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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清宮外史下(3-1)

慈禧全傳 高阳 7413 2018-03-14
到醇王府是下午三點鐘。雖說暮秋晝短,離天黑也還有兩個鐘頭,醇王特地親自帶路,陪李鴻章一覽樓台林木之勝。 這一座醇王府,已不是當年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與貝子奕繪吟詠酬唱之地的太平湖醇王府了。舊邸為當今皇帝誕育之地,自然而然地成為所謂“龍潛於淵”的“潛邸”,不宜再住。因此,醇王在光緒初年,物色到了一所巨宅,地址在傘子胡同,本來是乾隆朝權臣和珅的一個親戚所有。一旦“和珅跌倒,嘉慶吃飽”,六親同運,這家人家也就很快地敗落下來。廢宅荒園,地方太大,沒有人敢買,因為買下來也修不起。 這對醇王來說正合適,他要的就是地方大,買下基址,只花了三千五百銀子,但重新營建,卻花了房價的十倍都不止。 興工了兩三年,直到光緒八年春天才落成題名“適園”。

適園的正廳,宏敞非凡,“頤壽堂”三字,出於恭王的手筆。其中供奉一方匾額:“宣贊七德”,是先帝穆宗的御筆,特地由太平湖府邸中,移奉於此。 頤壽堂兩翼是兩座洋樓,就稱為“東樓”、“西樓”,西樓北窗之下,修竹萬竿,繞以一彎流水,水邊建一座亭子,叫做“修禊亭”。 沿著這一彎流水,曲折而東,是一帶假山。山上有“問源亭”,山下有“風月雙清樓”。繞過假山,一方極大的平地,多植長松,有一座茅檐的廳,題名“撫松草堂”。西面隔著一道小溪,渡過板橋,是一片梅林,中間隱著五楹精舍,名為“寒香館”。 “寒香館”後面有一條曲徑,粉牆掩映,紅樓一角,想來是內眷的住處。到得盡頭,向東一轉,有一道垂花門,推門進去,別有天地,是仿照西湖“三潭印月”構築的一座水榭,九曲闌干,四面可通。進門之處懸一塊醇王親筆的橫額,大書“退庵”二字,其實是醇王延見親密僚屬的一座“簽押房”。

在退庵歇腳進茶。然後又回到寒香館,再往西走,有一座“罨畫軒”,軒西便是適園盡處,花綺石癯,別有幽趣,茅亭有一塊匾,就題作“小幽趣處”。 此外還有題名“絢春”、“沁秋”、“梯雲”、“攬霞”的樓台之勝,李鴻章腰肢雖健,到底也是花甲老翁了,只能匆匆而過,或者遙遙一望而已。 遊罷全園,醇王在他的書齋“陶廬”設宴款待。這不是簡慢,而是體恤,因為在正廳安席,則親王儀制所關,少不得衣冠揖讓,豈不是讓客人受罪?書齋設座,只算便酌。陪客亦僅一位,是惠親王奕綿的小兒子貝子奕謨。園中匾額,大半出自他的手筆,他是醇王最親近的一個堂兄弟,特地邀了他來作陪,便有不拿李鴻章當外人的意思在內。 主客三人,圍著一張大理石面的紅木圓桌,成鼎峙之勢,無上下之分,談的自然是閒話,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醇王提到左宗棠,在惋惜中表示失望,李鴻章則是以直報怨,談左宗棠如何與曾國藩結怨,又如何與他的至親郭嵩燾結怨。左宗棠為了要爭廣東的地盤,不惜力攻廣東巡撫郭嵩燾,保他的部將蔣益澧接任的始末。

“原來是這段恩怨!”醇王是如夢初醒似的神態,“我聽人說,是湘陰文廟出了靈芝起的誤會。原來不是!” “怎麼?”奕謨問道,“出靈芝是好事,怎麼起了誤會?” “我怕說不完全了。”醇王說道,“少荃總知道這段公案?” “是同治三年的事……。” 同治三年,湘陰文廟,忽然發現五色靈芝一本,轟動遠近。不久郭嵩燾拜命受任為廣東巡撫,喜訊一到,郭嵩燾的胞弟崐燾,作家書致賀,說:“文廟產芝,殆吾家之祥。”這本是一時的戲言,誰知正以平洪楊之功封了一等恪靖伯的左宗棠,聽得這話,大為不悅。 他說:“湘陰果然有祥瑞,亦是因為我封爵之故。跟他郭家有何相干?”他不但這樣發牢騷,還特為以一千兩銀子作潤筆,請湖南的名士周壽昌寫了一篇《瑞芝頌》,稱述左宗棠的功績。

