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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清宮外史下(4-2)

慈禧全傳 高阳 11411 2018-03-14
如今雷廷昌又蒙慈禧太后召見了,是由內務府大臣福錕帶領,磕頭報名以後,慈禧太后問道:“你父親呢?我記得你父親叫雷思起。” “是!”雷廷昌答道:“奴才父親在光緒二年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 “奴才今年四十一。” “你弟兄幾個?” “奴才弟兄三個。只有奴才在樣式房當差。” “你現在是多大的官兒?” “奴才本來是候選大理寺承。光緒三年惠陵金券合龍,隆恩殿上樑,奴才蒙恩賞加員外郎職銜。” “普陀峪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嗎?” 普陀峪就是慈禧太后將來的陵寢所在地,經營多年,耗資巨萬,雷家在這一陵工上就發了一筆大財,所以聽慈禧太后提到此事,趕緊碰頭答道:“老佛爺的萬年吉地,奴才敢不盡心?”

“是啊!你家世受國恩,如果再不盡心,可就沒有天良了。” 慈禧太后問道:“清漪園從前也是你家承辦的吧!” “是!”雷廷昌說,“清漪園在乾隆十五年改建為大報恩延壽寺,是奴才的太爺爺手裡的事。” “清漪園這個地方怎麼樣啊?” 問到這話,雷廷昌不敢怠慢。他是早由立山那裡接受了指示的,要盡力說得那地方是如何如何地好,只要講得動聽,儘管不厭其詳。不過話雖如此,雷廷昌卻怕慈禧太后不耐煩細聽,講到一半,嫌嚕囌不讓他再往下說。那一來,只怕就此失寵,以後再無“面聖”的機會了。 因此,他磕個頭說:“回老佛爺的話,清漪園的好處極多,來歷很長,怕老佛爺一時聽不完,是不是讓奴才寫個節略,等老佛爺閒下來有興致的時候,慢慢兒細看?”

“不要緊。”慈禧太后為“好處極多”這四個字所打動,興味盎然地說,“你慢慢兒說好了。” “是!”雷廷昌答應一聲,由萬壽山談起。 萬壽山在元朝叫做甕山,南面的一片湖叫做金湖。地當玉泉山之東,圓明園之西。明朝在此地建有圓靜寺和好山園,康熙四十一年,就此一寺一園改建作行宮,就是甕山行宮。 乾隆十六年,高宗生母孝聖憲皇后六旬萬壽,高宗特就圓靜寺改建為大報恩延壽寺,祝禧頌聖。甕山改名為萬壽山,金湖疏浚拓寬,賜名昆明湖。臨湖建園,題名“清漪”。 建大報恩延壽寺,是在乾隆十五年開的工,建清漪園及疏浚昆明湖,是乾隆十六年的事。這年正月,高宗奉皇太后第一次南巡,三月初一駕臨杭州,初睹“西子”,驚為天下美景第一,湖山勝跡,題詠將遍,流連半月之久,方始移駕蘇州。四月間回鑾抵京,降旨修清漪園,導西山、玉泉山之水,廣為疏浚昆明湖,形狀即為西湖的具體而微,而清漪園的經營,有許多地方取法於西湖的名勝。西湖的蘇堤與湖心亭,都出現在昆明湖中,最明顯的是,萬壽山前山正中所建的九層大塔,也就是報恩寺塔,與西湖雷峰塔的形狀,極其相像。

萬壽山分為前山與後山兩部分,後山有一條小河,沿河築一條街道,全仿蘇州,頗具江南水鄉的風味。這些景緻,都成陳跡,雷廷昌並未見過,但他的口才來得,描繪得十分生動,真讓慈禧太后聽得忘倦了。 最後才談到清漪園遺址的好處,一句話:有山有水。這句話聽來平淡無奇,需要拿別處來比較,才見得“有山有水”四個字不容易做到。西苑雖有白塔山,其實不過一處丘陵;圓明園方圓二十里,有名的美景,就有四十處,但水多山少,格局散漫,不如清漪園背山面湖來得緊湊。 提到圓明園的散漫,慈禧太后頗有感慨,也深悔失計。當年重修圓明園,工費也用了一兩百萬,加上拆除的舊木料折價,總計要用到三百萬左右,結果半途而廢,仍是荒涼一片。就因為圓明園太大了,幾百萬銀子花下去,看都看不見。如果用這三百萬銀子,另修一處園子,必定粲然可觀。

就這一念之間,慈禧太后決定了,決定接納內務府的獻議,重修清漪園。 當然,這話不能諭知雷廷昌,回宮以後,要找李蓮英來商議。 “聽雷廷昌說得倒真中聽。有幾百萬銀子,花在清漪園上頭,一定有個看頭兒。” “原是這麼著!”李蓮英對慈禧太后說話,完全是老管家對老主母的口吻,沒有繁瑣的稱謂與虛文,是那種尊敬中含著親切的味道,“而且修清漪園,也比修圓明園來得名正言順。” “怎麼呢?” “當年乾隆爺替老太后上壽,修了大報恩延壽寺,蓋了清漪園,如今萬歲爺不也該大報恩嗎?” 一句話提醒了慈禧太后,意向越發堅定。倘或有言官不知趣,象當年諫阻圓明園工程那樣,就由皇帝下一道上諭,引用高宗為孝聖憲皇后建寺修園祝禧的祖宗成法,狠狠地訓斥一番,看誰還敢多嘴?

