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27章 清宮外史下(2-1)

慈禧全傳 高阳 8770 2018-03-14
降旨命李鴻章陛見,是七月初的事。諭旨中說他“遵議海防事宜一折,言多扼要。惟事關重大,當此創辦伊始,必須該督來京,與在事諸臣,熟思審計,將一切宏綱細目,規劃精詳,方能次第施行,漸收實效。”不必有所褒獎,而倚重之意,溢於言表。相形之下,十天以前左宗棠之被“傳旨申飭”,榮枯判然,益覺難堪。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對頭。多少年來明爭暗鬥,到了這年五月間中法成立和議,外患暫息,內爭即起,終於到了算總帳的一天。 發難的是劉銘傳。防守基隆的一年,劉銘傳受夠了台灣道劉璈的骯髒氣。劉璈是左宗棠嫡系,駐紮台南,勒兵扣餉,處處跟在前敵的劉銘傳為難。由於左宗棠督辦福建軍務,楊昌濬當閩浙總督,劉銘傳無可奈何。不過,他的委屈經由李鴻章的傳達,朝中完全明了,只以強敵當前,畢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閩海,不便降旨整飭紀律,自亂陣腳。如今外敵已退,自然可以動手了。

當然,這也要怪劉璈太不知趣,禀請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內撥發一百萬兩,辦理台灣善後,而且派委員到福州坐提。劉銘傳得到消息,一個電報打到北洋,隨即轉到京里。醇王得報大怒。辦海軍要錢、修三海要錢、南漕預備恢復河運,治理運河要錢,而台南各地未經兵燹,並且劉璈徑收釐金,絕少接濟劉銘傳,庫中應有大筆款子,居然還要在藉來的洋款中,提取百萬之數,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因此,發了一道電旨,嚴飭左宗棠不准擅發。這還罷了,壞的是還有一段告誡的文字:“左宗棠到閩後,每於調人差委,未經奏明,輒行派往,殊屬非是。嗣後遇有用人撥款等事,務當先行奏報,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輕率,致干專擅之咎!”接著又有一道電旨,命左宗棠和楊昌濬,查明所借洋款,還剩多少? “迅奏候旨,不得輕率撥用。”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見得左宗棠的簾眷已衰。

於是劉銘傳不客氣下手了,以“奸商吞匿釐金,道員通同作弊”的理由,運用福建巡撫的權力,將劉璈撤任查辦,同時飛章入奏。 手段雖狠,卻還是試探,所以對劉璈只是“撤任”。朝廷复旨:“著即撤任,聽候查辦”,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膽地窮追猛砍了。劉銘傳緊接著便又狠狠參了劉璈一本,指他“貪污狡詐,不受節制,劣跡多端。開單列款,請革職查辦。” 結果,不僅“革職查辦”,竟是“革職查抄”。軍機處承旨,連發兩道“廷寄”,一道給劉銘傳:“劉璈革職拿問,交劉銘傳派員妥為看守,聽候欽派大臣,到閩查辦。”劉璈在任所的資財,責成劉銘傳派廉幹委員,嚴密查抄。一道是給湖南巡撫,張佩綸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寶第,去抄劉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還有一道明發:“命刑部尚書錫珍,馳驛前往江蘇,會同衛榮光查辦事件。”向來欽差大員查辦要案,多用假地名隱飾,明明是往四川,偏說到湖北,像這樣的障眼法,原是瞞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辦劉璈。 左宗棠當然要展開反擊,上奏攻訐劉銘傳棄基隆的詳細情形,指他喪師辱國之罪,過於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個大釘子,所奉到的複旨是:“劉銘傳倉猝赴台,兵單糧絀,雖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過自不相掩。該大臣輒謂其'罪遠過徐延旭、唐炯'實屬意存週內,擬於不倫。左宗棠著傳旨申飭,原折擲還。” 臥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勢劇變,不能不再一次奏請開缺。當然,一道溫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欽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儘管回湖南安心靜養。又恭維他“夙著勳勤,於吏治戎機,久深閱歷。如有所見,隨時奏聞,用備採擇。”同時叮囑:病體稍痊,立刻回京當他的大學士。

