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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清宮外史下(2-2)

慈禧全傳 高阳 12019 2018-03-14
出宮卻不回賢良寺,先去拜客。第一個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繼了當年大家叫惠親王綿愉“老五太爺”的這個尊稱,年紀大了,也想得開了,不似從前動輒臉紅脖子粗地跟人抬槓。他的賦性向來簡易坦率,這天輕車簡從逛西山去了。李鴻章撲個空,反倒得其所哉,因為他實在有點畏憚這位“老五太爺”的口沒遮攔,毫無忌諱,有時問出一句話來,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來便是拜謁恭王。李鴻章在轎中想起往事,感慨叢生,惻惻然為恭王難過。一年多以來,連遭拂逆,去年為了隨班祝嘏,碰那麼大一個釘子,已經難堪,今年又有喪明之痛,而且載澂之死,流言甚多,說他生的是楊梅惡瘡,遍體潰爛,不可救藥。還有一說,恭王久已棄絕這個長子,載澂病危之時,有人勸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聽勸而去,一進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繡滿了花的黑綢長衫,當時掉頭就走,從牙縫裡擠出來兩個字:“該死!”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報入宮,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淚,在所有的侄子之中,她最喜愛載澂,不僅因為他聰明英俊,而且也因為穆宗的緣故。十年的歲月,沖淡了愛子夭逝的悲痛,她只記得二十年前,他們“小哥兒倆”賽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樣地親愛。就因為這份又惆悵、又有味的記憶,使得她隱隱然視載澂如己所出,飾終之典,極其優隆,追加郡王銜、諡“果敏”。又因為恭王對長子深惡痛絕,怕他身後草草,特派內務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載澂經紀喪事,照郡王的儀制治喪,一切費用都由內務府開支。 這在李鴻章看,是件耐人尋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對恭王懷著疚歉,藉此表示彌補?而恭王又是不是領這份“盛情”?都難說得很。 就這樣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到了鑑園。招帖上門,護衛先到轎前請安聲明:“王爺病了兩天了,這會兒剛服了藥睡下。是不是能見中堂,還不知道。中堂先請裡面坐,我馬上去回。”

“病了?不要緊吧?” “是中了點兒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鴻章說:“你跟王爺去回,請王爺不必起床,更不用換衣服,我到上房見好了。” 不一會,護衛傳話:“王爺說:彼此至好,恭敬不如從命。 請中堂換了便衣,到上房裡坐。 ” 於是李鴻章就在鑑園大廳上換上“福色”套一件玄色貢緞寧綢襯絨袍的馬褂,由護衛領著上樓。恭王在樓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行大禮。 李鴻章認為禮不可廢,不是衣冠堂參,已覺簡慢,何能不行大禮?主人謙讓再三,卻無奈客人的道理大。於是隨行的跟班鋪上紅氈條,李鴻章下跪磕頭。既然如此,恭王亦就照禮而行。親王的儀制尊貴,跟唐朝宰相的“禮絕百僚”一樣,所以他是站著受了李鴻章的頭。

