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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清宮外史下(5-2)

慈禧全傳 高阳 12597 2018-03-14
除夕那天,慈禧太后作了兩個重要決定,也就是在明年要辦的兩件大事,一件是由選秀女開始,為皇帝立後,一件是預備撤簾歸政。 於是,光緒十二年正月初五,慈禧太后召見軍機,當面囑咐,決定帶皇帝去謁東陵。此行有三大典禮,第一是到慈安太后在普祥峪的定東陵上去行“敷土禮”。慈安太后暴崩於光緒七年三月,當年九月大葬。慈禧太后因為病體初癒,不耐長途跋涉,未曾送到陵上。皇帝年紀太輕,亦不能送葬。 ”四年以來,慈禧太后一直認為這是一件她應該對慈安太后抱歉的事,決定趁撤簾歸政之前,彌補此一咎歉。 第二是皇帝登極以後,始終還沒有瞻謁過穆宗的惠陵,這一次應該盡禮。第三就是在東陵隆恩殿為列祖列宗行大饗禮。 所謂“敷土禮”就是民間的掃墓,自以清明為宜,所以當天頒發上諭,定於二月二十七起鑾,三月初二清明行敷土禮,禮成以後隨即回鑾,預定三月初七還宮。為了遷就三月初二清明這個日子,回鑾的行程相當匆促,而必須在三月初七還宮,則因為這一年會試,定制三月初九第一場開始,考官必得在前一天入闈。三月初七回京,第二天派出考官,才能不誤試期。

這一下,有三個衙門要大忙特忙了。第一個是直隸總督衙門,要辦“陵差”,主要的是整修沿途的蹕道;第二個是禮部,要準備各項儀注;第三個就是內務府,伺候皇太后、皇帝及宮眷的車駕食宿,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不過大感為難的既非內務府,亦非直隸總督衙門,而是禮部。慈禧太后謁陵,儀注自有成例,為難的是初謁普祥峪慈安太后的陵寢,並無成例可循,找遍舊案,只有同治四年,兩宮太后致奠孝德顯皇后的例子,似乎可用。 孝德顯皇后薩克達氏,是道光二十七年,文宗當皇子的時候,宜宗為他所冊立的嫡福晉。但這位福晉福薄,並未當過皇后,道光二十九年,宣宗的繼母孝和睿皇后駕崩,第二天,這位福晉薨逝。而當孝和睿皇后駕崩時,宣宗已經高齡七十有二,並且有病在身,歲暮之際,接連遭遇喪事,過於傷感,所以不到一個月,亦就龍馭上賓了。

於是文宗即位,薩克達氏被追封為孝德皇后,而她的喪儀進行到一半,由於身分自皇子的嫡福晉變為皇后,亦就更改為大喪儀,梓宮一直停放在東陵附近的隆福寺。同治四年,文宗大葬,孝德皇后合葬於定陵,兩宮皇太后致奠,因為孝德皇后是元後,當然用的是妃嬪對皇后六肅三跪三叩的大禮。 這一次慈禧太后拜謁慈安太后的陵寢,應該亦可援用此一成例,滿尚書延煦主張最力。他所持的理由是,生前兩宮並尊,而死後的情形不同,一直到咸豐十一年文宗駕崩的時候,始終是皇后與懿貴妃這兩種不同的身分。如果說慈禧太后此時可以平禮致祭,那麼當時兩宮以妃嬪之禮祭奠孝德皇后,就是錯了。 於是定議,詳細復奏。慈禧太后先看行大饗禮的儀注,寫的是:

“康興九年秋,聖祖奉太皇太后率皇后謁孝陵,前一日,躬告太廟,越日啟鑾、陳鹵簿、不作樂。 既達陵所,太皇太后坐方城東旁,奠酒舉哀,皇太后率皇后等,詣明樓前中立,六肅三跪三拜,隨舉哀奠酒,復三拜,還行宮。後世凡皇太后謁陵倣此。 ” 這個儀注,慈禧太后自無話說,接下來看到皇太后“詣普祥峪定東陵行禮禮節”,自然而然想到當年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情形,勃然大怒,將禮部的奏摺,狠狠地摔在地上。 左右太監宮女見此光景,嚇得個個屏聲息氣,雙腿發抖。 當然,李蓮英是例外,然而也不敢隨便說話,努一努嘴,示意太監宮女都退了出去,然後撿起奏摺,悄悄看了一下,還不知究竟,只猜想到一定是禮部所擬的儀注,大不合她的意思。

“你看!”慈禧太后指著奏摺,咬牙說道:“禮部擬的什麼儀注?” “那兒不對,傳旨軍機說給他們改就是了。”李蓮英說,“禮部堂官都是書呆子,何必為他們動那麼大的氣?” 慈禧太后也是一時之氣,自覺為此發怒,會遭人背地裡批評,度量太狹,因而忍住一口氣,接納了李蓮英的建議。 於是軍機承旨,通知禮部重擬儀注,要跟當初兩宮太后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禮節,稍有區別。這本來不算一件大事,如果初擬之時,就酌量更改,亦不會有人批評。但這樣一奏一駁,反而引起士林注目,尤其是會試將近,才俊之士,雲集京師,其中頗不乏為老輩宿儒所敬重的名士通人,將這件事看得很深。因為看得深,也就看得很重。 這也可以說是舊事重提。當年為了醇王是皇帝的本生父,防微杜漸,深恐明朝嘉靖年間“大禮議”的故事重演,所以極力裁抑醇王。上至親貴,下至翰林,幾乎無不以為醇王絕對不可過問政事,防他因為乾預朝政而逐漸養成羽翼,一旦皇帝親政,成了無形中的“太上皇”,便無人可以製他。這重借為穆宗立嗣作題目,其實等於“爭國本”的公案,直到穆宗大葬,吳可讀屍諫,方始告一段落。

