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5·天空之火

第25章 第十九章記憶

“女王?” 摩格絲從膝上的書本中抬起眼睛,陽光正從窗口斜射進她臥室旁的這間起居室裡。天氣已經很熱了,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汗水潤濕了她的臉。再過不久就正午了,而她坐在這裡,許久都沒有動過一下。這不像是她的作風,而且她也記不清自己為什麼要用一本書打發一整個上午了,最近她似乎一直都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閱讀上。看看大理石壁爐架上擺放的黃金鐘,她竟然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才看完這一頁,但她根本想不起自己讀了什麼。一定是天氣太炎熱的關係。 這名身穿紅色外衣的年輕軍官正跪在她面前,一隻拳頭抵在金紅色的地毯上,外貌讓她感覺有些熟悉。她曾經記得宮裡每一名衛兵的名字,也許現在宮裡全都換成新面孔了。 “馬泰恩,”她的聲音讓自己吃了一驚。他是個高大俊美的青年,但她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特別記得他。是不是因為他帶過某個人來見她?在很久以前? “衛兵副官馬泰恩·塔蘭沃。”

他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她,然後立刻又低下了頭:“女王,請原諒,但我很驚訝在早晨傳來那樣的訊息之後,您還留在這裡。” “什麼訊息?”能在亞黛瑪對於提爾宮廷的嘮叨之外聽到一些新鮮事,摩格絲感到有些興奮。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還有些事情要問那個女人,但她們所做的一切只有喋喋不休地閒聊,她還記得自己以前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加貝瑞似乎很喜歡聽她們說話,他總是雙腿交叉坐在壁爐前的那把高椅子上,安心地向她們微笑著。亞黛瑪穿衣服的風格愈來愈大膽了,她應該跟這位女士說說這件事,她似乎還模糊地記得以前曾想過這件事。胡說,如果我想過,我應該已經對她說了。她搖了搖頭,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經從這名年輕軍官身上完全飄走了。他顯然是開口說了些什麼,看到女王沒在聽,他就閉上了嘴。 “再跟我說一遍,我有些心煩,站起來說吧!”

他站起身,臉上流露出怒意,在看了她一眼之後,那雙似乎要燃燒起來的眼睛又望向了地面。摩格絲看了一下他剛才盯住自己的地方,臉上不禁微微發熱。她衣服的領口開得非常低,但加貝瑞喜歡她穿成這樣,想到這點,她就不再為自己幾乎裸體地面對一名軍官而感到煩惱了。 “長話短說,”她語氣生硬地說道。他怎麼敢這樣看我?我真該用鞭子抽他一頓。 “到底是什麼重要訊息,讓你認為你可以像走進某家酒館一樣走進我的起居室?”軍官的臉色更陰沉了些,但摩格絲不知道這是因為他感到困窘,還是更加憤怒。他怎敢對他的女王發怒!這個男人以為我除了聽他說話之外,沒別的事要做了嗎? “叛亂,女王。”他用刻板的聲音說道。摩格絲腦子裡那些關於這名軍官的眼神和火氣的想法全都消失了。

“在哪裡?” “兩河流域,女王,今天早晨,一名從白橋出發的信使送來訊息說,有人升起了古曼埃瑟蘭的紅鷹旗。” 摩格絲在書上逐一敲打著她的手指,思緒恢復了很久以來都沒有過的清晰。關於兩河人的某件事在刺激著她的神經,但只是一點火星,她沒辦法讓它燃燒起來。那片地區幾乎不屬於安多,而且安多也已經有好幾個世代不曾在那裡施行過統治了。她和前三任女王只能勉力維持住對迷霧山脈中一些礦場和鍛冶廠的控制,如果不是因為地形的關係使得那些煉製出來的金屬只能被運往安多,可能就連這點控制也無法維持了。是要控制那些金鐵礦產,還是要收取兩河的羊毛和煙草,這種選擇並不難。但叛亂是要禁止的,即使那個地方只有在地圖上屬於她,叛亂會像野火一樣擴張,一直蔓延到真正屬於她的地區。她沒想到在獸魔人戰爭中被摧毀的曼埃瑟蘭,傳奇和故事中的曼埃瑟蘭,竟然還存在於某些人的記憶裡。況且,兩河是她的,雖然那裡已經被她忽視了很久,但那仍然是她領土的一部分。

“加貝瑞大人知道了嗎?”他當然還不知道,否則一定會立刻就帶著這訊息來見她,並且建議她該如何處理這件事。他的建議總是清晰又正確。建議?不知為什麼,她似乎記得,有時候他是直接在命令她該怎麼做,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了,女王。”馬泰恩的聲音仍然顯得很平和,跟他的表情完全不同,他的臉上仍然有怒火緩慢地燃燒著。 “他只是笑了笑,他說兩河那裡似乎是有點麻煩,總有一天他要為此做些什麼。他說這個小麻煩可以先放一旁,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關心。” 那本書隨著女王猛然起身的動作掉落地上,當摩格絲走過馬泰恩身邊時,她覺得那名軍官臉上似乎浮現出一絲冷酷而滿足的微笑。一名女僕告訴摩格絲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加貝瑞,她立刻朝那座柱廊庭院跑去,庭院中央的大理石噴泉池中有許多蓮花和魚兒,讓這裡有一種清涼的感覺。

加貝瑞坐在白色噴泉池寬闊的邊沿上,男女貴族聚集在他周圍,他們中摩格絲認識的還不到一半。有一張黝黑方臉的撒安德家族的賈瑞德,和他那有一頭蜂蜜色頭髮、潑婦般的妻子愛倫娜;那個只知道傻笑的馬恩家族的亞瑞米拉,總是大睜著一雙骯髒的褐色眼睛,偽裝出有趣的神情;骨瘦如柴的卡倫家族的奈西恩,雖然頭頂上只剩下稀疏的白髮,但他仍然會推倒他能脅迫的任何女人;阿勞恩家族的娜埃安美麗而蒼白的臉上像往常一樣掛著冷笑;巴瑞恩家族的里爾是個纖細得像一根鞭子的男人,他永遠都佩著一把劍;安沙爾家族的卡莉恩德,據說曾用她那平板的眼神讓三位丈夫進了墳墓,她現在的眼神就是如此。其他人摩格絲就完全不認識了,這很奇怪,而且,除了在正式場合外,平時她絕不會讓她現在認識的那幾個人進宮,因為他們全都是在她繼位時反對過她的人,其中愛倫娜和娜埃安更是想自己坐上獅子王座。加貝瑞讓這些人進來到底想幹什麼?

