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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清宮外史下(7-1)

慈禧全傳 高阳 10309 2018-03-14
皇帝面求,臣下奏請,慈禧太后覺得再做作不但無味,而且可能弄巧成拙,因為居然有人以為“親政關係綦重,請飭廷臣會議”,彷彿太后與皇帝之間的大權授受,要由臣下來決定似地。這在慈禧太后認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於是又有一篇煌煌上諭,由軍機處承旨,發交內閣,頒行天下,說皇帝初親大政,決疑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撕,以期妥善。既然王公大臣一再懇求,又“何敢固執一己守經之義,致違天下眾論之公”?決定在皇帝親政後,再訓政三年。至於醇親王曾有附片,在親政期前交卸掌管神機營印鑰差使,現在既已允許訓政,醇王亦當以國事為重,略小節而顧大局,照常經理。 ※ ※ ※ 這道上諭,讓恭王想起辛酉政變以後,兩宮垂簾,他被封為議政王的詔旨,又是一筆你捧我、我抬你,彼此互利的交易,所不同者,交易的一方,由哥哥換作弟弟。二十五年前塵如夢,恭王攬鏡自顧,鬚眉斑白,瘦骨嶙峋,自覺當年的英氣,再也找不出來了。

相形之下,反不如八十歲的寶鋆,精神矍鑠,恭王嘆口氣說:“我真羨慕你!” “此山望著那山高。”寶鋆答道:“還有人羨慕你吶!而且此人是你想不到的。” “誰啊!” “七爺。” 恭王不作聲。提起醇王,他總有種惘惘不甘之情,不管從那方面看,而且任憑他如何虛心自問,也找不出醇王有那件事勝過自己的?照旁觀的冷眼,榮枯大不相同,都在羨慕醇王,而醇王羨慕自己的又是什麼? “七爺最近的身子不好,氣喘、虛弱,每天還非上朝不可。從海軍大兵輪伺候到三海的畫舫,紅是紅極了,忙是忙極了,苦也苦極了!”說罷,寶鋆哈哈大笑。 “他是閒不住的人。”恭王意味深長地說:“經過這一兩年的折騰,他大概知道了,閒即是福。”

“所以說,他要羨慕你。”寶鋆忽然問道:“六爺,你可曾聽說,皇后已經定下了?” “誰啊?” “你想呢!”寶鋆又點了一句:“親上加親。” “莫非是桂祥的女兒?”恭王問道:“是第幾個?” “自然是二格格。” “對了!”恭王想起來,桂祥的大女兒跟小女兒,都由慈禧太后指婚,分別許配“老五太爺”綿愉的長孫輔國公載澤與孚王的嗣子貝勒載澍,自然是他的第二個女兒,才有入居中宮的資格。 “我記不起來了。”恭王問道:“長得怎麼樣?” “長得不怎麼樣!不過聽說是個腳色。這一來,皇上……。” 寶鋆回頭看了一下,將話咽了回去。 “唉!”恭王搖頭不語,想起穆宗的往事,惻然不歡。 “方家園快成鳳凰窩了!”寶鋆又說,“虧得本朝家法好,如果是在前明,父子兩國丈,還有親王、貝勒、公爵之女婿,這門'皇親'的氣焰還得了。”

“咱們大清的氣數,現在都看方家園的風水了!” “這話說得妙!”寶鋆撫掌稱賞:“真是雋語。” “算了吧!但願我是瞎說。” 談到這裡,心情久如槁木的恭王,突然激動了,他說慈禧太后始而不准他在五十萬壽時,隨班祝嘏;繼而又不准他隨扈東陵,連代為求情的醇、惇兩王都碰了釘子,看起來對他是深惡而痛絕之,好像認為連年遭受的外侮,都是他誤國的罪過。持這種看法的,大有其人,亦不能說不對,但是太膚淺了。 “她為什麼這樣子不念親親之誼?說起來並不是她的本心,她是不得已而出此。”恭王問寶鋆:“你我在一起多年,你總應該有點與眾不同的看法吧?” 這句話將寶鋆問住了,想了好半天答道:“我想是期許過深的緣故。”