在當今皇帝入承大統之初,就是醇王自己也知道,處於極大的嫌疑之地,自分必是從此與國家政事絕緣,閒廢終身,因而當時上奏兩宮太后,有“曲賜於全,許乞骸骨,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的苦語。誰知忽忽十載,情勢已變,如今醇王不但過問政事,而且成了“太上軍機大臣”,吏事、軍務、財政一把抓,當年的杞憂,成了今天的隱憂。大家也都知道,只要慈禧太后垂簾聽政,醇王決不敢稍有踰越,但如一旦撤簾,優游於禁苑之中,大權交付於皇帝之手,那時誰也保不定醇王會不會起異心?即或他本人並無此意,卻又有誰敢斷定,他左右不會加以慫恿?趙匡胤這樣謹厚而不好威權,不也“黃袍加身”,欲罷不能嗎? 因此,為了消除這重隱憂,今日之下,必須講禮,禮制並稱,唯有禮法,也就是祖宗的家法,才可以防制得了不測的異心。如果此時為了不關輕重的儀注,可以容許慈禧太后不守禮製成法,便是開了一個惡例,將來皇帝親政以後,倘或要步明世宗的後塵,尊敬本生父的醇王,試問禮官言路,又如何得能犯顏直諫?

當然,這些議論,關係重大,只能在最親密的朋僚集會中,悄悄交談,而禮部六堂官當然也都了解此事關係的重大,同時也頗警惕於士論不可輕忽,倘或曲從懿旨,修改儀注,引起士林不滿,紛紛上書,那時言路上一定會有所表示,首當其衝的,便是禮部官員。 但如公然違旨,似更不妥。左思右想,都是難處,而啟鑾的日子卻一天一天逼近了。迫不得已,只有從李蓮英身上去打主意,由禮部的一名跟李蓮英拉得上親戚關係的司官,特地備了一份豐腆的水禮,專誠拜訪,屏人密談,細訴其中的苦衷。 這些地方,李蓮英極知大體,一口應諾,設法化解此事。 回到宮中,他自己不便進言,要跟榮壽公主去商量其事。 榮壽公主在宮中有特殊的地位,因為慈禧太后對她有特殊的感情。最初是寵愛,加上她知禮識大體而得到的重視,及至指婚早寡,自然矜憐,再因為她生父恭王被黜,慈禧太后又不免自覺愧歉。這愛、重、憐、歉四個字加起來,竟奇怪地起了畏憚之心。慈禧太后做一件不合禮制的事,或者制一件顏色花樣過於鮮豔,不合老太后身分的衣服等等,總要叮囑左右:“可別讓大格格知道,讓她說我兩句,我可受不了。”

當然,這也因為榮壽公主凡有進諫,第一是一定有駁不倒的道理,其次是言諷而婉,暗中點到,從不傷慈禧太后的面子。因此,遇著這樣一件棘手的事,她雖義不容辭地一肩承擔了下來,卻不敢操切從事,只是默默盤算,耐心地在等機會。 ※ ※ ※ 這天是初選秀女的日子。一共九十六個人,三雙姊妹花最受人注目。第一雙是都統桂祥的女兒。慈禧太后兩個弟弟:一個叫照祥,一個叫桂祥。咸豐十一年秋天,慈禧太后母以子貴以後,她的父親惠徵追封承恩公,照例由照祥承襲,已在光緒七年下世。桂祥是慈禧太后的幼弟,平庸沒出息,坐支都統的俸給,一天到晚躲在東城方家園老家抽大煙。他的兩個女兒就是慈禧太后嫡親的內侄女,大的“留下”,小的指婚,配了給“九爺”孚郡王奕譓的嗣子載澍。

第二雙是長敘的女兒。長敘是陝甘總督裕泰的兒子,弟兄三個,老大叫長敬,做過四川綏定知府,早已下世,他的兒子是文廷式的至交,現在當翰林院編修的志銳。老二便是長善,字樂初,前幾年當廣州將軍,大開幕府,廣延名士,在將軍署中有亭館花木之勝的“壺園”,作賦論兵,飲酒賦詩,於式枚、文廷式、梁鼎芬三人就是在他幕府中結成了莫逆之交的。 長敘行三,早在光緒三年就當到侍郎,光緒六年與山西藩司葆亨結成兒女親家,好日子挑在十一月十三,這天是聖祖賓天之日,國忌不准作樂,更何論辦喜事?其時清流的氣焰正盛,鄧承修素服登門道賀,滿堂賓客,既驚且駭。長敘趕緊派人去打聽,鄧承修已經上折嚴參,結果兩親家一起罷官。 經此挫折,長敘一直倒霉,直到前年慈禧太后五旬萬壽,以“廢員”隨班祝嘏,才蒙恩開復了處分。他的這雙掌上明珠,大的謹厚,小的嬌憨,現在都跟文廷式在讀書。九十六名秀女之中,要講知書識禮,大概要推這兩姊妹為首了。

第三雙是江西巡撫德馨的女兒,論貌最美,大家猜測,一定也在留下之列。果然,九十六名秀女,“撂牌”刷下去的五十七個;指婚的三個;留下的三十六個之中,有德馨、長敘家的兩雙姊妹花。 選秀女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加以這天風和日暖,氣候宜人,所以慈禧太后的興致很好。榮壽公主看看是機會了,便在膳後侍坐閒話的時候,閒閒說道:“女兒從沒有跟皇額娘求過什麼,今兒個可有件事,得請懿旨恩准。” “噢!”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是為你阿瑪的事?” 她是指恭王。前年為了隨班祝嘏,醇王為他乞恩,碰了個大釘子,這次謁陵,是由惇王出面,面奏准他扈從,結果仍是碰了釘子。慈禧太后只以為榮壽公主要為她生父說情是猜錯了。 “阿瑪?”榮壽公主裝作不解地問:“女兒的阿瑪,不是文宗顯皇帝嗎?”