“對了!我聽到的就是如此。”醇王說道,“我當面問過左季高,他笑而不答,大有默認之意。” “左季高常有英雄欺人的舉動。不便明言而已。”李鴻章下了一個斷語:“左郭交惡,其曲在左,是天下的公論。” “為來為去為爭餉!”酒量極宏的奕謨,陶然引杯,“究不如向此中討生活為妙。” “心泉貝子是福人,美祿琳瑯,文酒自娛。這份清福,實在令人羨慕。”李鴻章轉臉向醇王說道:“鴻章若是像左季高的性情,只怕十七省的督撫都得罪完了。” “這話怎麼說?” “還不是為了餉!這瞞不過王爺,光緒元年戶部奏定,南北洋海防經費,每年各二百萬。其實呢,每年收不到四十萬。明明奉旨派定的關稅、釐金,各省偏要截留。咳!”李鴻章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提到這一層,醇王勾起無窮心事,要辦海軍,要加旗餉,要還洋債,還要興修供太后頤養的御苑,處處都要大把的銀子花出去。再過兩年皇帝大婚,又得籌集百萬銀子辦喜事,那裡來? 他的性情比較率直誠樸,好勝心強而才具不免短絀,所以一想到這些棘手的事,立刻就會憂形於色,把杯閒話的興致也就減低了不少。 “少荃!”醇王想沉著而沉著不下來,原來預備飯後從容細商的正事,不能不提前來談:“萬事莫如籌餉急!如今興辦海軍,那怕就先辦北洋一支,也得一筆巨款。以後分年陸續增添,經費愈支愈多,這理財方面,如果沒有一個長治久安之策,可是件不得了事!” “王爺見得是,鴻章也是這麼想。理財之道,無非節流開源,閻丹初綜核名實,力杜浮濫,節流這一層倒是付託有人了。至於開源之道,鴻章七月初二的那個折子上,說得很清楚了,想來王爺總還記得!”

醇王當能記得。這一個多月以來,所有關於海軍方面的籌劃,就拿李鴻章的奏議作為根據,醇王念念在茲,對原折幾乎都背得出來了。 “你說,'開源之道,當效西法,開煤鐵、創鐵路、興商政。礦鐵固多美富,鐵路實有遠利;但招商集股,官又無可助資;若以輕息借洋款為之,雖各國所恒有,為群情所駭詫。若非聖明主持於上,誰敢破眾議以冒不韙?'這倒不要緊,只要有益於國,上頭沒有不許的。不過遠水救不了近火,開礦、造鐵路,收利總在十年八年之後,眼前如何得能籌個幾百萬銀子?” 這一問,在李鴻章“正中下懷”,他想了一下,徐徐答道:“王爺總還記得原折上有印鈔票一議。西洋各國,鈔票不但通行本國,他國亦有兌換行市,我們大清國又何嘗不可印?如果由戶部仿洋法精印鈔票,每年以一百萬為度,分年發交海防各省通用,最要緊的是出入如一,凡完糧納稅,都準照成數搭收,不折不扣,與現銀無異。等到信用一立,四海通行,其利不可勝言!”

“這……,”醇王將信將疑地說,“這不就是歷朝發寶鈔的法子?這個法子,我跟好些人談過,解說從來不曾成功過。” “是的,歷朝發寶鈔,都沒有成功過。然而,北方票號、南方錢莊的銀票,又何以行得開?京師'四恆'的票子,通都大邑,一律通行,其中的道理,就在我們的銀票是實在的,發一千兩銀票,就有一千兩現銀子擺在那裡。好比賭局中,先拿錢買籌碼一樣,籌碼值多少就是多少,誰也不會疑心賭完了拿籌碼換不到錢。發鈔票,如果也有現銀子擺在那裡,信用自然就好了。” “少荃!”奕謨笑道,“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一個典故,好比王介甫想化洞庭湖為良田一樣。” 李鴻章一愣,細想一想,才想起奕謨所說的典故,其實是劉貢父的故事。