“不是,不是!你莫非看到了不肯說?”恭王冷笑著說:“如果她心中還有憚忌之人,此人非別,就是區區。你懂了吧? 她為什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 這一下寶鋆自然懂了。慈禧太后不是吝與予恭王以任何恩典,她雖跟恭王不和,到底飲水思源,要想到當年保全孤兒寡婦是誰的功勞?至今大公主的恩寵不替,就可以想見她跟恭王沒有什麼解不開的私怨。而所以一再貶斥恭王,絲毫不假以詞色,誠然如他所說,只是為了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因此,說穿了是慈禧太后有意裝作深惡而痛絕之的態度,不讓恭王有見她的機會。見她原不打緊,就怕一見了面,恭王有所諍諫,就很難處置了。寶鋆記得很清楚,有好幾次,慈禧太后示意動工興修離宮別苑,恭王只是大聲答應,不接下文。不但土木之事,力加裁抑,在禮法上恭王尤其不肯讓步。寶鋆印象最深的是,當穆宗親政以後,慈禧太后曾經想在乾清宮召見群臣,宣示垂簾聽政以來,平洪楊、剿捻子,使宗社危而復安的種種艱辛,恭王對此不表異議,只反對在乾清宮召見,因為乾清宮是天子正衙,皇太后不宜臨禦。

如今呢?慈禧太后不但大興土木,修三海之不足,還要重興清漪園,不但移駐太上皇頤養之處的寧壽宮,而且經常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王公大臣。這一切,在恭王當政之日,是不會有的事。 這樣想到頭來,寶鋆忍不住大聲說道:“七爺平時侃侃而談,總說別人不行,誰知他自己比旁人更不行。” “這就是我說的,'看人挑擔不吃力。'如今老七知道吃力了,想找個人幫他,然而有人不許。我看,這副擔子,越來越重,非把他壓垮了不可!” “唉!”寶鋆雙手一攤,“愛莫能助。” “話雖如此,你我也不可抱著看熱鬧的心,那怕了解他的苦衷,說一兩句知甘苦的話,對他也是安慰。” “六爺!”寶鋆真的感動了,“你的度量實在了不起。我不如你!有時候想起來不服氣,還要說一兩句風涼話。從今以後,倒真要跟你學一學才好。”

“也不光是對人!”恭王慨然說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關切國事的心,卻是不可少的。” 因為如此,寶鋆對朝政便常常在有意無意間要打聽一下。他的故舊門生很多,交遊亦仍然很廣,平時來謁見的人,總以為他退歸林下,是不得已的事,為了避免刺激,都有意避談朝局。現在他自己熱心於此,別人當然不須再有顧忌,因而朝中的舉措與內幕,在寶鋆不斷能夠聽到。 除了興修三海和萬壽山的消息以外,朝中當前的要政,便是理財,說得更明白些,是如何增加戶部與內務府的收入。而在這方面,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張,與善於理財聞名的閻敬銘的看法,格格不入,君臣之間,常有齟齬。 慈禧太后最熱心的一件事是恢復制錢。京中原用大錢,恢復“一文錢”的製錢,便須辦銅鼓鑄。為此曾特地召見戶部尚書翁同龢,面諭該籌三百萬銀子,採辦洋銅。翁同龢自然面有難色,慈禧太后便又表示,預備將宮中數年節省下來的“交進銀”發交戶部,作為“銅本”,以示率先提倡。