“你就說給福錕吧!讓他跟立山核計,怎麼樣先叫雷廷昌畫個圖來看看。” “奴才馬上去傳旨。”李蓮英問道:“那裡有山有水,怎麼個把萬壽山、昆明湖用得上?先得請旨,好讓他們照老佛爺的意思去辦。” 這是李蓮英故意這樣說的,其實已有草圖。慈禧太后不知就裡,想了一會說:“辦事的地方總要有的。” 那是一定的。皇太后在園頤養,皇帝不得不隨侍,召見臣工,裁量大計,不但要有正殿,還得要有臣下的直廬,草圖上連這座召見臣工的正殿的名字都已擬好了,叫做“紅壽殿”。不過,這時候的李蓮英卻只能答應一聲:“是!” “再要有燒香的佛閣。” “是!”李蓮英說,“那得離寢宮近的地方。” “可也得在山上。”

“寢宮可不能蓋在山上,上下不便。” “寢宮就蓋在山坡上,臨著湖。” “老佛爺的算計好。” 不是慈禧太后的算計好,是立山的算計好,一佛閣一寢宮的位置早就相度好了,正就如慈禧太后所指示的,建在仁壽殿之後,背山面湖的地方。 “我想到的就這兩處。”慈禧太后說,“咱們在這兒瞎琢磨沒有用,人家幾輩子在樣式房掌案,自然知道怎麼取景,怎麼樣才新奇有趣?管保畫來的圖,比咱們想得要好。” “是!”李蓮英說,“奴才馬上去說給福中堂,讓他傳旨,總在十天八天之內,把草圖畫得來。” “十天八天怕來不及。給他們半個月的限吧!” “那就更好了。”李蓮英問說:“跟老佛爺請旨,這件事,要不要說給七爺?”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先不必跟他說。等我看了草圖,讓他們估一估,得要多少銀子?有了準數,我自己來跟他說。” “是!”李蓮英答應著,心裡在想,“新奇有趣”四個字,可千萬不能忘掉。 李蓮英當然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甚至早就預料到必是如此處置。擴修三海的工程,馬上就要大舉進行,此時來談重修清漪園,正好給醇王一個諫阻的藉口,自非所宜。 但是,要瞞著醇王就有許多辦不通的地方,因為他如今是“太上軍機”,縱非大小事務一把抓,卻是無事不可過問。李蓮英心裡在想,這個差使很難辦,要能風平浪靜地過關,著實得要費一番心思,目前決不能張揚,甚至連福錕都還不到可以商量的時候。 這時候,能商量的只有一個人:立山。

※ ※ ※ 立山已經知道了召見雷廷昌的經過,而且已料到李蓮英一定會來傳達密諭,所以這天下午不出門也不見客,在家專侯宮中的消息。 果然,下午兩點多鐘,李蓮英來了。他是熟客,也是忙人,所以賓主都不作無謂的寒暄,一進立山那間擺滿了古玩的精緻書齋,立即便談正事。 “今兒召見'樣子雷',上頭聽他的話很對勁。”李蓮英問道,“你知道不?” “我知道。雷廷昌到我這兒來過了。” “那好,省得我再說一遍。”李蓮英說,“圖樣怎麼樣?半個月之內能不能趕出來?大殿、佛閣照咱們核計的樣子畫,另外的景緻,著實也要費點兒心思。” “大哥請放心,錯不了!草圖已經有了。大哥如果今天能不回宮,我把雷廷昌找了來講給你聽。”

“不回宮不行,再說草圖上也看不出什麼來。”“那,”立山問道,“大哥跟上頭回一聲,那天我陪你上萬壽山走一趟,讓雷廷昌當面講解。” “雷廷昌是樣式房掌案,講裝修他是專工,但那裡該擺一座亭子,那裡該起樓,那裡該鑿池子架橋,又是一門學問。他行嗎?” “行!”立山答得異常爽脆,接著又說:“當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好吧!我跟上頭去回,就在三五天當中,抽空去一趟。 你聽我的信兒好了。 ” “是!我隨時預備著,說走就走,什麼時候都行。” 李蓮英點點頭,然後正一正臉色說道:“現在要談到節骨眼兒上來了。上頭心很急,巴不得圖樣一定就動工,可又不願意先讓七爺知道,說等工料估出來以後,再跟七爺說。你看,怎麼樣?”