等他起身,恭王才盡主人的道理,堅持著讓李鴻章坐在炕床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擺上四干四濕八個高腳果盤,另有一個長身玉立,辮子垂到腰際的丫頭,獻上金托蓋碗茶,然後就捧著水煙袋,侍立在旁,預備裝煙。 “一年不見,你倒發福了!”恭王摸著他的瘦削的下巴說。 “托王爺的福。”李鴻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實在可惜,只有請王爺看開一點兒。” “我早就看開了!”恭王搖搖頭,“我慚愧得很。” 這是自道教子無方,李鴻章不知如何回答?就這微一僵持之際,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兒,將水煙袋伸了過來:“中堂請抽煙!” 等他“呼嚕嚕”吸完一袋水煙,恭王換了個話題:“見過上頭了?” “是!從宮裡出來,先去見五王爺,說逛西山去了,跟著就來給王爺請安。”

“跟老七碰過面了?” “就一早在朝房裡匆匆談了幾句。”李鴻章照實而陳:“七王爺約我晚上詳談。” “也虧你!我早說過,'見人挑擔不吃力',他早就嚐到滋味了。這副擔子非你幫他挑不可。少荃,”恭王停了一下,拉長了聲調說:“任重道遠啊!” “王爺明鑑!”李鴻章略帶些惶恐的神態,“朝局如此,鴻章實在有苦難言,如今要辦的幾件事,也還是秉承王爺當年平定的大計而行。只是同樣一件事,此刻辦比從前辦,要吃力得多。王爺現在雖不問事,王爺的卓識,鴻章是最佩服的,總要請王爺常常教誨!” “你太謙虛了。我如今要避嫌疑,不便多說話,而且也隔閡了,沒有話好說。”恭王忽生感慨,“清流一時俱盡,放言高論的人少了,能夠放手辦事,亦未始不佳。”

李鴻章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何在,不敢附和,只答應一聲: “是!” “幼樵怎麼樣?常通信吧?” 提起張佩綸,是李鴻章一大心事。馬江一役,張佩綸未獲重譴,是因為軍機上投鼠忌器,怕一論戰敗的責任,牽涉太廣,難以收拾,但不辦張佩綸又不能平天下之憤。因此,孫毓汶定計,借唐炯、徐延旭一案,一併收拾清流。唐、徐二人以喪師辱國之罪,定的斬監候的罪名,在罪名未定之先,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先後上疏救唐炯,都碰了釘子。罪名既定之後,追論舉薦之非,薦唐炯的有張之洞、陳寶琛、張佩綸,而結果不一樣,張之洞因為在廣東“頗著勤勞,從寬察議”。 其次是陳寶琛,因為他“力舉唐、徐,貽誤非輕”,落得個革職的處分。再下來就是張佩綸,加上馬江一役,“調度乖方,棄師潛逃”的罪過,從重戍邊。這就是所謂“侯官革職,豐潤充軍”。

張佩綸是這年四月裡起解的,名為“充軍”,其實是在張家口閉門讀書。李鴻章不但常有接濟,而且常有書信往來,談論軍國大計。但此時對恭王不必說實話,只這樣回答:“偶爾通問而已!” “幼樵可惜!”恭王微喟著說:“張香濤雜,陳伯潛庸,吳清卿輕,清流當中,論才氣還是幼樵。” 李鴻章覺得恭王對張之洞、陳寶琛、吳大澂所下的一字之評,十分貼切,而對張佩綸有憐才之意,更感欣慰。恭王罷黜,張佩綸不能脫干係,原以為他會記仇,不想反倒惋惜張佩綸的遭遇!既然如此,不妨稍說幾句實話。 “王爺的知人之明,實在佩服。如今預備大辦海軍,原是幼樵的創議,鴻章忝為大臣,有為國家育才舉賢之責,當初有個私底下的打算,如果海軍辦起來,保薦幼樵經紀其事,成效一定卓然可觀。經此磋跌,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李鴻章的實話只說了一半。他對張佩綸的期望,不僅在於辦海軍,而是打算以衣缽相傳,接管北洋。北洋的局面扯得甚大,他認為他“老師”曾國藩的話:“辦大事以尋替手為第一!”實在是至理名言。自己位極人臣,將逾六十,在北洋也沒有幾年了,一旦交出了關防,論公,承先啟後;論私,遮掩彌縫,都非得預先安排一個人在那裡不可。 這個人很不容易物色,資格不夠、才具不行、見解不同、關係不深,都難與其選。看來看去只有張佩綸最好,才具、見解、關係,樣樣合適,最難得的是翰苑班頭,清流領袖,這個資格是北洋嫡係人物中沒有一個夠得上的。而不是翰林出身,想當北洋大臣就很難了。象張佩綸,以張之洞為例,積資升到二品的內閣學士,外放巡撫或者內轉侍郎,立刻就可以大用。那時候奏調他會辦北洋軍務,歷練個兩三年,順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關防,豈不是為公為私最順心愜意的打算?