這一來翁同龢只有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出宮就去看閻敬銘談錢法。閻敬銘大不以為然,簡單扼要地指出,行使製錢,必先收回大錢。私鑄的大錢,分量極輕,盡以輸入官府,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時京師錢鋪,以“四大恒”為支柱,維持市面,功不可沒。收大錢、行製錢,造成動亂,“四大恒”恐怕支持不住,那時市面大亂,將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話是一針見血之論,然而醇王亦是打著如意算盤,滿心以為三百萬銀子的洋銅,可以鑄成值六百萬銀子的製錢,一轉手之間,憑空賺了三百萬銀子,修園就不須再動用海軍經費,豈不大妙? 閻敬銘執持不可,說值六百萬銀子的製錢一發出去,錢多銀少,必致錢賤銀貴,用制錢的是升斗小民,用銀子的是達官貴人,結果苦了小民,樂了貴人,那就要天下大亂了。

話說得太率直,醇王大起反感,認為製錢的使用,有各種方法,決不致引起市面混亂。接著又提到王安石的變法,法並不亂,只是無謂的阻力太大,以致不能暢行其法,引經據典,論古證今,雖不能自圓其說,但要駁他卻很困難。 反复研究,最後終於有了成議,籌款照籌,洋銅照購,購到以後,在天津、上海兩地用機器鼓鑄,鑄成存庫,三年以後,察看情形,再定行使之法。 這是個不徹底的辦法,明明是敷衍公事。照此辦法,不僅不能在製錢上生利,而且先要墊本三百萬,三年以後,方有收回之望,這是什麼算盤。 慈禧太后因此大為不悅,召見醇王,說他為戶部堂官蒙蔽。同時又談到不辦洋銅,而整頓雲南的銅礦。這個消息一傳,有人替繫獄的唐炯高興,認為他的生路來了。

唐炯是因為中法戰爭中,在雲南擅自退兵,被逮到京,定了斬監候的罪名。轉眼冬至將至,如果“勾決”在內,便活得不多幾日了。 唐炯繫獄已經兩年,去年不在勾決的名單之內,得以不死,但亦未蒙特赦,所以看樣子這一年是逃不過的了。他本人倒還泰然,這年夏天在獄中,寫了一部自己的年譜,一切後事亦早有交代。不過他的家族親友,當然還要盡營救的全力,尤其是整頓錢法的詔旨一下,有了一線生路。因為唐炯在四川服官多年,久有乾練的名聲,以後為他的同鄉前輩丁寶楨重用,整理川鹽,頗著成效。再則,他又當過雲南的藩司與巡撫,如果能用他去經理銅礦的開採與運輸,可以說是人地相宜。而且云南採銅所下的本錢,一向是由四川鹽稅項下撥給,凡是這種“協款”,出錢的省分,總是萬分不願,想出種種理由來拖延短解,而如唐炯在雲南,四川就很難耍什麼花樣去“賴債”了。

所苦的是貴州在朝中沒有什麼煊赫的大員,這番可為唐炯出死入生的建議,很難上達天聽。他的故舊至好,只有另走門路,先是托閻敬銘,而閻敬銘慈眷在衰落之中,自覺建言碰個釘子,反使別人難以說話,所以指點轉懇醇王。誰知醇王也怕碰釘子。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都曾為唐炯乞過恩,請棄瑕錄用,結果這些奏摺或附片都留中不發,可以想見慈禧太后對此人如何深惡痛絕!越來越小心謹慎的醇王,當然不肯插手管這個閒事,因為當初主張重懲唐炯、徐延旭的,就是醇王。 冬至將到,勾決期近,唐炯的同鄉親友,都已在替他備辦後事,而他的家人還不死心。唐炯的兩個兒子唐我墉、唐我圻都在京里,每天鑽頭覓縫,想保住老父一條性命,卻是到處碰壁,最後碰出一條路子來了。唐我圻經高人指點,備辦了一份重禮,特地去拜訪立山,磕頭求援。 “不敢當,不敢當!”立山跪下還禮,扶起唐我圻說:“尊大人的罪名是判得重了些。