立山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大哥看呢?” “如說要先跟七爺商量,就難了。就算七爺不敢不遵懿旨,只要一經軍機處,或者海軍衙門,事情就鬧開來了。” “是!只有生米煮成熟飯再說。” “生米煮成熟飯,不就能吃了嗎?”李蓮英雙手一攤,“柴米又在那兒?如今是七爺當家,不跟他要跟誰要?” “先不跟當家人要也不要緊。” “怎麼呢?不正應著那句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不要緊!自有人能墊。” 這“自有人”當然是立山本人。李蓮英聽他口氣太大,驚異之餘,不免反感,“兄弟,”他用譏刺的口吻說:“你有多少銀子墊?” “大哥面前不敢說假話,我是蘇州人說的'空心大老官'。不過,大家都知道有大哥撐我的腰,就放心我了。”立山從容答道:“第一,興工少不得幾家大木廠,墊料墊工都願意;第二,監工採辦少不得在內務府還要用些人,他們在外面都挪得動,也墊得起。” 那一頂“有大哥撐我腰的高帽子”,將李蓮英罩住了,他點點頭說:“這還罷了!不過,墊款一時收不回,可別抱怨。” “錢有的是。只要大哥得便跟上頭回一聲,知道有這筆墊款,要收回也容易。” 這短短兩三句話,在李蓮英便有兩個疑問,第一是錢在那裡?第二是何以見得收回容易?當然,立山有一套解釋。 錢在部庫。他告訴李蓮英說,從閻敬銘當戶部尚書以來,極力爬梳剔理,每年都有巨額節餘,詳細數目雖無法知悉,但估計每年總有一兩百萬。 這筆款子,閻敬銘是仿照大清全盛時代的成例,積蓄成數,不輕易動用,專備水旱刀兵不時之需。因此,對外也是秘密的,甚至慈禧太后都不見得知道。自從總司國家經費出納的“北檔房”為閻敬銘力加整頓,打破滿員把持的局面,指派廉能的漢缺司員掌理之後,他要有意隱瞞這筆巨款是辦得到的。 這筆巨款,照立山的看法是可以提用的,只要閻敬銘不加阻撓,換句話說,戶部尚書換一個肯聽話的人,憑皇太后的懿旨,幾百萬銀子,叱嗟可辦。 “原來如此!”李蓮英還有些不大相信,“我也聽說,閻尚書積得有錢,但也不至於有那麼多吧!” “有!”立山斷然決然地說,“我是聽戶部的老書辦說的,錯不了!” “好,就算有。”李蓮英又說,“就算上頭肯交代提用,可是這筆款子交給誰來用?總得有個衙門出印領啊!” 這就是說,如果是由海軍衙門或者工部出印領,再轉撥奉宸苑領用,其間便費周折,對歸還墊款,一定要先追根問底,如說是奉懿旨辦理,懿旨卻又何在?那時候慈禧太后亦不便出面說一句:“不錯,是有這回事!”數目到底太大,不便這樣子苟且。 理會得此中深意,立山深深點頭,“大哥說得是!”他說,“這筆款子當然撥給內務俯,現在咱們動工,亦當作內務府每年照例的修繕辦理,不用動折子,也不用下上諭,一切都是面奉懿旨。不過……。”立山欲語不語,似乎有礙口的地方。 “怎麼?兄弟!”李蓮英說,“在我面前,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內務府人多主意也多。說句洩底兒的話,有好處爭著來,要辦事都往外推。如今修園照內務府常年修繕的例子辦,只怕沒有一位能挑得起這副擔子。我呢,奉宸苑的郎中,連我們堂官都得聽內務府司官的,那還有我說話的份兒?修三海是七爺在管,凡事直接打交道,越過內務府這一層,不算我失禮。現在可又先不讓七爺知道這回事,大哥,我可真有點兒有力使不上了。” 話說得相當含蓄,但李蓮英一听就明白,而且深有同感。為了辦事方便,慈禧太后交代下來,他直接告訴立山,如臂使指,十分方便。倘或要經過內務府大臣一層一層轉下來,不特多費周折,原來的意思,保不定就會走樣,並且有些話也不便說。