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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清宮外史下(5-1)

慈禧全傳 高阳 8914 2018-03-14
重修清漪園的工程,很快地開始了。一面由立山墊款,挑選吉日,悄悄動工清理渣土,一面由雷廷昌燙樣畫圖,陸續進呈。 事情做得很秘密,但可以瞞外廷官員的耳目,卻瞞不住無所不管的醇王。立山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讓醇王知道了,當面問起,無話可答。所以一直在催李蓮英,設法勸請慈禧太后,早早跟醇王說明白,免得害他為難。 這是用不著耍花槍的,李蓮英只找慈禧太后高興的時候,據實奏陳:快到年底了,內務府為了應付各處的墊支,得要上折子請款。不論是在海軍衙門撥借,或著戶部籌還,都得經過醇王查核,如果醇王不明白上頭的意向,一定會駁,那時再來挽回,就顯得不合適了。 慈禧太后自然聽從。其實她也早有打算了,跟醇王說明此事,不費甚麼腦筋,麻煩的是戶部尚書閻敬銘,此人如果不另作安排,即使醇王不敢反對修園,要從戶部指撥經費,亦一定很困難。

經過深思熟慮,她想到了一個辦法,傳諭軍機,擬定升補大學士的名單。內閣的規制,大學士一直是四端兩協。首輔是李鴻章,照例授為文華殿大學士,次輔照入閣的年資算是左宗棠,本應授為武英殿大學士,但當初因為他是舉人出身,所以授為東閣大學士,相沿未改,再下來是武英殿大學士靈桂,體仁閣大學士額勒和布。兩位協辦大學士是吏部尚書恩承,戶部尚書閻敬銘。 這年八、九月間,左宗棠、靈桂先後病故,空出兩個相位,自然由協辦大學士升補。協辦可以兼領尚書,而當到大學士,有“管部”的職司,照例解除尚書之職。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將閻敬銘請出了戶部衙門。 不過,慈禧太后此時對閻敬銘的惡感不深,所以讓他補了左宗棠的東閣大學士的遺缺,仍舊管理戶部。至於戶部尚書的懸缺,慈禧太后決定找一個能聽話的人來當。

戶部衙門還有個人,就是滿缺尚書崇綺,頑滯不化,頗令醇王頭痛。慈禧太后因為嘉順皇后的緣故,也對他極其冷淡,所以醇王主張把他調走,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表示同意。不過,崇綺也不吃虧,補恩承的缺,調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正好與徐桐一起去講“道學”。 這一下便連帶有許多調動,首先是一滿一漢的兩位協辦大學士,要在尚書中選拔。照例規,這多由吏部尚書升補,但徐桐的資格還淺,而資格最深的禮部尚書畢道遠,一向無聲無臭,慈禧太后記不起他有何長處,便看李鴻章的面子,將這個缺給了李鴻章一榜的狀元,軍機大臣刑部尚書張之萬。 滿缺的協辦大學士,如果照資格而論,禮部尚書延煦,兵部尚書烏拉喜崇阿都是鹹豐六年丙辰科的翰林,而烏拉喜崇阿昇一品又早於延煦,更有資格升協辦。那知兩人都落了空,滿缺協辦,朱筆親書由咸豐九年進士出身的福錕升補,而且由工部調戶部。另一位工部尚書翁同龢,也同樣地移調到戶部,這因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翁同龢和平通達,而且“師傅”一向與內務府大臣,南書房翰林那樣,是可以商量皇室“家務”的,修園子要動用部帑,不妨指使皇帝向“師傅”說明苦衷,事情就容易辦得通。

工部兩尚書就此時而言,自然也是要缺,慈禧太后決定麟書與潘祖蔭接替。麟書是宗室,但有漢人的血統,因為他是乾嘉名臣鐵保的外孫,鐵保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董鄂氏,而這一族相傳是大宋趙家的後裔。 麟書是鹹豐三年的進士,既非翰林,又沒當過尚書,而兩個月前忽然為慈禧太后派為翰林院掌院學士,一時詫為異數,如今又補上工部尚書,真是官運亨通,與福錕的煊赫得意,可以媲美。兩個人都是夫以妻貴,福錕夫人與麟書夫人都很得慈禧太后的歡心,才從裙帶上拂出她們丈夫的官運。 ※ ※ ※ 上諭未頒,軍機大臣許庚身先派“達拉密”錢應溥為他老師翁同龢去送信道賀。翁同龢的心境很複雜,真所謂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戶部尚書每個月份“飯食銀子”就有一千多兩,而且職掌國家度支,在體制上亦比專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書來得好看些。