現在我可以替你託一個人去試試看。不過話說在前面,所託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後,有何結果?都不敢說。萬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立大人這樣幫忙,我們父子已經感激不盡。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如果立大人盡了力,依舊無濟於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測,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亦是記著大恩的。”說著,流下淚來,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兩個響頭,然後起身取出一個紅封套,雙手奉上。 立山不等他開口,便連連搖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說,“事情成功了,少不得跟老兄要個兩三千銀子,各處開銷開銷。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領。” 唐我圻自是執意要送,而立山執意不收,最後表示,如果唐我圻一定要這樣,他就不敢管這件事了。聽得這話,唐我圻才不敢勉強。立山送客出門,約定兩天以後聽回音。 第三天所得到的回音是,所託的人,已經肯管了,但有何效驗,不得而知。 到了勾決前一天,亦竟無恩旨。那就只有等到行刑那一天,看看能不能發生刀下留人的奇蹟?倘或唐家祖宗有德,這年免死,就算多活兩年。因為明年皇帝親政,事同登極,可望大赦天下,停勾一年。如果後年大婚,則再停勾一年,便起碼有三年可活了。 這天是十一月十六,天不亮就有人趕到刑部大獄去跟唐炯訣別。他雖是斬監候的重犯,卻住的是刑部“火房”,自己出錢,整修得頗為清潔,左圖右史,瓶花吐艷,身入其中,談得久了會使人忘記是在獄中。然而這兩間“精舍”能不能再住,已無法猜測。唐炯兩年住下來,一幾一榻都生了感情,所以不但對淚眼婆娑的客人,無以為懷,就是屋中一切,亦無不摩挲留連,不忍遽別。 到了天亮,提牢廳的司官來了。刑部左侍郎薛允升雖跟唐炯不和,刑部的司官對他卻很客氣,一則是他原來的督撫身分,再則是逢年過節的紅包,三則是兩年“作客”,日久生情。因此,並未為他上綁,讓他身穿大毛皮褂,頭戴沒有頂子的暖帽,坐上他家所預備的藍呢後檔車,直駛菜市口。 這天菜市口看熱鬧的人特別多,因為自從殺過肅順及兩江總督何桂清以後,菜市口有二十多年沒有殺過紅頂子的大員了。前兩年李鴻章、盛宣懷想賣招商局時,因為是馬建忠出面跟旗昌洋行辦的交涉,所以被指為“漢奸”,盛傳將朝服斬於市,亦曾轟動九城,將菜市口擠得滿坑滿谷。結果大家撲了一場空,馬建忠根本就沒有被逮。而這天大概要殺唐炯,事決不假,並且要殺的大官不止唐炯一個,還有一個同案的趙沃,大家都要看看這個說盡了已經病故的廣西巡撫徐延旭壞話的三品道員,跟戲台上言大而誇的馬謖,可有些相像? 趙沃的待遇就遠不如唐炯了,脖子上掛著“大如意頭鎖”,在北半截胡同的席棚下席地而坐,唐炯是坐在官廳一角。正面高坐堂皇的是軍機大臣許庚身。他的本缺是刑部右侍郎,勾決行刑之日,照例由這位刑部堂官與刑科給事中監斬,此時正在等候京畿道御史齎來勾決的黃冊,便好下令開刀。 