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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清宮外史下(6-1)

慈禧全傳 高阳 8135 2018-03-14
出海那天,正值滿月,半夜一點鐘上船,子潮已過,海面異常平靜,李鴻章稱頌:“全是托王爺的福!” 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遠艦,艦上最大的一間艙房,也就是定遠艦管帶,到德國去過的“總兵銜補用副將劉步蟾”的專艙,重新佈置,改為醇王的臥室。其次一間,不是李鴻章所用,而是特為留給李蓮英。專門辦這趟差的天津海關道周馥,親自領著李蓮英進艙,原以為一定會有幾句好話可聽,那知不然! “周大人,”穿著一身灰布行裝的李蓮英問道:“這間艙也很大,跟王爺的竟差不多了。是怎麼回事?莫非船上的艙房,都是這麼講究?” “那裡?”周馥答道:“兵艦上的規矩,最好的一間留給一艦之長的管帶,就是王爺用的那一間,再下來就數'管駕'所用的一間,特為留給李總管。”

“李中堂呢?” “李中堂是主人,用的一間,要比這裡小些。” “這不合適。”李蓮英大搖其頭,“李中堂雖做主人,到底封侯拜相,不比尋常。朝廷體制有關,我怎麼能漫過他老人家去。周大人,盛情心領,無論如何請你替我換一個地方。” 周馥大出意外,再想一想,他多半是假客氣,如果信以為真可就太傻了。因而一疊連聲地說:“李總管不必過謙。原是李中堂交代,這麼佈置的!” “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敬其主而尊其僕。我自己可得知道輕重分寸,真以為受之無愧,那就大錯特錯了!周大人,”李蓮英說:“如果真沒有地方換,也不要緊,我看王爺艙裡的那間套房,四白落地,倒清爽得很,我就在那裡打地舖吧!” 那怎麼可以?周馥心想,那個套間是“洋茅房”,李蓮英不識白瓷抽水的“洋馬桶”,竟要在那裡打地舖,傳到艦上洋教習的耳朵裡,可真成了“海外奇談”!

當然,這話亦不便明說,無可奈何,只好答應掉換,而換那一間,卻又煞費周章。照理說,他既不肯凌駕“李中堂”而上之,自然是跟李鴻章的臥艙對換。但這一來李鴻章便得挪動,必感不便,必感不快,自己的差使就又算辦砸了。 想一想,只有請示辦理,便請李蓮英稍坐,他趕到李鴻章那裡去叩門。等開門望裡一看,李鴻章穿一身寧綢夾襖褲,赤足坐在銅床上,床前一張小凳子,坐的是專門從上海澡塘子裡找來的修腳司務小楊。李鴻章早年戎馬,翻山越嶺,一天走幾十里路是常事,因而一雙腳長滿了雞眼,每天不是熱水洗腳,細細剔理,第二天便無法走路。 見此光景,周馥也就不必再說對換的話了,“李總管一定不肯用那間艙,要換地方。”周馥說道:“我拿我那間艙給他,我自己找地方去擠一擠。特為來跟中堂回一聲。”

“喔,怎麼回事?”等周馥將李蓮英的話,都學了給李鴻章聽以後,他臉色鄭重地說:“你們都記著。此人可不比安德海,從這一點上就看得出來了!” “是!”周馥將他的話在心裡默誦了一遍,請示另一事:“王爺上船的時候說,想看看東海日出,到時候要不要預備?” “預備歸預備,不必去驚動他。日出,也就是三四點鐘的時候,這會兒都快兩點了!何苦鬧得人飢馬乏?” ※ ※ ※ 艦橋上佈置了座位、飲食,預備醇王有興,正好迎著旅順口正東方向看日出。結果並無動靜,醇王一直到早晨六點鐘才醒。 等他一醒,李蓮英已經在伺候了。醇王看他幫忙張羅,要這要那,有條不紊,竟像服侍慣了的,心裡不免佩服,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這麼一個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立刻便生警覺,三品頂戴的長春宮總管,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奉,豈不是太僭越了。因而提高了聲音說:“蓮英,你歇歇去吧!你也是李中堂的客,不必為我費神。” “老佛爺交代過的,讓蓮英侍候七爺。”李蓮英說,“就是老佛爺不交代,蓮英不也該在這兒伺候嗎?” “得,得!何必還講這些禮數,你擱下吧!” 說之再三,李蓮英只有歇手,但卻仍舊守著他的規矩,悄悄兒肅立在門口,見到李鴻章也照樣請安,一點都看不出大總管的架子。 這一天整日無事。醇王大部分的時間,坐在艦橋上看海,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艦,因而處處覺得新奇,時時暗道“慚愧”,不懂的東西太多了。從前常批評恭王辦洋務並無實效,甚至心目中以為洋人不足道,洋務不必辦,也是太錯了!

