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26章 清宮外史下(1-2)

慈禧全傳 高阳 9908 2018-03-14
聽得這話,梁鼎芬欣然色喜:“這倒是我的一個歸宿。不過……。” 他沒有再說下去,志銳卻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綺乃是丁寶楨所“禮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幹求,便有失身分了。 “我想可以這麼辦,”他說,“星海儘管回籍,我托盛伯熙直接寫信給張香帥薦賢,讓張香帥登門求教。” “能這樣辦,自然再好不過。可是,”文廷式問道:“盛伯熙的力量辦得到嗎?” “他們的交情夠。”志銳答說,“如果怕靠不住,我們再找人,譬如托翁老師。” 翁老師是指翁同龢,庚辰會試的副主考。張之洞跟翁家的“小狀元”是同年,兩家的交誼本來不壞,但近年來因為南北之爭,分道揚鑣,已經面和而心不和。因此,於式枚大搖其頭:“不行,不行!托翁老師反而僨事。照我看,最好托令親謨貝子,轉托李蘭公出信,那就如響斯應了。”

貝子奕謨是志銳的姐夫,由他去托李鴻藻,面子當然夠了,而李鴻藻的話,在張之洞是非聽不可的。這樣做法,雖然迂迴費事,卻是踏踏實實,可期必成,所以都讚成此議。 大家這樣盡心盡力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交情太深,無須言謝,梁鼎芬只不斷點頭而已。 “現在要談怎麼走法了。”志銳問道:“星海,你在京里有多少帳?” 帳實在是債。京里專門有人放債給京官,名為“放京債”,利息雖高,期限甚長,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還本,一外放了,約期本利俱清。而像梁鼎芬這樣的情形最尷尬,不還不行,要還還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聽志銳問起,老實答道:“沒有仔細算過,總得四、五百兩銀子。” “四、五百兩銀子不算多,大家湊一湊,總可以湊得出來,這件事也交給我了。”志銳又說:“此外還得湊一筆川資。星海,你看要多少?”

這就很難說了。僅僅川資,倒還有限,只是到了廣州,不能馬上有收入,也不能靦顏向親友告貸,如果一年半載地賦閒,這筆繳裹兒,為數不少。倘或帶著妻子回去,立一個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費周章了。 他的為難,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銳又問:“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里,還是伴著你一起走?星海,我說句話,你可別誤會!” “是何言歟?盡請直言。” “我認為你這時候不能拖著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暫住。這樣做法還有個好處,兩三年以後,有親政,大婚兩盛典,覃恩普敷,起復有望,我們大家想辦法,幫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來,豈不省了兩次移家之勞?如果此行順利,三、五個月以後,再派人來接眷,亦還不遲。” 這是為好朋友打算,象為自己打算一樣地實在,梁鼎芬衷心感動,拱拱手說:“謹受教!”

※ ※ ※ 帶著三分酒意,回到臥室,龔夫人正對鏡垂淚。梁鼎芬的微醺的樂趣,立刻消失無餘。 “又為什麼難過?”他低聲下氣地說,“船到橋頭自會直。剛才他們替我畫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動,讓張香濤聘我去主持書院。不過,有件事,我覺得對不起你。” “什麼事?”龔夫人拭一拭淚痕,看著鏡子問。 “一時不能帶你回廣州。” “我也不想去。”龔夫人毫無表情地答說:“言語不通,天氣又熱。”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極了。”梁鼎芬有著如釋重負之感,“我倒問你,你想住舅舅家,還是叔叔家?” “為什麼?”龔夫人倏然轉臉,急促地問:“為什麼要住到別人家裡去?” “別人家裡?”梁鼎芬愕然,“兩處不都是你的娘家嗎?”

