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36章 清宮外史下(6-2)

慈禧全傳 高阳 10935 2018-03-14
醇王是四月二十六回京的。不過早就電奏在先,要五月初一才能複命,因為此行帶回許多船艦、砲台、船塢的圖說,尚待整理進呈,同時十幾天巡行數千里,見聞極多,關於大辦海軍應興應革事項,亦須通盤籌劃,至少要有三四天的工夫,才能畢事。 不過醇王巡視的經過,慈禧太后不待他復命,就已明了,因為李蓮英亦須復命。照他的看法,辦海軍根本不須那麼多錢,尤其養船的費用,可以大事撙節。此外也談到北洋衙門氣派之大,以及北洋官員薪俸之優,言下頗有不平之意。 這自然有些過甚其詞,他的意思是要迎合慈禧太后早就存在心裡的一個想法:與其讓你們胡花,不如我自己來花。果然,慈禧太后當時就作了一個決定:早日降懿旨宣示歸政,這也就是決定催促醇王將該興修的禁苑工程,早早完工。

五月初一清早,醇王的複奏遞到,共是一折一片。奏摺中陳述察度北洋形勢、應建海軍規模及練兵選將,首重人才,所以軍事學堂,必須推廣的大概情形。附片是密保得力的海陸將領,文武人員。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細,印證了李蓮英的陳述,對於北洋的全盤情勢,已了然於胸了。 召見之後,自然有一番獎勉。然後聽醇王口述看操的情形。他拙於口才,一件很熱鬧的事,講得索然無味,遠不如李蓮英的刻畫,來得生動。然而,慈禧太后不便打斷,耐著性子,聽他講完,方始問道:“海軍不過剛剛開辦,照你這一次去看的情形來說,將來還得要有大把銀子花下去。怎麼樣籌款,你跟李鴻章談過沒有?” “這是一定要談的。辦法是有幾個,不過一時似乎還不宜明示。”醇王答道:“海防新捐,限期將到,看來一定要展限。”

“可以。”慈禧太后答道:“這不妨早早宣示。” “回皇太后的話,目前因為限期將到,直隸報捐的人很踴躍,如果宣示過早,大家一定會觀望,對北洋的入款,大有關係。” “嗯!嗯!那就慢慢來再說。”慈禧太后又問,“除了戶部在籌劃的辦法以外,你們還談出點兒什么生財之道?” “李鴻章有幾句話說得不錯,海軍是國家的海軍,北洋的安危,不僅關係京師,也關係海內,所以辦海軍應由各省量力籌款,由海軍衙門通籌運用。這話在眼前似乎言之過早,等將來正式建軍的時候,再請旨分諭各省照辦。” “既然還早,就不必去談它了。”慈禧太后問道:“李蓮英這次跟你出去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守規矩的地方?你可別瞞著我!” “臣不敢瞞,也沒有什麼好瞞的。李蓮英這趟跟臣出去,他的行動舉止,實在是臣想不到的。”

不待慈禧太后動問,醇王便大贊李蓮英如何守規矩,知分寸,尤其是謝絕外客,苞苴不入,那種操守,著實難及。因此,大小衙門的官員,對他不但佩服,而且敬重。 醇王是由衷地讚揚,情見乎詞,一無虛假,最後當然歸結到“頌聖”上面,說北洋官員的議論,無不敬仰皇太后知人善任,法度嚴明,所以派出去的太監,才會這樣守法盡禮。 這對慈禧太后來說,當然是極好的恭維,同時也覺得李蓮英確是可以充分信任的。不過她心裡雖很看重此事,表面卻頗淡漠,聽醇王很起勁地說完,只答一句:“他能懂規矩,就算他的造化。”接下來便談到拆遷北堂之事。 拆遷北堂的交涉,進行得很順利。敦約翰不負使命,說動了教皇,同意拆遷,電示教廷駐北京的代表樊國樑,回羅馬面商移堂的辦法。

