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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清宮外史下(4-1)

慈禧全傳 高阳 9014 2018-03-14
果然,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見醇王,面諭鐵路停辦。醇王亦宛轉上言,代為乞恩,保全老臣的體面。慈禧太后本有向李鴻章示惠之意,自然樂從。 因此,儘管有人頌揚皇太后聖明,面諭醇王停辦鐵路,李鴻章由於軍機否認此說,所以照常備妥圖說,送請軍機處呈遞御前。接著便發了廷寄,說李鴻章建議“試辦阿城至臨清鐵路為南北大道樞紐,阿城臨清二處,各造倉廒數所,以備儲米候運等語,所陳係為運糧起見,不無可採。”以下就用孫毓汶的見解,近黃河一帶的鐵路,是否會被大水沖刷,不可不預為籌計,責成崧駿、陳士傑及河道總督成孚,派人詳細勘查,據實復奏。最後特別告誡:“其建設倉康及轉運應辦事宜,著按照所陳各節,悉心會商,妥為籌議,一併迅速奏聞。”

這道上諭還算切實,李鴻章相當滿意。復奏如何,自然影響成敗,而陳士傑雖不和睦,所好的是掌握關鍵的崧駿,未調漕督以前是直隸藩司,平日書信往來,稱之為“弟”,是這樣不同泛泛的關係,李鴻章便有把握,崧駿一定會附和其議,力贊其成。 ※ ※ ※ 同一天還有一道緊要上諭,就是設立海軍衙門,為預先所計議的,特派醇王總理海軍事務,“所有沿海水師,悉歸節制調遣”。 在醇王總理之下,有兩會辦、兩幫辦,滿漢各半。會辦是奕劻與李鴻章,幫辦是正行旗漢軍都統善慶與還在倫敦、尚未交卸出使大臣職務的兵部右侍郎曾紀澤。懿旨中又特別宣示:北洋精練海軍一支,著李鴻章專司其事。 上諭一下,李鴻章第一件事是呈遞謝恩折子,同時也要預備召見。這就必得跟醇王先見一次面,估量慈禧太后可能會問到的話,商量應該如何回答。那知他未到適園,醇王先就送了信來,說這天上午,慈禧太后召見軍機,曾提到駐德使館有人來信,指控李鳳苞訂船的弊端,迫不得已,只有由總理衙門將王詠霓的來信,送交軍機呈遞。同時又面奉懿旨:

下一天召見李鴻章。 接到這個信息,李鴻章暗暗心驚。不想小小刑部主事的一封私函,竟會上達天聽,倘或因此惹起風波,陰溝裡翻了船,才是丟人的大笑話。 所幸的是,王詠霓的原信,張蔭桓已覓來一個抄本,找出來細細參詳,還有可以辯解之處,比較放心了。不過為了表示問心無愧,要出以泰然,醇王那裡,反倒不便再去,免得他疑心自己為此事去探聽口氣。因而只寫了一封回信,提到李鳳苞之事,說他亦非常詫異,如果真有弊端,李鳳苞就是辜恩溺職,應該嚴辦。 ※ ※ ※ 到了宮裡,才知道內奏事處已傳懿旨:李鴻章與醇王一起召見。兩人匆匆見面,談不到幾句話,已經“叫起”了。 進殿先看慈禧太后的臉色,黃紗屏掩映之下,不甚分明,只聽得慈禧太后微微咳嗽,聲音發啞而低,李鴻章凝神靜聽,連大氣都不敢喘,真有屏營戰兢之感。

“辦海軍是一件大事。”慈禧太后閒閒發端:“史書上說的'樓船',那能跟現在的鐵甲船比?將來等船從外洋到了,你們都該上去看一看才好。” “是!”醇王答說:“船一到,臣就會同李鴻章去看。” “這倒也不必忙在一時,總先要操演純熟了,才有個看頭。 這三條鐵甲船,派誰管帶? ” 這下該李鴻章回答了:“原有副將劉步蟾他們二十多個人,派到德國,一面照料造船工程,一面學習駕駛、修理。這一次幫同德國兵弁,駕駛回國,等他們到了大沽口,臣要詳細考查,再禀知醇親王,請旨派定管帶。” “德國兵弁把船開到,自然要回國。咱們自己的人,接得下來,接不下來呢?” “一時自然接不下。臣跟醇親王已經商量過,酌留德國兵弁三兩年,把他們的本事都學會了,再送他們回國。”