到了晚飯以後,旅順已經在望,九點多鐘,定遠艦進港,碼頭上燈籠火把無其數。等醇王坐小船登岸,旅順守將四川提督宋慶,身穿黃馬褂,頭戴雙眼花翎,率領屬下將官,已在道旁跪接。時候不早,為了讓醇王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縟節,概行蠲免。宋慶到行轅請過安,立即回營,連夜作最後的檢點,預備校閱。 第二天一早,醇王身穿黃行裝,上罩五爪金龍四團石青褂,頭戴三眼花翎寶石頂的涼帽。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紅羽紗的雨衣。先坐紅幨灑金的明轎到校場,然後換乘特地從京師運來的一匹菊花青大馬,在震天的號砲和樂聲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馬。 等宋慶禀報了受校人數,隨即開始校閱。先看陣法,次看射鵠,弓箭換成洋槍,乒乒乓乓,熱鬧得很。醇王拿千里鏡照著靶子,紅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窩,足見“準頭”極好。

醇王極其高興,傳諭賞銀五千。 回到行轅,召見將領,少不得還有一番慰勉。吃過午飯,接見洋人,一個是英國海軍出身的瑯威裡,現在受聘擔任北洋水師“總巡”;一個是德國人漢納根,專責監修砲台。這兩名“客師”事先曾受到教導,親王儀制尊貴,接見之時,洋人雖不須磕頭,但並無座位。不過醇王頗為體恤,不讓他們站立太久,略略問了幾句話,便“端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校閱海軍。演武台搭在旅順港口左面黃金山上。口外已調集八艘兵艦,北洋的定遠、鎮遠、濟遠三鐵甲船,超勇、揚威兩條快船,以及屬於南洋,由福建船政局所造開濟、南琛、南瑞三戰船。先是演習陣法,前進後退,左右轉彎,八船行動如一,醇王讚賞之餘,不免困惑,便開口相問了。

“海面如此遼闊,八條船的行動這樣子整齊,是怎麼指揮的呢?” 這話是向李鴻章發問的,他便轉臉向北洋水師大將,天津鎮總兵丁汝昌說道:“禹庭,你跟王爺回話。” “回王爺的話,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語',晚上是用燈號。” “喔,那麼由誰指揮呢?” “是旗艦,今天是用鎮遠做旗艦。” “旗艦又由誰指揮呢?” 這話頗難回答,李鴻章卻在旁從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王爺指揮。” “嗯,嗯。”醇王問道:“也是用旗號傳令嗎?” “是的。” “那麼,我來試一試。”醇王指著洋面說,“現在的陣法好像是'一字長蛇陣',能不能改為'二龍搶珠'的陣法?”

丁汝昌當即遣派一隻汽艇,追上旗艦,傳達命令。鎮遠艦上隨即打出旗語,首尾銜接的一條“長蛇”,漸化為二,以雙龍入海之勢,分左右翼向黃金山前集中,鳴炮致敬。 這下來便是最緊要的一個節目:“轟船”。事先拖來一艘招商局報廢的舊船,作價賣給北洋衙門,作為靶船,桅杆特高,上懸彩旗;此外還有大小不等,飄浮在海面的許多目標。一聲令下,首先是海口東西兩面山上的十二座砲台,一齊發炮,參差交叉,織成一道熾烈的火網,將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鎖。接著是二品銜道員劉含芳所管帶的魚雷艇打靶,但見海面激起一條條白色的水紋,如水蛇似地,竄得極快,遇著浮標,轟然爆炸。片刻靜止,海面上已浮滿了散碎的木片什物。醇王對此印象特深,覺得氣勢無前,實在是破敵的利器。因此,乘回帳房休息之時,便問李鴻章:“北洋的魚雷艇,現在有幾條?”