這是三月底的事。李鴻章接到敦約翰的電報,便托天津海關稅務司德璀琳,邀約樊國樑到天津會商。移建的地點,原有成議,是在西安門大街路北的西什庫地方。這西什庫又稱西十庫,明朝在這裡設甲、乙、丙、丁、戊、承運、廣盈、廣惠、廣積、贓罰等十庫,專貯絲絹、顏料、油漆之類的什物,及抄家沒入官府的贓物。入清以後,西什庫歸內務府接收,曾經三十多年的封錮,到康熙年間,才略加清點。其地荒僻,而十庫所貯,久成廢物,所以內務府一向棄置不問,正好用來供北堂遷移之用。 照最初所許的條件,朝廷不但要另撥建堂之地,而且要照原來的式樣,代為興建。而戶部及內務府造辦處,都不願承辦這一工程,因為價錢不好開,照實開報,相形之下會顯得正在興修的三海工程,過於虛冒虛濫。如果照一向承辦宮宛工程的例規來開,這樣一座大教堂,工價算它五十萬銀子也不為過,又那裡來的這筆巨款?而況有洋人參預,事事過問,處處頂真,最後必是好處不曾落到,麻煩多得不可勝言,因而都敬謝不敏,推託之詞只有一句:“洋房不會造,天主教堂更不會造。”

這樣就只好折價,讓天主教自己去造了。李鴻章要跟樊國樑蹉商的,主要的就是折價的多少。而在談錢之先,還有件更要緊的事,先要說妥,就是北堂的鐘樓,高達八丈四尺,俯瞰禁苑,十分不妥。文宗在日,對此耿耿於懷。同治年間,亦曾多次交涉,希望北堂將鐘樓拆低而一直不得要領,此刻遷堂,自然力戒前失。李鴻章以極堅決的態度告訴樊國樑,為了風水的關係,西什庫新堂的鐘樓,以五丈為度,斷斷不准高出屋脊。 原來以為樊國樑必有難色,那知他竟一口允諾照辦。李鴻章喜出望外,對於折價的數目,手便鬆了,而樊國樑的本意,亦是拿這個讓步,換取實益,所以李鴻章一許二十萬,他意猶不足,一直加到三十萬,仍舊要再添五萬。 就在這時候,醇王到津,李鴻章向他請示,照三十五萬兩定議,訂立了合同五條。

醇王此刻要面奏的,就是五條合同的內容。他特別提到第五條,規定北堂所收集的“異方珍禽異獸”,一切古董,以及傳教唱詩所用的風琴、喇叭等等,經李鴻章力爭,樊國樑終於不得不答應,“全數報效”,載明在合同以內。這些東西,價值不貲,折算扣除,給價實在不到三十五萬銀子。 “總而言之,這一次仰賴皇太后的鴻福,交涉極其順利。避過法國,直接跟教廷接頭,這個宗旨,定得很高明。”醇王很興奮地說,“國運否極泰來,如今軍事、洋務,都有起色,臣與李鴻章內外支持,勉圖報稱,總算有了一點結果。不過,臣的才具短,總要求皇太后時時教誨。” 聽了醇王這番表功的話,慈禧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嘉勉,然後又將話題拉了回來:“北堂什麼時候遷移呢?”

“從明年正月初一起,以兩年為限,遷移完畢。”醇王答道:“新堂地基,預備十一月裡交,動工要在明年,因為今年西北方向不宜破土。” “風水是要緊的。”慈禧太后急轉直下地問:“北堂遷移,已經定議了,那麼三海工程什麼時候可以完呢?” “這……,”醇王遲疑著,“要看工款來得是不是順利?”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工款來得不順利,工程就擱在那兒,老不能完工了?” 話中有責備之意,使得醇王微感不安,急忙答道:“臣所說的順利不順利,也不過進出幾個月的工夫。三海工款總計一百八十多萬,責成粵海關籌一百萬,是個大數,到現在為止,報解到京的,不過十幾萬。眼前要發放的,就得三十多萬。欠下商人的款子,工程就不便催,因為內務府催工程,商人就要催款。臣估計至遲明年冬天,總可完工。”

“刮西北風的時候,就得回宮了,明年冬天完工,不就等於後年夏天完工嗎?” 醇王心想不錯,歷來的規矩,春秋駐園,夏天如果不是巡幸熱河,也是住園,唯有冬天在宮裡。三海工程在冬天完工而不能用,閒置在那裡,反要多花人工費用,細心照料,這是什麼算盤? 轉念到此,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臣准定催他們明年夏天完工。” “那還差不多!”慈禧太后的聲音和緩了,“可是,催工就得催款,那又怎麼著呢?” “臣盡力張羅就是。” “你也不必太勞神!”慈禧太后體恤地說:“北洋不是有款子存在外國銀行生息嗎?先提三十萬來用好了。” “那筆款子,是要付船價的……。” “怕什麼?”慈禧太后不耐煩了,搶白的聲音很大,“等粵海關的款子一來,不就歸上了?上百萬銀子擱在洋人那裡,不但生不了多少息,說不定還給人挪用了呢!”