“……我們在凱瑞安的產業規模,大人……”亞瑞米拉正在說話,當摩格絲走過來的時候,他仍然望著加貝瑞。沒有一個人多看他們的女王一眼,彷彿她只是個奉酒的僕人! “我想跟你說說兩河的事,加貝瑞,我們單獨談談。” “我已經處理好了,親愛的,”加貝瑞一邊懶洋洋地說著,一邊用手指彈撥著水面,“現在我正在關心其他的事情。我以為你要用閱讀打發這炎熱的白天,你應該回房去,一直等到晚上天氣涼下來。” 親愛的,他就在這些闖入者面前公開稱呼她親愛的!聽到這個詞從他嘴裡吐出來,她也像他們單獨相處時那樣渾身顫栗不已。愛倫娜已經在掩嘴竊笑了。 “我不這麼想,加貝瑞大人,”摩格絲冷冷地說,“現在你跟我來,在我回來之前,這些人全都要出宮去,否則他們會被徹底逐出凱姆林。”

加貝瑞忽然站了起來,他是個高大的男人,一站起來就完全俯視她。除了他那雙黑色的眼睛,她似乎什麼都看不到了。她的皮膚掠過一陣刺麻的感覺,好像一陣寒風剛剛吹過這個庭院。 “你得離開,並等待我回去,摩格絲。”他的聲音似乎是從遠方傳來的咆哮,充滿她的耳朵。 “我必須處理一切需要處理的事情,晚上我會去找你,你現在得離開,離開吧!” 她伸出一隻手,打開起居室的門,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他要她離開,她就離開了。在恐懼中盯著這扇門,她能看見那些男人臉上無聲的嘲笑,有些女貴族更是當場放聲大笑。我怎麼了?為什麼我會被一個男人迷得神魂顛倒?但她仍然能感覺到要走進去等待加貝瑞的迫切心情。

在一陣暈眩中,她強迫自己轉身走開,這花費她很大的力氣。在心中,她想像著加貝瑞來找她卻發現她不在時的失望,並且為他的失望而感到害怕,而她立刻又開始恐懼起這種害怕的心情了。 一開始,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為什麼要去。只是她不能順從地等待,無論她要等待的是加貝瑞,還是這個世界上的任何男女,噴泉庭院那一幕不停地在她的腦海中閃現。他要她離開,那些充滿恨意與嘲弄的面孔在看著她。她的思緒依舊是朦朧不清,她弄不清自己怎麼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她必須想一些她可以理解的事情,一些她能應付的事情,處理賈瑞德·撒安德這些人。 當她坐穩王位之後,她赦免了他們在繼承戰爭時所做的一切,正如同她赦免了反對她的每一個人,這應該是埋葬所有仇恨的最好方式。正是這種仇恨潰爛成各種陰謀和惡行,侵害了許多國家,被稱作達斯戴馬的權力遊戲導致了貴族間混亂不休的鬥爭,傾覆了無數統治者。它是凱瑞安內戰的核心,無疑也在那場捲入阿拉多曼和塔拉朋的騷亂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只有特赦才能停止達斯戴馬在安多滋生。但如果她會留下部分赦罪令不簽署,那上面一定就寫著這七個人的名字。

加貝瑞知道這件事,在公開場合裡,她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但私底下,她曾清楚地表示過對他們的不信任。他們曾經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向她宣誓效忠,而她能清楚地聽見他們舌頭上的謊言,他們之中的任何人都不會放過扳倒她的機會,而七個人聚在一起…… 她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加貝瑞一定在製定反對她的陰謀。他不可能是為了將愛倫娜或娜埃安推上王座。他已經有了我,不必那麼費力了。她苦澀地想道,我就像是他的小狗。他一定想要親自取代她成為安多歷史上第一任國王。她心裡還在渴望著回去看那本書,等待他,她仍然對他的撫摸渴望不已。 直到她看清了走廊裡圍繞在她周圍的蒼老面孔,那些滿是皺紋的臉頰和駝了的背,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退休者的居住區。有些僕人會在年老時回到自己家,但有些人因為久居宮廷,已經完全無法適應另外的人生了,這樣的人在這裡有一個小型的居住區,有他們自己的乘涼花園和寬敞庭院。就像以往的歷任女王一樣,她提供給這些人年金,讓他們以低於成本的價格從宮廷廚房中購買食物,同時宮中的醫生也會為他們看病。她一路走過去,不時會看到有人搖搖晃晃地向她鞠躬或是行屈膝禮,用老邁的聲音嘟囔著:“光明照耀您,女王”、“光明賜福於您,女王”、“光明保護您,女王”。她心不在焉地響應著他們,現在她知道該去哪裡了。