將近正午時分,宣武門內來了一匹快馬,卻不是齎本的京畿道御史,而是個軍機章京。只見他直到官廳下馬,疾趨上前,向許庚身請了個安,站起來說:“張中堂關照我來送信,唐某有恩旨。” 張中堂是指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張之萬,唐炯是張之洞的大舅子,跟他亦算有葭莩之親,所以於公於私,他都不能不派個人來送信。 “恩旨!喔,”許庚身問:“緩勾還是發往軍台效力?” 官犯臨刑而有恩旨的,不出這兩途,誰知兩者都不是,“是發往雲南交岑制軍差遣。”那章京又說,“趙沃佔了便宜,連帶沾光,發往軍台效力。” “這……,”許庚身點點頭說:“意外而非意外。你回去跟張中堂說,我知道了。” 接著許庚身便請司官過來商議,因為如何處置是一大難題。 因為向來秋決那雲,所有在斬監候的人犯,一律綁到法場,靜等京畿道御史齎到勾決的黃冊,再定生死。不死的人,亦要在場,這就是俗語所說的“陪斬”。 陪斬以後的發落,不外乎兩種,若是緩勾,依舊送監收押。倘有恩旨減罪,必是由死刑改為充軍,那就是兵部武庫司的事,直接由菜市口送交兵部點收發配。現在既非緩勾,亦非充軍,該當如何處理?秋審處的坐辦,雲南司的郎中等等該管的司官,都拿不出辦法。 “有律按律,無律循例。我想兩百年來,類似情形,亦不見得獨一無二,尤其是雍正、乾隆兩朝,天威不測,常有格外的恩典。”許庚身向秋審處的坐辦說:“薛大人律例精熟,一定知道。他住得也近,老兄辛苦一趟,登門求教吧!” 這是命他去向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請示。薛允升住在菜市口以北,教場口以西,稱為老牆根的地方。秋審處坐辦叩門入內,道明來意。薛允升始而詫異,繼而搖頭,淡淡地說了一句:“倒記不起有這樣的例子。” “那麼,照大人看,應該怎麼辦才合適?” “那就很難說了。”薛允升答道:“你們瞧著辦吧!” 秋審處的坐辦很不高興,便又釘上一句:“現在人在菜市口,不知道該往那里送?” “那要問右堂才是。” “就是許大人叫司官來請示的。” “你跟我請示,我又跟誰請示?”薛允升沈下臉來,接著將茶碗一舉。 這是逐客的表示,廊上的聽差,隨即高喊一聲:“送客!” 秋審處坐辦碰了個大釘子,極其氣惱,然而還得盡司官的禮節,起身請安告辭。薛允升送到滴水簷前,哈一哈腰就頭也不回地往裡走了。 ※ ※ ※ 一場沒結果!坐辦告訴了許庚身,他知道是薛允升與唐炯有私怨,故意作難。然而律例森嚴,他亦不敢擅自區處,只能吩咐,帶回刑部,再作道理。 帶回刑部,自然送監。提牢廳的主事卻不肯收了,“加恩發遣的官員,那能再進這道門?”他說:“不行,不行!” “你不收,讓我送他到那裡?” “這,我們就管不著了。” “何必呢?”秋審處坐辦說,“他的行李箱籠,都還在裡面。 老兄怎麼不讓他進去住? ” 這話將提牢廳主事惹火了,“莫非我要侵吞他的東西不成?”他氣鼓鼓地說:“人犯在監之物,如何取回?自有定章。 讓他家屬具結來領就是! ”說完,管自己走了。 唐炯的兩個兒子都等在門外,然而無法進衙門,刑部大獄,俗稱“天牢”,又是最冷酷的地方,所以內外隔絕,搞得唐炯棲身無處。 不過,唐炯到底跟獄卒有兩年朝夕相見的感情,平時出手也還大方,所以有個吏目“瞞上不瞞下”地,悄悄兒將唐炯放了進去,住了一夜。 第二天卻不能再住了。提牢廳主事依照發遣的規矩,派差役將唐炯送到兵部武庫司,那裡的司官自然也不收。就在進退維谷之際,幸好有個唐炯的同鄉後輩,也是蜀中舊識的兵部職方司郎中陳夔龍,出面將他保釋,才能讓他回到長子家中。 