醇王不知道慈禧太后的話是有根據的,只當指責海軍衙門有人挪用造船經費,極力申辯,決無其事。慈禧不便透露消息來源,只說了句:“外面的事你不大明白,照我的話做,沒有錯兒。” 醇王自然不敢違拗,行文北洋衙門,借款三十萬兩。李鴻章接到咨文,大為高興,因為預定向英德兩國訂造的四條鐵甲快船,本有二百四十八萬兩銀子,存在匯豐銀行,陸續結匯兌付,現在還剩一百萬兩,原可夠用,那知駐英駐德的公使劉瑞芬、許景澄一再來電,不是增添設備,就是材料漲價,要求增加款項,計算之下,還差八十萬兩。正愁著無法啟齒時,有此一道咨文,恰好附帶說明,解消了一大難題。 不過三十萬兩卻還一時不能解京,當初與匯豐訂約時,有意留下騰挪的餘地,規定提銀在一萬兩以上時,須早一個月通知。所以這筆款子,要到六月中旬才能解送海軍衙門。

※ ※ ※ 六月初五,皇帝奉慈禧太后移居寧壽宮,因為三大殿及東西六宮各處的溝渠,要徹底修理之故。寧壽宮在大內最東面,乾隆三十七年開始興修,預備歸政以後,作為頤養之處,一直修建了十四年才落成。佔地約當整個內廷的四分之一,其中規模,完全仿照內廷各正宮正殿。大門名為皇極門,二門名為寧壽門,等於乾清們,門內皇極殿,規制如乾清宮,殿後的寧壽宮,跟坤寧宮一樣,也有祭神煮肉的大鍋,吃肉的木炕以及跳神的法器等等。 寧壽宮後門是一條橫街,正中一門叫做養性門,門內養性殿,跟養心殿相仿,所不同的是有奉佛的塔院與坐禪之處,現在作為皇帝的寢宮。 慈禧太后所住的是樂壽堂,在養性殿之後,原是高宗的書齋。此外還有三友軒、頤和軒、隨安室、如亭、導和養素軒、景祺閣等等亭台樓閣。景祺閣之後,就是寧壽宮的後門貞順門,有三間寬的一個大穿堂,還有一口極深的井,井水甘冽非凡。 這座宮觸發了慈禧太后的許多想像,一幾一椅,一草一木,都使她想到,是當年高宗歸政後,盤桓摩挲過的。八十多歲的太上皇,五代同堂,五福駢臻,雖說是天下第一位福氣人,然而頭童齒豁,想玩也玩不動了。不如及今未老,早早歸政,可以多享幾天清福。 因此在移居寧壽宮的第六天,便打定了主意,這天召見醇王,特地傳諭,皇帝也入座。 這是極大的例外。由於醇王與皇帝是父子,禮節上有所不便,所以召見醇王時,皇帝向不在座。這天忽然在養心殿相見,醇王一時有手足無措之感,不過稍微想一想也就不礙,皇帝雖坐在御案之前,而慈禧太后卻坐在御案之後,醇王跪在兒子麵前,只當跪在慈禧太后面前就是了。 “皇帝今年十六歲了,書也讀得不錯。”慈禧太后說道: “我想明年正月裡就可以親政了。讓我也歇一歇。” 醇王大為詫異,不知道慈禧太后怎麼想了一下,會有此表示? 這是不容遲疑的事,醇王立即跪了下來,高聲說道:“請皇太后收回成命。”然後便一面想理由,一面回奏:“時事多艱,全靠皇太后主持,皇帝年紀還輕,還挑不起這副擔子。再說,學無止境,趁現在有皇太后庇護,皇帝什麼都不用煩心,紮紮實實多念幾年書,將來躬親庶務,就更有把握了。照臣的想法,皇帝親政,至早也得二十歲以後。請皇太后為社稷臣民著想,俯從所請,想來皇帝亦感戴慈恩。” 他說到一半,就已想到了一個主意,所以膝行而前,接近皇帝,此時便拉一拉龍袍,指一指地上,示意皇帝跪求。 皇帝正在困惑疑難之中。慈禧太后的宣示,在他亦深感意外,然而他並未想到應該請“皇額娘”收回成命。從小養成的習慣,凡有慈命,只知依從。所以聽慈禧太后說要歸政,心裡惴惴然、茫茫然地有些著慌,怕自己一旦親裁大政,不知如何下手? 等聽見醇王的回奏,才知道自己錯了,但卻不知應作何表示?現在是明白了,要跪下來附和醇王的說法,力懇暫緩歸政。 