“只有五條。” “五條?”醇王訝然,“看樣子倒像有幾十條似地。” “海面遼闊,防護南北角,總得有一百條魚雷艇才夠用。” “一條要多少銀子?” “總在四、五萬之間。” “照這樣說,造一條鐵甲船的錢,可以買四、五十條魚雷艇? “是!” “這可以好好籌劃一下,不過花兩條鐵甲船的錢,就可以讓敵船望而卻步,很劃得來啊!” “王爺明鑑。”李鴻章答道,“錢自然要緊,人也要緊。有那麼多魚雷艇,沒有那麼多人,依然無濟於事,所以設學堂也是當務之急。等王爺回天津,想請駕去看看武備、水師兩學堂。” “好!我一定要看。” “此刻,請王爺出帳,看鐵甲艦'轟船'。”

等醇王重登黃金山上的演武台,南北洋八艘戰船已布好陣勢,分東西兩面排開,頭南尾北,砲口都對準了靶船。而發號司令的丁汝昌,卻站在演武台上,等醇王坐定便請示: “是否即刻飛炮” “放吧!” 於是,台前旗桿上一面金黃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頂端,只聽隆隆巨響,硝煙迷漫,波飛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處。轟過一盞茶的工夫,炮停煙散,那艘靶船的桅杆彩旗,早已不知去向,海面上佈滿了碎片油漬。如果這是一艘法國兵艦,就算轟沉了。 醇王得意非凡,轉臉向持著長旱煙袋,侍立一旁的李蓮英問道:“你都看見了?” “是!” “回去跟皇太后回奏,海軍辦得不錯!很值得往這上頭花錢。”醇王又說:“旅順是北洋的門戶,門戶守得嚴,京師穩如泰山。請皇太后放心!” 李蓮英只諾諾連聲,不多說一句話,那個恭順小心,謹守本分的樣子,使醇王在滿意之餘,略有些詫異,疑心平時聽人所說,甚至是醇王福晉所說,皮硝李如何怙權弄勢,都不免見聞不確,言過其實。至於北洋衙門及直隸總督衙門辦差的官員,看在眼裡則無不大出意外。他們心目中的李蓮英,即令不是法門寺中的劉瑾,也該是連環套中的梁九公,再有個現成的例子就是安德海。畿輔的文武官員,頗有親眼見過安德海當年經通州、天津沿運河南下的那種氣派、勢焰的,兩相比較,更使人難以相信李蓮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說一不二的大總管。 卻也有極少數的幾個人,正因為他如此,反而格外重視。 其中之一就是李鴻章。他找個空召來親信,有所囑咐。 李鴻章有各式各樣的親信,辦這類差使的是周馥與盛宣懷,他對這兩個人說:“我跟你們說過,此人不比安德海,要好好留神。這兩天看起來,越有深不可測的樣子,總得要想法子摸摸底才好。” “太監總是太監,沒有個不喜歡戴高帽子的。不過,有人喜歡明戴,有人喜歡暗捧。”周馥很起勁的說,“我就不相信,收他不服。” “收服?”李鴻章搖搖頭,“談何容易!你不可自信太甚。” “我不敢!”周馥欠身答道,“我也只是替中堂盡做主人的禮數。人非木石,又是這樣熟透世故的人,不能無動於衷。” “光是盡東道主的禮數,是不夠的,要辦事才行!”李鴻章說,“他遠涉風濤,還委屈戴個六品頂戴,必有所為。難道醇王還少人照料,上頭特意派他來伺候?不會的!” “中堂剖示,一針見血。”盛宣懷接口說道,“皇太后派他來,必有指示,我想不如探探他的口氣,皇太后倘有'傳辦事件',北洋能夠量力報效,讓他能順順噹噹交差。以後一切,就都好辦了。” “這是要的!”李鴻章點點頭說:“你就去一趟吧!” 