莉妮的房門和這條鋪著綠色地磚的走廊上其他的房門沒什麼差別,除了雕刻著一隻躍起的安多獅子之外,門上沒有任何裝飾。她從不曾想過在走進房間之前要敲門,她是女王,這是她的宮殿。她的老保姆不在房裡,但正在磚砌壁爐的小火上冒熱氣的茶壺說明莉妮不久就會回來了。 這間有兩個小巧房間的居室安靜而整潔,床單鋪疊得沒有任何皺褶,兩把椅子整齊地擺放在桌子兩邊,放在桌子正中央的藍色花瓶裡插著一束綠葉植物。莉妮一直是個對整潔要求極嚴格的人,摩格絲打賭,這裡衣櫥中的衣服和壁爐對面另一個房間裡食櫥中的瓶瓶罐罐,都是完全按次序擺放好的。 小木框裡的六幅彩繪象牙小畫像在壁爐架上被擺成一條直線,摩格絲想像不出,如果只是靠她的保姆薪水,莉妮如何能有這麼貴重的東西。當然,她也不能向老保姆詢問這樣的問題。六幅小畫像兩兩成對,上面畫了三名年輕的女子和她們嬰兒時的模樣,這裡有伊蘭和她自己。她拿起畫著自己的那片象牙,那是她十四歲時的容貌,畫像裡的她還是個苗條而稚嫩的少女,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過這麼純真的歲月。在去白塔的那一天,她穿的就是這種象牙色的絲裙,那時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女王,她只是抱著一個成為兩儀師的虛幻希望。 她茫然地用拇指撥弄著左手的巨蛇戒,那不是靠實力得到的,不能導引的女人永遠也沒資格得到巨蛇戒。但就在她十六歲命名日之前不久,她返回安多,為的是代表傳坎家族奪取玫瑰王冠。當她在將近兩年之後贏得王位時,這枚戒指也被送到她面前,依照傳統,安多的王女都要被送往白塔接受訓練。而作為對安多長久支持白塔的讚譽,無論王女能否導引,都會獲得巨蛇戒。在進入白塔時,她只是傳坎家族的繼承人,但在戴上玫瑰王冠之後,她們把這枚戒指給了她。 將自己的小畫像放回原位,她又拿起了母親的小畫像,母親那時大概已經有十六歲了。莉妮是傳坎家三代女人的保姆。麥玎·傳坎非常美麗,摩格絲還記得這上面描繪的微笑,對她而言,那是母愛的陽光。麥玎原本應該得到獅子王座,但一場熱病奪去了她的生命。一個年輕的女孩發現自己突然間成了傳坎家族的家主,被拋進一場權力鬥爭的核心,一開始,支持她的只有家臣和一名家族的吟遊詩人。我贏得了獅子王座,我不會放棄它,更不會眼看著一個男人得到它。女王們統治了安多一千年,我不會讓這段歷史結束在我手上! “又來弄亂我的東西了,對不對,孩子?” 這聲音觸發許多被她遺忘已久的事情,她下意識地將手中的東西藏到背後,狼狽地搖了搖頭,才將那幅小畫像放回架子上。 “我不再是個小女孩了,莉妮,你必須記住這一點。否則總有一天,你會在公開場合說出不得體的話,讓我不得不有所處置。” “我的脖子已經又瘦又老了。”莉妮說著,將一袋胡蘿蔔和蕪菁放到桌上。她穿著一塵不染的灰色衣裙,身子顯得很瘦弱,白髮在腦後被挽成一個髮髻,瘦窄的臉上,皮膚如同薄薄的羊皮紙。但她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聲音依舊平穩清晰,黑眸也如同往日一般銳利。 “如果你想把它交給劊子手或是絞刑架,我也無所謂。'新枝遇刀斷,老枝讓刀鈍'。” 摩格絲嘆了口氣,莉妮永遠都不會改變,就算是當著整個宮廷的面,她也不會行屈膝禮。 “你真是愈老愈頑固,我不知道能不能讓劊子手找到一把可以砍斷你脖子的斧頭。” “你有好些日子沒來看我了,所以我想你一定遇到了什麼弄不明白的事情。你還在小的時候——就算長大後也沒變——你有事情想不透時總是會來找我。要我泡一壺茶嗎?” “好些日子,莉妮?我每星期都會來找你,而且看看你對我說話的方式,一星期見你一次已經太多了,如果安多任何一位最高貴的女士對我的態度有你一半無禮,我都會立刻放逐她。” 莉妮看了她一眼:“從春天開始,你就沒再弄髒過我的門口。還有,我還是只能像往常那樣說話,我太老了,做不了什麼改變。你想要茶嗎?” “不。”摩格絲有些茫然地將一隻手摀在額上。她確實是每星期都來看莉妮的,她還記得……她記不清了,加貝瑞徹底佔據了她的時間,讓她記不清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事情。 “不,我不想喝茶,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來,你根本沒辦法幫我解決問題。” 她的老保姆哼了一聲,不過她並沒有讓這個聲音顯得很粗魯:“你的問題是加貝瑞,對不對?只是現在你羞於告訴我。孩子,我在搖籃裡給你換尿布,在你生病時照顧你,在你胃痛時幫你催吐,告訴你對於男人,你都需要知道些什麼。你從不曾羞於和我談論過什麼,現在也不需要例外吧!” “加貝瑞?”摩格絲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哦,孩子,”莉妮有些傷心地說,“每個人都知道,只是沒人敢告訴你就是了。