於是他站了起來,轉身跪在御案旁邊說道:“醇親王所奏,正是兒子心裡的話。兒子年輕不懂事,社稷至重,要請皇額娘操持,好讓兒子多念幾年書!”說完,磕一個頭,依然長跪不起。 “你年紀也不小了!順治爺、康熙爺都是十四歲親政。”慈禧太后轉過臉來,對醇王說:“垂簾本來是權宜之計。皇帝成年了,我也該歇手了。你們也要體諒體諒我的處境才好。” “皇太后的話,臣實在汗顏無地。總是臣下無才無能,這幾年處處讓皇太后操心。目前政務漸有起色,正是由剝而復的緊要關頭,總要請皇太后俯念天下臣民之望,再操持幾年。” “我的精力亦大不如前了。”慈禧太后只是搖頭,“好在皇帝謹慎聽話,如果有疑難大事,我還是可以幫他出個主意。至於日常事務,皇帝看折看了兩三年,也該懂了。再有軍機承旨,遇到不合規矩的地方,讓他們仔細說明白,也就錯不到那裡去的。總而言之,這件事我想得很透徹。你跪安吧,我找軍機來交代。” 醇王無法再爭,他為人老實,亦竟以為無可挽回,所以一退出養心殿,立即關照太監分頭請人,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與克勤郡王晉祺,慶王奕劻和三位師傅翁同龢、孫家鼐、孫詒經到朝房來議事。 被請的人到了五個,伯彥訥謨詁已經回府。醇王說知經過,問大家有何意見?兩王面面相覷,因為不知道醇王的意思如何,不敢有所表示。翁同龢卻是看事看得很清楚,為醇王著想,應該再爭,所以開口說道:“這事太重大!王爺應該帶領御前大臣,跟毓慶宮行走的人,見太后當面議論。” “很難!”醇王答道,“皇太后的意思很堅決。且等軍機下來再說。”軍機只來了一個禮王世鐸,一進門手便一揚,不用說,上諭已經擬好了。 “沒有法子!”世鐸苦笑著,“怎麼勸也不聽,只好承旨,已經請內閣明發了,這是底稿。” 於是傳觀上諭底稿。親政的程序是仿穆宗的成例,以本年冬至祭天為始,躬親致祭,親政典禮由欽天監在明年正月裡選擇吉期舉行。 “事情要挽回。”翁同龢看著醇王說,“請王爺跟軍機再一起'請起',痛陳利害,務必請皇太后收回成命。”醇王躊躇著,無以為答,遲疑了一會才說:“養心殿的門,怕都關了。算了吧,另外想辦法。” “萊山倒有個主意,”禮王說道,“上一個公折,請皇太后訓政。” 這是仿照乾隆內禪以後的辦法,凡事禀承慈禧太后的懿旨而行。慶王奕劻首先表示贊成:“這個辦法好。” “我看亦只有這個辦法了。”醇王說道:“上公折先要會議,明天總來不及了,後天吧!” 翁同龢認為請皇太后訓政,不如請暫緩歸政,比較得體,但已經碰了兩個釘子,不便再開口。回家以後,通前徹後想了一遍,決定另外上折。 ※ ※ ※ 在適園,醇王亦在召集親信密商,應該單獨上折。情勢很明顯的擺在那裡,皇帝親政,一切都不會變動,唯一的例外就是醇王,再不能像現在這樣從海軍管到三海的工程了。 因此,歸政的懿旨,亦可以看作不願醇王再問政事的表示。果真如此,自己就不宜奏請暫緩歸政,但皇帝一親政,要將所有的差使都交了出去,亦實在有些不能割捨。平生志向,就是步武祖宗,恢復入關之初的那一番皇威雄風,如今海軍剛辦,旗營亦正在徹底整頓,正搞得興頭的當兒,倒說因為兒子做皇帝,裁決大政,反不暢行平生之志,想起來實在不能甘心。 他只是不甘心,而跟他辦事的卻是不放心。第一個就是立山,得到消息,如見冰山將倒,忐忑不安。很想找到李蓮英探一探底蘊,卻又因宮門已經下鎖,無法交通,唯有趕到適園,見了醇王再說。 ※ ※ ※ 醇王剛找了孫毓汶、許庚身在商議如何上折?