這無非暫時安頓,究竟如何出京到雲南,聽候雲貴總督岑毓英差遣?猶待發落。反正既非充軍,兵部可以不管,如說分發派用,是吏部的事,可是似此情形,吏部亦無例可援,不肯出公事。在刑部,這是右侍郎許庚身所管,督飭司官,翻遍舊檔,竟無恰當的案例可以比照引用,堂堂大軍機,竟如此大勞其神。最後兩尚書、四侍郎會議,才商定一個變通辦法,由刑部六堂官具銜出公函給岑毓英,讓唐炯帶到雲南面報,權當到任的文憑。 ※ ※ ※ 轉眼到了年下,各省及藩屬進貢的專差專使,絡繹於途。由於一開了年,元宵佳節,就是皇帝親政,皇太后訓政的盛典舉行之日,所以藩屬的專使,除了貢獻土儀以外,還齎來賀表。 其中之一是朝鮮的專使金定熙,他還負有一項“王命”,與朝鮮王父子間的利害衝突有關。那是光緒八年的事,當時朝鮮為日本勢力所侵入,親日派李載冕、金宏積、樸定陽之流,號稱新黨,組織總理機務衙門,以師法日本為職志,因而與守舊派明爭暗鬥,終於勢成水火。 守舊派的首腦之一是大院君李昰應。朝鮮國王李熙以旁支入承大統,他的本生父就是李昰應,由於為外戚閔氏所抑制,閒居雲峴宮,抑鬱已久。以後新黨改革兵制,聘請日本軍官實施新式訓練,求效過急,為士兵所不滿,叩訴於李昰應,竟造成極大的內亂。李昰應率領這批士兵,進犯王宮,殺王妃閔氏,殺總理機務衙門的官吏,而舊黨乘機起事,演變成排日的大風潮。 日本駐朝鮮的花房公使,走仁川,歸長崎,日本政府正好以此為藉口,發兵攻擊。朝鮮王李熙向中國乞師,但李鴻章不願與日本軍隊發生衝突,派吳長慶率淮軍渡遼為朝鮮平亂,逮捕大院君李昰應,禁閉在保定,然後與日本議和,讓日本取得與中國軍隊同駐朝鮮京城的權利。 事定以後,本來應該釋放李昰應,而且朝鮮亦曾數度上表乞恩,可是慈禧太后執意不允,亦不說原因。因此,朝鮮始終不放棄努力。及至醇王執政,朝鮮使臣求到他門下,醇王慨然應諾,找了個機會向慈禧太后面奏,說祖宗向來懷柔遠邦,加恩外藩,大院君李昰應幽禁已久,不如放他歸國,保全李昰應、李熙的父子之情。 慈禧太后微微冷笑,“我不放他是有道理的。”她說:“你應該明白。” “臣愚昧!”醇王實在想不通。 慈禧太后笑笑:“你不明白就不必問了!” 醇王卻一定要問,微微仰臉用相當固執的聲音說:“總要請皇太后明示。” 那神態中微帶著不馴之色,慈禧太后心中一動,心腸隨即便變硬了,“我不知道你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她從容自若地說:“我是要教天下有那生了兒子當皇帝的,自己知道尊重!如果敢生妄想,李昰應就是榜樣。” 這兩句話豈僅取瑟而歌,簡直就是俗話說的“殺雞駭猴”!醇王沒有想到受命過問政事,竟遭來這樣深的猜忌。因而顏色大變,渾身發抖,癱在地上動彈不得。那光景就像穆宗駕崩的那晚,聽到慈禧太后宣示:醇親王之子載湉入繼大位那樣,所不同的,只是不曾痛哭流涕而已。 慈禧太后知道將他嚇怕了,也就滿意了,“你不要多心!”她安慰他說,“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決不會有什麼!我的話不是指著你說的。”接著便吩咐太監將醇王扶出殿去。 從這一次以後,醇王一言一行,越發謹慎小心。而李昰應亦終於由於李鴻章的斡旋,在去年秋天遣送回國,負護送之責的是袁世凱。他本來一直帶兵駐在漢城,此時更由總理衙門加委“辦理朝鮮通商交涉事宜”,成為朝鮮京城中最有力量的外國使節。而袁世凱少年得志,加以不學而有術,未免頤指氣使,目空一切。因此,不但朝鮮王李熙漸起反感,各國公使亦多不平。 