這道惓惓於老臣的溫諭,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無從感念聖恩了。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時,一瞑不視,當時由福州將軍穆圖善、閩浙總督楊昌濬會銜出奏。奏摺慢,電報快,福建營務處電致北洋衙門,到第二天中午,京里就得到消息了。 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諸事不甚順手,他雖以諸葛武侯自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志節,或者差相彷彿,但寧靜致遠的修養卻差得多。由於對法軍只好“望洋興嘆”,抑鬱難宣,因而肝火極旺,終於神智昏昏,經常在喊:“娃子們,出隊!”左右亦就順著他的話敷衍。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聞,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國家的元勳,慈禧太后一向優禮老臣,自然傷感。而醇王回想左宗棠入京之初,氣味相投,論公,保他以大學士管理神機營;論私,以親王之尊,待以上賓之禮,並坐攝影,賦詩相贈。誰知這樣的交誼,竟致不終!回首前塵,真所謂“感不絕於予心”,同時也覺得助李攻左,不免愧對故人。

因此,左宗棠的飾終之典極優。雖不如曾國藩,卻遠過於官文和沈葆楨。官文追贈太保,左宗棠追贈太傅;官文入祀賢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賢良祠,並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諡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諡文恭,這個恭字只對謹飭馴順的大臣用得著,不算美諡,而且於左宗棠的為人亦不稱。 因此,擬諡便費周章。諡典照例由禮部奏准後,行文內閣撰擬,由侍讀二人,專司其事。照規則,凡第一字可以諡文的,只須擬八個字,由大學士選定四個字,奏請圈定。一二品大員,如果是翰林出身,照例得諡文字,但當到大學士,雖不來自翰苑,亦得諡文,因此舉人出身的左宗棠亦得援例辦理。 這第二個字就大有講究了。最高貴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擬請。第二個是“忠”字,這亦非比等閒。左宗棠當然不能與曾國藩比肩,諡作文正,但與林則徐、文祥一樣,謚為“文忠”,應該不算濫邀恩典。因此,由大學士額勒和布,協辦大學士閻敬銘、恩承會同選定的四個字,就有“忠”字在內。

呈達御前,慈禧太后覺得“忠”字,不足以盡左宗棠的生平,便垂詢軍機,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能夠表揚左宗棠平定西陲之功的好字眼? 禮王世鐸瞠目不知所對,便回頭看了看說:“請皇太后問許庚身,他的掌故記得多。” “許庚身!”慈禧太后便問:“你看呢?” “照諡法,左宗棠可諡'襄'字,襄讚的襄。乾隆年間,福康安就以武功諡文襄。不過鹹豐三年,大學士卓秉恬,曾奉先帝面諭:文武大臣或陣亡、或軍營積勞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擬用襄字。所以內閣不敢輕擬。左宗棠是否賜諡文襄?請皇太后聖裁。”“本朝諡文襄的,倒是些什麼人啊?”慈禧太后問說,“我只記得洪承疇與靳輔,靳輔有武功嗎?” “聖祖親政以後,以三藩、河福、漕運為三大事,特為寫下來,貼在乾清宮柱子上,朝乾夕惕,無時或忘。靳輔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上,盡瘁河務三十年,襄贊聖功,與開疆闢土無異,所以特諡文襄。”

“要說開疆闢土,左宗棠也稱得上。就諡文襄吧!”慈禧太后又問:“左宗棠生前,有什麼請旨辦理而未辦的大事沒有?” 這一下是由世鐸回奏:“上個月,左宗棠有二個折子,一個是請設海防全政大臣,保薦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一個是請以福建巡撫移駐台灣。曾紀澤已奉懿旨,電召回國,閩撫駐台一層牽連的事項不少,一時還不能議奏請旨。” 慈禧太后對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說:“曾紀澤當然有用他之處,可也決不能拿海防全交給他。福建巡撫駐台灣,這件事你們問問醇親王跟李鴻章,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辦!” “是!”世鐸答說,“李鴻章馬上就要到京了,到時候請醇親王主持會議,議定辦法再請旨。” 李鴻章是八月二十三日到京的,自開國以來,從無一個疆臣入覲,有他這次進京那樣重要,許許多多的軍國大計,要等他來當面商議,才能定奪。