聽得侍衛傳報,立山來見,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海軍衙門的經費,好些移用到三海工程上去了,一旦交卸,這筆帳如何算法? “我不瞞你們兩位,海軍經費借給奉宸苑的不少,這些帳目不足為外人道。總要想個辦法,不能讓皇帝為難才好。” 醇王拙於言詞,但這最後一句話,卻說得似拙而巧。他的意思是,修園移用海軍經費,底細如為外界所知,必有言官說話。而這是奉懿旨辦理,皇帝既不能違慈命論究其事,又不能不理言官的糾參,豈不是左右為難? 孫毓汶和許庚身默默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是許庚身開口:“最簡捷的辦法,莫如王爺仍舊管海軍。說實在的,亦真非王爺來管不可,不然有那位能凌駕李中堂而上之?” “星叔說得是!”孫毓汶附和,“王爺無須避此小嫌。” “嫌是不小。”醇王說道,“似乎不能自請,過天我的折子一抄發,字面上不好看。” “那容易。”許庚身立即接口,“加一個附片好了!原折發到軍機,把附片抽下來,不發抄就是。” 醇王想了一會,表示同意:“那就費兩位的心了,就請在這裡替我擬個稿子。附片上只說等海軍辦成一支就交卸。” “請星叔命筆。”孫毓汶說,“我已擬了個王公大臣的公折,怕思路撇不開,意思犯重了倒不好。” “那一位都可以。”醇王起身說道,“失陪片刻,去去就來。” 醇王抽身到別室去接見立山。一見面先就告訴他,決定在親政以後,仍舊掌管海軍。這是顆定心丸,立山鬆了口氣,神態頓時不同,腦筋也很靈活了。 “原該如此。不過我倒要請示七爺,將來一切工程上的事務,到要請旨辦理的時候,是跟皇太后請旨,還是跟皇上請旨?” “啊!不錯。我倒沒有想到。”醇王失聲而言,“我自然不能跟皇帝請示。” “尤其是宮裡的事,更應該跟皇太后請旨。”立山緊接著他的話說,“這就好比人家大家一樣,少爺成年了,自然要接管外事,不過大小家務,總得聽老太太的。七爺,你說我這比方呢?” 比方得一點不錯。醇王想起小時候的光景,那時的老太后是仁宗的側福晉鈕祜祿氏,仁宗即位,封為貴妃。宣宗的生母孝淑皇后,嘉慶二年駕崩,太上皇以敕令命鈕祜祿氏繼位中宮。宣宗即位,尊為恭慈皇太后。這位太后風裁整峻,雖為宣宗的繼母,卻如嚴父,宮中大小事務,宣宗一定秉命而行,偶然違忤慈命,惹得恭慈太后生了氣,宣宗往往長跪不起。 醇王想到他的這位祖母,立刻便有了一番意思,急急又回到原處說道:“星叔,慢點,慢點,話要這麼說……。” 等他說明白了,許庚身將已擬了一半的稿子細看了一遍,便又加了一段,同時改了事由,原來只論治國,現在兼論齊家,說是“宮廷政治,內外並重,敬擬齊治要道,仰祈慈鑑”。 “說得好!”醇王一看便大贊,接下來再讀正文,前一段是敷陳皇太后的功德,由兩宮垂簾,“外戡寇亂,內除權奸” 接到“同治甲戌,痛遭大故,勉允臣工之請,重舉聽政之儀”,筆尖輕輕一轉便到了“自光緒辛巳以來”,那是光緒七年,慈安太后暴崩以後,“我皇太后憂勤益切”,就專門恭維慈禧太后了。 這一段話的主要意思,是建議等皇帝到了二十歲,再議“親理庶務”。下面使用“抑臣更有請者”的進一步語氣,談內治的齊家之道,說將來皇帝大婚後,一切典禮規模,固有賴皇太后訓教戒飭,就是“內廷尋常事件,亦不可少弛前徽”。接下來的兩句話,說得非常切實。 這兩句話是:“臣愚以為歸政後,必須永照現在規制,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再於皇帝前奏聞。”