這就是榮壽公主厲害的地方,禮制上一步不錯,自己既然被封為固倫公主,當然不能再認恭王為父。慈禧太后見她這樣回答,不能不改口問道:“是為你六叔說情!” “不是!連五叔說情都不准,女兒怎麼敢?不過倒也是說情。禮部擬儀注,既不敢違旨,又不敢違祖宗家法,而且其中有絕大的關礙,實在為難。皇額娘就准他們照原議吧!” “絕大的關礙!是什麼?”慈禧太后困惑地問。 “女兒現在也不敢說,聖明不過皇額娘,慢慢兒自然明白。總而言之,禮部沒有錯,不但沒錯,還真是回護皇太后、皇上。”榮壽公主跪下來磕頭,“皇額娘信得過女兒,就准奏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好吧!我信得過你。” 於是第二天就傳旨,普祥峪定東陵行禮的禮節,準照二月初十所議。話雖如此,慈禧太后卻另有打算,只是時候未到,不便透露。 ※ ※ ※ 二月二十七,皇帝奉皇太后自鑾謁東陵。留京辦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個人,惇王、大學士恩承、協辦大學士福錕、戶部尚書翁同龢、左都御史祁世長。 鑾輿出東華門,慈禧太后照例先到東嶽廟拈香,這天駐蹕燕郊行宮。第二天駐白澗,第三天駐桃花寺。三月初一駐隆福寺,第二天清明,便是在普祥峪定東陵,為慈安太后陵寢行敷土禮的日子。 一到定東陵,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一面喝茶,一面吩咐:“拿禮單來!” 禮單是早由禮部預備好的,到什麼地方該行什麼禮,一款一款寫得清清楚楚,一檢即是,隨即呈遞。 “怎麼是這樣子的禮節?”慈禧太后發怒了,隨手將禮單往地下一摔,“讓他們重擬!” 她實在是不願行跪拜之禮。早就打算好的,臨事震怒,使得禮部堂官張皇失措之下,不能不乖乖就範,而事過境遷,言官亦不便再論此事的是非。這個打算是連榮壽公主都不知道的,李蓮英雖窺出意向,卻不敢探問,因而此時面面相覷,不知何以處置? 當然,這只是片刻的遲疑,李蓮英在這時候何敢違抗?很快地撿起禮單,親自到階前大聲問道:“禮部堂官聽宣!” 禮部六堂官都在,趕緊奔了上來,依序跪下,聽李蓮英傳宣懿旨。 聽明懿旨,跪在地上的禮部兩尚書、四侍郎相顧失色,只有延煦比較沉著,但臉色蒼白,說話的聲音亦已經發顫了! “這要爭!”他氣急敗壞而又說不清楚,自己也感覺到失態,定定神便又說了一句:“這不爭,國家要禮臣何用?” 於是,站起身來,整一整衣冠,踏上台階。李蓮英一看情形不妙,攔住他問:“延大人,你要幹什麼?” “我當面給皇太后回奏。”延煦答說:“請李總管先替我代奏,我要請起!” 見此光景,料知攔他不住,李蓮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囑: “延大人,你可別莽撞。” “是的。”延煦點點頭,表示領會他的好意,“我會當心。” 於是李蓮英進殿為他回奏,說禮部尚書延煦,有話回奏,接著建議:“讓他在殿門外跟老佛爺回話吧!” 李蓮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頂撞,惹得慈禧太后動了真氣,不好收場。讓延煦在門外回奏,則殿廷深遠,聲音聽不清楚,他便可往來傳話,從中調和騰挪,不致發生正面衝突。說來倒是一番好意,但延煦並不能領會。 “奴才不能奉詔!”延煦跪在門外,大聲直嚷:“皇太后今天到這裡,不能論兩宮垂簾聽政的禮節,只有照顯皇帝生前的儀注行事。”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剛要發話,李蓮英已經出言呵斥:“延尚書!不管你有理沒理,怎麼這樣子跟皇太后說話!” 這是回護延煦,他那一句“有理沒理,不該這樣子說話”,正說中慈禧太后心裡的感覺,立刻便消了些氣,吩咐李蓮英:“有話讓他起來說!” 延煦長跪不起,“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命奴才執掌禮部,如今皇太后失禮,奴才不爭,是辜恩溺職!”他略停一下又說:“祖宗的家法,決不可違,奴才不爭,雖死無面目見祖宗。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奴才跪在這裡不起來!” “嘿!”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用一種好笑的口吻,輕聲自語似的:“竟在這兒撒賴了!” 慈禧太后的性情,有些吃硬不吃軟,此時對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也不過一個“黃帶子”,竟像吃了豹子膽似的,敢於如此頂撞,豈不可怪?