這許許多多軍國大計,有的出自朝廷,要徵詢他的意見;有的是由李鴻章所奏請,必得他來當面解釋。出自朝廷的大計,當然是以醇王的意見為主,第一件是籌議大辦海軍;第二件是旗營加餉,醇王重視此事,不下於大辦海軍。他畢生的志願,就是要練成一支八旗勁旅,而要八旗子弟用命,就得先加軍餉。因而早就授意刑部左侍郎薛允升,上了一個“將中外各旗營加餉訓練”的折子作為“妥議”的根據。 加餉之餉,從何而來?照薛允升的辦法,是裁減各省勇營。照戶部的計算,各省勇營的兵餉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萬,此外糧秣、武器、營帳、被服等等所謂“養勇之數”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萬。加上京里旗營及各省駐防旗營的餉銀一千多萬,總計近六千萬之多。而每年歲入總數,不過七八千萬,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養兵,自然不是經久之道。

旗營加餉,依醇王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計算,僅是在京的旗餉,每年就要多支三百萬兩銀子,部庫實在不勝負擔。因而由醇王主持的會議中,商量出一個結論:各省營勇,裁減浮濫,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萬兩,分批解部,作為旗營加餉之用,同時咸豐年間因為軍用浩繁,京官俸給減成發放,亦要恢復原數。 此訊一傳,京中文武大小官員,歡聲雷動,然而各省督撫,包括李鴻章在內,卻無不大起恐慌。 因為各省招募兵勇,設營支餉,其中有許多花樣,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項無法開支,無法報銷的爛帳,都可以在這裡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應付京中大老“八行”的舉薦;第四是用各器糧餉,安撫當地各路的“英雄好漢”。一旦公事公辦,就諸多不便了。

這些情形,在閻敬銘當然瞭如指掌,他雖不贊成旗兵加餉,但卻贊成裁勇,料想一定會招致各省督撫的反對,為了先聲奪人,特意在疆臣領袖的李鴻章到京的前一天,請旨頒發了一道上諭,在引據薛允升的原奏以外,將各省軍需的積弊,統通都抖了出來,嚴飭切實整頓,限期在本年十一月內定議。而此時降旨,在希望首先打通李鴻章這一關的用意,是相當明顯的。 ※ ※ ※ 李鴻章這趟進京,多帶銀子多帶人。多帶銀子是為了從軍機到六部小京官,略略扯得上寅、年、鄉、世誼的,都要致送紅包,多帶人是估計到待決的大事甚多,臨時必有好些奏摺文牘要辦。 一進京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陛見。照定制,進了崇文門先馳往宮門請安。他穿的自是行裝,但一路八抬大轎,緩緩而來,並無半點風塵之色,簇新的寶藍貢緞長袍,外罩御賜的黃馬褂,頭上雙眼花翎的貂簷暖帽,襯著他那清癯的身材,紅潤的氣色和白多黑少的鬚眉,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疆臣入覲,未曾見駕以前,照例不會客亦不拜客,所以宮門請了安,隨即回賢良寺行轅,早早歇息。半夜裡起身,扎束停當,進宮不過卯正時分。醇王已經派了人在東華門守候,招呼到內務府朝房,開了醇王專用的一間房子,請他休息。 剛坐定下來,只聽門外有人問道:“李中堂的請安折子遞了沒有?” 一聽是醇王的聲音,李鴻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蘇拉掀開門簾,遇個正著,李鴻章便當門請了個安,醇王還以長揖,跨進門來,拉著他的手寒暄。 “你氣色很好哇!”醇王側著臉端詳,“精神倒像比去年還健旺些。” “托王爺的福!王爺也比去年豐腴得多了。” “唉!”醇王嘆口氣,“去年下半年的日子,那是人過的?不死也剝層皮!”他又說道:“上頭一直在盼望你,昨兒還問起。如今中法的交涉,總算了結了,往後任重道遠,還得好好兒振刷一番。你這趟來,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鴻章打算著半個月的工夫,跟王爺辦事,要請王爺教誨。” “別客氣!咱們彼此商量著辦。少荃,你總得要幫我的忙才好。” “王爺言重!只要綿力所及,鴻章無不如命。” 醇王點點頭,躊躇著欲言又止,最後吃力地說了句:“我的處境很難。我們慢慢兒再談吧!” 李鴻章心裡有數,醇王有些話,不便在這時候說,於是便談些不相干的事。