所以“經此磋跌,一切無從談起”,也是違心之論。他的本心不但想設法將張佩綸弄回來,而且還想保他起復。不過眼前還“無從談起”而已。 恭王當然猜不到李鴻章的心思。他這時由張佩綸的遭遇,聯想到另一個人,“唐鄂生也可惜。”恭王說道:“相形之下,張幼樵還算是運氣的。” 鄂生是唐炯的號。論喪師辱國之罪,唐炯不比張佩綸重,然而革職拿問,竟判了斬監候的罪。轉眼冬至將到,如果“一筆勾銷”,那就會使得菜市口在殺肅順,殺何桂清以後,再一次水洩不通,轟動一時了。 “是!”李鴻章忍不住說了句:“薛雲階未免過分,聽說是有私怨在內。” 薛雲階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恭王很注意地問:“喔,是何私怨?” 李鴻章頗悔失言,無端道人長短,傳到薛允升耳中,自然會記恨,豈非平白得罪了一位有實權的京朝大員?就這沉吟未答之際,恭王卻又好奇地催促了:“只當閒談。

不妨事! ” 不但催促,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為難,李鴻章不能不談了,“原是誤會,也是丁稚璜處事,稍欠周詳。”他說,“傳聞得之,不知其詳,約略給王爺說一說吧!” 李鴻章是得自四川來客的傳聞。唐薛結怨在七八年以前,那時的唐炯,在四川由捐班知縣,升到道員,丁寶楨一見,大為賞識,許為“國士”,更因為同鄉的關係,益加信任。說實在的,唐炯受命整理四川鹽務,亦確有勞績,無怪乎丁寶楨言聽計從,成為四川官場中的紅人。 就在這時候,薛允升由江西饒州知府,調升為四川成綿龍茂道,興沖衝攜眷到任,見過總督,談得亦很融洽,那知第二天“掛牌”出來,薛允升變了調署建昌上南道。 這兩個道缺,肥瘠大不相同。成綿龍茂道下轄成都、龍安兩府,綿州、茂州兩直隸州,衙門在成都,不但是四川的首道,而且因為兼管水利的緣故,入息甚厚。

建昌上南道下轄雅州、寧遠、嘉定三府,邛州一個直隸州,衙門在雅州,地當川藏交界之處,專責是撫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煩,這還罷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駐防將軍都不管民政,與地方官只有體制上的尊卑,並無管轄上的統屬關係,惟有成都將軍可以管建昌道,這自是因為建昌道管土司,職掌特殊的緣故。 由於這一管,建昌道憑空多出來一個頂頭上司,每趟進省公幹,對將軍衙門要另有一番打點。將軍的“三節兩壽”,其他地方官的賀儀,不過點到為止,建昌道卻須比照孝敬總督的數目致送。因此薛允升萬分不悅,認定是唐炯搗的鬼。 談到這裡,恭王插嘴問道:“我記得唐鄂生那時候是建昌道,是不是對調了呢?唐鄂生似乎沒有當過成綿道啊!” “是!王爺的記性好。那時候唐鄂生是建昌道,可也沒有當過成綿道。成綿道後來掛牌由丁價藩署理,不過丁價藩是由建昌道調過來的。” “慢慢!少荃,你這筆帳沒有算錯吧?” “王爺是說唐鄂生既是建昌道,何以丁價藩又從建昌調過來?這裡面有筆纏夾工的帳,我算給王爺聽……。” 原來唐炯的本職是建昌道,但因督辦鹽務的緣故,經常駐在省城,因而又得另外派人署理建昌道。此人就是李鴻章所說的丁價藩,名叫丁士彬,河南人,生得瘦小閃爍,以才能自負,而實在是儇薄小人,不知怎麼亦為丁寶楨所賞識? “照此說來,唐鄂生無非佔個實缺而已,誰來署理他的缺,與他根本不生關係。” “正是這話。”李鴻章答道:“是丁價藩想改署成綿道,稚璜也要他在身邊,所以硬作主張來了個對調。薛雲階不明內幕,張冠李戴,拿這筆帳記在唐鄂生頭上,一直耿耿於懷,如今是遇到了以直報怨的機會了。” “恩怨難言!”恭王感嘆著。接下來又問:“稚璜清風亮節,亦以能識人知名,這丁價藩必是能幹的?” “能幹不能幹不說,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川人拿他跟稚璜並稱,號為'眼中雙丁'。又有'四大天地'之說,詆毀稚璜,十分刻薄,當然也是丁價藩替他招的怨。” “喔,”恭王問道:'何謂'四大天地'? ” “是罵稚璜的話:'聞公之名,驚天動地;見公之來,歡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謝天謝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語亦復如此!” “好惡難言!”恭王又一次感嘆,“稚璜督川,是上頭嘉惠四川的德政,想來清官必為地方愛戴,那知道亦有此惡聲。