這一層於公於私的關係都很大,得要好好作個安排。 於是他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我自有道理,反正準教你痛快就是了!” “謝謝大哥!”立山笑嘻嘻地請了個安。 “空口說謝怎麼樣?”李蓮英開玩笑似地答說,“'有寶獻寶',快拿出來吧!我得趕回宮去。” “有,有!”立山一疊連聲地答應。 李蓮英喜愛“奇技淫巧”之物,立山經常替他預備一些。這天捧出來的是一包西洋玩物,從金發碧眼的西洋春冊到會走路的洋娃娃,總計十來件之多,足供他晚來無事,消遣好幾個長夜之用。 ※ ※ ※ 在歸途中,李蓮英就替立山想到了一個好缺,但是這個缺亦不是能隨便調動的,先得仔細看看,有什麼機會能攆掉舊的,才能補上新的。 因此,他這天回宮,只誇讚立山的好處,說他辦事實心實意,幹練爽利,既有擔當,又肯任勞任怨。接著便提到挑個日子,預備上清漪園去實地勘察一番,再畫圖樣進呈。話很多,卻始終不露如何給立山調個差,得以直接指揮的意思。 “好啊!”慈禧太后很贊成李蓮英去看一看。因為他每次看了什麼回來,耳聞目見,講得清清楚楚,就等於她親聞目睹一樣,“你就在這三兩天裡頭,好好去看一看。先畫個地形圖來。” “奴才就後天去吧!” “後天?”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我本來想後天去看看長春宮搭的戲台,那就改在明天去看。” 長春宮搭戲台是這年興出來的花樣,為的是傳召外面的戲班子方便,為此慈禧太后特地移居儲秀宮,而長春宮的戲台,限期九月底“報齊”,這天是九月二十六,離限期還有四天,依內務府辦事的習慣,一定還不曾搭妥當。李蓮英本想勸阻,到了限期那天再去看,話都到了口邊,靈機一動,將要說的話縮了回去,響亮地答一聲:“是!” 次日朝罷,傳過午膳,慈禧太后向李蓮英說道:“繞繞彎兒去!” 她每天飯後,總在殿前殿後走走,其名為“繞彎兒”,其實是為了消食。繞彎兒的時候,照例也有一班太監宮女隨侍,原以為她只在儲秀宮迴廊上閒步,那知竟出宮往南直走。李蓮英知道她的行踪,搶上兩步,招呼一名小太監說:“趕快到長春宮,告訴內務府的官兒,老佛爺駕到,讓不相干的人,趕緊迴避。” 小太監從間道飛奔而去,一進長春宮便大嚷:“老佛爺駕到,不相干的人趕快出去!” 在場的內務府官員大驚失色,慈禧太后突然駕到,所為何來?堂郎中文銛慌了手腳,一面攆工匠出門,一面找長春宮的太監,預備御座。就在這亂作一團的當兒,慈禧太后出現了。 一踏進來臉色就難看,望著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木料麻繩,不斷冷笑,對文銛領著內務府的官員,磕頭接駕,慈禧太后根本就不理。 “戲台呢?”鴉雀無聲中冒出來這麼一句,聲音冷得像冰,文銛頓時戰栗失色。 “老佛爺在問:戲台怎麼還沒有搭好?” “是,是月底報齊。”文銛囁嚅著說,“今兒是二十七,還有三天的限。” “你聽,”慈禧太后轉臉對李蓮英說:“他還有理吶!” 遇到這種時候,跪在地下的人的窮通禍福,都在李蓮英手裡,如果他肯善為解釋,或者先裝模作樣地罵在面面,為慈禧太后消一消氣,至少大事可以化小。不然,雖是小事,也可以鬧大。 李蓮英這天是存心要將事情鬧大,當時便問文銛說道: “三天就能搭得好了嗎?” “能,能!”文銛一疊連聲地說,“那怕一天一夜,都能搭得起來。” 京里幹這一行的,確有這樣的本事,李蓮英當然也知道,卻故意不理會,只冷冷地說道:“既然這麼著,又何必非要月底報齊?挑個好日子,早早兒搭好了它,趁老佛爺高興,就可以傳戲,不也是各位老爺們伺候差使的一點兒孝心嗎?” 