“可以。”慈禧太后拈起御案上的一封信,揚了一下:“有人說,鎮遠的工料不及定遠,造價反而貴了。這是怎麼說?” “鎮遠鐵甲厚薄,一切佈置,都跟定遠一樣,不同的是,定遠水線之下,都是鋼面鐵甲,鎮遠的水線之下,參用鐵甲。這因為當時外洋鋼價,突然大漲,不能不變通辦理。當時奏明有案的。” “濟遠呢?”慈禧太后將信往外一移,“這個王詠霓來的信,你們看看!” 於是醇王先看,看完不作聲,將信隨手遞給李鴻章,他假意看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將原信繳呈御案,方始不慌不忙地分辯。 “王詠霓是親眼目睹,臣還沒有見過濟遠,不知道王詠霓的話,說得對不對?不過,他說濟遠不能跟定遠、鎮遠一起回國,似乎言過其實,如今濟遠已經跟定遠、鎮遠一起東來了。”

“我也覺得他的話,不免過分,可是也有說得有理的。” “是!”李鴻章答道:“濟遠是一條快船,當時是仿英國的新樣子定造的,因為是頭一回,有些地方不大合適,臣亦早已寫信給曾紀澤,託他跟許景澄商量,新訂的兩條船,盡力修改圖樣。總之,好的地方,務必留著,不好的地方,務必改掉。” “原該如此。不過,如今既有這麼許多毛病,只怕枝枝節節地改也改不好。七爺,你看,是不是打個電報給他們,那兩條新船先緩一緩,等事情水落石出了以後再說?” “這,”醇王轉臉,低聲問道:“少荃你看呢?” 李鴻章想說:“兩條新船已經跟人家訂了建造合同,付過定洋。如果緩造,要賠補人家的損失,太不合算。”這幾句話已到口邊,發覺不妥,就不肯出口了。

“皇太后聖明,理當遵諭辦理。” “那就這樣辦了。”醇王答說,“臣回頭就發電。” “李鳳苞這個人,”慈禧太后看著李鴻章問,“他是什麼出身?” “他是江蘇崇明的生員……。” 李鴻章奏報李鳳苞的簡歷:此人精於曆算測繪之學,為以前的江蘇巡撫丁日昌所賞識,替他捐了個道員,派在江南製造局當差。曾主辦吳淞砲台,繪製地球全圖,還譯過許多聲光化電之書,在洋務方面頗有勞績。 光緒元年丁日昌當福建巡撫,兼充船政大臣,特地調李鳳苞為船政局總考工。以後遣派水師學生留學,由李鳳苞充任監督,帶領出洋。 光緒四年繼劉錫鴻為駐德國使臣,以迄於今。 “李鳳苞對造船,原是內行,而且在外洋多年,洞悉洋人本性。不過,臣與他本無淵源,只覺得他很乾練,操守亦還可信。而況他是朝廷駐德的使臣,這幾年既然向德國訂造鐵甲船,臣自然委託他經理。”

這是李鴻章為自己開脫責任。慈禧太后懂他的意思,點頭說道:“原不與你相干。將來等船到了,有沒有像王詠霓所說的那些情弊,當然要切切實實查一查。你也不必回護他。” 最後這句話頗見分量。李鴻章誠惶誠恐地答道:“臣不敢!” “七爺!”慈禧太后遂即吩咐:“你就傳話給軍機擬旨吧!你一個,李鴻章一個,”她想了一下又說:“再派奕劻。就是你們三個,會同去查。” 這重公案,到此算是有了處理的辦法。雖然面子上不甚好看,但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為醇王與奕劻都可以講得通。倘或交都察院或者兵部,甚至刑部查辦,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不容易了。 “李鴻章!”慈禧太后談到一件耿耿於懷的事,“蠶池口的天主教堂,那麼高!西苑的動靜,都在洋人眼裡了。實在不大妥當。六月裡,神機營找過一個英國人,他上了一個條陳,說有法子讓他們遷走。這件事別人辦不了,你得好好費心。”