倒要仔細看看這個人。 “讓他進來!” 這一進來面對駁詰,就真個非鬧成軒然大波不可。榮壽公主一眼望見李蓮英求援的眼色,立即便說:“讓他跪著吧! 老佛爺該更衣了。 ” “喳!”李蓮英響亮地答應,轉臉關照慈禧太后貼身侍奉起居的宮女瑞福:“伺候禮服。” 實在是素服,為了字眼忌諱,稱為禮服。早就預備妥當,等將慈禧太后擁入臨時準備的寢殿,瑞福率領十一名同伴,一起動手,片刻之間,便可竣事。 榮壽公主也幫著在照料,她一面彎腰為慈禧太后系衣帶,一面自言自語地念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你念的什麼?”慈禧太后問道:“你說誰是忠臣?” “楊廷和。” “楊廷和!”慈禧太后問:“明朝的楊廷和?” “是。” 慈禧太后默然。當年文宗崩於熱河,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回京,垂簾聽政之初,南書房翰林奉敕編纂一本《治平寶鑑》,專談歷代聖君賢臣的故事,由出身詞科的大臣,在簾前進講。慈禧太后宮中無事,亦常拿這本書作教本,為妃嬪宮眷講解,所以她記得起楊廷和這個人。明武宗嬉遊無度,自殞其身,崩後無子,自湖北安陸奉迎興獻王長子厚煒入承大統,建號嘉靖。嘉靖帝要追尊所生,稱興獻王為“興獻皇帝”,為“皇考”,而堅持以為不可的,正就是首輔楊廷和。 “你拿楊廷和比作什麼人?”慈禧太后問道:“跪在殿外的那一個?” “皇額娘知道了,何必還問女兒?” 慈禧太后微微擺頭:“他不配!” “他雖不配,他可以學。”榮壽公主略停一下,用雖低而清楚的聲音說:“有一天有人在這裡要改禮單,用什麼'皇嫂'的字樣,但願禮部尚書仍舊是跪在門外的那個人!” 慈禧太后瞿然而驚,轉臉看著榮壽公主,極有自信地說: “他不敢!” 這個“他”就是榮壽公主所說的“有人”,都是指醇王。有一天醇王如果想當“太上皇帝”到祭奠定東陵時,自然不肯用臣禮,自然要改禮單。如果有延煦這樣的禮部尚書,敢於犯顏力爭,那就是“疾風知勁草”了。 當然,慈禧太后聽政之日,醇王不敢,但在她身後呢?這話不便直說,有宮女在旁,也不便直說,榮壽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只怕有張鍾、桂萼。” 張鍾、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大禮議”中,迎合帝意而起家的。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算徹頭徹尾地省悟。延煦執持家法與文宗在日的儀注,長跪不起來力爭,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對,而是有著防微杜漸,以禮制護國本的深意在內。 “你們出去!”慈禧太后向宮女們吩咐。 “是。”瑞福領頭答應。 “慢著!”慈禧太后特為放緩了聲音:“你們誰聽懂了大公主的話?說給我聽聽,說對了,我有賞!” 這個“賞”不貪也罷!瑞福急忙答道:“奴才那兒懂啊?” 慈禧太后臉色一變:“不懂就少胡說。誰要是多嘴,活活打死!” 宮女們都嚇得打哆嗦,有人甚至趕緊掩住了嘴,悄沒聲息地都退了出去。 不久,慈禧太后由榮壽公主攙扶著,回到配殿,她的神色恬靜平和,吩咐李蓮英傳旨:準照禮部所進的禮單行禮。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象,突然之間化作光風霽月,殿外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無不稱頌聖明。延煦亦頓時成了英雄人物,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卻沒有人敢跟他談論此事,因為蘊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絕大的忌諱,多言賈禍,宜效金人。 ※ ※ ※ 三月初七,兩宮還京,皇帝是午初到的,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留京辦事,並須在宮內值宿的翁同龢,交卸了差使,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卻以有事在心,一直睡不安穩。明知第二天並無“書房”,依舊夜半進宮,打算一派了“闈差”,隨即謝恩出宮,打點入闈,可以省好些事。 天剛亮宣旨,派定這年會試的考官,正總裁是崇綺告病開缺,新近調補為吏部尚書的錫珍,副總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長,戶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軍機大臣孫毓汶。 