“娘家!我沒有娘家!”龔夫人冷笑,“就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輩子。” 最後這句話,就如當心一拳,搗得梁鼎芬頭昏眼黑,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我還住在這裡!我總得有個家。” “你一個人住在家裡,沒有人照應,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怎麼說沒有人照應?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嗎?” 這話不錯啊!梁鼎芬默默地在心裡盤算了好一會,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 天氣熱,文廷式光著脊梁在院子里納涼,梁鼎芬進門便說:“三哥,你不用往會館裡搬了。” 這也是剛才四個人談出來的結論之一,龔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會館去住。此時聽得梁鼎芬的話,文廷式自不免詫異:“不往會館搬,住那裡?”

“仍舊住在這裡!”梁鼎芬說,“我拿弟婦託給你了。” 就這一句話,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亂了,隱隱約約有無數綺想在心湖中翻騰,但卻無從細辨,也是他不敢細辨,只極力想把一顆跳盪不停的心,壓平服下來。 “敬謝不敏!”他終於找到了自己該說的話,“雖說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無奈內人不在這裡,這樣做法,於禮不合。” “禮豈為你我而設?” 文廷式是亦儒亦俠亦風流一型的人物,聽了梁鼎芬的話,倒有些慚愧,自覺不如他灑脫,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卻要弄個清楚,“說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變了卦?”他問。 “弟婦不肯回娘家。” “為什麼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這亦是難言之隱,唯有黯然深喟:“說來說去總是我對不起她。”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問,回頭再想自己的責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託,便等於新立一個家,而且對這位美而能詩,別有隱痛的龔夫人,要代梁鼎芬彌補極深的內疚,縱非香花供養,起居服禦,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這一來,每月的家用可觀,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負擔,不得不先考慮。 “三哥,明年春天,你闈中得意,是可以寫包票的,館選亦十拿九穩,至不濟也得用為部曹。照這樣子說,你不妨作一久長的打算。” 這話在文廷式只聽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說成進士、點翰林,或者分發六部做司員,他的京官是當定了。然而何謂“久長的打算”?這一半他卻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勸他將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進京來。但文廷式沒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說,不然倒像不放心將妻子託給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文廷式是真的沒有猜到他的意思,這也是夫婦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來就在籌劃未來如何過日子,所以對所謂“久長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話不錯,明年春闈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進士,就不愁不點翰林,多少有資格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龢,潘祖蔭、許庚身、祁世長等人,希望這年的所謂“四大公車”——福山王懿榮、南通張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於自己門下。如果運氣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來用不著三年散館,在兩年以後的鄉試,就會放出去當主考,可以還債了。 想到這裡,欣然說道:“星海,不要緊!你放心回廣州吧!但願你一年半載,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總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無話可說,唯有拱手稱謝:“累三哥了!”

※ ※ ※ 從第二天起,梁鼎芬就開始打點行囊。於是,送程儀的送程儀,餞行的餞行。由於是彈劾權貴落職,一時聲名大起,梁鼎芬亦頗為興頭,刻了一方閒章:“二十七歲罷官”。 這天是他的同鄉,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禮泰約他看荷花,聊當話別。地點是在崇文門內偏東的泡子河,前有長溪,後有大湖,東南兩面,雉堞環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欽天監的觀像台。兩岸高槐垂柳,圍繞著一片紅白荷花,是東城有名的勝地。 主客只得三人,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後先在梁家會齊,梁家的棲鳳苑就座落在東單牌樓的棲鳳樓胡同,離泡子河不遠,所以安步當車,從容走來。姚家的聽差早就攜著食盒,僱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驕陽正盛,雖下了船,卻只泊在柳蔭下,品茗閒話。

“星海,”姚禮泰問道:“聽說寶眷留在京里可有這話?” “有啊!”梁鼎芬指著文廷式說,“我已經拜託芸閣代為照料。三五個月以後,看情形再說。” “還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禮泰說,“西關我有一所房子,前兩天舍弟來信,說房客到十月間滿期,決定退租。你到了廣州不妨去看看,如果合適,就不必另外費事找房子了。” 梁鼎芬自然連連稱謝,但心頭卻隱隱作痛。連日與龔氏夫人閒談,她已經一再表示,決不願回廣州,所以姚禮泰的盛情,只有心領,卻未便明言。 “兩位近來的詩興如何?”姚禮泰又問。 “天熱,懶得費心思。”文廷式答說:“倒是星海,頗有些纏綿悱惻的傷別之作。” “以你們的交情,該有幾首好詩送星海?”