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御前侍衛來傳懿旨: “皇太后召見。” 於是李鴻章隨著御前侍衛進了養心門。這天由領侍衛內大臣“六額駙”景壽帶班,領入養心殿東暖閣。朝陽滿室,和煦如春,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紅緞子的旗袍,上罩玄緞小坎肩,兩把兒頭上簪一朵碩大無朋的絹花,豐容盛鬋,望去如三十許人,李鴻章覺得她比去年五旬萬壽時所見,更顯得後生了。 這也不過一瞥間事。數步行去,已近拜墊,下跪去冠,碰頭請過聖安,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穡豐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適之類的問答。當然,這番君臣之間的“寒暄”,因人因時因地而繁簡不同。象丁寶楨遠在西蜀,數年難得入覲,一旦見了面自然溫言慰問,絮絮不休,李鴻章只不過十個月未見,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經常在打聽,就不必說那麼多的閒話了。 “這次找你來有好些大事要商量。”慈禧太后在談入正題以前,先表白心願,“皇帝快成年了,我的責任也可以卸一卸了。我時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總要落點兒什麼才好!你們做官的,講去思、講遺愛,我也就是這個意思,撤簾以後,能有人常常念著,記住我的好處。這二十多年辛苦,才算不白吃了!” “皇太后的用心,天高地厚!”李鴻章突然激動了,“臣今年已過六十,去日無多,半生戎馬,從沒有一天安閒的日子,如果定要求皇太后、皇上賜臣一個閒差使養老,想來皇太后、皇上念臣微勞,也會全臣一個體面。然而臣從不敢起這個念頭,就因為皇太后親自操勞,聖心睿慮,全在國富民強四個字,臣稍有人心,豈敢有此偷閒的想法?外面罵臣的很多,臣不敢說是付之一笑,只覺得與其為此生閒氣,不如仰體聖心,多辦些事,才是報答深恩之道。” “原是如此!你的功勞不比別人,我是知道的。”慈禧太后又說:“長毛、捻子平了二十年了,現在一班後輩,那知道咱們君臣當年苦苦撐持的難處?昧著良心,信口胡說,實在可恨!前兩年的言路太囂張了,連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們眼裡,這還成什麼體統,還講什麼紀綱?真非好好兒整頓不可!” 李鴻章明白,這是指的懲罰梁鼎芬一事,便碰個頭說: “皇太后保全善類,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圖報稱。” “凡是實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說:“歸政之前,我有幾件大事要辦,全靠醇親王跟你幫著我,才能成功。” “是!臣不敢不盡心。” “第一件當然是大辦海軍。”慈禧太后問道:“各省的奏摺,你想來都看過了?” “是!醇親王都抄給臣看過了。各省對設置海軍的規模,應大應小,見仁見智,互有出入,只是應該設立專責衙門,特簡親藩,綜攬全局這一層,大家的看法,並無不同。”李鴻章接下來提出他自己的意見,“臣以為今日之事,第一要平息浮議,而要平息浮議,又非先歸一事權不可。自古為政在人,上有皇太后、皇上的主持,下有沿海七省疆臣承旨辦事,只要中間樞紐得人,那就如臂使指,通盤靈活了。” 這是保舉醇王,綜持全局。但醇王以近支親貴而兼帝父之尊,或者恥於為人舉薦。李鴻章做了幾十年的官,什麼人的閱歷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所以不肯冒昧。 慈禧太后當然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卻先不談人而談事,“張之洞的折子,前兩天才到。”她問,“不知道你看到了沒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張之洞的奏摺,向來是唯恐言無不盡,動輒數千言。這個奏摺,自然更不會例外,“分條臚舉”,共有分地、購船、計費、籌款、定銀、養船、修船、練將、船廠、砲台、槍械十一大款,如立山所透露的,主張練南洋、北洋、閩洋、粵洋四支海軍,而統轄於總理衙門。說起來頭頭是道,但在李鴻章看,純為言大而誇的書生論兵。 不過,張之洞在中法戰爭中,大借洋債,接濟各處軍火,任事甚勇,是簾眷正隆的時候,李鴻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評得苛刻,只就計費、籌款兩端來駁他。 “張之洞仰荷皇太后特達之知,出任封疆,他的才氣是好的,銳意進取,頗能不負皇太后、皇上的期許。所惜者,境遇太順,看事不免太輕易。