翁同龢滿心以為自己會膺選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這一科的主考,好將一班名士如張謇、文廷式、劉若曾等等,網羅到門下。因而見到這張名單,惘然若失,整日不怡。 失望的不止於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過自己筆下的舉子。所謂“場中莫論文”,大致指鄉試而言,會試聚十八省菁英,爭一日之短長,是不容易僥倖的。運氣的好壞,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象去年秋天新科舉人復試,吏部尚書徐桐擬題,試帖詩的詩題是:“校理秘文”,將個“秘”字寫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場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約仍舊寫作“秘”。如果遇著這樣不通的主司,縱有經天緯地的識見,雕龍繡鳳的文采,亦只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 這一科的正副總裁,除了祁世長以外,沒有一個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長又篤守程朱義理,論文講求厚重樸實,不會欣賞才氣縱橫之士。因此,“聽宣”以後,首先文廷式就涼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發,只在書房裡枯坐發楞。 “怎麼回事?”梁鼎芬的龔氏夫人,關切地問:“高高興興出門,回來成了這副樣子。” “唉!”文廷式嘆口氣,“這一科怕又完了!” “沒有說這種話的。還沒有入闈,就先折了自己的銳氣。” 龔夫人問道:“翁尚書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 “潘尚書呢?” “也不是!” 龔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來了。往常文酒之會,她也在屏風後面聽文廷式的同年談過,上年順天鄉試,多得佳士,都因為憐才愛士的潘祖蔭、翁同龢主持秋闈,但望今年春闈,仍舊有他們兩人,那就聯捷有望了。不想這兩位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個也不曾入闈。 她心裡也為文廷式擔心,然而口中卻不能不說慰勉激勵的話。 “芸閣,”她揚一揚臉,擺出那種彷彿姐姐責備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過你自己,又怎麼能讓考官賞識你?” “也不知怎麼的?”文廷式嘆口氣說,“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縈懷,深怕落第,對你不起。” “這你就錯了!”內心感動的龔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記得在隨園詩話上看過兩句落第詩:'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來看,你總是遲早會得意的才子。” 將來得意是一回事,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說的“對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各場蹭蹬,而是債主臨門。梁鼎芬去年離京,還留下好些“京債”,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虧空,倘或會試下第,放京債的立刻會上門索討,豈不教她煩心?就算能設法搪塞得過去,而“長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里,從容等到三年之後的下一科?看來榜上無名之日,就是出京覓食之時。 這話只能放在心裡,此時來說,徒亂人意。文廷式想來想去,只能強拋憂煩,打起精神,全力對付會試,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換個話題說:“後天上午進場,考具依舊要麻煩你。” 這是龔夫人第二次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闈的經驗,這一次從容不迫,分作兩部分來預備,一具藤箱、號簾、號圍、釘子、釘錘、被褥、衣服、洋油爐子、茶壺、飯碗等等;一隻三槅的考籃,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滿的,裝著茶米油醬等等食料,還有兩槅空著。 “筆墨稿紙,要你自己來檢點,筆袋卷袋,我都洗乾淨了,在這裡!”龔夫人抽開第一槅指點著,“進場吃的菜跟點心,明天下午動手做,早做好會壞。” “也不必費事,買點醬羊肉、'盒子菜'這些現成的東西就可以了。頂要緊的一樣……。” “'獨愛紅椒一味辛。'”她搶著念了一句他的詞。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會忘記的。”他說,“也不要忘了給我帶瓶酒。” “算了吧!”她柔聲答說,“你的筆下快,出場得早,第一場完了,回家來喝。” “不!”文廷式固執地,“初十上半天入闈,要到晚上子初才發題。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闈。空等這一夜太無聊了,不以酒排遣怎麼行?” “那好!我替你備一瓶酒。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定要文章繳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應你。” 於是一宿無話。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筆墨紙硯,以及闈中準帶的書籍,便出門訪友。等傍晚回家,龔夫人已經預備好了帶入場的食物,另外做了幾樣很精緻的湖南菜,預祝他春風得意。等酒醉飯飽,又催著他早早上床,養精蓄銳,好去奪那一名“會元”。 文廷式一覺醒來,不過午夜,起來喝了一杯茶,遙望隔牆,猶有光影,見得她還不曾入夢。她在做些什麼?是燈下獨坐,還是倚枕讀詩?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長衣走到角門邊,卻又將要叩門的一隻手縮了回來,只為明天要入闈了,應該收拾綺念,整頓文思。 重新上床卻怎麼樣也睡不著,輾轉反側,一直折騰到破曉,方覺雙眼澀重,漸有睡意。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驚而醒,霍地坐起身來,但見曙色透窗紗,牆外已有轆轆車聲了。 文廷式定定神細想,夢境歷歷在目,一驚而醒是因為自己的“首藝”。第一場的試卷,被貼上“藍榜”,因為卷子上寫的不是八股文與試帖詩,而是一首詞,他清清楚楚記得是一闋《菩薩蠻》: “蘭膏欲燼冰壺裂,搴帷瞥見玲瓏雪;無奈夜深時,含嬌故起辭。徐將環珮整,相並瓶花影;斂黛鏡光寒,釵頭玉鳳單。” “奇夢!”他輕輕念著:“'無奈夜深時,含嬌故起辭'。” 不自覺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後雪夜相處的回憶。 這份回憶為他帶來了無可言喻的煩亂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懼,他想起俗語所說的“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不知道在“含嬌故起辭”到“徐將環珮整”之間那一段不曾寫出來的經過,是不是傷了陰騭? 為了這個夢,心頭不斷作惡。三場試罷,四月十二到琉璃廠看紅錄,從早到晚,還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無名,連南張北劉——張謇與劉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鬱鬱不歡。龔夫人苦於無言相慰,又怕他這一夜等“捷報”等不到,是件極受罪的事,便殷勤勸酒,將他灌得酩酊大醉。卻還期望著他一覺醒來,成了新科進士。 醒來依舊是舉人。上年北闈解元劉若曾,第二張謇,竟以名落孫山,這使得龔夫人好過些,也有了勸他的話,“主司無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說,“大器晚成,來科必中!” “但願如此!”文廷式苦笑著,心中在打算離京之計了。 當然,這不是一兩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後也不免有許多應酬,要賀新科進士,也要接受新科進士的慰問。一個月之間,榮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達的人,心情自然不好,應酬得煩了,只躲在長善那裡避囂。 “告訴你一件奇事。”志銳有一天從翰林院回來,告訴他說:“醇王要去巡閱海軍……。”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還賞了杏黃轎了嗎?” “你聽我說完。