“這自然不能免俗。”文廷式說,“打算填一兩首長調,不過也還早。” “對了!今日不可無詞。我們拈韻分詠,”姚禮泰指著荷花問說,“就以此為題。如何?” “好!”梁鼎芬興致勃勃地,“這兩天正想做詞。你們看,用什麼牌子?” “不現成的?”文廷式指著城牆下說:“《台城路》。” 名士雅集,聽差都攜著紙筆墨盒、詩譜詞牌,當時拈韻,梁鼎芬拈著“梗”字,脫口吟道:“片雲吹墜遊仙影,涼風一池初定。” “好捷才!”姚禮泰誇讚一聲,取筆在手,“我來謄錄。”梁鼎芬點點頭,凝望著柳外斜陽,悄悄念著:“秋意蕭疏,花枝眷戀,別有幽懷誰省?” “好!”姚禮泰一面錄詞,一面又讚,“宛然白石!” “我何敢望姜白石?”梁鼎芬又念:“斜陽正永,看水際盈盈,素衣齊整;絕笑蓮娃,歌聲亂落到煙艇。” “該'換頭'了。上半闋寫景,下半闋該寫人了。” “這是出題目考我。”梁鼎芬微笑著說,“本來想寫景到底,你這一說,害我要重起爐灶。” 說罷,他掉轉臉去,剝著指甲,口中輕聲吟哦。文廷式看著詞稿,卻在心中念著:“秋意蕭疏,花枝眷戀,別有幽懷誰省?”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幽懷”,姚禮泰亦在凝神構思,一船默默。只聽“波、波”的輕響,緊包著的蓮瓣,一朵一朵開放,展露嬌黃的粉蕊,飄送微遠的清香,隨風暗度,沁人心脾,助人文思。 “我都有了!”梁鼎芬說:“我自己來寫。” 從姚禮泰手中接過紙筆,一揮而就,他自己又重讀一遍,鉤抹添注了幾個字,然後擱筆,將身子往後一靠,是頗感輕快的神態。 於是姚禮泰與文廷式俯身同看,那下半闋《台城路》寫的是:“詞人酒夢乍醒,愛芳華未歇,攜手相贈。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珍重今番光景。紅香自領,任漂沒江潭,不曾淒冷;只是相思,淚痕苔滿徑。” “這寫的是殘荷。”姚禮泰低聲讚歎:“低徊悱惻,一往情深。” 梁鼎芬當然有得意之色,將手一伸:“你們的呢?” “我要曳白了。”文廷式搖搖頭,大有自責的意味。 “我也是。”姚禮泰接口,“珠玉在前,望而卻步,我也只好擱筆了。” “何至於如此?”梁鼎芬矜持地,“我這首東西實在也不好,前面還抓得住題目,換頭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譏。” “上半闋雖好,他人也還到得了這個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闋,寫的真性情,真面目。”姚禮泰轉臉問道:“芸閣,你以為我這番議論如何?” “自然是知者之言。”略停一下,文廷式提高了聲音說:“'任漂沒江潭,不曾淒冷',星海,'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珍重那番光景。” 原作是“今番光景”,何以易“今”為“那”,姚禮泰不解所謂,隨即追問:“那番光景是什麼?” 曖昧矇矓的情致,只可意會,說破了就沒有意味了。梁星海是了解的,五年前的九月下弦,正合著“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的“那番光景”,文廷式是勸自己記取洞房花燭之夜,“珍重”姻緣。盛意雖然可感,然而世無女媧,何術補天?看來相思都是多餘的了。 ※ ※ ※ 挑定長行的吉日,頭一天將行李都裝了車,忙到黃昏告一段落。龔夫人將門上喚進來有話交代。 “老爺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門。飯局早都辭謝了,如果有人臨時來請,不用來回報,說心領謝謝就是。” “是了。”門上轉身要走。 “你回來!我還有話。”龔夫人說,“從明天起,有事你們都要先跟文老爺請示,不准自作主張!” 交代完了,龔夫人親自下廚做了好些菜,為丈夫餞行。但夫婦的離筵中,夾雜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請“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卻說是專為梁鼎芬餞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飯,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氣了吧!” 由於龔夫人的一句話,才能坐定下來。