為的是“俾皇帝專心大政,博覽群書,上承聖母之歡顏,內免宮闈之劇務。”最後特別表明:“此則非如臣生長深宮者,不能知亦不敢言也。” 執筆的許庚身,真能曲體醇王內心的委曲,抓住了全局的關鍵。話說得很直率,也很有力,一方面破除了慈禧太后心中最微妙曲折的疑忌——深恐醇王以“太上皇”的身分攬權。 “永照現在規制,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就是表示,如果有“太上皇”,是在御苑頤養的慈禧太后,而非在適園養老的醇親王。 另一方面是明白規定了皇帝,至多過問國事,不能干預“家務”。這樣,凡有宮廷興工事件,就可以直接請懿旨,不必理會皇帝的意思。 ※ ※ ※ 第二天上午,醇親王跟軍機大臣、御前大臣、毓慶宮的三位師傅,分別見面,將上折籲請慈禧太后繼續掌理大政一事,作了一個規定:一共上三個折子,醇王以“生長深宮”的身分,單銜建言。王公及六部九卿由禮親王領銜上公折,請慈禧太后再訓政數年,“於明年皇上親政後,仍每日召見臣工,披覽章奏,俾皇上隨時隨事,親承指示。” 再有一個折子,就是翁同龢的底稿,由伯彥訥謨詁領銜,作為御前大臣及毓慶宮師傅的公折。他們是側近之臣,見聞較切,所以立言又別是一種法度,列舉三個理由,認為皇帝還未到可以親政的時候。 第一個理由是說皇帝雖然天亶聰明,過目成誦,然而經義至深,史書極博,講習之事,猶未貫徹;第二個理由是說國事至重亦繁,軍機處的章奏諭旨,固然已奉命抄呈一份,請皇帝見習講解,但大而兵農禮樂,細而鹽務、海關、漕糧、河運,那能一一明了?批答之事,還待講求;第三個理由,其實並不重要,是說皇帝的滿洲話還沒有學好。滿蒙章奏,固然有用所謂“國書”的,可是稍涉重要的章奏諭旨,都用漢文,所以滿洲話不能聽、不能說,實在沒有關係,不過總也是一個理由。 在此三個理由之下,所建議的不是訓政,而是暫緩歸政。翁同龢所以如此主張,自然是有深意的,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是表明責任,所謂“典學有成”,任何人都可以這樣恭維,唯獨毓慶宮的師傅不能說:皇帝的書念得很好了,經天緯地,足以擔當任何大事。 再深一層的意思是,寧可遲幾年親政,而一到親政,大權獨攬,乾綱獨斷,再不須慈禧太后插手。這就是他所謂“請訓政不如請暫緩歸政為得體”這句話後面的真意。 然而這層深意,沒有人能理會,即令有人能領會,亦不敢說破。所以照形勢去看,是訓政的成分居多。 這三個折子在慈禧太后看來,是意外亦非意外。她早料定臣下就為了尊崇皇太后的禮節,也一定會有再請她垂簾幾年的請求,而且李蓮英早有立山等人傳來的消息,王公大臣無不認為皇帝尚未成年,未到親裁大政的時候,預備公折籲請,所以不算意外。 覺得意外的是醇親王的態度。原以為他會奏請暫緩歸政,不想竟出以訓政的建議,而且“永照現在規制,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再於皇帝前奏聞”這兩句話,等於說是訓政永無限期。這是醇王表明心跡,他永遠不會以皇帝本生父之尊,生什麼妄想。用心很深也很苦,倒不能不領他的情。 不過她最注意的,卻是翁同龢草擬的那個奏摺。反复玩味,看出具名在這個折子上的人,與具名在禮王世鐸領銜的折子上的人,主張並不相同。