於是在旅順事畢,航向煙台途中,盛宣懷便盡量找機會跟李蓮英接近。他們素有交往,而直接見面的機會不多,加以李蓮英有意要避嫌疑,幾乎寸步不離醇王左右。遇到醇王要休息時,便避入護衛起坐的房艙,大小官員想要單獨見他一面,真個難如登天。 然而,盛宣懷亦不是沒有收穫。李蓮英雖見不著面,卻跟他隨帶的蘇拉打上了交道。這個蘇拉名叫瑞錦山,其實是李蓮英的耳目。當然,為人很厲害,是不消說得的。 因此,盛宣懷拉關係“套近乎”的用意,在他洞若觀火,好在他的身分比他主人差得太多,無人注目,所以不妨就勢借勢,跟盛宣懷接近。然而,有其主,必有其僕,在盛宣懷面前,他亦不敢平起平坐,並且口口聲聲“盛大人,盛大人”,叫得恭敬而親熱。 頭一次是結識,彼此都不便深談,不過周旋盡禮而已,但從煙台回天津,情形就不同了。醇王在天津要查閱砲台,看操看學堂,一共有五天的勾留,不但時間從容,而且盛宣懷在天津有公館,招邀到私寓歡敘,便可以避人耳目,無話不談了。 那天是由盛宣懷口頭邀約到家吃晚飯。可是過午不久,便派車將瑞錦山接了來。主客都是便衣,又是在起坐的花廳中相見,因而少了許多拘束,由此行的見聞談起,很快地談到了李蓮英。 “錦山,”盛宣懷很親切地喊著名字,是那種舊友重逢的語氣,“你跟李總管幾年了?” “九年。” “九年?那是……在李總管剛進宮不久,你就跟他了。難怪他拿你當親信。” “也不敢說是李總管的親信。不過,有什麼事,他總是對我說就是。” “這樣說,你也天天進宮?” “是的。” “那麼,皇太后也是天天見的羅?” 這些地方,就見得瑞錦山有分寸,不敢瞎吹:“我們那到得了老佛爺跟前?”他說,“就是有頂戴的人,不奉呼喚,也不敢走過去呀!” “說得是!”盛宣懷用關切的聲音說:“皇太后就相信李總管一個,不定什麼時候召喚,從早到晚侍候在那裡,真要有龍馬精神才對付得下來。” “是!不要說李總管,就是我們,也夠受的。”瑞錦山說,“禦藥房倒多的是補藥,不過性子熱,也不敢亂吃。” 提到補藥,盛宣懷立刻就向侍候倒茶裝煙的丫頭說:“你進去問一問姨奶奶,上個月法國領事送的葡萄酒還有幾瓶?都拿來!” “說葡萄酒活血,是不是?”瑞錦山問。 “對了!這種酒養顏活血,藥性王道,常服自有效驗。不過,法國的葡萄酒也跟我們的'南酒',要出在紹興才好那樣,得是內行才知道好歹。” “凡事都一樣,總要請教內行才有真東西。”瑞錦山說,“遇著假充的內行,瞎撞木鐘,花了錢還受氣。” 盛宣懷心中一動,細細體味他的話,似乎在暗示門路獨真,如果搭得上話,花幾萬銀子,弄一任上海道噹噹,倒真不壞。 就這沉吟之際,丫頭已來回報,酒還剩下六瓶。盛宣懷叫分做兩份,一份四瓶送李蓮英,另一份兩瓶送瑞錦山,“你不要嫌少!原是不值錢的東西,只是眼前不多。”他說,“等我託法國領事多買它幾箱,一到就送進京去。府上住那裡?” “我住在後門。”瑞錦山說了地址,盛宣懷親自拿筆記了下來。 “宮中也用外國酒不用?” “有的。一種'金頭',一種'銀頭'。” 這一說將盛宣懷愣住了,他亦頗識洋酒之名,卻再也想不出“金頭”、“銀頭”是什麼酒? “為這兩種酒,還闖一場大禍。洋玩意真不是東西!” 盛宣懷越發詫異,必得追問:“怎麼會闖大禍?” “是去年八月半,老佛爺在瀛台賞月,一時高興,叫拿法國公使進的酒來喝。瓶塞一開,只聽“砰'的一聲響,好大的聲音,嚇得皇上臉色都變了! ” “原來驚了駕,糟糕!” “這還不算糟!