如果你不躲開我的話,我倒是敢對你說,我總不能直接跑到你面前去說這些吧,對不對?這種事女人們非得要到她自己發現問題時才會相信。” “你在說什麼?”摩格絲問道,“如果你知道,你就有責任來告訴我,莉妮,所有人都有這個責任!光明啊,我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而現在有可能已經太遲了!” “太遲了?”莉妮帶著不可置信的語氣說,“為什麼會太遲了?你把加貝瑞踢出宮去,踢出安多,連亞黛瑪和那些跟著他的人也一起轟走,一切就都了結了。太遲了,還真的呢!” 片刻之間,摩格絲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亞黛瑪,”她最後說道,“還有……其他人?” 莉妮直視著她,然後又厭惡地搖了搖頭:“我真是個老傻瓜,我的智能都乾枯了,好吧,反正現在你已經知道了。'蜂蜜漏出蜂巢,就再也放不回去了'。”她的聲音開始變得溫和,同時也更加爽快,老保姆以前曾用這樣的聲音告訴摩格絲,她的小馬已經斷了一條腿,不得不處理掉了。 “加貝瑞幾乎夜夜都跟你在一起,但亞黛瑪和他一起的時間幾乎跟你一樣多,他還把所剩不多的時間分給另外六個女人,其中五個在宮裡有她們自己的房間,最後一個是位大眼睛的小姑娘。即使在這樣的大熱天裡,他去見她時也總是裹著斗篷溜進溜出,也許她已經有了丈夫。我很抱歉,孩子,但事實就是事實,'面對一頭熊,總比從它面前逃跑要好'。” 摩格絲的膝蓋無力地軟倒下去,幸好莉妮及時拖來一把椅子,塞到她身下,否則她就會直接摔在地板上了。亞黛瑪。現在加貝瑞看著她們兩個聊天的畫面,在她腦海裡變成另一種景象——一個男人憐愛地看著他的兩隻寵物貓在嬉戲。還有另外六個!怒火在她心中翻湧,如果他只是在覬覦她的王座,這股怒火還不至於這麼猛烈。對於那件事,她可以冷靜而清晰地考慮,就像她考慮其他事情時那樣清晰,對於那種事,她必須從客觀的理由中推測它的危險。但這件事!這個男人竟然在她的宮廷裡豢養姘頭,而她也只是他的諸多妓女之一。她想要他的腦袋,她想活剝他的皮。願光明救助她,她想要他的撫摸。我一定是瘋了! “這件事會和其他所有事情一同得到解決。”她冷冷地說。她現在首先要確認誰在凱姆林,誰在他們鄉下的莊園裡。 “佩利瓦大人在哪裡?亞伯萊大人呢?愛拉瑟勒女士呢?”他們都領導著顯赫的家族,擁有許多扈兵。 “被放逐了。”莉妮一邊緩緩地說著,一邊用奇怪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你在今年春天把他們放逐出這座城市了。” 摩格絲死盯著莉妮,她根本不記得這些事,直到現在,她才從遙遠的記憶角落裡找到一些模糊的影子。 “艾絡琳女士呢?”她緩緩地問道,“亞姆林女士呢?還有魯安大人?”這些是更加顯赫的家族,他們在她登上王座之前就已經支持她了。 “被放逐了。”莉妮用跟她一樣緩慢的速度回答,“艾絡琳只是詢問你為什麼要放逐她,你就下令將她鞭打了一頓。”她彎下腰,將摩格絲的頭髮拂到腦後,粗糙的手指貼在她的臉頰上,一如小時候檢查她是否發燒的動作。 “你還好吧,孩子?” 摩格絲茫然地點點頭,她確實記得,但記憶中的影像既模糊又陰暗。她記得艾絡琳女士的長袍被剝掉,露出背部時她發出義憤填膺的呼喊。塔梅恩家族是安多貴族中第一個全力支持傳坎家族的,而率領這個家族的正是這位身材豐腴的漂亮女子,她比摩格絲大不了幾歲,也是她最親密的朋友之一,或者說,曾經是,伊蘭的名字就是取自艾絡琳的祖母。她開始模糊地回憶起來,離開凱姆林的並不止是這些人,他們會離開她的原因,現在看來已經很清楚了。而留下來的又是些什麼人?或者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弱小家族,或者是只會諂媚逢迎的小人。她回憶起自己簽署過無數被加貝瑞放在自己面前的敕令,她所封贈的那些新頭銜,那些人全都是加貝瑞的走狗和她的敵人。現在她能想到的在凱姆林得勢的傢伙全都是這種人。 “我不在乎你要說什麼。”莉妮堅定地說,“你沒有發燒,但你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你需要一位兩儀師療者幫忙。” “不要兩儀師。”摩格絲的聲音變得嚴厲了,她的手指又碰了一下那枚戒指,她知道自己最近對白塔的憎惡已經強烈到超出合理的限度,但她不能再信任將她女兒藏起來的白塔了。她已經寫信給新的玉座,要求送她的女兒回來——沒有人能向玉座要求什麼,但她在信中還是這樣說了。白塔現在還沒有對那封信給予任何答复,當然,從時間來看,那封信應該是剛剛才被送到白塔。不管怎樣,她清楚地知道,不能再讓兩儀師接近自己了。然而矛盾的是,想到伊蘭的時候,她又總是難免會油然而生出一種驕傲的心情。