說稚璜為政'昏天黑地',我終不服,莫非他官聲也有可議之處嗎?” “稚璜為政,興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銳,自難免招人怨尤,以致橫被惡聲,幸虧朝廷保全。不過,用丁價藩,卻是失策。” “是非難言!”恭王問道,“稚璜用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總不會假手於此人有所聚斂吧?” “那是決不會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總督常常窮得噹噹。” “這,”恭王大為詫異,“只怕言過其實了吧?” “確有其事,我不止聽一個人說過。照例規……。” 照例規,四川總督的收入,有夔州關的公費每年一萬二千兩,川鹽局的公費每年三萬兩。丁寶楨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養廉銀一萬三千兩,自咸豐年間減成發給,每年實收一萬一千兩。分十二個月勻支,每月所入,不足一千,由藩司在月初解送。 這不足一千兩的廉俸,要開支幕僚的薪水飯食,分潤來告幫的親戚故舊,以至於常在窘鄉。每逢青黃不接的時候,丁寶楨便檢一箱舊衣服,命材官送到當舖當二百兩銀子,舊衣服當不足那麼多錢,便加上一張鈴印了總督部堂關防的封條,朝奉不便揭封開箱,只憑丁寶楨的身分,說當多少,就當多少。久而久之,這只衣箱就不動它了,這個月贖回來,下個月原封不動送進當舖,朝奉一見,不必材官開口,連銀子帶當票,就都遞出來了。 恭王聽了大笑,笑完說道:“不有句俗語:'關老爺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有了總督的封條,貨不硬也不要緊了!這叫做:丁寶楨噹噹,認人不認貨!” 恭王的雋語,惹得那丫頭也忍俊不禁,趕緊掩住嘴忍笑,將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放下水煙袋,一溜煙似地閃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個不住。 恭王卻對丁寶楨大感興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額外花費那裡來?”他舉例問道:“譬如進一趟京,各方面的應酬,少說也得三五吊銀子吧?” “這話,王爺問到鴻章,還真是問對了。換了別人,只怕無從奉答。記得那年是癸酉……。” 癸酉——同治十二年冬天,丁寶楨還在山東巡撫任上,請假回貴州平遠原籍掃墓。船到漢口,李鴻章的長兄,湖廣總督李瀚章,派人將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歡。宴罷清談,李瀚章叫人捧出來好幾封銀子,很懇切地說:“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不過這一次回鄉,總有些貧乏的親友要資助,特備白銀三千兩,借壯行色。老兄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說到這樣的話,丁寶楨不能不收,收下來交了給他的舊部,其時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補道張蔭桓代為保管,將來再作處置。 第二年秋天銷假回任,仍舊經過湖北,便托張蔭桓將那三千兩銀子送還。張蔭桓認為原封不拆,顯見得不曾動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論,未免說不過去。不如拆封重封,總算領了李瀚章的人情。 “這是張樵野親口告訴我的。”李鴻章又說:“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京陛見,上諭'馳驛',不過天津;鴻章先期派人在保定等著,邀他到天津相敘。就因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京中這筆應酬花費,尚無著落,特為湊了一萬銀子送他。這一次總算稚璜賞臉,比起家兄來,面子上要好看些。”說到這裡,他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個小紅封袋,隔著炕幾,雙手奉上:“轉眼皇太后的萬壽,宮中必有些開銷,接下來是王爺的生日,更不能省。鴻章分北洋廉俸,預備王爺賞賜之用。” 恭王略微躊躇了一下,將封袋接了過來。袋口未封,抽出銀票來一看,竟是四萬兩。 “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鴻章將雙手往外一封,做了個深閉固拒的姿態,“這裡面還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王爺分所應得的。” 當初籌辦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個化公為私的手段,官股不減而商股大增,無形中變成官股不值錢了。多出來的商股,李鴻章拿來應酬京中大老,名為“乾股”,有股息而無股本。恭王手裡也有些“乾股”,聽李鴻章這一說,也就不必再推辭了。 “話雖如此,還是受之有愧。多謝!”恭王接著又問:“最近收回招商局的船棧碼頭,這件事做得很好,大家都有了交代。” 提起此事,李鴻章心有餘悸,如果美商旗昌銀行來個翻臉不認帳,船棧碼頭收不回來,那個風波一鬧起來,身敗名裂而有餘。不過,這話卻不便在恭王面前說破,只輕鬆自如地答道:“原是照約行事。當初不曾做錯,如今自無麻煩。” “我是看了邸鈔才知道的。'倒賣'的交涉很棘手吧?” 恭王是作為閒談,而不經意的一句話,恰恰說中了李鴻章的心病。照去年夏天,李鴻章奉旨詰問而回复的奏摺上說,招商局的輪船棧埠碼頭,其實是托美商旗昌洋行“代為經管,換用美國旗幟”,只是為了遮掩外人的耳目,在萬國公法上有個交代,不能不訂立合同,由旗昌出具並無銀行擔保的“期票”與“收票”,作為“認售”的代價。奏摺中說得明明白白:“該行以銀票如數抵給,他日事定,將銀票給還,收回船棧,權操自我。”所以招商局應該隨時可以收回,而按諸實際,大大不然。 依李鴻章這年六月初八的奏報,他是在中法和議已成,奉到飭令迅速收回招商局輪船的電旨,方指派馬建忠與盛宣懷,與旗昌行東西沃德在天津“會同籌議”,結果是“磋磨月餘”,才能成議。西沃德“願按原價倒賣與招商局”,已不提“代為經管”的話,但能“按原價”收回,已是上上大吉,但衡諸實際,又是大大不然。 奏摺中有句話:“至旗昌代招商局墊付款項帳目,亦即分別核算清結。”這是個障眼法。欺侮慈禧太后、醇王與京中大老,不懂生意買賣,更不懂洋商經營的方法。旗昌接收了招商局的產業,照常營運,大發利市,一切開支,自然在營運收入中支出。何有一墊付”的名目?果真是“代為經管”,則旗昌除了開支及酬勞以外,應該將所有盈餘,全數交還給招商局才對。現在白白地讓旗昌做了一年生意以外,還得有以“墊付款項帳目”的名義,付給一筆賠償,並且還要大贊西沃德“素講信義,此次保護招商局,力踐前言,殊於大局有益”,因而“與之議明,由招商局延充'總查董事',每年送給薪水銀五千兩”。 這前言不符後語的情形,不能深談,否則一定破綻畢露,所以李鴻章很巧妙地將話扯了開去:“交涉雖然棘手,多虧馬眉叔能幹。回想去年秋冬之交,多說馬眉叔該死,罵他是漢奸。甚至還有謠言:說慈聖已降旨,立誅其人,菜市口的攤販,都收了攤子,預備刑部行刑。如今又不知何詞以解?” 這番略帶些憤激的感慨,恭王聽了卻無動於衷。不要說馬建忠,連他這樣一位近支的親貴,當年亦曾被詆為漢奸,這從那裡去講理去? 於是由馬建忠談到洋務人才,恭王和李鴻章都盛讚新任出使美國的欽差張蔭桓。正談得起勁,那個長辮子丫頭又回了進來,去到恭王身旁,悄悄問道:“請王爺的示,飯開在那兒吃?” 李鴻章正苦於無法脫身,聽得這話便“啊”地一聲,彷彿談得出神,倏然驚覺似的:“陪王爺聊得忘了時候了!”他舉頭看了看鐘說,“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辭了。” 恭王很體諒他:“你剛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著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說個日子,我約幾個人,咱們好好再聊!” 於是約定了日子,李鴻章告辭出府。回到賢良寺,果不其然,已有許多人在等著,一見轎子到來,肅立站班。李鴻章借一副墨鏡遮掩,視如不見,轎子直接抬到二廳,下了轎還未站定,戈什哈已經挾了一大疊手本,預備來回話了。 “進來!”李鴻章吩咐,“念來聽。” 他一面更衣,一面聽戈什哈念名帖及手本上的名字。在等候接見的客人中,他只留下一個張蔭桓,其餘統統“道乏”擋駕。 張蔭桓跟他是小別重逢。由直隸大廣順道奉命為出使美國欽差大臣,是六月間事,八月初交卸入京,算來不過睽違了二十天,所以一見面並無太多的寒暄,第一件事是換了便衣陪李鴻章吃午飯。 “那一天召見的?”李鴻章在飯桌上問。 “十天以前。” “太后怎麼說?” “太后說:'你向來辦事認真。能辦事的人,往往招忌。'我碰頭回奏:'臣不敢怨人,總是臣做人上頭有不到的地方,才會惹人議論。'” “嗯!嗯!”