這是宋人筆記中數數得見的故事,奕謨也誤記了。原來記載:王安石愛談為國家生利之事,有小人附和諂媚,說梁山泊八百里,決水成田,可生大利。王安石一聽這個建議,大為高興,但轉念想想,又不無疑問,決水何地可容?其時東方朔一流人物的劉貢父,正在客座,回答王安石的話說:“在梁山泊旁邊,另鑿八百里大的一片水泊,可容已決之水。”王安石大笑,不再談這個建議了。 奕謨引此典故的意思是說:既有現銀子在那裡,又何必再發鈔票?李鴻章當然明白,欣賞地答道:“心泉貝子問得好!銀行發鈔票,自然不是別鑿八百里泊以容梁山泊之水。發一萬兩銀子的鈔票,不必一萬兩銀子的準備,其中盡有騰挪的餘地。然而這又不是濫發鈔票,是一個錢化作兩個錢的用途,又是無息借債,於民無損,於國有益,最好不過的一把算盤。”

“少荃,”醇王很用心地,“你再說說!其中的道理,我還想不透徹。” “王爺請想,發一兩銀子的鈔票,收進一兩現銀,這一兩現銀,可以用來兌成英鎊,跟外國訂船購炮之用,豈不是一個錢變作兩個錢用?這多出來的一個錢,等於是跟百姓借的,鈔票就像借據一樣,不過不必付利息。而百姓呢,拿這張鈔票又可以完糧納稅,又可以買柴買米,一兩銀子還是一兩銀子,分文不短,豈不是於民無損,於國有益?” “啊!這個法子好!”醇王大為興奮,“如今借洋債很費周章,又要擔保,又要付利息,倘或發一千萬兩的鈔票,兌進一千萬現銀子,就是白白借到了一筆巨數,那太妙了。” “是!”李鴻章說,“不過這一千萬兩銀子,倘或浮支濫用,揮霍一盡,那就是欠下了一大筆債。若是拿來開礦造鐵路,作生利的資本,賺出錢來,再添作資本,這樣利上滾利,不消二三十年工夫,我大清國也就可以跟西洋各國一樣富強了!”