就以計費、籌款兩項來說,光是造船,每軍四百萬兩,四軍共需一千六百萬兩,如今庫藏未裕,開口就是一千六百萬,未免說得太容易了。” 提到錢,慈禧太后不由得嘆口氣:“中法開戰,各省軍需報銷了三千多萬,欠下許多洋債,怎麼得了?” “正就是為此。”李鴻章緊接著說,“且不論洋債要還本付息,就拿辦海軍來說,如果造船要一千六百多萬銀子,築砲台、造械彈、設學堂,以及海軍官兵伕役的糧餉供應,又該多少?照張之洞的籌款章程,拿五年洋藥進口的關稅、釐金之半來造船,還有一半如何抵得住各項開支。近年國家歲收,以洋藥關稅為大宗,指定這個稅款作收入的,不知道有多少?別的不說,光是左宗棠、張之洞借的洋債,就多拿洋藥關稅作擔保,只怕要動用這筆款子,洋人先就不肯答應。” “說得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張之洞辦事,向來喜歡規模大,有點兒顧前不顧後。” “借洋債決非謀國的善策。”李鴻章趁機說道:“總要自己開源才好。臣這一次進京,帶了好幾個條陳來,這會兒也沒法子細奏。” “我也聽醇親王說了,你的用心都是好的,只要能想法子多加收入,有錢來辦正事,我無有不贊成的。”慈禧太后略停一下,拉回話題:“海軍是無論如何要辦的,不過總得有個先後次序,北洋是先有了規模的。我看先辦一支,慢慢來擴充。 你的意思怎麼樣? ” “皇太后聖明。”李鴻章答說,“這才是可大可久之道。” “練兵不光是費錢,還得要人。你素來肯留心人才,有能在海軍效力的,儘管往裡保。”慈禧太后又問一句:“你看,有好將材沒有?” 李鴻章心想,慈禧太后此時物色人才,當然是預備大用,海軍既打算請醇王主持,自己就不便有所保薦,但慈禧太后這樣追著問,其勢又不容閃避。念頭多轉一轉,覺得有個兩全的辦法,保薦醇王的夾袋中人。 醇王在治兵方面最讚賞的人物,本來是榮祿,但其間一度發生誤會,交誼幾致不終。近年來醇王亦頗想修好,而榮祿不知如何,寧願韜光養晦,其中或許有什麼特殊的曲折,李鴻章不敢冒昧舉薦。不得已而求其次,他想到了一個人。 “御前侍衛善慶,早年曾歸臣節制,當時剿西捻的時候,善慶的馬隊,頗為得力。與劉銘傳相處得亦很好。”李鴻章說,“臣素知其人,忠勇誠實,是好將材。” “醇親王也跟我提過,善慶是能帶兵,會辦事的。”慈禧太后又說:“左宗棠生前保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你看怎麼樣?” “曾紀澤與臣是世交。明敏通達,是洋務好人才。不過,他不曾帶過兵,臣亦不曾聽他談過軍務。這一次電召回國,如何用其所長?出自聖裁,臣不敢妄議。” 話雖如此,不認為曾紀澤如左宗棠所奏的,能當海防重任的意思,已很明顯。慈禧太后點點頭,不置可否,將話題轉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可惜!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坐鎮南邊,不想竟故在任上。”慈禧太后嘆口氣說:“他多年辛苦,我總想找個安閒的地方讓他養老。在京里閒住,本來也很好,又那知道他的脾氣倔,跟大家合不來。去年軍機面奏,說派他到福建最好。我想,福建是他極熟的地方,也算人地相宜,就答應了,特為又將楊昌濬派了去,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操心。不想他竟不能體會朝廷的苦心,年老多病,又是立了大功的,竟不能好好過幾年舒服日子,說起來倒像是朝廷對不起他!” “皇太后、皇王深仁厚澤,這樣體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涕零。不過左宗棠平生以諸葛亮自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今積勞病故任上,與疆場陣亡無異,在他亦可說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李鴻章要佔自己的身分,便又說道:“臣與左宗棠平日在公事上的意見,不盡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報國之誠,謀國之忠,與臣無異。回想當年在曾國藩那里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已經去世,臣年逾六十,精力日衰,只怕犬馬之勞,也效力不到幾年了。” “你不比他!精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樂觀的語氣勸慰,“朝廷著實還要靠你呢!” “臣亦自知沒有幾年了,不敢一日偷閒,總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點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過年紀大了,你也要節勞才好。” 