李鴻章在天津就听說過此事,料知責無旁貸,也約略思量過應付之道,此時自然毫不遲疑地應承:“皇太后請放心! 臣盡力去辦,辦妥為止。 ” 這個答复簡捷痛快,慈禧太后深為滿意,轉臉對醇王說道:“你就把那個條陳交給李鴻章吧!” ※ ※ ※ 等李鴻章回到賢良寺,總理衙門已將條陳送到。上條陳的英國人叫敦約翰,十年前曾由英國公使威妥瑪介紹,與李鴻章見過一面。在他的印像中,此人謹慎能幹,頗可信賴。因此,李鴻章對他的條陳,相當重視,急著要看。 原本是英文,由北洋衙門的洋務委員伍廷芳,連夜趕譯成中文。接著便將敦約翰約了來,當面商談。 “你為北堂所上的條陳,我已經看到了。今天要跟你細細請教。” 等伍廷芳譯述了李鴻章的話,敦約翰答道:“神機營有個姓恩的道員,是我的朋友,他來跟我說:北堂建在內城,鄰近宮殿,大不相宜,能不能把這個教堂拆掉?我告訴他說,拆教堂這件事,褻瀆宗教,是極大的忌諱,切不可魯莽。他請我想辦法,我考慮了好久,認為只有一個辦法或者可行,就是在京城裡,另外找一處大小相稱的地方,照北堂原來的規模,新造一所教堂,作為交換。恩道員就請我寫一個書面文件,拿走了。”

“原來如此!”李鴻章問道:“北堂現在由誰主持?” “是意大利人,名叫德理雅布,我也認識的。” “屬於那個教會?” “屬於法國的教會。” “拆北堂一事,跟德理雅布交涉,行不行?” “不行,不行!”敦約翰連連搖手:“以前的主持叫都樂布理斯,秉性和平,有勇有謀,跟他商量,或者可以成功。現在的這個德理雅布,是去年都樂布理斯去世以後,由宣化府調來的。此人膽小,沒有主見,跟他商量,一定大為張皇,反而誤事。” “那麼,”李鴻章問:“跟法國公使商量呢?” “更加不可以。法國一定會從中作梗,無濟於事。”敦約翰說,“這件事如果希望成功,只有派人到巴黎,與北堂所屬教會的會長商量,得到他的許可,法國公使就不會再阻撓了。”

敦約翰在條陳中,曾經自告奮勇,所以李鴻章問他:“如果請你去,你是英國人,怎麼能辦得通?” “我雖是英國人,但是我信奉天主教,以教友的資格,代表中國去交涉。” “如果請你代辦,你這個交涉,預備怎麼一個辦法?” “第一,”敦約翰說,“要請中國政府給我一份委任書,作為憑證;第二,我到了巴黎,先要聯絡幾位有聲望的人士,請求他們協助;第三,見了法國天主教會的會長,我預備這樣說……。” 敦約翰的說詞是:天主教在中國傳教,一向受到優待保護。如上年中法失和,兵戎相見,而法國教士受中國政府保護,照常傳教,並未驅逐出境。這種格外體恤的恩惠,不可忘記。 北堂的建製過高,下窺宮廷,依照中國的習慣,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現在中國政府願意另外撥給一方基地,並負擔建築新堂的費用,這是情理兩得之舉。如果接受中國政府的要求,中國政府還可以特頒上諭:凡在中國傳教的外國人,只要安分守己,不犯法紀者,各省督撫一律保護,不准欺侮。 “我想,”敦約翰說,“大致照這樣的說法,應該可以徵得同意。然後,我再轉到羅馬去見教皇,事無不成。