醇王聽得滿心歡喜,決定好好來談一談這一套理財妙計。李鴻章原就有一份說帖,是總稅務司赫德所擬,而且跟英國匯豐銀行的總經理克米隆已經長談過好幾次,妙計都在錦囊中,這天說動醇王不過是第一步而已。 “少荃,”醇王最後作了一個結論:“我想邀軍機跟總署諸同仁,來一次會議,所談的就是三件大事:海軍、鐵路、銀行。你看如何?” “悉聽王爺裁奪。”李鴻章說,“不過外商叫銀行,咱們還是叫官銀號好了。免得名稱雷同,混淆不清。” 這是為了消除衛道之士的疑忌,有意不用洋人的名稱,醇王會意,連聲道“是”。接下來又問:“你這幾天總要先拜客,軍機跟總署也得預備預備。說不定上頭還要召見一次。我看會議的日期,倒不必太迫促。二十八好不好?” “是!二十八。”李鴻章說,“會議是王爺主持,自然聽王爺定日子。” 等回到賢良寺,李鴻章不入臥室,徑自來到幕府聚會辦事的廳房,批閱文電。一面看,一面就作了裁決,幕府依照他的意旨,分頭擬稿發出。最後才看明天開始拜客的單子,長長一張紅箋,不下百人之多,李鴻章一見皺眉,提起筆來,大塗大抹,刪減了一半。 ※ ※ ※ 拜客的名單上,頭一名是武英殿大學士靈桂。他是曾國藩一榜的傳臚,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以左副都御史充會試“知貢舉”,雖是“外簾官”,照例也算這一科進士的老師。李鴻章是丁未翰林,科甲中人,最重師門,所以第一個就拜靈桂,備了一千兩銀子的贄敬,附帶二百兩銀子的門包。 門生拜老師,照規矩進由邊門,出用中門,名為“軟進硬出”。但李鴻章既有爵位,又是首輔,真所謂“位極人臣”。靈桂家開中門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轎前回明,“不必降輿”,大轎一直抬到二堂滴水簷前,變成“硬進硬出”。 靈桂已經病得不能起床了。在轎前迎接的,是靈桂的兒子孚會,年輕還不大懂事,幸好有靈桂的女婿榮祿照料,周旋中節,井井有條。略作寒暄,李鴻章便問起老師的病情。 “家岳的病,原是氣喘宿候,逢秋必發,只不過今年的來勢特兇,一發不可收拾。” “喔,”李鴻章問道:“請誰看的?” “請的薛撫屏。”榮祿搖搖頭,“他說: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鴻章微喟著說:“我看看老師去!” “相見徒增傷感。中堂不必勞動吧!” 這是謙詞,李鴻章當然非看不可,“白頭師弟,”他說,“見得一面是一面。仲華,請引路。” 於是到了靈桂病榻前,白頭師弟,執手相看,都掉了眼淚,榮祿硬勸著將李鴻章請到客廳。本來可以就此告辭,況且拜客名單雖刪減了一半,也還有長長一串拖在後面,不容久坐。但李鴻章為了榮祿的緣故,決定把握這個無意邂逅的機會,稍作盤桓。 “後事想來都預備了。” “是!”榮祿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遺折的稿子擬好了,請中堂斟酌。” 這也是一種“應酬”,而李鴻章因為一生沒有當過考官,對於他人請看文章,最有興趣,居然戴起眼鏡,取來筆硯,伏案將靈桂的遺折稿子,細細改定。這一下又花了半點鐘的工夫。 榮祿稱謝以後。提到李鴻章此行,少不得有一番很得體的恭維。李鴻章倒也居之不疑,不作謙虛的客套,等榮祿的話完,忽然問道:“仲華,你今年貴庚?” “今年三十八。” “可惜!”李鴻章大搖其頭,“我為國家可惜,正在壯年,如何容你清閒?醇王處事,我樣樣佩服,就這件事上頭,可不敢恭維了。” 榮祿很灑脫地笑了一下,“被罪之身,理當閉門思過。”他說:“至於七爺對我,提攜之德,實在無話可說,將來補報也總有機會的。” “眼前就是機會。”李鴻章說,“京營加餉,似乎勢在必行。加了餉自然要整頓,這個差使,仲華,依我看非你莫屬。” 榮祿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要自己有所表示,他樂意在醇王面前進言推薦,其實自己與醇王的關係,又何勞第三者費心?醇王的短處是不免多疑,果然李鴻章在他面前為自己說了好話,他只以為自己有倒向北洋之心,反而引起猜忌。 這樣一想,頗為不安,怕李鴻章魯莽從事,好意變得不堪承受,因而接口答道:“這是中堂看得起我。如果七爺覺得我還可以效一時之馳驅,我又何敢崖岸自高?多承中堂指點,一兩天之內,我就去見七爺。” 這是暗示:有話他自己會說,無須旁人代勞。李鴻章是何等腳色?自然一听就懂,“這才是!”他連連點頭,鼓勵他說:“醇王知人善任,篤念舊情。仲華,你真不必自外於人。” ※ ※ ※ 等李鴻章一走,榮祿又拿他的話細想了一遍,覺得適園之行,必不可少,而且愈快愈好。 因此,這天午後,策馬徑往傘子胡同。這幾年踪跡雖疏,但畢竟不是泛泛的關係,所以醇王聽得門上一報,立即延見。 見了面,先問起靈桂的病情,榮祿是早就想好了的,不能無故謁見,要藉他岳父的病,作個因頭,所以此時正好藉話搭話。 “我岳父的病,是不中用了,一口氣拖著,只為有心事放不下,特地叫我來求王爺。” “喔,他有什麼心事?” “還不是身後之名!”榮祿說道:“我岳父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蒙宣宗成皇帝朱筆親點為傳臚。宗室照例不能得鼎甲,所以,這個傳臚,更為可貴,將來的諡法上,要請七爺成全。” 