這一說,真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厲聲叱斥:“他們還知道孝心?都是些死沒天良的東西!”說完,掉頭就走,走了幾步,回頭吩咐:“去看,內務府有誰在?” 這是傳內務府大臣。恰好只有師曾在,聽得這個消息,格外驚心動魄,因為不但他本人職責攸關,而且他的長子文麟現在造辦處當郎中,長春宮搭戲台派定六名造辦處司員合辦,文麟恰是其中之一。 戰戰兢兢趕到儲秀宮,遞了綠頭牌,卻一直不蒙召見,想打聽消息,都說不知道。等了一個時辰,小太監出來傳知:不召見了。卻頒下一張朱諭:“內務府堂郎中文銛暨造辦處司員,貽誤要差,著即摘去頂戴,併罰銀示懲。” 接下來便是罰款的單子,堂郎中五萬,造辦處司員六人,各罰三萬,總計二十三萬銀子,限十月十一日,也就是萬壽正日的第二天交齊。 在被罰的人看,這麼一個不能算錯處的錯處,竟獲此嚴譴,實在不能心服。俗語說的是“打了不罰,罰了不打”,如今既摘頂戴,又罰銀子,是打了又罰。這從那裡說理去?只有一面督促工匠,趕緊將戲台搭成,一面商量著找門路乞恩,寬免罰款。 要想乞恩,先得打聽慈禧太后何以如此震怒?這一層文銛比較清楚,因為當時震栗昏瞀,應對失旨,事後細想,卻能找出癥結,壞在李蓮英不肯幫忙。然則,他的不幫忙又是所為何來?想想並沒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頭破血流的毒手? 這個疑團很快地打破了。第二天軍機承旨:“內務府堂郎中著立山去。”旨意一傳,除卻文銛都不覺得意外,因為立山早有能名,而且在“帝師、王佐、鬼使、神差”這四條捷徑中佔了兩門。毓慶宮行走是“帝師”;在醇王門下名為“王佐”;出使“洋鬼子”的國度是“鬼使”;在神機營當差便是“神差”。四樣身分,有一於此,即可春風得意,而況立山既是“王佐”,又兼著神機營的差使! 奉宸苑郎中與內務府堂郎中,同樣郎中,但就像江蘇巡撫與貴州巡撫一樣,榮枯大不相同。內務府大臣並無定員,且多有本職,往往與遙領虛銜沒有多大分別,內務府的實權多在堂郎中手裡,如果乾練勤練,聖眷優隆,一下子可以升為二品大員的內務府大臣。所以這一調遷,在立山真是平步青雲,當然喜不可言。 而在周旋盈門的賀客之際,他念念不忘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醇王,一個是文銛。醇王猶在其次,文銛的失意,必須立即有所表示。 於是他托詞告個罪,從後門溜出去,套車趕到文銛那裡。 帖子遞進去,聽差的出來擋駕,說主人有病,不能接見。 “我看看去!”立山不由分說,直闖上房,一面走,一面大喊:“文二哥,文二哥!” 到底都是內務府的人,而且立山平日也很夠意思,文銛不能堅拒,更無從躲避,只得迎了出來,強笑著說:“你這會兒怎麼有功夫來看我?” “特為來給二哥道惱!”說著深深一揖。 文銛確實有一肚子氣惱,不敢惱慈禧太后,也不敢惱李蓮英,原就牙癢癢地想在立山身上出一口氣。誰知他不速而至,先就亂了自己的陣法,此刻再受他這一禮,真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這份氣惱,看來是只有悶在肚子裡了。 “咳!”他長嘆一聲,“我惱什麼?只怨我的流年不如你。” “二哥跟我還分彼此嗎?便宜不落外方,我替二哥先看著這個位子。等上頭消一消氣,想起二哥的好處來,那時候物歸原主,我藉此又混一重資格,就是沾二哥的光了!”文銛笑了,“豫甫,你真行!”他說,“就算是哄人的話,我也不能不信。” 就這立談之頃,主人的敵意,不但消失無餘,反將立山引為知心,延入書房,細訴肺腑。