懼的是如今又修武備,又興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勝。因此,有人相賀,說他由“賤”入“富”,從明朝以來就有人以“富貴威武貧賤”六字,分綴六部:戶富、吏貴、刑威、兵武、禮貧、工賤。所以說翁同龢由工部調戶部是由“踐”入“富”,而他卻表示,寧居貧賤,禮部尚書清高之任,工部尚書麻煩不多,似乎都比當戶部尚書來得舒服。 在盈門的賀客中,翁同龢特別重視的是閻敬銘,見他一到,隨即吩咐門上,再有賀客,一律擋駕。然後延入書齋,請客人換了便衣,圍爐置酒,準備長談。 主客二人一個補大學士,一個調戶部,應該是彈冠相慶之時,而面色卻都相當凝重。特別是閻敬銘,不住眨著大小眼,彷彿有無窮的感慨,不知從何說起似地。 先提到正題的是主人,“朝命過於突兀。”翁同龢說,“汲深綆短,菲材何堪當此重任?所好的是,仍舊有中堂在管,以後一切還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閻敬銘問道:“你這是心裡的話?”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違心之論?”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說幾句真心話。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調戶部,是出於誰的保薦?” “我不知道。”翁同龢問:“是醇王?” “不是,是福箴庭。”閻敬銘說:“福箴庭覺得跟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濟,相處得很好。你自己以為如何?” 這話讓翁同龢很難回答。想了好一會說: “中堂知道的,我與人無忤,與世無爭。” “著!他保薦你正就是因為這八個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監脩大臣,你當堂官的,能夠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就見得你清廉自持,俯仰無愧。然而到了戶部就不同了,光是清廉無用,你必得忤、必得爭。不忤、不爭,一定有虧職守!”

這幾句話,說得翁同龢汗流浹背。想想他的話實在不錯,戶部綜司出納,應進的款子不進,要爭,不該出的款子要出,更要爭。閻敬銘在戶部三年十個月,與督撫爭、與內務府爭、與軍機爭,有時還要與慈禧太后爭。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幾?如果不敢與人爭,怕得罪人,這個戶部尚書還是趁早不要幹的好! 然而不干又何可得?就想辭官,除了告病,別無理由。而無端告病,變成不識抬舉,不但辭不成官,說不定還有嚴譴。 轉念到此,惶然茫然地問道:“中堂何以教我?” “我先給你看一道上諭。今天剛承旨明發的,你恐怕還沒有寓目。” 這道上諭是閻敬銘從軍機處抄來的,翁同龢打開一看,上面寫的是: “朕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將京師旗綠各營兵丁餉銀,照舊全數發給。'仰惟聖慈體恤兵艱,無微不至,第念各營積弊甚多,如兵丁病故不報,以及冒領重支,額外虛糜,種種弊端,不可枚舉,亟應稽查整頓,以昭核實。所有京師旗營一切宿弊,著該都統、副都統認真厘剔,並隨時查察。倘該參領等有徇欺隱飾情弊,即著指名嚴參,從重懲辦,決不寬貸。”

“這!”翁同龢問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兩百萬銀子嗎?” “這是醇王刻意籠絡人心的一著棋。每年京餉,各省報解六百三十八萬,各海關分攤一百六十二萬,總計八百萬,除了皇太后、皇上的'交進銀'以外,光是用來支付陵寢祭祀、王公百官俸給,跟京旗各營糧餉,本來倒也夠了,可是此外的用途呢?海軍經費是一大宗,兩三年以後,皇上大婚經費又是一大宗,還要修園子!水就是那麼一碗,你也舀,我也舀,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歸他!這樣子下去,非把那一碗水潑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斷搓著手,吸著氣,焦急了好半天,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來:“修園子,戶部決不能撥款!戶部製天下經費,收支都有定額,根本就沒有修園子這筆預算。”