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龔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話,但離愁梗塞喉頭,都覺得難於出口,直到幾杯酒下肚,方有說話的興致。 “星海,有句話我悶在心裡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說。你刻'二十七歲罷官'那方閒章,彷彿從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 這個想法要不得! ” 梁鼎芬無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問:“莫非去奔競鑽營,還是痛哭流涕?” 出語就有憤激之意,文廷式越發搖頭:“星海,遇到這種地方,是見修養的時候,有時候故示閒豫,反顯悻悻之態。你最好持行雲流水,付之泰然的態度。” “我本來就是這樣子。”梁鼎芬說,“'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態,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嚴旨,真的就教訓了我,連脾氣都改過了。” 看兩人談話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樣,龔夫人便來打岔,“梁順,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樣不好,說話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順。”她嘆口氣說:“你的脾氣又急,主僕倆像一個模子裡出來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緊的。”梁鼎芬安慰她說,“我總記著你的話,不跟他生氣就是。” “到了天津就寫信來。”龔夫人又說,“海船風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種治暈船的藥,很有效驗,你不妨試一試。” “喔,”梁鼎芬問:“叫什麼名字?” “藥名就說不上來了。”文廷式說,“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樓,那家棧房乾淨,人也不雜。你找那裡的伙計,他知道這種藥。”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問你。”文廷式放下筷子,兩肘靠在桌上,顯得很鄭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門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麼樣?”梁鼎芬氣急敗壞地說,“難道還能拿我'遞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龔夫人埋怨他說,“三哥的話還沒有完,你就急成這個樣子!” “對了,你得先聽完我的話。我是說,北洋衙門知道你到天津,當然會盡地主之誼。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斷然決然地回答。 “李相致贈程儀呢?” “不受!” “下帖子請你吃飯呢?” “也不受!” “他到棧房裡來拜你呢?” 這就說不出“擋駕”二字來了。梁鼎芬搖搖頭:“不會的! 他何必降尊紆貴來看我這個貶斥了的七品官? ” “'宰相肚裡好撐船',如果真有此舉呢?” 文廷式這樣逼著問,使梁鼎芬深感苦惱,但平心靜氣想一想,也不難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緒庚辰,”他扳著手指數一數會試的科分,“時歷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稱為'老前輩',我只拿翰苑的禮節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撫掌而笑,顯得極欣慰,接下來正色說道:“星海,我為什麼要咄咄逼人,非問出個結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曉然於應接之道。我輩志在四海,小節之處,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龔夫人一旁幫腔,“你的脾氣太偏、太倔,總要聽三哥的勸,吃虧就是便宜。” 