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晉升為見習生,伊蘭本來也許非常有可能成為第一個坐上安多王座的正式兩儀師,而不止是一名去白塔受訓的女子。對於白塔的憎惡和女兒的驕傲,這二者同時存在並不合理,但現在已經沒什麼事情是合理的了。如果她不能保住獅子王座,她的女兒將永遠也無法坐上它。 “我已經說過了,不要兩儀師,莉妮,所以你最好不要那樣看著我。現在你不用再花費力氣逼迫我喝那種味道糟糕的藥湯了,而且,我懷疑凱姆林現在還能不能找到半個兩儀師。”她的老盟友們已經走了,被她自己簽署的命令所放逐,也許她的敵人們已經一勞永逸地利用了她對艾絡琳所做的一切。新進貴族佔據了宮廷的位置,新的面孔取代了她的老衛兵,還有多少忠誠的人留在這裡?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作馬泰恩的衛兵副官,莉妮?”面前的女人快速地點了點頭,她便繼續說道:“找到他,把他帶來這裡,但不要讓他知道你是要帶他來見我。事實上,任何退休者居住區的人如果向你問起我,都說我不在這裡。” “你的問題不止是加貝瑞和他的情婦,對不對?” “快去吧,莉妮,快一點,我沒有太多時間了。”從窗外花園的樹影判斷,太陽應該已經開始西下,夜晚很快就會到來了。到了晚上,加貝瑞就會來找她。 莉妮離開之後,摩格絲仍然僵直地坐在椅子裡,她不敢站起來。現在膝蓋多少恢復了一些力氣,但她害怕自己只要邁出一步,就會一直走回起居室去等待加貝瑞。這種慾望非常強烈,尤其是在她獨處的時候,只要他看著她,只要他撫摸她,她毫不懷疑自己會原諒他所做的一切。依照自己現在朦朧而殘破的記憶,她甚至會完全忘記他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她對至上力有點認識,她也許會以為他對自己使用了至上力,但她知道,有導引能力的男人絕不可能活這麼久。 莉妮以前經常對她說,在這個世界上,每個女人都會有一個男人足以讓她變成沒腦子的傻瓜,只是,她以前從來不相信自己會變成這些女人之中的一個。不過,她選擇的男人也從來都沒有讓她滿意過,無論在一開始他們相處得有多麼愉快。 她只是為了政治目的才會和塔林蓋爾·達崔歐結婚。塔林蓋爾曾經和安多原來的王女提格蘭結婚,正是這位王女的失踪導致了摩索琳女王死後安多的王位之爭。與塔林蓋爾的婚姻讓她和已故女王有了某種意義上的連結,從而平息了大多數反對者的疑慮,更重要的是,它讓安多和凱瑞安結成聯盟,結束了長久以來兩國持續不斷的紛爭,女王們都是以這樣的原則選擇丈夫。塔林蓋爾是個冷漠的男人,他們之間似乎永遠都隔著一道鴻溝,儘管有兩個完美的孩子,但他們始終都沒有過愛情。當他在一次狩獵中意外死亡的時候,摩格絲的感覺幾乎只有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湯姆卓爾·梅里林——先是傳坎家族的吟遊詩人,後來又成了宮廷詩人,他是個機智而詼諧的男人,一個能在權力遊戲中嬉笑自若、機巧百出的人。他幫助她坐上王座,又幫她鞏固了安多的力量,她和他有過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他那時的年紀差不多是她的兩倍,但她確實有可能會和他結婚。在安多,女王下嫁給平民並非前所未聞的事,但他一句話都沒說就消失了,而她的個性絕不允許自己去找他。她從來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走,但這沒關係,只要他回來,她肯定會取消那道通緝令。他們後來真的又見過一次面,但他不僅沒有溫柔地消去她的火氣,反而用同樣厲害的言辭來響應她的責問,他在那時說的話是她永遠也不能原諒的。想起那時被他說成是被寵壞的小孩和白塔的傀儡,她的耳朵至今都會覺得發熱。他真的惹怒她了,她是他的女王! 然後是加雷斯·布倫,一個強壯、能幹的男人,內心如同他的臉孔一樣直率,又像她一樣頑固,而最後他竟然成了一個叛逆的傻瓜。他已經被徹底趕出她的生命,她覺得他們似乎已經分開了許多年,而不僅僅是半年多。 最後就是加貝瑞,他無疑是她最糟糕的選擇,至少其他人從沒想過要推翻她。 對於女人的一生來說,有這樣幾個男人並不算多;但有時候想想,她又會覺得太多了。莉妮有時會提起的另外一件事,就是“男人只有三種好處,不過這三種好處讓女人受用無窮”,還沒等莉妮認為她成熟到可以知道是哪三件事的時候,她已經坐上了王位。也許,如果我只是和他們跳跳舞就好了,她帶著嘲諷的心情想,那樣我就不會惹上那麼多的麻煩。 看著窗外花園裡的陰影,時間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莉妮才帶著年輕的馬泰恩回來。