在御前大臣與毓慶宮的師傅看,請皇太后暫緩歸政,是有限期的,“一、二年後,聖學大成,春秋鼎盛,從容授政”,這“一、二年”就是限期,而不提訓政,也就是表示:一到歸政,大權應歸皇帝獨掌,皇太后不宜再加干預。 了解到此,慈禧太后不免心生警惕,燈下輾轉思量,總覺得這一兩年,得要好好利用。果然能在這一兩年中,完成自己的心願,又能教導皇帝成人,同時設法定下一重很切實的禁制,不讓醇王在任何情況之下成為太上皇,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歸政了。 主意是打定了。但茲事體大,想起“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成語,要找心腹來問一問,看看有失算的地方沒有?這個心腹自然是李蓮英,“你說呢?”她問,“是暫時不歸政的好,還是訓政的好?” “這些大事,奴才不敢瞎說。”李蓮英答道:“不過奴才在想,從古到今,皇上總得聽老太后的話,兒子漫不過娘去,就算歸政了,不訓政了,老佛爺有話交代,皇上不敢不遵。再說,皇上也孝順,有什麼事也一定會奏禀老佛爺,聽老佛爺的意思辦。” “若能這個樣子,還說什麼?”慈禧太后淡淡地說,“就怕人心隔肚皮,誰也摸不透,母子假的,父子才是真的。你說你是聽真的,還是聽假的?” “奴才不問真假,只問良心。”李蓮英答道,“皇上四歲進宮,老佛爺親手撫養成人,讓皇上繼承祖宗基業,真正是天高地厚之恩。要講真,當皇上才是真,要講親,那裡還有比十二年天天見面的來得親。” “你這話倒也是。皇帝如果認不清這一層,就天理不容了。”慈禧太后緊接著問,“萬壽山的工程,如果即刻動工,得要多少時候才能成功?” “總要兩年工夫。”李蓮英說,“等奴才明天去問了立山,再來跟老佛爺回話。” “不必問了。只告訴他就是,馬上預備起來,一定得在兩年以內辦成。” “是!”李蓮英又接一句:“悄悄兒預備?” 這是暗中點一句,是不是要讓醇王知道?慈禧太后好半天不作聲,最後終於下了決斷:“我來關照七爺。” 有這句話,李蓮英便可以直說了,“七爺一定遵懿旨。不過讓七爺辦事,最好先替他把道兒畫出來。”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萬壽山的工程一動,就先得有幾百萬銀子擺在那裡。” “幾百萬!”慈禧太后皺眉了。 “其實也不難。”李蓮英說,“一條船就是兩三百萬銀子,不過少買兩條船而已。” 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不久以前嚴飭各省認籌海軍經費,兩江、兩廣,必有巨款報效,因而自語似地說:“得結結實實催一催,等錢到了好辦事。” 李蓮英知道她指的何事。接口說道:“等各省報解到京,總要年底了,怕耽誤了正用。” “那,”慈禧太后愕然相問:“那怎麼辦?” “奴才在天津的時候聽說,洋人相信李中堂,只要他肯出面借,一兩百萬不過一句話的事。” “喔!李鴻章有這麼大的能耐?” “是!老佛爺重用他,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 這無形中的一句恭維,聽得慈禧太后心裡很舒服,“我當然不便跟李鴻章說,讓七爺去跟他想辦法。”她又問:“此外,看看還有什麼來路?” “大宗款子總要到明年下半年才用,眼前能有一百萬銀子,加上內務府跟木廠的墊款,工程可以湊合了。至於明年下半年要用的工料,奴才倒想得有一處款項,可以挪動……。” “噢!”慈禧太后大感興趣,揮一揮手打斷他的話:“你先別說,讓我想一想。” 