醇王巡閱海軍不奇,奇的是李蓮英跟著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監軍之禍,復見於今日了嗎?” “是啊!”志銳痛告而不安地,“可憂之至。” “這非迎頭一擊不可!此例一開,其害有不勝言者。不過須有一枝健筆,宛轉立論,如陳駔庵、張香濤諍諫'庚辰午門案',庶幾天意可回。” “我也是這麼想。這通奏疏一定要誠足以令人感動、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害要說得透徹,而且進言要有分寸,不然一無用處,反而愈激愈壞。”志銳仰屋興嘆:“現在難得其人了!” “只要細心去找,亦不見得沒有。” “芸閣,”志銳正色問道,“你能不能擬個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遞。” 文廷式報以苦笑:“我現在這種境況,心亂如麻,筆重於鼎,何能為力?” “好吧!”志銳無可奈何地,“等我來想辦法。” 志銳的辦法,不用文字用口舌,他決定鼓動他的姐夫“謨貝子”勸醇王力爭。主意一定,立刻寫了一封信,專人送給奕謨。 奕謨倒也很重視其事,接到信便套車直驅適園,只見王府門庭如市,海軍衙門、總理衙門、軍機處、神機營,以及北洋衙門的官員,紛紛登門,都是為了醇王出海巡視艦隊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舉動。有的是有公事要接頭;有的是辦差來回复車馬準備的情形;有的是隨行人員請示校閱海軍的地點日程;有的是因為醇王這一次離京,起碼有個把月之久,許多待辦的緊要公事,要預作安排,以致奕謨等了有半個時辰,方始見到醇王。 這是他們二十天以來的第一次見面,上次見面之時,還沒有派醇王巡閱海軍的上諭,因而奕謨首先問道:“這一次派七哥出海,大家都認為應有此舉,只不明白,怎麼會有李蓮英隨行?” 為何有李蓮英隨行,醇王亦不大明白,照他的想法,也跟派太監悄悄到南苑去看神機營出操那樣,無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瞞騙,特地遣親信作耳目。但太監出京,到底過於招搖,因而當時便表示拒絕。拒絕得有一個藉口,他的理由是,李蓮英三品頂戴,職分過大,似乎不便。那知慈禧太后答得很爽利:“讓他帶六品的頂子好了。”這一下,別無推託餘地,只好勉強答應下來。 現在聽奕謨問到,他先不作答,看看他手中的信說:“怎麼?外頭有什麼話?” “七哥看!這是志伯愚的信。” 信寫得很切實,說本朝盡懲前明之失,不准太監出京,更是一項極聖明的家法。同治年間安德海在山東被誅,兩宮太后與穆宗的宸斷,天下臣民,無不欽敬感佩。現在李蓮英奉旨隨醇王出海巡閱海軍,自然不敢妄作非為,但此例一開,隨時可以派太監赴各省查察軍務,督撫非醇王之比,必不能抑制此輩。這樣,遠則唐朝宦官監軍之禍,近則前明“鎮守太監”之非,都將重現於今日。最後是勸奕謨:“曷不勿以口舌爭之,當可挽回體制不少。” 話是說得義正辭嚴,擲地有聲,無奈到此地步,生米將成熟飯,萬難挽回。但如老實相告,說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交代,奕謨或許會責難:當時為何不據理力爭?同時也一定會極力勸說,不折不撓,務必設法請上頭收回成命,豈不是平添許多麻煩。 這樣想著,便不肯道破真相,索性自己承認過錯,“是我不好,我自己奏請派遣的。”醇王說道:“我不能出爾反爾。此刻無法爭了,以後我想法子把他們壓下去就是了。” 這一回答,大出奕謨的意料,駭然問道:“七哥,你怎麼想起來的?奏請派太監隨行!這不是長他們的氣焰嗎?” “我亦是一番苦心。”醇王勉強找了一個理由:“讓他們在深宮養尊處優的人,也看看外頭的情形,讓他們知道風濤之險,將士之苦。” 話也還說得通,不過醇王老實,言不由衷的神色卻不善掩飾,所以奕謨微微冷笑:“七哥倒真是用心良苦。不過在我看,自以為有了堅甲利兵,或許反長了深宮的虛驕之氣。” “不會,不會!你看著好了。” “但願如七哥所言。”奕謨又問:“七哥是不是要把御賜的杏黃轎帶了去?” “那怎麼可以?”醇王懍然作色,顯得相當緊張鄭重,“逾分之賜,恩出格外,為臣下者,豈可僭越?” 對於延煦在東陵爭禮的深意,奕謨亦約略聽人談過,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賞醇王及福晉乘坐杏黃轎,就像雍正對年羹堯的各種“異數”一樣,是有意相試,看他可有不臣之心?所以此刻見到醇王這種戒慎恐懼的神情,知道他已深深領悟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自然感到安慰。 