李鴻章此來,有滿腹經綸,想要傾吐,本來打算先徵得醇王的同意,取得軍機及總署諸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議,再奏請裁可,頒旨施行。現在聽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勵,便改了主意,覺得此時把握機會,說動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協商之際,方便不少,豈非是辦事的一條捷徑? 打定主意,再無遲疑,首先將阻礙最多的造鐵路一事提了出來,“皇太后明見萬里。臣這幾年銳意興利,頗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縱有三頭六臂,亦必一事無成。”他一轉接入本題:“就拿造鐵路這件事來說,光緒六年劉銘傳入覲,上奏請造鐵路,他是看到鐵路一開,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萬里之遙,數日可至,百萬之眾,一呼而集,十八省合為一氣,一兵可抵十兵之用。這些話,實在是真知灼見。上年對法用兵,王師備多力分,腹地招募之勇,一時派不到邊省禦敵,遷延日久,自誤戎機。加以軍需轉輸不便,豈有不敗之理?如果當時照劉銘傳所奏,先造'南路',一由清江浦經山東,一由漢口經河南,都到京師,那時候調兵遣將,指揮如意,決不容法軍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如今大辦海軍,固為抵禦外患的海防根本,造鐵路於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驛、礦務、招商、輪船、行旅有九大利,真該急起直追!” 提到這件事,慈禧太后便記起言路上紛紛諫阻的奏議,皺著眉說:“都說開鐵路破風水,這件事可得好好核計。” 這個答复,使得李鴻章有些氣沮,但話既說出口,不能不爭,“滄海桑田,那有千年不變的陵谷?西洋各國當年講求各種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對,全在秉持毅力,不折不撓,才能克底於成。臣記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贊成仿造鐵路,說外國'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轉運窮通,無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撓固甚!一經告成,民因而富,國因而強,人物因而倍盛,有利無害,固有明徵。電報輪船,中國所無,一旦有之,則為不可少之物。'這是閱歷有得的話,實在透徹不過。”說到這裡,他想起一個絕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國藩保薦,蒙皇太后天恩,授為江蘇巡撫,當時由安慶帶淮勇九千,坐英國輪船到上海。臣記得是三月初由安慶下船,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沒有輪船,間關千里,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得了?再如上年跟外國開仗,福建、雲貴與京師相距萬里,軍報朝發夕至,邊省將帥,得以禀承懿旨,迅赴事機。倘或未辦電報,個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像,今日之下會成怎麼樣一個局面?” 這番話說得慈禧太后悚然動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鐵路能辦起來最好!”她作了一個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親王仔細商量,只要於國有利,於民無害,不論怎麼樣都要辦!” 奏對到此,時間已經不少,而且話也說到頭了。於是景壽便做個手勢,示意李鴻章跪安退下。 回到內務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門前相遇,無暇深談,醇王只說得一句:“咱們晚上細細兒地談!”便隨著御前侍衛,匆匆往北而去。 李鴻章便不再在朝房裡坐了。為了自尊首輔的身分,他也不到軍機處。軍機處雖有禮王世鐸在,李鴻章並不把這位王爺看在眼裡,徑自傳轎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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