龔夫人說完了,文廷式又說,兩人更番叮嚀,無非勸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愛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麼,越來越覺得自己身處局外,像是在聽朋友夫婦規勸似的。 ※ ※ ※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裡很亂,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車子進了棲鳳樓胡同,他才斷然決然地吩咐車伕:“上麻線胡同。” 盛昱的意園在麻線胡同,相去不遠,是文廷式常到之處。門上一見他,笑著說道:“真巧了!我們家大爺一回來就問,文三爺來過沒有?正惦著你吶,請進去吧!大概在書房裡。” 聽差引入院中,只見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褲,趿著涼鞋,正在曬書,抬頭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聲“屋裡坐!”依然在烈日下埋頭檢書。文廷式知道,那部書在盛昱視如性命,是宋版的《禮記》,與蘇黃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圖》,合稱“意園三友”。因此這時他連朋友都顧不得接待了。直待攤檢妥帖,盛昱方始掀簾入屋,“星海走了?”他問。 “是的。”文廷式答說,“我剛送他回來。” “今天署裡考官學生。”盛昱指的是國子監,他是國子監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臨歧一別。” “彼此至好,原不在這些禮節上頭講究。”文廷式說,“其實免去這一別也好,省得徒然傷感。” “怎麼樣?”盛昱問道:“星海頗有戀戀之意?” “當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這所謂“情”,當然是指友情,盛昱嘆口氣說:“人生會少離多,最是無可奈何之事。何況星海又是踽踽獨行!” 文廷式沒有答話,內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極錯的事,當初應該勸龔夫人隨夫同歸,即令做不到這一層,亦不應該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請。 “今天沒有事吧?找幾個人來敘敘如何?” 文廷式當然表示同意。於是盛昱坐書桌後面,吮毫伸紙,正在作簡邀客時,聽差來報有客。 這也是個熟客,名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但隸屬於內務府,因而能夠放到蘇州當織造。 “織造”是個差使,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卻一連乾了四任。這當然因為他是李蓮英的好朋友,但也由於他本人能幹。織造衙門專管宮中所用的綢緞,“上用”衣料,花樣古板,亙數十百年不改,立山卻能獨出心裁,繡成新樣。有一種團花,青松白鶴梅花鹿,顏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鶴頂一點丹紅,格外顯得鮮豔而富麗,同時錫以嘉名,用鹿鶴的諧音,稱為“六合同春”。這一款衣料,進奉慈禧太后專用,果然大蒙獎許。加以李蓮英的吹噓照應,所以能由蘇州調京,派為奉宸宛的郎中,修理三海工程,由他一手經辦,是內務府司員中一等一的紅人。 立山雖是意園的常客,但文廷式卻並不熟,又怕他們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說,因而便問主人:“我該避一避吧?” “避什麼?”盛昱答說:“此人還不俗,你不妨見見。” 立山的儀表,卻真不俗。穿一件藍紡綢大褂,白襪黑鞋,瀟瀟灑灑地走了進來,看見盛昱,一甩衣袖,搶上兩步請個安,步履輕快,衣幅不動,彷彿唱戲的“身段”似的,漂亮極了。 “豫甫!”盛昱指著文廷式說,“見過吧?萍鄉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抱著扇子,連連作揖。 於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陣,才向盛昱談到來意。 “熙大爺!”他問,“有件事非請教你不可。'