老保姆還在關門的時候,他已經單膝跪倒在地上。 “他一開始還不想跟我來,”莉妮說,“五十年前,我想我大概可以像你一樣,把自己的身材昭告全世界,他一定會立刻就跟過來的,但現在我就一定要找些甜蜜的理由才行得通。” 馬泰恩轉過頭,有些生氣地看著老保姆:“你威脅說如果我不過來,你就用棒子轟我過來。你的運氣不錯,當時我想的是你有什麼重要的事,而不是找人把你拖到醫生那兒去。”莉妮用力哼了一聲,卻沒有從馬泰恩那裡得到任何響應。馬泰恩刻薄的目光轉到摩格絲身上,裡面的怒意更盛了。 “我看見你和加貝瑞見面的情形了,女王,我本來還希望能……有更好的結果。” 馬泰恩直盯著她的眼睛,但莉妮剛才的評論讓她又想到自己的穿著。她覺得那道灼熱的目光彷彿直接射在自己裸露大半的胸口上,她用力將手掌繼續按在大腿上。 “你是個精明的男孩,馬泰恩,我相信你也很忠誠,否則你就不會為我帶來關於兩河的訊息。” “我不是男孩,”他怒喊一聲,猛地挺起身子,“我是個發誓要終生效忠女王的男人。” 她絲毫沒掩飾自己的脾氣:“如果你是個男人,那就拿出一個男人的樣子來,站起來,坦白地回答女王的問題。記住,我是你的女王,年輕的馬泰恩,無論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我都是安多的女王。” “請原諒,女王,我會傾聽,並服從。”他說話的語氣裡並沒有什麼悔意,但是非常鄭重。他站直身體,抬起頭,像剛才一樣毫不避諱地盯著她。光明啊,這男人就像加雷斯·布倫那樣頑固。 “在宮廷衛隊裡還有多少人是忠誠的?有多少人會遵守他們的誓言,追隨我?” “我會。”他平靜地說。突然間,他所有的憤怒都消失了,雖然他還是專注地望著她的臉。 “至於剩下的……如果您要尋找忠誠的部隊,就必須去偏遠的駐軍中尋找,也許要一直遠到白橋那兒。一些人帶著他們的部隊被派往了凱瑞安,而凱姆林城中剩下的都是加貝瑞的人,他們的新……他們的新誓言是向王座與法律效忠,而不是向女王效忠。” 這比她所希望的要糟,但並不比她預期的更差,無論加貝瑞是什麼人,他絕不是傻瓜。 “那麼我就必須先去別的地方才能重建我的統治權了。”經過大規模的放逐,特別是那樣對待艾絡琳之後,她已經很難再依靠貴族的力量,但這是惟一可行的辦法。 “加貝瑞很可能會阻止我離開宮廷。”她在腦海深處找到了一個模糊的回憶,彷彿她兩次想要離開,卻都被加貝瑞阻止了。 “你準備兩匹馬,在南馬厩後面的街上等我,我會在那里和你碰面,並且換上騎裝。” “那里人太多,”馬泰恩說,“也太靠近宮廷,無論您如何偽裝,加貝瑞的人都有可能會認出您。我認識一個人……您能找到一家名叫'王后之祝福'的旅店嗎?它就在新城西邊。”新城只是相對於它所環繞的凱姆林內城而言比較新而已。 “可以。”她不喜歡自己的決策被別人反對,即使反對的意見很有道理,從前的加雷斯也跟他一樣。她很高興能向這個年輕人顯示一下她能將自己偽裝到什麼程度。她有個習慣,每年一次,她會打扮成平民,到大街上轉一轉,感受一下人群的情緒。她剛剛才意識到,今年她一直都還沒這樣做過,總之,從沒有人認出她來。 “但那個人可以信任嗎?年輕的馬泰恩。” “貝瑟·吉爾如同我一樣對您忠誠。”他猶豫了一下,苦惱的表情重新被憤怒取代,“為什麼您等了這麼久?您一定已經知道了,也一定看到了,但您卻在加貝瑞一點點勒緊安多的脖子時袖手旁觀,為什麼您要這樣?” 原來如此。他的憤怒就是他真誠的表露,他有資格得到一個真誠的回答,但她並沒有答案,更沒辦法把答案告訴馬泰恩。 “你沒資格質問你的女王,年輕人。”她用溫和而堅定的聲音說道:“一個忠誠的人在效忠時不會提問題,我知道你是忠誠的。”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會在王后之祝福旅店的馬厩那裡等您,我的女王。”他以標準的禮儀深深一鞠躬,便離開了房間。 “為什麼你總是要稱呼他年輕人?”門關上之後,莉妮問道,“這讓他很不高興。'傻瓜才會在馬鞍底下放芒刺'。” “他是很年輕,莉妮,年輕得可以當我的兒子。” 莉妮哼了一聲,這次,她的聲音一點也不小:“他比加拉德還要大幾歲,而加拉德已經比你的親生兒子大上許多。馬泰恩出生時,你還在玩布娃娃,並且認為小嬰兒和布娃娃一樣都是被做出來的。” 摩格絲嘆了口氣,心裡尋思著這個女人是否對她母親也是這樣。很有可能。如果莉妮能活到看見伊蘭坐上王座的時候(她總是毫不懷疑地相信莉妮可以,她相信莉妮永遠不會逝去),她也會這樣對待伊蘭的,但首先要確定的是,還能有王位可以讓伊蘭繼承。 “問題是,他是否會表裡如一地忠誠,莉妮?當宮中所有忠誠的人都已經被遣走時,卻還剩下一名忠誠的衛兵。我突然感覺,這種運氣真是好得太不真實了。” “他也立下了新的誓言。”