不過,他也許只是如條几上所擺的那具“欹器”,記取孔子的教訓:“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而未見得想到,慈禧太后對他已有猜忌之心。這一層,最好隱隱約約點他一句。這樣想著,正好抬頭髮現醇王親筆所寫的家訓:“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便即指著那張字,故意相問:“何謂'天樣大事'?” “這……,”醇王為他問住了,“無非形容其大而已!” “'事大如天醉亦休',是少陵的詩。不過,我倒覺得,出諸七哥之口,別有深意,要讓子孫明白才好。” 醇王聽他的話,有些發楞,但很快地臉色一變,是更深一層的戒慎恐懼。顯然的,他已經領悟到了,慈禧太后始終存著戒心,有一天他會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成為無名有實的“太上皇。” “我錯了!”他頹喪地說,“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急流勇退?” “存著這個心就可以了。”奕謨反覺不忍,安慰他說,“'上頭'到底也是知道好歹的。” 等奕謨告辭,醇王一個人發了好半天的怔,正在心神不定,坐立不寧之時,有人來報:“榮大人來了。” 榮祿現在又成了適園的常客了。他是上年年底,由醇王提攜,以報效神機營槍枝的功勞,開復了“降二級調用”的處分,仍舊成為一品大員,但身體一直不好,所以請求暫不補缺,經常來往適園,作為醇王的智囊。這時聽得他到,心頭一寬,立即延見。 “仲華,”他悄悄問道:“言路上有什麼動靜?” 榮祿知道,這是指的李蓮英隨行一事,便從容答道:“此刻還沒有動靜。不過十目所視,等他回來,也許會有人說話。” “這件事,實在出於無奈。”醇王嘆口氣說,“現在越想越擔心。” “王爺既然已經想到,宜乎未雨綢繆,該透個信給他。” “怎麼說法?” “他,”榮祿忽又改口,“其實,我看他也知道,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樣飛揚浮躁。” 這是說,李蓮英應該以安德海為前車之鑑,醇王深以為然,但不知道這話該怎麼透露給本人?便又向榮祿問計。 “我看是小心一點兒為妙!就算他自己知道,也再提醒他一次,總沒有錯兒。你看,這話該怎麼說才合適?” 榮祿想了一下答道:“也不必專跟他說。王爺不妨下一個手諭,通飭隨行人員,不得騷擾需索,如敢不遵,指名參辦。我想,他總也有數了。倘或不然,王爺不妨拿府裡的人作個殺雞駭猴的榜樣。” “對,對!這個法子好。你就在這裡替我擬個稿子。” 說著,醇王親自為他揭開硯台的蓋子。榮祿趕緊親自檢點紙筆,站在書桌旁邊,為醇王擬了一道手諭,雖是一派官樣文章,語氣卻很嚴峻。醇王看完,畫個花押,隨即派侍衛送到海軍衙門照發。 “還有件事,我只能跟你核計。昨兒立豫甫告訴我說,上頭已有口風露出來:說這多少年真也累了,想早早歸政。你看,我該怎麼辦?” 這句話不能隨便回答,榮祿想了好半天答道:“王爺只當沒有這回事最好。” “要不要得便先表示一下,請上頭再訓政幾年?” “不必!”榮祿大搖其頭,“那一來倒顯得王爺對這件大事很關切似地。” “說得是!”醇王深深點頭。 “上頭到底是怎麼個意思,無從懸揣。反正,果然有這個意思,自然先交代王爺,那時再回奏也還不遲。” “是的。”醇王想了一下又說,“最好先佈置幾個人在那裡,到時候合詞陳奏,務必請上頭收回成命,比較妥當。” “不用佈置。到時候自然有人會照王爺的意思辦。”醇王點點頭,想到另外一件事,“仲華,”他問,“你看,上頭要叫皮硝李跟著我去,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蓮英未淨身入宮以前,做的是硝皮的行當,所以有這麼個“皮硝李”的外號。榮祿心想,醇王這話可是明知故問? 如果他真無所知,話就只能說一半了。 說一半就是只說一件。李蓮英此行的任務,據榮祿所知,一共有二,其中之一是,慈禧太后想要知道,醇王的聲望到底如何?這自是“雄主猜忌”之心,說給忠厚老實的醇王聽,會嚇壞了他,不宜多嘴。 於是他只說另外一半:“北洋練兵,水師也好,海軍也好,花的錢可真不少了。上次不有人說,濟遠艦不值那麼些錢?後來李少荃奏复,不如外間的傳言,事情算是壓下來了。不過上頭到底有些疑心,派皮硝李去,我想,就有個明查暗訪的意思在內。” “說得有理,倒要留點神。” 於是他第二天便傳下話去:這一次校閱,務必大張軍威,意思是要讓李蓮英震眩於軍容之盛,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談其事,覺得大把銀子花得很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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