“叔平!”閻敬銘肅然起敬地說,“但願你能堅持不屈。” “我盡力而為。”翁同龢又問,“海軍經費如何?” “從前撥定各省釐金、關稅,分解南北洋海防經費,每年各二百萬兩,不過各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來彌補,一筆混帳,戶部亦管不了。現在這兩筆海防經費歸海軍衙門收支,將來一定有'官司'好打,戶部亦有的是麻煩!” “怎麼呢?”翁同龢急急問道,“既然都歸海軍衙門收支,又與戶部何干?那裡來的麻煩?” “我再給你看兩封信。” 兩封信都是抄件,亦都是李鴻章所發,一封是致海軍衙門的公牘,說明北洋海軍的規模及所需經費:“查北洋現有船隻,惟定遠、鎮遠鐵甲二艘,最稱精美,價值亦巨。濟遠雖有穹甲及砲台甲,船身較小,尚不得為鐵甲船,只可作鋼快船之用。此外則有昔在英廠訂造之超勇、揚威兩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機巧,可備巡防。”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戰,但力量猶嫌單薄,要等正在英德兩國訂造的四艘戰艦到達,合成九艘。另外添購淺水鋼快船三艘、魚雷小艇五六隻,連同福建造船廠所造的舊船,方可自成一軍。

至於北洋的海軍經費,一共可以分成兩部分,常年薪餉及艦船維持費一百二、三十萬,修建旅順船塢大約一百四十萬,在兩年內籌足,每年要七十萬兩。新購及將來預備訂購的船價,還未計算在內,明後兩年,每年撥給北洋的經費就得兩百萬左右。 “這是李少荃扣準了北洋水師經費,每年兩百萬的數目而開出來的帳。”閻敬銘說:“戶部的麻煩,你看另外一封信就知道了。” 另外一封給醇王的私函,說得比較露骨了:“戶部初定南北洋經費,號稱四百萬,後因歷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將江、浙、皖、鄂各省釐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閩、粵釐金則久已奏歸本省辦防。近三年來,北洋歲收不過十餘萬,南洋所收更少,部中有案可稽。似戶部指定南北洋經費四百萬兩撥歸海軍,亦係虛名,斷斷不能如數。應請殿下主持全局,與戶部熟商,添籌的款。”

“各省報解南北海防經費,每年不過一百二三十萬,照四百萬的定額,還差兩百七八十萬,戶部從那裡替海軍衙門去籌這筆的款?” “這,”翁同龢問道:“樸園跟合肥又何肯善罷幹休?” “麻煩就在這裡!你倒想,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又安可得?” 說著,閻敬銘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火盆旁邊的茶几上,擺著好幾碟江南風味的滷鴨、風雞、薰魚之類的酒菜,而賦性儉樸的閻敬銘,只取“半空兒”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嗞嘎嗞地響。剝下來的花生殼,隨手丟在火盆裡,燒得一屋子煙霧騰騰,將翁同龢嗆個不住,趕緊去開了窗子。 窗子斜開半扇,西風如刀如冰地刮在臉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腦筋卻清醒得多了,定神想一想閻敬銘的話,有些摸不清他的來意。以他平日為人,及看重自己這兩點來說,自是以過來人的資格來進一番忠告,但話總得有個結論,只說難處,不是徒亂人意嗎? 這一來,他就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了?回到火盆旁時,舉酒相敬,“中堂,”他說,“咸豐六年先公由吏部改戶部,在任兩年不足,清勤自矢,是小子親眼所見的。到後來還不免遭肅六的荼毒。所以,這一次我拜命實在惶恐。不是我恭維中堂,幾十年來的戶部,沒有比中堂再有聲有色的。我承大賢之後,必得請教,如何可以差免隕越?” 閻敬銘點點頭,睜大了那雙大小眼問道:“叔平,你是講做官,還是講做事?” 書生積習,恥於言做官,翁同龢毫不遲疑地答道:“自然是講做事。” “講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車之鑑。” 這話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後那一句從未有人道過,而想想果然!稷宗不壽、慈安暴崩這兩番刺激,給恭王的打擊極大,加以家庭多故、體弱多病,因而從文祥一死,如折右臂,就變得很怕事了。南北門戶日深,清流氣焰日高,說起來都是由恭王怕事縱容而成的。到最後,盛昱一奏,搞得幾乎身敗名裂,追原論始,可說是自貽伊戚。 “中堂見事真透徹!請問這第二呢?” “第二,無例不可興!” “戶部興一例,四海受害。聖祖論政,總是以安靜無事四字,諄諄垂諭。” “叔平,這話你說錯了。時非承平,欲求安靜無事,談何容易?外寇日逼,豈能無事?我說的無例不可興,並不是有例不可滅。能除惡例陋習,即是興利。” “是!