旗人對諡法,特重一個“靖”字,因而醇王問道:“莫非他想諡文靖?” “這倒不敢妄求。” “那……,”醇王想了一下說:“反正這會兒也還談不到此。將來內閣擬字的時候,你自己留意著,到時候說給我就是了!” “是!”榮祿隨手請了個安:“我替我岳父給七爺道謝。” “你來就是這件事嗎?” “也不光是這件事。”榮祿答說:“這一陣子,很有些人在談旗營加餉的事。有人來問我,我說:旗營加餉是七爺多少年來的主張,只要部庫有餘,這件事,七爺一定會辦。不過現在大辦海軍也是要緊的,萬一一時辦不到,大家可別喪氣,反正有七爺在,就一定有指望。” 這最後一句話,是醇王頂愛聽的。他一生的志願,就是練成一支足以追步開國風烈的八旗勁旅。當年太祖皇帝的子侄,各張一軍,太宗英武過人,只兼領正黃、鑲黃兩旗,即令到了順治年間,睿親王多爾袞的正白旗收歸天子自將,亦未及八旗之半。自己能夠掌握全旗,又能重振入關的雄風,那是多麼快心之事! 醇王的這個心願,從肅順被誅,剛掌管神機營的時候,就已為自己許下了。他讀過許多兵書和名將的史傳,也細心考查過僧王帶兵的手段,確信對部將士卒,唯有恩結,才能得其死力,能得其死力才能無間寒暑,勤加操練,成為能攻善守,紀律嚴明的一支精兵。然而,二十年來,他始終只是在“恩結”二字上下功夫,勤加操練固然談不到,能不能“得其死力”亦沒有把握。說來說去都因為他自己覺得恩結得還不夠深。 這一次醇王是下定決心了,要大刀闊斧地裁汰比“綠營”習氣更深的各省爛兵,省下軍費來“恩結”旗營。不過,“旗營加餉也不是白加的。”他說,“咱們得要想個法子,切切實實整頓一番!” 用“咱們”的字樣,就意味著這整頓的事務,有榮祿的份。不過,他不願自告奮勇,毫無表情地答一聲:“原該切實整頓。” “整頓得要有人。穆圖善是好的,不過一時還不能調進京;善慶,我想讓他幫著辦海軍。仲華,你告病得太久了,這一次得幫我的忙。” “怎麼說是'幫忙',七爺言重了!”榮祿問道:“七爺是讓我到神機營,還是回步軍統領衙門?” “提到這上頭,咱們好好談一談。”醇王將身子湊過去,左肘斜倚著茶几,顯得很親密似的,“我久已有打算了。這兩年地面上不成樣子!福箴庭婆婆媽媽,壓根兒就不能當那個差使,上個月出了個大笑話,你聽說了沒有?” 這實在是個大笑話。只為步軍統領福錕賦性庸懦,為人所侮,竟有樑上君子偷了他的大帽子,掛在正陽門上,附著一張紙條,大書“步軍統領福大人之腦袋”。幸虧發覺得早,很少路人得見,但神機營的密探自然有報告。榮祿雖是在野之身,消息卻異常靈通,不過神機營的密探跟他常打交道,以瞞著醇王為宜,所以他故意答道:“沒有聽說。” “是這麼回事……。”醇王所談的大笑話,果然是這麼回事。 “上頭很賞識福箴庭,我亦不便多說。不過步軍統領衙門,非得有個能頂得住的人不可。我想,你還是回那裡,另外我再奏請,派你兼一個神機營專操大臣的差使。這不是兩全其美?” “多謝七爺栽培。”榮祿平靜地答道:“我回步軍統領衙門去當翼尉。” 怎麼是當翼尉?醇王細想一想,才知道他是有意這樣子說。榮祿由於沈桂芬和寶鋆的合力排擠,因為失察之罪,在工部尚書兼步軍統領任內降二級調用,一直告病不就實缺,此刻如果派缺,只能派一個從二品的職位。 而步軍統領屬下,左右翼總兵是正二品,他亦不夠資格充任,那就只好當正三品的翼尉了。所以他那樣說法,可以看作牢騷,也不妨說是提醒醇王,如果要用他,就得先讓他官復原職,否則無法重用。 這一層,醇王當然早就想過,“仲華,你放心好了,我已經替你打算過了。”他說,“只等年下,入覲的蒙古王公一到,你那件事就可以辦了。” “喔,”榮祿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事,怎麼樣也跟蒙古王公扯不上關係,因而說道:“請七爺明示。” “皇帝開春就得練騎射了。我想用你的名義,進八匹好馬,一等賞收,自然有恩典。” 這不用說,這八匹好馬,是托蒙古王公採辦,在年下循例入覲時帶到。醇王這樣曲意綢繆,盛情倒著實可感。榮祿正在思索該如何表示謝意時,只聽醇王喊道:“來啊! 看額駙在不在? ” 額駙是指他的女婿,伯彥訥謨詁的長子那爾蘇,正好在府,一喚就到。榮祿跟他也極熟,一見了面,拉著手問長問短,就像對自己鍾愛的一個小兄弟那樣親熱。 等他們談得告一段落,醇王問道:“那八匹馬怎麼說?” “早就挑好了。全是菊花青,個頭兒一寸不差。如今正在調教,十一月初就可以到京了。” “你聽見了吧?”醇王看著榮祿說。 榮祿立刻甩一甩袖子,請了個雙安,站起身來垂手說道:“七爺這麼回護,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不怕七爺生氣,有件事非得依我,才能讓我心裡稍微好過些。” “你說吧!” “馬價多少,得讓我照繳。” “這是小事,隨你好了。” 於是榮祿再次稱謝,又談了些閒話,方始辭去。此行總算不虛,但事情實在很難,福錕的簾眷方隆,即令降二級調用的處分取銷,也未見得能取而代之。倘或派一個左右翼的總兵,去聽福錕的號令,那就未免太委屈了。 “果然如此,寧願仍舊告病!”榮祿自己對自己說,“要嘛不回步軍統領衙門,要回去就非得當堂官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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