這當然是一筆大款,而且也不是經常歲入之款。歲入大宗經費,無非關稅、地丁,都歸戶部支配停當,決不能挪動。 慈禧太后凝神思索,終於想到了。 “你是說大婚用款?” 李蓮英陪著笑說:“真正是,什麼事都不用想瞞老佛爺!” “這倒是一條生財大道。”慈禧太后很高興地說:“大婚還早,款子不妨先籌。不過……。”她沉吟著沒有再說下去。 話雖未說完,她所顧慮的事,卻是可想而知的,挪動不過暫借,拿什麼來歸還?這一層李蓮英是早就跟立山算計好了的,所以此時從容不迫地答說:“其實修園子也是為大婚。尋常人家娶兒媳婦,少不得也要粉刷粉刷,添蓋幾間屋子什麼的。何況是皇上的大婚?將來這些帳,自然是並在一起來算!” 這就是說,借大婚為名,籌款來修園子。這個移花接木的辦法,名正言順,比移用海軍經費是冠冕堂皇得太多了。 “說得一點不錯。”慈禧太后越發高興,“現在先別忙,我自有道理。反正將來是你'總司傳辦事件',一切都好辦。” 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算徹底了解整個利害關係,統籌全局,很精明地駁了世鐸和伯彥訥謨詁分別領銜的折子,卻準了醇王的奏請,先將內廷事務的全權,抓在手裡。至於訓政數年,三勸三讓,還得要有一番做作。 然而誰也不敢認定她是做作,只覺得她歸政的意思極其堅決,真有“倦勤”的模樣。因而群情惶惶,頗有國本動搖的恐懼,王公大臣紛紛集議,決定再上公折。 這些情形看在翁同龢眼裡,痛心極了!因為明明有皇帝在,何須有這等“國不可一日無君”的惶恐?說來說去,只為皇帝難當重任,大家才覺得少不了慈禧太后。這是當師傅的人的恥辱,然而誰又能體味得到當師傅的人,有著如俗語所說的“恨鐵不成鋼”的心情? 巧的是,這天在毓慶宮為皇帝講歷朝實錄,正好遇到聖祖幼年誅鰲拜,未成年便親政那一段。翁同龢一時感觸,極力陳述時事艱難,為君之責甚重,苦勸皇帝振作,講到一半,悲從中來,竟致涕泗交流。 皇帝聽太監說過:李鴻藻為穆宗授讀時,有一次苦諫勿嬉游過度,亦是聲淚俱下。穆宗將書上“君子不器”那句話,用手指掩住最下面的兩個“口”字,讀來便成“君子不哭”,因而使得師傅破涕為笑。自己沒有這樣的機智,更沒有這種在師傅傷心之時還能開玩笑的心情,而且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安慰師傅,所有的亦只是兩行清淚。 這一下讓翁同龢深為不安,亦深為失悔,天子垂淚,豈是等閒之事?所以趕緊站起身來,肅然相問:“必是臣的話說得重了?” “不與你相干。”皇帝搖搖頭說:“我恨我自己。” “皇上這句話錯了!萬乘之身,系天下臣民之殷望,至貴至重,怎麼可以輕易自責?” 皇帝默默半晌才答了句:“你不明白我心裡的事,我亦沒法跟你說。” 這是皇帝心中有委屈,而且可以猜想得到,必是宮闈骨肉之間的隱衷。毓慶宮耳目眾多,翁同龢不敢多問,只覺得不管為皇帝還是為自己,都必須設法將皇帝的那句話,掩飾一番。 於是他很快地看了看侍立在門口的太監,長春宮派來,名為照料,其實監視的總管太監王承南,然後略略提高了聲音說:“皇上的心事臣知道,必是因為皇太后不允訓政之故。臣下環請,未蒙恩准,不如皇上親自求一求,皇太后心有不忍,或者倒肯俯允。” “這幾天,也求過好幾次了。” “皇上再求!務必請皇太后回心轉意,才能罷手。” “好!我再求。”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