現在唯一的顧慮是,法國天主教會會長,雖然同情中國的要求,但怕他不敢作主,要跟法國政府去報告。那一來就麻煩了。” “是啊!倘或如此,你又有什麼應付的辦法?” “或者可以請英國駐法公使出面斡旋,不然就請德璀琳協助,由他跟北堂主持、法國公使去關說。這只有見機行事,到那時候,我會從巴黎直接跟德璀琳密電商議。” 德璀琳是德國人,現在是中國的客卿,擔任天津海關稅務司的職務。李鴻章知道敦約翰跟他有很深的交情,認為辦法相當切實,決定接納。 “敦約翰先生,”李鴻章問道:“如果請你代辦,往還要多少日子?” “總得五六個月。” “費用呢?” “旅費估計要五千銀元。” 李鴻章點點頭表示同意。靈機一動,隨又問道:“我中國遇有天主教傳教案件,向來是跟法國交涉。如果你能見到教皇以及教廷外務部,那麼日後如有傳教案件,不經過法國,直接跟教廷打交道,可以不可以?” “怎麼不可以?中國果真有這樣的意思,教廷一定非常歡迎。”敦約翰說,“近來我聽各地天主教士說,中國待教士相當厚道。可是傳教案件,一經法國公使總理衙門交涉,往往節外生枝,插入其他事故,多方勒索,使得中國政府誤會天主教士難以相處,這決不是教廷的本意。如果中國能派一位公使,常駐教廷,教廷亦派代表常駐中國,有事直接商談,無須法國代為經手。” “這樣做法,恐怕法國政府會不高興。”李鴻章問,“你以為如何?” 敦約翰又說,信天主教的中國百姓,所以要倚恃法國出面來保護,是因為中國政府視之為化外之民。如果朝廷有一通剴切的上諭,不得歧視教民,那麼中國百姓受中國政府保護,乃是天經地義,何勞法國出面來替他們主張利益?至於教案有教廷代表可以交涉,法國更不能無端干預。所以只要中國自己有正當的態度,適宜的措施,實在不必顧慮法國政府的愛憎好惡。 這番話在李鴻章聽來不免暗叫一聲“慚愧”,同時作了決定,乘此時機,委託敦約翰向教廷接洽建交之事。 “你所要的盤川五千銀元,可以照撥。不過給羅馬教皇的信,只能隱括大意,不便說得太明白。“李鴻章又很鄭重的叮囑:“這一次託你去辦這件事,務須秘密,千萬不能張揚。請你隨時小心,相機行事,不要辜負委任。如果事情辦成功,我們當然另有酬謝。” “是的!我盡我的全力去辦。”敦約翰說,“在我離開中國以後,旅途中的一切情形,隨時會用密電報告。請爵士指定一個聯絡的人。” 李鴻章略想一想問道:“德璀琳如何?” “很好!”敦約翰欣然答說:“我認為他是最適當的人選。” 李鴻章很高興。事情的開頭很順利,就眼前來說,足可以向慈禧太后交代了。 ※ ※ ※ 打點行裝之際,有了一件喜事,安徽來了一個電報,李鴻章的次子經述,鄉試榜發,高高得中。李鴻章的長子李經方,本是他的侄子,經述才是親生的,所以排行第二,其實應該算作長子,格外值得慶幸。 不過李鴻章不願招搖,所以凡有賀客,一律擋駕,只說未得確信,不承認有此喜事。就算鄉榜僥倖,雲路尚遙,也不敢承寵。 只是這一來倒提醒了他,還有幾個人,非去拜訪不可,一個是潘祖蔭,一個是翁同龢,一個是左都御史奎潤,一個是禮部右侍郎童華,他們都是今年北闈鄉試的考官,從八月初六入場,此刻方始出闈。 依照這四個人住處遠近拜訪,最後到了翁同龢那裡。客人向主人道勞,主人向客人道賀,然後客人又向主人道賀。因為這一科北闈鄉試發榜,頗受人讚揚,許多名士秋風得意,包括所謂“北劉南張”在內。南張是南通的張謇,北劉是河北鹽山籍的劉若曾,名下無虛,是這一科的解元。 “闈中況味如何?”李鴻章不勝嚮往地說,“玉尺量才,只怕此生無分了。” 