一聲響過,酒象噴泉似地往外直湧,濺得大公主一身都是。小太監急了,拿手去捂瓶口,越捂越壞,白沫亂噴,搞得一塌糊塗。老佛爺這下可真動了氣了!” “這小太監呢?當然倒了黴?” “倒霉倒大了!一頓板子,打得死去活來,不是大公主心好,替他求情,只怕小命都不保。” 盛宣懷明白了,所謂“金頭”、“銀頭”,原來是香檳酒。不過不必逞能,為瑞錦山說破,只問:“那以後呢?還喝這兩種酒不喝?” “自然要喝。” “要喝不又要闖禍了嗎?” “不會了。請教高人,得了個竅門,先把瓶口的金銀紙包封取下來,再拿釘書用的鑽子在瓶塞上鑽個洞,酒氣放光就不礙了。” 這真是匪夷所思的“妙計”!盛宣懷笑道:“這一著真高! 可那位'高人'是誰呀? ” “內務府的立大人。” “原來是立豫甫!”盛宣懷點點頭說,“也只有他想得出。” “立大人還說,這種酒,規矩是要聽那一聲響聲。不過咱們中華大邦,跟夷情不同。他也是怕驚了駕,不敢進這種酒。” “虧得是法國公使進的。”盛宣懷說,“如果是立大人進的,只怕他也要倒霉!” “那還用說!就算老佛爺不追究,挨了板子的可記上進酒的人的恨了。” 這算是讓盛宣懷學了一次乖。不由得想起乾隆年間有人進貢上好的徽墨,“萬壽無疆”四個金字,磨到後來變成“萬壽無”,進墨的人,竟因此嚴譴。以後進獻新奇珍品,務必考慮周詳,不然弄巧成拙,關乎一生富貴得失。 也就因為有此警惕,便格外要打聽宮中的事事物物。主人虛心求教,客人正好賣弄,賓主談得十分投機,直到聽差來請入席,方始告一段落。 坐上飯桌,換了話題。這時候該瑞錦山嚮盛宣懷有所打聽了,先是問北洋衙門聘請客卿的薪水,接下來問到北洋所收“海防捐”的實數。談來談去是錢,盛宣懷自具戒心,不盡不實地敷衍著。 瑞錦山也很厲害,耐著性子套問,提到購船經費,終於問出花樣來了。 “咱們跟外國買船,也是給現銀子嗎?” “不是!”盛宣懷說,“要買英鎊匯了去。” “到那兒去買啊?” “那家外國銀行都可以買。不過總是請教匯豐銀行。” “為什麼呢?”瑞錦山問,“莫非跟匯豐銀行買,可以少算一點兒?” “不!鎊價是一律的,逐日行情不同,是高是低,都看外國電報來掛牌。”盛宣懷答說:“至於專跟匯豐銀行買鎊,是因為海軍經費存在匯豐銀行生息,買鎊只要轉一筆帳,可以省許多手續。” 從這幾句話中,瑞錦山知道了兩件事:一件是北洋有款子存在匯豐,一件是鎊價的行情,逐日不同。這跟銀價與錢價一樣,有時銀貴錢賤,有時錢貴銀賤,如果貴進賤出,就是吃虧,否則便佔了便宜。 懂了這個道理,瑞錦山發覺其中大有講究,“盛大人,”他很謙虛地說,“這我可要跟你老叨教了。鎊價行情,既然有高有低,那麼買鎊是該趁低的時候買,還是趁高的時候買?” “自然是趁低的時候買。” “如今是高是低?” “如今算是低的。” “既然鎊價低,就該多買一點兒擱在那裡,反正是要用的。 盛大人,你說是不是呢? ” 一句話將盛宣懷問住了,心裡不免失悔,不該將洋務上的訣竅,輕易教人。雖然這筆購船的經費不由自己經手,但自己經手過別樣向外洋購料的經費,買鎊總是低價高報,而外匯牌價,不用跟銀行查詢,申報上每天登得就有,倘或調帳徹查,弊竇立見,那時要彌補解釋就很難了。 這樣轉著念頭,竟忘掉應該答話。瑞錦山見他發楞,知道自己的話是問在要害上,笑笑說道:“盛大人,我是瞎琢磨,問得大概不在理上。” “不,不!”盛宣懷這才想起,還該有句話回答:“如果是自己做買賣,照你的辦法,一點不錯。不過公家的事,又當別論。