李鴻章說,“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你的鋒芒能夠收斂一點最好。你雖吃虧在不是科甲出身,可也沒有誰敢看你不起。不說別的,你的詩稿拿出來,就比那些靠寫大卷子點了翰林的人,不知高明幾許?既然如此,你心裡先不要存一個看不起科甲的成見。左季高一生行事乖戾,就因為常有一個'我不是兩榜出身'的念頭,橫亙在胸的緣故。你的才氣決不遜於人,就怕你恃才傲物。” “是!”張蔭桓答道:“中堂說這話,我服。” “你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還早得很。因為兼駐西班牙、秘魯的緣故,要等三國同意的照會,而且照規矩,一定要舊使臣離任,新使臣才能到任。這樣一周折,年內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這幾個月閒看幹什麼?” “想學一學洋文。辦交涉不能造膝密談,經過中間傳譯,總不免有隔靴搔癢之感。” “好!”李鴻章深為嘉許,“我亦有志於此。無奈八十歲學吹鼓手,雖不自知其不量力,實在也沒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輩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現在他們要學洋文,機會再好不過。等我一離了北洋,那裡去找這些洋人當老師?”他接著又問:“跟總署諸君談過了沒有?” “談過幾次。”張蔭桓說,“如今對美交涉,最棘手的還是限制華工入境一事。究竟應該持何宗旨,總署諸公,毫無主張。竟不知該如何著手?” 接著,張蔭桓便細談此案。美國國會在光緒八年通過了一個“移民法”的法案,限制華工入境,是因為歷年華工入美,不下十萬人之多,尤其是金山,土人深嫉吃苦耐勞的華人,剝奪了他們工作的機會,因而早就在這方面,準備有所限制。 不過“移民法”只能限制以後的華工入境,已在美國的華僑,遭受歧視,糾紛迭起,必得尋求一條和睦相處之道。所以張蔭桓此去,首先要跟美國政府交涉,保護華僑的生命財產,其次還要商議,如何放寬移民的限制。真所謂任重道遠,張蔭桓當然要請這位洋務老前輩,傳授心法。 “說到這一層,我講個故事你聽。”李鴻章的眼中,閃露出迷茫而肅穆的神色,“十五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我到天津接我老師的手——曾文正那時為天津教案,心力交瘁,言路上還嫌他太軟弱,朝廷亦不甚諒解。只為他的功勞太大了,不好意思調動,掃了他的面子。恰好馬谷山被刺,兩江的局面,非我老師回任,不足以平服。於是順水推舟,叫我接直督的關防,自然也接了天津教案,那是我第一次辦中外交涉。洋人我見得多,沒有什麼好怕的,而且那時也正在壯年,氣盛得很。說實話,我心裡也嫌我老師太屈己從人了。” 這最後一句話,在張蔭桓還是初聞,原來李鴻章早年辦洋務的態度,與以後不同。這倒要仔細聽聽!便放下筷子,凝神看著。 “記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鴻章從從容容地接著往下說:“一到自然先去看我老師。文正跟我說'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問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你是怎麼個辦法?'我當時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對的地方,我只跟他打痞子腔。'你知道什麼叫痞子腔?” “想來是耍無賴的意思。”張蔭桓答說。 “對了!這是我們合肥的一句土話,我老師當然也知道,卻有意裝作不解,'哦,痞子腔,痞子腔!'他揸開手指,理理鬍子,這痞子腔怎麼個打法?你倒打與我聽聽。'看他是這麼個神情,我例也機警,趕緊陪個笑臉'門生是瞎說的。以後跟法國的交涉,該怎麼辦?要請老師教誨。'文正聽我認了錯,才點點頭說。'跟洋人辦交涉,我想,還他一個'誠'字總是不錯的。有一分力量說一分話,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蠻貊之鄉亦可去得。'樵野!”李鴻章歸入正題,“你問心法,這就是心法!” “是。”張蔭桓深深受教,複誦著曾國藩的話:“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一分力量說一分話。” “這才是。”李鴻章換了副請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里的議論如何?” 