翁同龢笑道:“多說中堂封侯拜相,獨獨不曾得過試差,是一大憾事!這不能不讓我們後生誇耀了。” “是啊!枉為翰林,連個房考也不曾當過。”李鴻章忽然問道:“赫鷺賓熟不熟?” 赫鷺賓就是英國人赫德,他的多字叫“羅勃”,嫌它不雅,所以取個諧音的號叫鷺賓。翁同龢跟他見過,但並不熟。 “赫鷺賓問我一事,我竟無以為答。叔平,今天我倒要跟你請教。” “不敢當。”翁同龢趕緊推辭,“洋務方面,我一竅不通,無以仰贊高明。” “不是洋務,不是洋務。”李鴻章連連搖手,然後是啞然失笑的樣子,“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赫鷺賓想替他兒子捐個監生,應北闈鄉試,你看使得使不得?” “這真是匪夷所思!”翁同龢想了一下問道:“怎麼應試? 難道他那兒子還會做八股? ” “當然!不然怎麼下場?” “愈出愈奇了!”翁同龢想了一下說,“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請西席,授以製藝,有心讓他的兒子,走我們的'正途'?” “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誠。赫鷺賓雖是客卿,在我看,對我中華,倒比對他們本國還忠心些!” 那有這回事?翁同龢在心裡說。不過口雖不言,那種“目笑存之”的神態,在李鴻章看來也有些不大舒服。 “其實也無足為奇。他雖是英國人,來華三十多年,一生事業,都出於我大清朝的培植……。”接著,李鴻章便敘赫德的經歷給翁同龢聽。 赫德初到中國,是在咸豐四年,當寧波的領事。不久,調廣州、調香港,在咸豐九年充任粵海關副稅務司,正式列入中國的“縉紳錄”。辛酉政變,恭王當國,所定的政策是藉重英法,敉平叛亂,其間赫德獻議斡旋,頗為出力,因而受到重用,代李泰國而署理總稅務司。他親赴長江通商各口岸,設置新關,相當乾練。到了同治二年,李泰國正式去職,赫德真除,改駐上海。從此,中國的關務,由赫德一手主持。洋務特別是對外交涉方面,亦往往找赫德參與密勿,暗中奔走。尤其在李鴻章當了北洋大臣以後,中國的外交,可以說就在他們兩個人手裡。 然而李鴻章卻諱言這一層,只談赫德的受恩深重,“他早就加了布政使銜,今年又賞了花翎和雙龍寶星。因此,英國派他當駐華兼駐韓使臣,他堅辭不就。這無異自絕於英,而以我中國人自居,如今打算命子應試,更見得世世願居中土。我想,鑑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沒有不許他應試的道理。叔平,你的腹笥寬,想想看,前朝可有異族應試之例?” “這在唐朝不足為奇,宣宗朝的進士李彥昇,就是波斯人,所謂'兼華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這跟赫鷺賓的情形,正復相似。不過,解額有一定,小赫如果應試,算'南皿'、'中皿',還是'北皿'?而且不論南北中,總是佔了我們自己人的一個解額,只怕舉子不肯答應。”翁同龢開玩笑地說: “除非另編'洋皿'。” 鄉試錄取的名額稱為“解額”,而監生的試卷編為“皿”字號,以籍貫來分,奉天、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陝西為“北皿”;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廣、廣東為“南皿”;四川、廣西、雲南、貴州另編為“中皿”。