中堂責備得是。” “我不是責備。不過,叔平,你家世清華,又久在京里,幹的都是清貴的差使,只怕人情險巇,仕途齷齪,還未深知。 我只不過提醒你,隨時要留意而已! ” “多謝中堂!”翁同龢心悅誠服,“反正還是中堂管部,我的膽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寧願惹人厭,不願討人好。”閻敬銘嘆口氣,欲言又止地好幾次,終於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說實話,我亦實在沒有想到,樸園會執政。否則,我怎麼樣也不肯到這九陌紅塵中來打滾!” 翁同龢也是一樣,絕未想到醇王會代恭王而起。不過對兩王的短長,他跟閻敬銘想法不同,醇王也有他的長處。總而言之一句話,自從慈安暴崩,慈禧獨掌大權,再有賢王,亦恐無所展佈。一切的一切,都只有期待皇帝親政以後了。 轉到這個念頭,翁同龢有著無可言喻的興奮,皇帝到底是自己教出來的,自己的一套治平之學,快將間接、直接地見用於世了! ※ ※ ※ 戶部六堂官,書香一洗銅臭,有人說,自開國以來,沒有見過這樣整潔的人才。漢缺一尚書兩侍郎,翁同龢、孫家鼐是狀元,孫詒經雖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難得的是滿缺的尚書福錕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兩狀元、四翰林,就是最講究出身的吏部與禮部,亦不見得有此盛事。 但是,國家的財政會不會比閻敬銘當尚書的時候更有起色,卻有不同的兩種看法。一種是說,戶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而翁同龢這個狀元又遠非崇綺這個狀元可及。讀書人有所不為,更重名節,加以有閻敬銘這一把理財好手在管部,所以戶部的弊絕風清,庫藏日裕,是指日可期的。 另一種看法,也承認戶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嵩申兼領內務府大臣以外,其他五個人都與內廷有特殊關係,福錕的簾眷日盛,是盡人皆知的事,景善則是慈禧太后母家的親戚。漢缺三堂官,翁同龢、孫家鼐在毓慶宮行走,孫詒經在南書房行走。師傅與南書房翰林,猶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與清客一樣,向為深宮視作“自己人”。由此看來,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親信在掌管戶部,將來予取予求,正無已時。 外間有這兩種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種看法,不幸的是,後一種看法似乎言中了。 ※ ※ ※ 內務府上了一個奏摺,由總管內務府大臣福錕、嵩申、師曾、巴克坦布、崇光、廣順等人聯名合奏,說年終“發款不敷,請指款借撥”。所謂“發款”,就是發給內務府造辦處司官及各大木廠為了修三海,在工料上的墊款。這個奏稿,沒有經過堂郎中立山,是不滿立山的師曾等人所合擬,率直奏陳,司員“藉口墊辦,未免浮開及動多挾制”。又說:英綬與文麟的罰款繳清,請賞還頂戴。 慈禧太后看到這個奏摺,大為生氣,內務府大臣都傳旨申飭,而師曾則申飭兩次。 風聲傳到內務府,在上諭未發之先。立山聽人約略說知,覺得痛快異常,堂官聯絡起來治他,不道自取其辱,來了個“滿堂紅”,盡皆遭申飭。當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個個跟他作對,但藉這個機會,讓他們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樣,亦是件好事。 痛快歸痛快,麻煩還是要料理。料理這場麻煩,也正是自己顯手段的機會,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劉總管悄悄講好了,四千兩銀子為傳旨申飭的內務府大臣們買回來一個體面。 也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大臣被傳旨申飭,除了見於明發上諭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監到家傳旨。既稱申飭,自須責備,起先不過措詞尖刻,漸漸變成潑口大罵,以後愈演愈烈,竟成辱罵。太監的性情,乖謬陰賊的居多,論到罵人的本事與興趣,沒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銜天憲,奉旨罵人,還不過足了癮?善罵的太監,真能將被申飭的大臣罵得雙淚交流,隱泣不已。 