張蔭桓懂他的意思,李鴻章此來有好些創議,而這些創議,大都不為衛道之士所喜歡。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預先設法消弭,甚至暫作罷論。他問到京里的議論,就是這方面的議論。 “大辦海軍,是沒有人會說話的。此外就很難說了,尤其是造鐵路,連稍微開通些的,都不會贊成。” “呃,”李鴻章很注意地問:“你說開通些的也反對,是那些人?” “譬如翁尚書,他就不以為然。” “什麼道理呢?還是怕壞了風水?” “這是其一,風水以外,還有大道理。”張蔭桓說,“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到的。” 這層大道理,李鴻章當然知道。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修造鐵路,要在曠野之中,掘開許多墳墓。向來稱頌仁政至深至厚,說是澤及枯骨,同樣地,白骨暴露,即為仁人所不忍。 發覺李鴻章有茫然之色,張蔭桓以為他還不曾想到,便有意說道:“劉博泉最近曾有一個奏摺,我不妨講給中堂聽聽。” “喔!”劉恩溥上折言事,皮里陽秋,別具一格,李鴻章很感興趣地問:“又是什麼罵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這麼回事,有個黃帶子,在皇城之中設局,抽頭聚賭,有一天為了賭帳,打死了一個賭客。屍體暴露在皇城根十幾天,不曾收殮,地方官畏懼這個黃帶子的勢力,亦不敢過問。劉博泉上疏說道:'某甲托體天家,勢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貿然往犯重威?攢毆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貴冑,區區殺一平人,理勢應爾,臣亦不敢干預。惟念聖朝怙冒之仁,草木鳥獸,咸沾恩澤,而某乙屍骸暴露,日飽烏鳶,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似非盛世所宜。君無飭下地方官檢視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 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鴻章所想到,將來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痛切陳詞。然而,為了這一層顧慮,鐵路就不辦了麼?他這時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嘆口氣說:“有子孫的人家,要顧全人家祖墳的風水,無主孤墳,恰又怕骸骨暴露,有傷天和。這樣說起來,重重束縛,豈非寸步難行。” 張蔭桓不即回答,過了一會才說:“中堂興利除弊,要辦的事也還多。” “是啊!”李鴻章說,“不過眼前最急要,與國計民生最有關係,莫如在山東興造鐵路,接運南漕一事。我帶了個說帖來,你不妨看看。” 在聽差去取說帖的當兒,張蔭桓將山東運河的情勢,略略回想了一下。他的記憶過人,雖已離開山東好幾年。一想起淤塞的北運河,如在眼前。運河在山東境內有南北之分,是由於咸豐五年,黃河在銅瓦廂決口,奪大清河故道入海,於是在東阿、壽張之間,將運河衝成兩段,因此臨清以南至黃河北岸的這段運河,稱為北運河。山東境內的運河,本以汶水為源,在汶上縣的南旺口,一分為二,北流臨清,南流濟寧。而自黃河改道後,汶水不能逾黃河而北,所以北運河惟有引黃河之水,以資挹注。而黃河挾泥沙以俱下,使得北運河河床逐漸淤高,不通舟楫已久。 想到這裡,張蔭桓便即問道:“接運南漕,自然是為濟北運河之窮,這一段從濟寧到臨清,大概兩百里!” “你真行,樵野!”李鴻章握著他的手,“你非得好好替我看一看這個說帖不可。” 說帖出自李鴻章手下紅人盛宣懷的手筆。果不其然,他建議興造的這段鐵路,正是從濟寧到臨清。這兩百里鐵路的造價,估計要兩百萬銀子,如果部庫支絀,無法撥給,不妨借洋債興造。 倘借洋債興造,以後這條鐵路,就有雙重負擔,一是鐵路本身的維持費用,再是要拔還洋債的本息。因此,未造之前,先要籌劃營運之道。照盛宣懷的看法,此路一通,接運南北,等於全河皆通,商旅幅臻,於國計民生大有裨益,而鐵路本身的收入,亦必可觀。但營運之始,或者不如預期,所以必得要有一筆穩固可靠的生意。 這筆生意就是南漕的運費。鐵路為接運南漕而建,則南邊各省的漕米,必須交由這條鐵路來接運,是天經地義之事。