摩格絲張開嘴,但莉妮搶在她前面繼續說了下去,“那之後我又見過他,就在那片馬厩後面,所以我才知道你說的是誰,因為我後來刻意查過他的名字。他沒看見我,那時他正雙膝跪在地上,淚水不停地從臉頰上滾落下來,他不停地向你道歉,並重新立下了原先的誓言。這次他立誓的對像不止是'安多女王',而是'安多女王摩格絲',他用古禮,以他的劍立誓,然後他劃傷手臂,表明他寧可流乾自己最後一滴血,也不會背棄誓言。對於男人,我略知一二,女孩,這個人會赤手追隨你對抗一整支軍隊。” 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如果她不能信任馬泰恩,她下一個就要懷疑莉妮了。不,永遠也不會是莉妮。他用古禮立誓?現在聽起來,這真像是個故事。摩格絲發覺自己又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急忙把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在她看來,加貝瑞在她的思緒中布下的迷霧現在肯定已經消退了,但為什麼她腦海中的一部分仍然想回到起居室裡去等待?她必須集中精神。 “我需要一套簡單的衣服,莉妮,不要太合身,要抹上一點壁爐灰,還有……” 莉妮堅持要和她一起去,摩格絲寧可把老保姆綁在椅子上,讓她好好待在這裡,但她並不確定是否能如願綁住她。莉妮看上去很瘦弱,但其實她的力氣一直都比表面看起來的要大。 當她們從一道小門裡偷偷溜出來的時候,摩格絲看上去確實不太像她。一把爐灰弄髒了她金紅色的頭髮,掩去了它的光澤,同時也讓它顯得平順許多,從臉上滾落的汗珠也起了類似的作用——沒人相信女王會流汗。一套沒造型的灰色粗羊毛衣(非常之粗)和有開衩的裙子就完成了她的偽裝,就連襯衫和襪子都是粗羊毛的。她看上去就像是個駕著馬車進城來趕集,做完買賣後又想看看這座城市的鄉下農婦。莉妮看起來還是平時的她,依舊挺直著腰桿,眼神銳利強勢,她身上穿著一件剪裁精良的綠色羊毛騎裝,只是樣式落後了至少十年。 摩格絲想把全身都撓個痛快。她先前叮囑過老保姆不要找一套太合身的衣服,對方把這命令執行得太認真了,讓摩格絲頗為後悔。將那件低胸長裙塞到床底下去的時候,她的老保姆還在嘟囔著一句諺語,似乎是“不想賣的貨就別擺出來”。當摩格絲說她根本沒聽過這則諺語、一定是莉妮自己隨口編的時候,老保姆的回答是:“我都這把年紀了,就算是我編的,它依然是古老諺語。”摩格絲現在有些懷疑這套讓她渾身發癢、滿是皺褶的衣服,是莉妮對她穿那襲長袍的懲罰。 內城被建在山丘上,街道沿著天然的山坡盤旋起伏,街邊的空地和供遊人觀賞的公園裡遍布著樹木和紀念碑。覆蓋著瓷磚的尖塔在陽光下閃耀著上百種顏色,一些陡峭的高地讓人們無法一眼望穿凱姆林,再往遠處則是遍布丘陵的平原和森林。摩格絲對這些景色完全視而不見,只是一步不停地穿過街上的一群群行人。如果是其他時候,她會認真傾聽人們都在說些什麼,觀察人群的情緒,而現在她只能聽到這個巨大城市中嘈雜的喧囂聲。她沒有心思去煽動凱姆林的市民,幾千個用石塊和狂怒武裝起來的男人能夠淹沒皇宮中的衛兵。以前她並不知道這種事,但這個春天發生的暴動將加貝瑞帶入她的視野,一年以前幾乎就要形成暴動的騷亂向她表明了暴民們的能耐。她的目的是再次統治凱姆林,而不是看著它變成一片廢墟。 在內城的白色城牆外,新城顯示著她自己的魅力。纖雅高峻的尖塔和大圓頂閃爍著白色和金色的光芒,大片的紅瓦屋頂,以及聳立著許多塔樓的淡灰色外城牆上,密佈著一道道銀色和白色的條紋;寬闊的林陰大道由種植著草木的寬土分隔島在中間分開,路上擠滿了行人、貨車和馬車。除了注意到分隔島上的青草都已經因為缺乏雨水而將近枯死之外,摩格絲的精神一直集中在她要尋找的目標上。 根據每年微服出訪的經驗,她小心地選擇著問路的人,其中大多數是男人。她了解自己的容貌,即使已經用煤灰弄髒了頭髮,還是會有一些女人因為嫉妒而在指路時告訴她錯誤的方向。但是,男人們則會絞盡腦汁為她設想最好的路線,為的只是能給她留個好印象。表情太自鳴得意的不行,面貌太粗橫的也不行,第一種人會瞧不起向他們問路的人,彷彿他們不是正在用雙腳走路;第二種則會認為一個向他問路的女人肯定是別有用意。 一個下巴大得離譜的傢伙舉著一面裝滿針線的大托盤,摩格絲向他問過路之後,他一邊咧嘴笑著,一邊對摩格絲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有點像女王?不管她給我們製造了多少麻煩,她畢竟是個漂亮的女人。” 她啞著嗓子向那個小販發出一陣笑聲,莉妮立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你的奉承留給你的老婆吧!在第二個路口向左轉?謝謝你,也謝謝你的誇獎。” 摩格絲繼續在人群中穿行,一雙眉毛緊緊地糾在一起。