文銛相信立山不至於不夠朋友挖他的根,但對李蓮英頗感憾恨,認為他即使要幫立山,犯不著用這樣的手段,當然這是他確信立山不會出賣朋友,拿他這番話去告訴李蓮英,才敢於直言無隱。 立山自然只有安慰,說李蓮英心中一定也存著歉意,將來自會設法補報。然後便跟文銛要人。這是很高明的一著,不獨為了安撫文銛和他的那一幫人,而且也是收文銛的那一幫人為己所用。 在文銛,自是求之不得,毫無保留地將他在內務府的關係都交了出來。立山答應盡量照舊重用,但話中留下一個尾巴,如果李蓮英有人交下來,又當別論。這是預備有所推託的話,然而也是老實話,文銛是可以體諒得到的。 ※ ※ ※ 立山離了文家,轉道適園。他在車中尋思,醇王那裡是非去不可的,說話可得當心,不能讓醇王留下一個“蟬曳殘聲過別枝”的想法,以為我巴結上了李蓮英。但也不宜洩露得太多,尤其是重修清漪園一事,既然慈禧太后有話,由她親自跟醇王去說,更不能“洩漏天機”。 打定了主意,琢磨措詞,等想停當,車也停了。但見蒼茫暮色中,適園燈火閃耀,輿從甚盛。立山心想來得不巧,正逢醇王宴客,卻不知請的是那些人? 下車一問,才知道是宴請來京祝嘏的蒙古王公,此刻正在箭圃中張燈較射,回頭還有摔角,由善撲營的高手與大漢壯士對壘。醇王府的侍衛勸立山在那裡看個熱鬧。 “看熱鬧不必了。”立山說道,“我只跟王爺說幾句話。” 那些侍衛平日都得過立山的好處,當時便替他安排,先領到“撫松草堂”暫坐,然後為他到箭圃中去請醇王來相見。 醇王穿的是騎射用的行裝,石青緞子的四開氣袍,上套通稱“黃馬褂”的明黃色絲褂,束一條金黃帶子,手裡握著兩枚練手勁、活骨節用的鋼丸,盤弄得“嘎,嘎”地響,人未到,聲音先到了。 他問的第一句話跟文銛幾乎一樣:“這會兒你怎麼有功夫到我這兒來?” “特為來給王爺磕頭。”說著,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這是乾嗎?無緣無故給我磕頭。” “是謝王爺的栽培……。” “不,不!”醇王搶著說道:“你弄錯了!我可不敢居功,調你到內務府,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上頭也沒有跟我提過。你該給皮硝李去道謝。” 立山心想,自己還真的來對了!聽醇王話中的味道,大有酸意,豈可不趕緊消解? “是王爺的栽培,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立山答道,“蒙上頭的恩典,調我到內務府,曾經跟李總管提過,問我怎麼樣?李總管回奏,立山是七爺賞識的人,不妨問問七爺的意思。上頭就說,既是七爺賞識的人,一定錯不了!無須再問了。王爺,您老請想,我這不是出於王爺的栽培?” 這套編出來的話,聽得醇王胸中的疙瘩一消,大感欣慰,“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兒!我倒不知道。”他說,“你可好好兒巴結差使,別丟我的臉!” “是!”立山又說,“這一調過去,當然要忙一點兒。不過,神機營的差使,求王爺可別撤我的。” “我撤你的差使乾什麼?不過,”醇王沉吟了一下,“我想,你還是在海軍衙門兼個差使的好。將來海軍衙門跟內務府打交道,我就都交給你了。你看怎麼樣?” “全聽王爺作主。我,反正只要能在王爺左右當差就是了。” “好吧!反正我也少不了你。明兒個再說。” “是!我跟王爺告假。”說著,立山便請了個安。 “你家總有些賀客,我不留你吃飯了。”說到這裡,醇王喊道:“來啊!”等侍衛趨近,他才又對立山說:“今兒有燒烤全羊,我讓他們去割半只,你帶回去請客。” 於是立山又請安道謝。帶著半只松枝烤的全羊,坐車回家。還有幾個知交留在那裡,商量著“叫條子”來分享王府的燒羊。邀的都是名震九城的“相公”。