小赫的籍貫那一省都不是,就那一省都不肯讓他佔額。所以翁同龢才有編“洋皿”字號的笑談。 李鴻章特地跟翁同龢談這件事,原是探他口氣,因為他管理國子監,為小赫捐納監生,首先就要通過他這道關。如今聽他口風,不但鄉試解額,無可容納“華心”的“夷人”,只怕捐監就會被駁。 “中堂,”翁同龢又變了一本正經的神色,“你不妨勸勸赫某,打消此議。上年中法之戰,仇洋的風氣復起,即令朝廷懷柔遠人,特許小赫應試,只怕闈中見此金發碧眼兒,會鳴鼓而攻!” “這倒也是應有的顧慮。承教,承教,心感之至。”李鴻章站起身來,“可惜,我來你在闈中,不能暢談,等你出闈,我又要回任了。” “中堂那一天出京?” “總在五天之內。到時候我就不再來辭行了。” “我來送行。” “不敢當,不敢當!”李鴻章說,“明年春夏之交,總還要進一趟京。那時候我要好好賞鑑賞鑑你的收藏!”說著,他仿照饋贈恭王的辦法,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個內盛二千兩銀票的仿古箋小信封遞了過去,“想來你琉璃廠的帳,該得不少,不靦之儀,請賞我個臉。” 翁同龢也收紅包,不過是有選擇的,象李鴻章這樣的人,自然無須客氣,“中堂厚賜,實在受之有愧。”他接了過來,順手交給聽差。 ※ ※ ※ 李鴻章回任了,海軍衙門也建立了,北堂拆遷又有李鴻章一肩擔承,擴修三海可以大舉動工了。 這一番大工程,頂要緊的人有三個,一個是李蓮英,一個是立山,一個是雷廷昌。 雷廷昌雖然有個員外郎的銜頭,卻少為人知,但說起“樣子雷”,或者“樣式雷”,縱非如雷灌耳,知者可真也不少。 “樣子雷”在京城裡已經七代,都當他家是土著,其實雷家是江西人,籍隸南康府建昌縣。據說他家世係以周易六十四卦排行,乾元再週,到元朝已歷百世。三十年為一世,算來雷家一脈相承,源遠流長,可以媲美曲阜孔家。當然,這是難以稽考的一件事。 確實可靠的是雷家遷居金陵以後的情形。有個做木匠的雷玉成避明末流寇之亂,與兩子振聲、振宙移家金陵石城。清兵入關,重修為李自成所燒毀的宮殿,雷振聲的兒子雷發達,與他的堂兄發宣,應募入京,這就是“樣子雷”發祥之始。 康熙中葉重修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太和殿的正梁是拆明陵享堂的楠木樑柱充用。上樑之日,聖祖親臨行禮,那知吊起正梁一比,卯榫不符。兩木相嵌,凸出的叫榫,俗稱榫頭;凹進的叫卯,俗稱為竅。製作卯榫是木匠這一行的手藝中,最高的技術,顯然的,這個木匠的手藝不到家,尺寸不符,以致格格不入。 三大殿是天子正衙,上樑是一件極鄭重的事,出了這樣的紕漏,豈同小可?因此工部官員,震栗失色。 結果是有個司官有應變的急智,知道雷發達手藝過人,便找了一套從九品的官服讓他穿上,腰間掖一把斧頭、一把鑿子,猱升而上,一隻手攀住樑木,一隻手動鑿子另開一竅。在天子注目,百官仰視之下,從容而迅捷地完了工,然後收起鑿子,取出斧頭,相準地位,使勁一擊,手落榫合,工部官員才得透一口氣。 聖祖是一位極其通達人情的賢君,將前後經過都看在眼裡,知道卯榫不合,不能怪工部官員,因為將就舊木料,難免不相符。而卯榫既合則完全是雷發達的本事,龍顏大悅,當面降旨,將雷發達授為工部營所的長班。當時便有四句歌謠,專記其事:“上有魯班,下有長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 雷發達活到七十歲才死,由他的長子金玉繼業。