為了免於受辱,少不得央人說好話,送紅包。因此太監奉派傳旨申飭,就成了個好差使。劉總管收到立山的四千兩銀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餘的一半平均分派。別人都伸手接了銀子,唯獨有個叫趙雙山的不肯接,說他該得雙份。 “憑什麼你就該雙份?”劉總管問。 “師曾不是申飭兩回嗎?” “這是一碼事!”劉總管說,“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錢,天公地道。” “怎麼能算公道?既然總管這麼說,我去兩回就是了。” 就這一句話將劉總管惹火了,把手縮了回來,將銀票放在桌上,“嘚!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著說:“我的趙大爺,你請吧!我不敢勞動大駕。” 趙雙山情知不妙,見機得快,陪著笑:“我跟你老鬧著玩兒的,你老怎麼真動氣了呢?我去,我去!”說著,便自己伸手去取銀票。 “去你的!”劉總管“啪”地一聲,一掌打在趙雙出手背上,咆哮著罵道,“你趁早滾開,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真還少不得你趙雙山不成?” 見劉總管動了真氣,趙雙山嚇得趕緊跪下,旁人又說好說歹,替他求情。縱令如此,仍為劉總管狗血噴頭地痛罵了一頓。當然,差使還是交了給他。 ※ ※ ※ 這一下,師曾就慘了。當趙雙山齎著黃封到門時,他只當立山已經打點妥當,不慌不忙地喚家人備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為趙雙山將上諭念過一遍,便算申飭過了。 趙雙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上逾前半段:“該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聽司員等浮開挾制,肆無忌憚至於如此,所奏殊不成話!總管內務府大臣均著傳旨申飭。” 念這段的聲音相當平和,所以師曾絲毫不以為意,只等趙雙山將“欽此”二字念出口,便待謝恩,誰知不然,還有下文。 “复據奏稱,”趙雙山的聲音提高了,“英綬、文麟罰款繳清,請賞還頂戴等語,所奏殊屬冒昧。文麟系師曾之子,該大臣不知道遠嫌,尤屬非是!著再行傳旨申飭。師曾!” “師曾在!” “你們爺兒倆要臉不要臉……” 由此開始,趙雙山盡情痛罵,將受自劉總管的氣,一股腦兒都發洩在師曾身上。而師曾挨了罵,還得磕頭申謝,因為黴霆雨露,莫非皇恩。 ※ ※ ※ 內務府大臣全堂被申飭的上諭,到第二天才由內閣明發,不經軍機而用“醇親王面奉懿旨”的字樣開端,提到內務府請“指款借撥”一節,準由海軍衙門存款內,借銀四十萬兩,分作五年歸還。 原來如此!翁同龢恍然大悟,同時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他一直在擔心,內務府為修園子墊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戶部籌撥,便是絕大的難題,不遵則抗旨,遵旨則有慚清議,而且愧對閻敬銘。如今指明由海軍衙門借撥,興此一例,戶部將可以不再為難。當然,修園的工款,大部分還是得由戶部來籌,只不過所籌者,是籌足定額的海防經費而已! 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龢固然可以裝糊塗、逃責任,但卻不能為清流所容。新近由江蘇學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黃體芳,覺得忍無可忍,決定上奏糾劾。 所糾所劾的是誰?當然不會是慈禧太后,也不宜參醇王。黃體芳跟他的兒子黃紹箕細細商量,決定拿李鴻章作個題目。 擬好奏摺,尚未呈遞,來了個不速之客,是黃紹箕的同年楊崇伊,他們光緒六年一起點的翰林,此時都在當編修,楊崇伊也是翁同龢的小同鄉。江蘇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李鴻章,而李鴻章也常罵“吳兒無良”。唯獨楊崇伊是例外,一向跟北洋衙門走得很近。 因此,黃紹箕見他來訪,便存戒心,閒談了好一會,楊崇伊忍不住探問:“聽說老伯這幾日將有封奏?” “'背人焚諫草',父子也不例外。”黃紹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來不讓我與聞的。” 這話就顯得不夠朋友了!楊崇伊心裡在想:誰不知道“翰林四諫”之一的黃體芳,諫草大都出於愛子之手?只是心中不滿,口頭卻無法指責,只好暗中規勸:“今天臘月十四了,急景凋年,何必還淘閒氣?害得一個年都過不痛快!” 