不幸的是,袁世凱又捲入朝鮮宮廷的內爭之中。他本來與李熙的內親閔泳翔交誼甚篤,而閔泳翔與大院君李昰應是世仇,由於袁世凱護送李昰應回國,一路上談得很投機,因而招致了閔泳翔的猜忌。於是而有流言,說袁世凱將用武力廢去李熙,用李昰應為王。這一來,父子之間,又成參商。金定熙此來,就是想設法能讓中國召回袁世凱,以絕後患。 這當然要在總理衙門下手。慶王奕劻受了金定熙的一份重禮,便得幫他說話,特地去看醇王,很委婉地陳述來意。 一聽牽涉到李昰應,醇王就雙手亂搖,“你不要跟我談這件事!”他說,“外藩的是非,中朝管不了那麼多。” “不管也不行啊!”奕劻說道:“袁世凱人很能幹,就太跋扈了,不但李熙見他頭痛,各國在那裡的使臣,亦對他不滿。倘或因此激出外交上的糾紛,很難收拾。再有一層,袁世凱如果真的擁立大院君,那就會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了!” “什麼?”醇王這時才聽清楚,急急問道:“他要擁立大院君?” “朝鮮有這樣的流言,外交使節中更是傳說紛紜。袁世凱是功名之士,此人的膽子很大,年紀又輕,說不定就會闖出禍來。” “那不行!”醇王說道,“你應該出奏。” “是!”奕劻問道:“怎麼說法?” “自然是召回袁世凱。” “老七!”奕劻用徵詢的語氣問:“是不是以面奏為宜?我看,咱們一塊兒'請起'吧!” 醇王考慮了一會,覺得此事必須“獨對”,但總理衙門的事務,又不便撇開奕劻,只有分別陳奏之一法,因而作了決定:“還是你那裡上折子,說簡略些不要緊,反正上頭一定要問我,我再談好了。” 奕劻照言行事。奏摺到了慈禧太后那裡卻無動靜,醇王自不便查問,同時也無暇查問。已經到了快封印的時候,還有上百萬銀子的開銷沒有著落,而旗營將弁向來逢年過節,都要靠醇王周濟,年久成例,也得一大把銀票,才能應付得了。 公私交困,幾乎又要累得病倒。 累倒還不怕,最使醇王心裡難過的是,三海工程將完,重修清漪園的工程亦已開始,兩處工款又積欠到一百五十多萬,只發半數,亦須七八十萬。慈禧太后聽了李蓮英的獻議,責成醇王轉告李鴻章借洋債,卻又不願居一個借洋款修園的名聲,只好以興辦海軍學堂為名,秘密囑託李鴻章設法。 李鴻章亦知道此舉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敢彰明較著地進行,只關照天津海關道周馥私下探問,這一來事情就慢了。好不容易到了臘八節才有消息,匯豐銀行願意借八十萬,年息六厘,兩年還清;法國東方銀行肯借一百萬,年息五厘七五,照英鎊折算,分十年拔還;德國德華銀行亦願意借一百萬,年息只要五厘五,期限亦比較長。然而不管那一家銀行,都是等運河解凍,才能將銀子運到天津,那是春暖以後的事了。 為此,醇王特地派專差到天津,傳達口信,要李鴻章無論如何在封印以前,湊集八十萬現銀,趕運進京,否則就會耽誤“欽工”。如今又是十天過去,尚無消息,立山亦頗為著急,他不敢催醇王,只有托李蓮英進言。 於是慈禧太后特地召見醇王,詢問究竟。醇王不敢說實話,一說實話必遭呵責,心一橫,大包大攬地說:“款子一定可以藉成。不過洋人辦事,一點一劃,絲毫不苟,所以就慢了。反正年前總可以取到。” “今天臘月二十一了!”慈禧太后問道:“莫非真要等到大年三十方能發放?” 這近乎責備的一問,將醇王噎得氣都透不過來。只不過供她一個人遊觀享樂的費用,倒像比發放軍餉還重要似的,心裡真想頂一句:“這筆款子本來就可以不必借的!”然而心念甫動,便生警惕,自己替自己嚇出一身汗。 “怎麼著?”