潘祖蔭所眷的朱蓮芬,梅家景和堂的弟子,為李慈銘所傾倒的朱霞芬都來了。俊秀畢集,“條子”中只有一個秦雅芬託病未到。大家都知道,他的“老鬥”是張蔭桓,奉派出使美國,海天萬里之行在即,自然有訴不盡的離情別意。託病不到,未算意外。 ※ ※ ※ 轉跟過了萬壽,是該交罰款的最後期限了。文銛五萬交得最早,是立山為了彌補他的丟官,替他代墊的。造辦處六名司員中,文麟的父親是現任內務府大臣師曾,不能不交罰款,否則會禍延老父,此外就只有一個英綬,老老實實交了三萬銀子。其餘四個或者確有困難,無力籌措;或者心疼銀子,要求寬限;再有的便是算盤打了又打,認為交進罰款,亦不見得官復原職,倒不如留著這三萬銀子,另作打點的好。甚至於有人公然揚言:這三萬銀子孝敬了李總管,不但頂戴可複,而且還能搞個好缺。既然如此,何苦那麼傻! 這件事使得立山為難。不遵限去催,公事不好交代,依限去催,得罪了人,怕旁人不平,多加譏責。想來想去,只有跟李蓮英去商量,打算著真不能過關時,自己賠墊,庶幾公事私誼,兩得兼顧。 賠墊的這筆錢,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愁不能在工程費內彌補,但傳出去未免過於招搖,言官參上一本,說立山何來如許巨資賠墊?奉旨“明白回奏”,那時何言以對?因此,只要是愛護立山的,一定會極力和阻他這麼做。 這在立山是早就想到了的,明知道李蓮英必不以為然,而仍舊要這樣子說,無非以退為進的手段,逼得他不能不想法子來了結此事。 果然,李蓮英聽了他的話,先來一頓教訓,說他輕率,是從井救人,不過也承認這是他的一個難題。於是立山領教之餘,趁機央求,請李蓮英向慈禧太后說好話,赦免了這筆罰款。 “那是辦不到的事。一提反而提醒上頭了!”李蓮英想了一下說:“我看上頭也不見得會記得這檔子事,把它'陰乾' 了吧! ” 這就是說,未繳罰款的,不必再催,不了了之。然而已繳罰款的,頂戴不復,豈能甘心?立山再想一想,事難兩全,只有一步一步走著再說了。 於是,他又用滿懷感激的語氣道了謝。接下來便提到第二次踏勘清漪園,頭一次道中遇雨,半途而廢,這一次實在是頭一次。李蓮英因為萬壽雖過,慈禧太后聽戲的興致還很濃,長春宮傳外班來演,要過月半方罷,他得伺候在那裡,因而約定過了十月十五,不拘那一天,只要天氣晴朗就去。 ※ ※ ※ 這天是十月十八,沒有風卻有極好的陽光。李蓮英由立山陪著,坐車出西直門,過高粱橋,向北直駛海淀,經暢春園遺址往西不遠,就到了萬壽山麓,昆明湖畔的清漪園了。 這一帶在英法聯軍入京之前,本來有五座園子。最大的是圓明園,圓明園之南是暢春園,本是明朝武清侯李偉的別墅。那時的圓明園還是皇四子,也就是後來雍正皇帝的賜園,暢春園的規模比它大得多,是聖祖經常巡幸之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龍馭上賓之地就在暢春園。乾隆即位,或許因為這裡曾是所謂“奪嫡”奇禍發難之處,所以不常臨幸,六十年中全力經營圓明園,而暢春園則因為位置在圓明園前面,被稱為“前園”。 這兩座園子之西,依次為萬壽山、玉泉山、香山,合稱為“三山”,萬壽山下的清漪園、玉泉山下的靜明園、香山之下的靜宜園,則合稱為“三園”,跟圓明園、暢春園一樣,都毀在咸豐庚申的浩劫之中。但是殿基是毀不了的,如清漪園的勤政殿,石基宛然,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起造宮殿了。 李蓮英和立山是在這裡下的車。內務府造辦處的官員、雷廷昌和他帶來的將作好手,以及幾家大本廠的掌櫃,早就在那裡伺候差使。行過了禮,雷廷昌將李蓮英和立山先請到一旁臨時搭兼的工寮中,一面歇腳飲茶,一面聽他先講解地形。 “清漪園本來有八景,叫做載時堂、墨妙軒、龍雲樓、淡碧齋、水樂亭、知魚橋、尋詩徑、涵光洞。園子的規模,聽這八景的名兒就知道了。” 想一想果然,一堂、一軒、一樓、一齋、一亭,此外就是一座橋、一個洞,甚至於一條船,亦美其名為“尋詩徑”,規模似乎還不如尋常富室的園林。 “這一層我倒想不明白了。”李蓮英皺著眉說,“乾隆爺是最愛修園子的,放著這麼一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倒不打主意?” “總管問到節骨眼兒上來了。”雷廷昌答道:“我也聽我家裡老人說過,一呢,有一圓明園,天天忙,顧不到別處了;二呢,是給老太后慶壽的寺廟,那些花花梢梢的景緻,安上去不合適;三呢,這片地方處處可以用,要拿亭台樓閣填滿了它,也真有點吃力。” “噢!”李蓮英聽到最後一句話,深為註意,“這是說地方太散漫了!現在要拿亭台樓閣填滿了它,不一樣也吃力嗎?” “是!”雷廷昌不慌不忙地答道:“不過那樣子吃力反不討好。這座山、這片湖是天然美景,佈置得好,不會覺得散漫。” 他展開圖來,指點著說:“清漪園一共三個部位……。” 這三個部位,第一是東宮門內的勤政殿和殿西、殿後的寢宮,文武大臣、左右侍從的值宿辦事之處;第二是大報恩殿延壽寺,以及矗立在萬壽山上的九層大塔,位置在全園正中;第三是萬壽山後東面的一處窪下之地,三面山坡,圍著一泓碧水,在蒼松綠竹中,掩映著高低參差的金碧樓台、遊廊小橋,別有情致。這就是清漪園附屬的一個小園:“惠山園”。 照雷廷昌與那些將作名匠,細細研究的結果,認為重修此園,不能不利用原有的基址。勤政殿改名為仁壽殿,殿西建皇帝的寢宮,再後面是慈禧太后的寢宮,在仁壽殿之後,太后寢宮之東,要蓋一座大戲台。因為太后萬壽,可在此地慶賀,循例賜群臣“入座聽戲”,非有絕大規模的戲台不可。 在全園正中,大報恩延壽寺的遺址,背山面湖蓋一座大殿,規制要崇於仁壽殿,作為皇太后的正殿。殿後就塔基修建一座佛閣,左右隨山勢高下,設置亭台。至於後山的惠山園,不妨就原來的樣子,重建恢復。 聽到這裡,似乎話已告一段落。李蓮英不免失望,大致如舊,了無新意,慈禧太后所叮囑的“新奇有趣”,雖可在一樓一閣中想些花樣,而整個格局,仍不免散漫空曠,只怕引不起遊興。 立山見此光景,便先提一句:“他們有個想法,真還不錯! 掉句書袋,叫做'匠心獨運'。大哥不妨看看。 ” 看是看一張圖。抖開一幅長卷,彷彿工筆彩繪的“漢宮春曉圖”,李蓮英入眼一亮,只為湖邊似乎綴著一條錦帶,直通兩頭的宮殿,合二為一,格局頓時不同了。 “總管,請看!沿湖修一條千步廊,這頭聯著老佛爺的寢宮,那頭通到佛閣下的大殿。不相干的兩處地方,不就拴在一起了嗎?” 這條長廊的好處,在雷廷昌口中真是說不盡,綰合兩處宮殿,只是其中之一。頂關緊要的作用是,長廊本身就是一勝,雖然長有二百七十餘間之遙,但造得蜿蜒曲折,每隔數十步,佈置一座歇腳的亭子,或者通往臨湖的軒榭,將來玉輦所止,隨處閒眺,朝暉夕蔭中的山色湖光,直撲襟袖,彷彿萬壽山、昆明湖就是自己庭園中的假山魚池了。 再從湖面北望,本來空岩宕地,只能遙觀山色,有了這條長廊,便覺得翠欄紅亭隱約於碧樹之間,平添無數情致。如果遇到萬壽或其他的慶典,長廊上懸起萬盞紗燈,璀璨五色,疊珠累丸般自東而西,入夜遠望,更為奇觀。總而言之,有了這條長廊,園中的佈局,便通盤皆活。 李蓮英表示滿意,他也相信,慈禧太后對這一設計,也會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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