黃紹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讓他有往深處探究的機會,楊崇伊話不投機,也就只好敗興而歸。 黃紹箕自然將楊崇伊的話,告訴了他父親,黃體芳笑笑說道:“反正這個年總歸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合肥。或者兩個人都不痛快。” ※ ※ ※ 當天遞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黃匣子”送到慈禧太后寢宮裡,讓她一起身就不痛快。 召見軍機的時候,首先就談黃體芳的奏摺。由於折子發下去時,並無指示,軍機大臣都不明她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亂回答,都沉默著要先聽了她的話,再作道理。 “黃體芳跟曾紀澤,是不是有交情啊?” 這樣問話,用意不難明白。黃體芳的奏摺中建議:開去李鴻章會辦海軍的差使,責成曾紀澤專司其事。慈禧太后是想明白,黃體芳到底是幫曾紀澤說話,還是跟李鴻章過不去。 慶王奕劻無從置答,回身低聲:“星叔,你回奏吧!” 署理兵部尚書許庚身,隨即高聲說道:“回皇太后的話,曾紀澤與黃體芳,並無淵源,不見得有什麼交情。” “照這樣說,完全是看不得李鴻章!”慈禧太后說,“我看也是!黃體芳的話好刻薄。李鴻章這幾年也辦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說他光是會用錢,'百弊叢生,毫無成效',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嗎?” “是!”慶王附和著說,“黃體芳的話,說得太過分了!” “黃體芳是侍郎,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這些新進的翰林可比。他上這個折子,我實在不懂他是什麼意思?” 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看怎麼辦?” 聽這一說,她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把黃體芳跟因為參李鴻章而丟官的梁鼎芬相提並論,可以想見她的惱怒。慶王便即答道:“應該交部嚴議!” “對了!交部嚴議。”慈禧太后說道:“大辦海軍,讓李鴻章會辦,是大家多少日子商量才定規下來的。難道就都不及黃體芳一個人的見識?何況大臣進退,權柄操在朝廷,他憑什麼說這個不該用,那個該用?你們擬一個批來我看。” 當時許庚身執筆,擬了一個交來,呈上御案,慈禧太后親自用朱筆謄在折尾上,發交吏部。批的是:“侍郎黃體芳奏,大臣會辦海軍,恐多貽誤,請電諭使臣,遄歸練師一折。本年創立海軍,事關重大,特派醇親王奕譞,總理一切事宜。李鴻章卓著戰功,閱歷已深,諭令會同辦理,又恐操練巡閱諸事,李鴻章一人未能兼顧,遴派曾紀澤幫辦。所有一切機宜,均由海軍衙門隨時奏聞,請旨辦理。朝廷於此事審思熟慮,業經全局通籌;況黜陟大權,操之自上,豈臣下所能意為進退?海軍開辦伊始,該侍郎輒請開去李鴻章會辦差使,並諭曾紀澤遄歸練師,妄議更張,跡近亂政。黃體芳著交部議處!” 其時吏部尚書崇綺因病請假,由禮部尚書烏拉喜崇阿署理,他是個謹飭平庸、沒有主張的人,另一位尚書徐桐,聽見“洋”字就會變色,平生最恨“洋務”,對李鴻章自然沒有好感,因而也就同情黃體芳。至於被黜復用,剛由署理吏部左侍郎補實為吏部右待郎的李鴻藻,是昔日的清流領袖,對黃體芳更要回護。所以避重就輕地引用了一條來處分。這條定例是:“官員妄行條奏者,降一級調用,公罪。”公罪是公事上有所不當,與個人品格有虧而獲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許抵銷,換句話說,只要得過“加級”的獎勵,就不必降級。象黃體芳這種當到侍郎的大員,總有好幾次加級的紀錄,因此這樣的處分,對他來說,實在絲毫無損。 徐桐與李鴻藻如此主張,其餘的堂官覺得不甚妥當,“妄議更張,跡近亂政”與“妄行條奏”的過失,並不相同。然而因為上諭中最後一句是“交部議處”,不是“交部嚴加議處”,又因為黃體芳本人是兵部堂官,建議改派曾紀澤專司籌練海軍,亦可說是分內應盡的言責,似乎談不到“亂政”。這樣一轉念間,也就默然同意了。 復奏一上,慈禧太后大為不滿。認為“所議過輕”,朱筆親批:“黃體芳著降二級調用。”而“吏部堂官傳旨嚴行申飭”。包括告假的崇綺在內,這個年便都過得不甚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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