什麼時候該買鎊匯出去,要看咱們駐外國的欽使,什麼時候來電報?早匯了去,人家也不肯收的。” 最後一句話不但成了蛇足,而且成了騙小孩的話。彼此交易,買方願早交款,賣方豈有不收之理?瑞錦山陰惻惻地一笑:“洋人買賣的規矩,跟咱們不一樣。” 這一笑,笑得盛宣懷很不自在,不過他的臉皮厚,不會出現慚色,定定神答道:“洋人做買賣,一切照合同行事,遲了不行,早了也不行。再說,既然是拿銀子存在匯豐生息,早買了鎊,白貼利息,也不划算。” 這番掩飾,總算言之成理,再看他從容自若的神態,瑞錦山倒有些疑惑自己的想法,似乎不見得對,因而丟下不談,換了個話題。 “外國銀行的利息怎麼樣?”他問,“是不是比咱們的銀號錢莊要高一點兒?” “也不見得。”盛宣懷學了個乖,不肯透露確數,“而且存的是活期,比定期的更低。” “既然如此,貪圖什麼呢?” “貪圖他靠得住。還有一層好處……。”話到口邊,盛宣懷突生警覺,真所謂言多必失,心中悔恨不迭。 然而漏洞已經出現,瑞錦山當然捉住不放,“什麼好處?” 他說:“盛大人也教教我!” 逼成箭在弦上之勢,盛宣懷無法閃避,轉念一想,教他一個乖也好,便放低了聲音說:“洋人做買賣有樣好處,最看重主顧。譬如說,你有款子存在他那裡,不但靠得住不會倒,而且有人去查,他們也不肯透露的。” “這就是說,誰有款子存在他們那裡,除了本主兒以外,沒有人知道?” 盛宣懷一拍掌說道:“對了!錦山,你行!一點就透。” “這……,”瑞錦山有些不大相信,“奉旨去查也不行?” “是的。” “那不成了抗旨了嗎?” 這話說得嚴重了,盛宣懷有些不安,“不是這麼說,不是這麼說!”他趕緊搖手,“外國銀行,自有他們國度的公使管轄。咱們皇太后的懿旨行不到他那兒,就談不到抗旨。” “這麼說……。”瑞錦山也縮住了口,他本來想說:“盛大人總也有款子存在外國銀行?”這話要說出來,可能會搞成不歡而散,大可不必。 話雖未說,意思已明明白白地顯在言外,盛宣懷當然不會追問,但很想解釋,自己並無存款在外國銀行。轉念一想,這樣說法,就如俗語所謂“越描越黑”,是很傻的事。 賓主之間,開始出現了沉默。因為一直談得很起勁,忽然有話不投機的模樣,彼此都覺得難堪,也都覺得該打破這一難堪的沉默。 “錦山……。” “盛大人……。” 兩個人是同時開口,也都同時停住,“錦山,”盛宣懷讓客:“你有話先說!” “盛大人,我再想跟你老叨教,跟外國銀行借款行不行?” “當然行!不過要看什麼人借。”盛宣懷低聲說道:“錦山,是不是你想用錢?” 瑞錦山心中一動。照此光景,只要自己開口,幾千銀子可以穩穩到手,如果打李蓮英的旗號,十倍於此的數目,也是手到擒來。 他的念頭尚未轉定,盛宣懷卻又開口了:“如果你想用錢,我可以替你想辦法,不用花利息。” “怎麼呢?” “你要用錢,想來不會多,無非萬兒八千,我想法子在那裡替你挪一挪。電報局在外國銀行里也存得有款子,利息很微,算不了一回事,我替你墊上就是。” 瑞錦山恍然大悟,其中還有官款私借的花樣。而且盛宣懷的口氣甚大,“萬兒八千”還說不多,那麼多則就是以十萬計了。 “多謝盛大人!”瑞錦山站起來請個安:“等我要用的時候,再來求盛大人。今兒打攪不少時候,該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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