慈禧太后又在催了,“總得有個日子吧?” “準,准定二十五交到內務府。” “好吧,就是二十五!可別再拖了。” 醇王又是一陣氣結。話中倒好像他有錢勒住了不放手似的。他勉強應了一聲:“是!” “總理衙門有個折子,說袁世凱如何如何,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了。”醇王答道:“袁世凱要扶植大院君李昰應,簡直胡鬧!” “怎麼胡鬧呢?” 光是這平平淡淡的一問,就使得醇王不知話從何處說起了!因為一時想不出慈禧太后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裝作不明白?多想一想,袁世凱果真有擁立大院君李昰應的企圖,那麼他的胡鬧之所以為胡鬧,是用不著作何解釋的。尤其是慈禧太后看了二十多年的奏摺,什麼言外之意,話中之刺,入眼分明,誰也不用想瞞她,豈有看不懂奕劻的奏摺的道理? 照此說來是裝作不明白。然則用意又何在?轉念到此,令人心煩意亂,話就越加說不俐落。本來的意思是想用大院君自況,袁世凱要擁立朝鮮王本生父,豈非就像中土有人要擁立光緒皇帝本生父一樣的荒唐胡鬧?這番意思原也不難表達,但胸中不能保持泰然,便覺喉間處處荊棘,聽他的話,好像因為朝鮮王與他本生父意見參商,所以袁世凱要擁立大院君才荒唐。反過來說,如果他們父子和睦,那麼推位讓國由李昰應接位倒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立言不僅不得體,簡直是促使他人生出戒心:當今皇帝要與醇王不和,彼此猜忌才是,如果父子一條心,帝係就有移改之虞。那不等於自絕天倫之情。這樣又悔恨,又惶恐,不由得滿頭冒火,汗出如漿。 慈禧太后見此光景,覺得他可笑、可氣亦可憐,就不忍再繞著彎子說話,讓他為難了。 “袁世凱是人才,要說伸張國威,也就只有袁世凱在那裡的情形,還有點像大清朝興旺時候的樣子。”她說,“這些事讓李鴻章料理就行了。奕劻的折子我不批,不留,也不用交軍機。你現在就帶去,說給奕劻: 不用理那個姓金的使臣,有話叫他跟李鴻章說去。 ” 醇王除了稱“是”以外,更無一語。退出殿來,滿心煩惱,回到適園,便覺得頭暈目眩,身寒舌苦,又有病倒下來的模樣。 到晚來霍然而愈,只為李鴻章打來一個電報,說德華銀行願藉五百萬馬克,按時價折付銀子,約有九十多萬兩。年息五厘五,分十五年還清,前五年付息不付本,往後十年,分年帶利還本。李鴻章說,自借洋債以來,以這一次的利息最輕。這件事就算辦得很漂亮了。 美中不足的是,得在開年二月下旬才能交銀,每七日一交,分十次交清。不過,無論如何算是有了的款,要藉也方便,當時便派護衛去請了立山來商議。 “今天上頭召見,我已經答應,準二十五交銀到內務府。我看怎麼挪動一下子,好讓我維持信用?”醇王問道:“是不是先出利息借一筆款子,應付過去再說?” 這筆利息如何出帳,還不是在內務府想辦法?而且年底下借錢也不容易,利息少了,別人不肯,多了又加重內務府的負擔,倒不如索性假借王命壓一壓,又省事又做了人情。 “不要緊。上頭要問到,就說工款已經發放了就是。” “商人肯嗎?” “我去商量。”立山答說,“只要說是王爺吩咐,延到二月底發放,大家一定肯的。” 醇王聽得這話,心頭異常舒坦,意若有憾地嘆口氣:“唉! 不容易,一年又算應付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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