雷金玉後來投充內務府包衣旗,做圓明園楠木作樣式房掌案。以營造內廷的功勞,欽賜內務府七品官職,到雍正七年才死,死時已經七十多歲。 在雷金玉死前三天,他又生了一個兒子。雷金玉娶過六個太太,最後這個少妻張氏所生的兒子名叫聲澂,排行老五。聲澂的四個哥哥,大概都無法繼承父業,所以就決定南歸,但張氏不肯隨行,帶著兒子住在京里。 圓明園樣式房掌案,雖是世襲之職,只以聲澂尚在襁褓,所以為雷金玉的伙計所篡奪。於是張氏抱子投訴工部,到雷聲澂成年,方始得以承襲。 雷聲澂成年,正是乾隆大興土木之時,所以雷聲澂與他的三個兒子,都受重用。長子名叫家瑋,曾奉派查辦外省行宮,高宗六次南巡,家瑋無役不從,除了勘查行宮興建的工程以外,圓明園仿照各地名勝修建,其間買地觀察規劃的任務,都落在雷家瑋肩上,所以在京的日子少,在外的日子多。此外,他還查辦過堤工、監務、私開官地等等分外的差使,已成高宗親信的耳目。 雷聲澂的次子叫家璽,在乾隆末年,深為得寵,萬壽山、玉泉山、香山各行宮的園庭工程,多由他承辦,而且除營造以外,又承辦宮中年例燈彩、焰火。乾隆八十萬壽,點景樓台,爭妍鬥麗,盛極一時,亦出於雷家璽的手筆。 雷聲澂的小兒子叫家瑞,在嘉慶朝繼父兄而主持樣式房。在乾嘉兩朝,雷氏弟兄三人,通力合作,家道大昌,“樣子雷”奠定了不拔的基礎。 第五代的“樣子雷”名叫雷景修,是二房雷家璽的第三個兒子,十六歲就隨著父親在樣式房學習“世傳差務”,為人勤勞謹慎。道光五年,雷家璽病故,雷家瑞亦已衰邁,雷景修因為差務繁重,唯恐失誤,將掌案的名義,請伙計郭九承辦,寧願自居其下。這是明哲保身的辦法,因為宣宗的節儉是出了名的,頂著掌案的名義,好處不多,禍患無窮。因此到了宣宗駕崩,雷景修便又出來爭掌案了。 要爭當然不容易。這個差使歸雷家世襲,固為事實,但當初讓郭九出面承辦,形同放棄,公家事務到底不同私人產業,取捨由心。因而一面要爭,一面不讓,相持不下。 僵局的解消是由於正當此際,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順理成章地“物歸原主”。不過,雷景修爭回樣式房,恰在洪楊順流東下,於金陵建號稱國的時候,文宗雖好享樂,究竟不忍亦不便大興土木。雷景修賦性勤勞,趁這差使不忙的幾年,收集祖傳的營造法式圖稿和大大小小的“燙樣”——用硬紙製作的宮殿模型,加上說明,編成目錄,要用三間屋子,才能容納得下。 咸豐十年八月,圓明園被焚。當時最心疼的,恐怕除了文宗,就是雷景修了!雷家數代心血,化為烏有,而自康熙至乾嘉,一百年辛苦經營的中國第一名園,遭此浩劫,估量國家財力物力,再無重複舊觀之望。因此,雷景修從世居的海淀,遷家到西直門內東觀音寺。其時諸子都已長成,最能幹的是老三雷思起,文宗的定陵,就由他主持興建,工成賞官,是個鹽大使的銜頭。 同治十三年重修圓明園,鬧得天翻地覆,其實穆宗一半是為母受過。在慈禧太后親自乾預之下,雷思起與他的兒子廷昌,曾蒙召見五次,雷景修收集的圖稿“燙樣”,此時大得其用,“樣子雷”的名聲,再度傳播入口。但隨著“天子出天花”的穆宗駕崩,一切似都歸於泡影,雷思起也就鬱鬱下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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