盛宣懷估計,南漕每年四十萬石,每石收運費三錢,全年有十二萬銀子的固定收入。此須預先請旨,飭令各省照辦。 除此以外,就是談興造鐵路的工程細節,一時亦無法細看,張蔭桓只覺得有一段有關運河的故實,倒可以補充。 “運河在元初本就缺這一段。當時運道,從杭州到長江有江南運河;江淮之間有邗溝;淮水到徐州有古泗水,就是以後的黃河;徐州到濟寧有泗水。臨清以上到天津有衛河,到通州有白河。以後到了至元年間,”張蔭桓凝神想了一下,極有把握地說:“是至元二十年間的濟州河,遏汶水入洸水,又在兗州作金口壩,遏泗水入府河,會流於濟寧,分注南北,由濟寧到東平算是通了。東平到臨清這一段的開鑿,是以後的事。不過能通到東平,南漕就可以由利津入海,直達天津,是南北運道上的一件大事。以后海口沙淤,又從東阿旱站陸運二百里,至臨清入御河,不正就是杏蓀說帖上所要造的這一段鐵路嗎?” “於古有徵,好極了!樵野,索性煩你大筆,就在說帖上加這麼一段。” 說著,便命聽差取筆硯來,就在飯桌上推開碗碟安放。張蔭桓當仁不讓,文不加點地寫了下來,然後勾注塗抹,片刻竣事。 李鴻章接到手裡,一面看,一麵點頭,看完又問:“樵野,此事還有什麼可以指點的?” “杏蓀大才槃槃,何用他人費心代籌。”張蔭桓說,“不過兩百里長的鐵路,雖說沿北運河興建,少不得要拆許多房子,挖好些墳墓。這一層上頭,如果沒有一個妥善的處置辦法,只怕隨處會發生阻撓,甚至激起民變。” “說得是!”李鴻章的笑容收斂了,“就是這一層難辦。唐山至胥各莊這一段鐵路,不過十八里長,當時已費了好些氣力。” 李鴻章所提到的這條鐵路,在中國是第三條。第一條出現在同治四年,有個英國商人為了兜生意,特地在寅武門外造了一條一里多長的小鐵路,試行火車,“嗚嘟嘟、轟隆隆”,噴火而行。輦轂之下,出此怪物,群情駭異,言路上將上折嚴劾,步軍統領衙門,趕緊勒令拆毀。 第二條是由英商怡和洋行發動的,在光緒二年造成一條由吳淞口到上海的淞滬鐵路,搭客載貨,生意相當不錯,但是依然有人認為是“妖”。不久,發生火車撞死行人的慘案,輿論大嘩。總理衙門不能不與英商交涉,以二十八萬五千銀子,買回這條鐵路,將鐵軌火車,一律拆毀,用輪船載運到高雄港外,沉入汪洋大海。 第三條就是這條唐胥鐵路,光緒三年由開平礦務局呈請修造,幾經周折,直到光緒六年,方准興工,自唐山煤井到胥各莊,全長十八里。但是,這條鐵路,不准用機車,只准用驢馬拖拉,所以洋人叫它“馬車鐵道”,視作世界交通奇觀,也傳為中國的一個大笑話。 “唐胥鐵路之能興建,是因為中堂兼領直督的緣故。此事督撫的關係不淺,”張蔭桓問道:“不知陳雋丞是不是熱心?” “嗯,嗯!”李鴻章被提醒,“雋丞那裡,倒要先疏通一下。” 雋丞是山東巡撫陳士傑的別號。李鴻章跟他雖一起在曾國藩幕府中共過事,但面和心不和,所以提到這一層,心裡又不免嘀咕,怕疏通不下來。 正想再跟張蔭桓商量,可有什麼辦法能取得陳士傑的協力,只見一名聽差,走到李鴻章身邊,彎腰低語:“醇王府派護衛來請;說請中堂早些過去。” 聽得這話,張蔭桓首先就說:“賞飯吧!時候也真不早了。” 匆匆飯罷,喝過一杯茶,張蔭桓起身告辭。李鴻章招招手將他喚到一邊,有句要緊話要說。 “樵野!”他放低了聲音,“我有個難題,困擾已久,始終不知何以為計?今天到了關鍵上,不容閃避了。你得指點我一條路。” “中堂言重了。請吩咐!” “你看我要不要背海軍這個黑鍋?” 一聽這話,張蔭桓先就笑了:“我說他們的那套花樣瞞不過中堂,有人不信。到底是我看得準!” “瞞是當然瞞不過我的,這一點,就是他們自己也知道,所以想出種種籠絡的法子,是打算用面子拘住我。”李鴻章說,“這幾年我挨了不少罵,倒還沒有人罵我窩囊的。如果明知是個吊死鬼圈套,伸著脖子往裡頭去鑽,不太窩囊了嗎?” “是啊!中堂如果為人罵一聲窩囊,那不是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然則計將安出?” 張蔭桓點點頭,緊閉著嘴唇想了一下,方始回答:“借他人的雞,孵自己的蛋。” 李鴻章雙目倏張,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剎那之間想通了。慈禧太后在李蓮英之流慫恿之下,指使醇王出面,想藉大辦海軍的名義,聚斂巨款,另作他用。北洋大臣將來盡替別人辦報銷,這個黑鍋背得似乎太窩囊。但照張蔭桓的辦法,正不妨將計就計,擴充自己的勢力,慈禧太后如果別有所圖,就不能不委屈將順。這一著太高了! “樵野!聽君一句話,勝讀十年書。我知我何以自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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