北堂'是怎麼個來歷?” “你是說蠶池口的天主教堂?” “對了。” 盛昱熟於掌故,但提到這個位於西苑金鰲玉蚈橋以西,出西三座門,位於西安門大街路南,俗稱“北堂”的天主教堂,卻一時無以為答。略想一想,又檢出一本《康熙實錄》來翻了翻,才點點頭說:“我想起來了。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 康熙四十二年,聖祖仁皇帝生了一場傷寒病,由傷寒轉為瘧疾,三日兩頭,寒熱大作,頗感困頓。因此降旨徵藥,不論何人,皆可應徵,特派御前大臣索額圖,大學士明珠及以後為世宗公然尊稱為“舅舅”的隆科多,還有一位宗室,負責考查。 應徵的人不少,然而所進的藥物,讓患瘧疾的病人服用以後,全無效驗。最後有兩名法國天主教士,呈進一種白色的藥粉,說是剛從本國寄到,名為“金雞拿”,專治瘧疾。四大臣詢明來歷、制法,認為不妨一試。 於是找了三名正在打擺子的太監來試驗,第一個是病發以後服用;第二個正發病時服用;第三個未發即服,結果都是一服而愈。 聖祖本來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學,所以一聽四大臣奏報試驗結果,立即便要服用“金雞拿”。 可是皇太子卻大不以為然,責備四大臣冒昧,萬一異方之藥,無益有害,這個責任誰擔得起? 自古以來,遇到這樣的疑難,有個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親嘗湯藥,而且四大臣聽法國教士說過,金雞拿不但能治瘧疾,亦是補藥,所以四個人各取一劑,用酒吞服。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見此光景,皇太子的疑慮消失無餘。 聖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嘗藥之事,所以一早召見索額圖,問明經過,深為欣慰,當時便服用了一劑。到了下午三點鐘,照算應是發病的時刻,居然未發,於是天語褒獎,群臣稱頌,論功當然要行賞,聖祖決定在皇城內賞給進藥教士第宅一區,以為酬庸。 賜第是由聖祖親自檢閱皇城輿圖所選定的,就在三座門外街南的蠶池口。三座門內,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壽宮,宮側則是皇后親蠶之處,有先蠶壇、采桑壇、具服殿、蠶室等等建築。洗桑浴蠶有池,由宮牆外引西山之水入池的口子,即名為蠶池口,那裡有一座雲機廟,是明朝宮人織錦的工場。入清之初,大半廢棄,但卻留下好些當年側近之臣的賜第。聖祖挑了一座最好的,賞給法國教士,而且指派工部的司官和工匠,照教士的意思,修改成天主教堂的式樣,題名“仁慈堂”,表示感戴聖祖的仁慈。 到了第二年,法國教士因為仁慈堂西側有一段三十丈長,二十丈寬的空地,起意修建大教堂,上奏說道:“蒙賞房屋,感激特甚,惟尚無大天主堂,以崇規制。現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為天主式憑,尤宜壯麗嚴肅。用敢再求恩賜,俾得起建大堂。”聖祖接奏,並不嫌教士得寸進尺,指派大臣勘察,將那塊空地恩賞了一半,等起建大堂開工,又賞了一塊金字石匾:“敕建天主堂”。此堂就是所謂“北堂”。 ※ ※ ※ 盛昱娓娓言來,恍如目睹,講完始末,接下來便問:“豫甫,你怎麼忽然打聽這段掌故?必有所謂吧!” “自然。”立山答道:“修理三海的工程動工了,皇太后的興致好得很,三天兩頭,親臨巡視。每一次望見北堂就皺眉。北堂太高,俯視禁苑,實在不大合適。太后的意思,想拿北堂拆掉。” “這可得慎重!”盛昱正色說道,“中法交涉,好不容易才了結,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未免太劃不來!” “是的。這當然要請總署諸公去交涉。”立山皺眉說道,“北堂的來歷如此,只怕交涉會很棘手,聖祖仁皇帝敕建的天主堂,如果現在管堂的教士,硬不肯拆,還真拿他沒辦法。” “洋人並非不可理喻的。”文廷式插嘴說道:“如果善言情商,另外覓一塊適當的空地,讓他們拆遷,照情理說,亦沒有堅持不拆的道理。” “見教得是!”立山連連拱手,很高興地說:“今天真不虛此行了。” “豫甫!”盛昱問道:“修三海的工款多少?” 這是問到機密之處,也是觸及忌諱之處,立山略想一想答道:“還沒有準數目,看錢辦事。” 立山對於修三海的工程費數目,始終不肯明說。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問,文廷式當然更不便插嘴,所以這個話題,並無結果。 為了敷衍盛昱,立山雖是個大忙人,卻好整以暇地一直陪著主人閒談。盛昱不好聲色,立山便談字畫古玩,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談得非常起勁。然後話鋒突地一轉,談到近來為憂時傷國之士所關注的大辦海軍一事。 “這件大事,”立山毫不經意地說,“照我看,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這四個字很有味。”盛昱看著文廷式,“你以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話來,不肯胡亂附議,如果表示同意,則一切盡在不言,沒有什麼消息好聽了。 “聽說張制軍預備大張旗鼓乾一下子。”立山說道:“我跟張制軍不熟,不敢瞎批評,只覺得他是熱心人。” 張制軍自是指張之洞。聽立山話中有因,盛昱便即問道: “你是說他不切實際,還是紙上談兵?” “我不敢這麼說……” “但說無妨。” “那我就信口雌黃了。”立山慢吞吞地說:“不但是不切實際,而且是紙上談兵,實是兩者兼而有之。” “你說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辦海軍,必得依仗北洋李相。 然而,何以張制軍就不能有所主張? ” 這有點為張之洞辯護的意味,立山很機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黃。” 盛昱頗為失悔,自己的語氣有咄咄逼人之勢,嚇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說,當時便放緩了語氣解釋:“豫甫,你別誤會我是站在張制軍這面,有意回護他,就事論事,不妨談談。你剛才所說的話,必是有所據而云然。上頭是怎麼樣一個意思? 你總比我們清楚得多,試為一道! ” “是!”立山放出平靜從容的詞色:“我先請問,張制軍奉旨'廣籌方略',他是怎麼個主張,熙大爺知道不?” “他好像還沒有復奏。我不知道。”盛昱說道:“不過以他的為人,就如你所說的,當然主張'大張旗鼓乾一下子'。” “是的。我聽說張制軍已經先有信來了,他認為我中華幅員遼闊,海軍不辦則已,一辦就要辦四支:北洋、南洋、閩洋、粵洋。每支設統領一員,或者名為提督,由總理衙門統轄四支。光是這一層,就見得張制軍還沒有摸著門道。這四支海軍,即使設立了起來,也不能歸總理衙門統轄。” “你是說預備另立衙門?” 立山又是笑笑,“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說,“再論經費,一條鐵甲兵輪兩三百萬銀子,熙大爺,你想想,四支海軍該要多少?” 說鐵甲船每艘要兩三百萬銀子,未免過甚其詞,向德國定造,即將駛來中華的“定遠”、“鎮遠”兩艦,每艘造價不過一百六十萬兩銀子。另外第三艘鋼面快艇“濟遠”,造價更低。但話雖如此,四洋並舉,也得千萬以外,一時那裡去籌這筆巨款。 “然則上頭是怎麼個意思呢?”盛昱問道:“既謂之大辦海軍,總不能敷衍現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聽來的消息,不知真假,上頭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現成的局面。” “既然如此,又何必專設衙門。” 立山笑道:“熙大爺連這一層都不明白?不專設衙門,七爺怎麼辦事?” “啊!”盛昱恍然大悟,“是在軍機、總署以外,另外搞一個有權的衙門。”他又蹙眉說道:“總署本來專辦通商事宜,後來變成辦洋務,軍機之權日削。現在再設一個衙門來削軍機、總署之權,這樣子政出多門,不要搞得一團糟嗎?” “熙大爺,”立山低聲說道:“新設的衙門,不但削軍機、總署之權,還要削內務府之權。” 這話驟聽費解,仔細想去,意味深長。修理三海的工程,現在由醇王主持,有了新設衙門,此事必歸新衙門管理,豈不是削奪了內務府之權? 所謂大辦海軍,原來是這麼回事!盛昱和文廷式相顧無言。立山看著他們兩人的臉色,深感不安,便用很鄭重的神色叮囑:“這些話我沒有跟別人說過,不足為外人道!” “你放心好了,”盛昱答說,“我們決不會洩漏消息來源。” “請問,”文廷式接著問了句很切實的話:“這些打算,何時可以定局?” “快了!各省奉旨籌議海軍的折子,大致都遞到了,只等合肥陛見,必可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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