她已經聽到太多人說這樣的話,不是指她長得像女王這件事,而是摩格絲給這座城市製造了許多問題。似乎加貝瑞為了豢養自己的部隊,將稅收提高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但被指責的是她,她並不冤枉,這本來就是女王的責任。不斷有新法律從王宮中發出,那都是些毫無意義的法律,但它們都會讓人們的生活更加艱難。她聽到了關於她的議論,人們在說安多也許被女王統治了太長的時間。人們還不敢高聲談論這種話題,但只要有一個人敢低聲說出這樣的想法,就會有十個人在腦子裡思考它。也許現在挑起一場反對加貝瑞的暴動並不像她想像中那樣容易。 最後,她找到了目標——一幢高大的石砌旅店,門上的招牌畫著一個男人跪倒在一名戴著玫瑰王冠的金發女子麵前,女子的一隻手正按在那個男人頭上——王后之祝福旅店。如果這個招牌上的女子畫的是她,那畫匠的手藝確實不佳——臉頰被畫得太胖了。 她在這家旅店門前停住腳步,這才注意到莉妮正不住地喘著大氣。她一直都在快步行進,而她的保姆已經不年輕了。 “抱歉,莉妮,我不應該走得這麼——” “如果我不能跟上你,孩子,那我將來怎麼照顧伊蘭的孩子?你想一直站在這裡嗎?'拖著腳可走不完路'。他說了,他會在馬厩等你。” 白髮的老保姆說完就轉身朝旅店後面走去,一邊還自顧自地嘟囔著什麼,摩格絲急忙跟上了她。她們繞過旅店,在走進石砌馬厩之前,她用手遮住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陽,還不到兩個小時就要黃昏了,加貝瑞會在那時去找她,或者更早。 馬厩裡的一排排畜欄間並不止有馬泰恩一個人,他穿著一件綠色羊毛外套,將佩劍用皮帶綁在了腰上。當他在滿是乾草的地面上單膝向摩格絲跪倒時,隨他一同跪下的還有兩男一女,只是女人的動作稍稍帶著一點猶豫。馬泰恩背後那個身材粗壯、臉頰呈粉紅色的禿頭男人一定就是這家旅店的老闆貝瑟·吉爾,他的衣服外面套著一件老舊的皮背心,上面綴著許多鋼片,被一根腰帶拴緊在他的肚子上,腰間也佩著一把劍。 “我的女王,”貝瑟說,“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拿過劍了——最後一次還是在艾伊爾戰爭的時候——但如果您能允許我追隨您,這將是我的榮譽。”他這副樣子本來應該很可笑的,但摩格絲沒有一點想笑的感覺。 摩格絲打量了一下另外兩個人。那個男人身材魁梧,穿著灰色的粗布外套,有一雙眼皮厚重的眼睛和不止一次被打斷過的鼻子,他的臉上可謂是傷疤遍布。他旁邊是那名身材嬌小的漂亮女子,差不多已經接近中年,看樣子,她是和那個壯漢在一起的,但她身上的高領藍羊毛裙似乎不是這個壯漢能買得起的。 雖然壯漢一直都是一副睜不開眼的樣子,但他顯然察覺到摩格絲的懷疑。 “我是藍格威,女王,好女王的臣民,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不對的,一定要把它們糾正過來。我也想追隨您,我和布琳兩個人都願意追隨您。” “起來,”她對他們說,“在我能安全地以女王身份現身之前,還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很高興能得到你這樣的同伴,貝瑟先生;還有你,藍格威先生。但為了安全起見,你的女伴最好留在凱姆林,我們將要度過一段很艱難的時期。” 布琳撣掉裙子上的草葉,用銳利的目光看了摩格絲一眼,又用更加銳利的目光看了莉妮一眼。 “我知道什麼是艱難。”她的聲音裡帶著凱瑞安口音,除非摩格絲聽錯了,這個女人一定出身貴族,她一定是流落到凱姆林的難民。 “直到我找到藍格威,或者是直到他找到我,我才知道這世界上真的有好男人。假若他對你有一份愛與忠誠,那麼我對他就有十份。他跟隨你,但我跟隨的是他,我不會離開他的。” 摩格絲吸了一口氣,然後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而那個女人竟坦然接受了女王的響應。現在她似乎是已經有了奪回王座的軍隊種子:一名經常會對她怒目而視的年輕士兵,一名禿頂且看上去應該有二十年沒沾過馬背的旅店老闆,一名總像是在打瞌睡的街頭流氓,還有一名宣稱只效忠於那個流氓的凱瑞安女流亡貴族;當然,還有莉妮,總把她看成是小女孩的老保姆。哦,是的,一群很不錯的種子。 “我們去哪裡,女王?”貝瑟一邊將已經備好鞍的馬匹牽出馬厩,一邊問道。藍格威以驚人的速度將一隻高尾鞍放到一匹馬的背上,這是為莉妮準備的。 摩格絲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想過這件事。光明啊,加貝瑞不可能還在蒙蔽我的思想。但她還是能感覺到那種奔回起居室等待的迫切心情。不,她的思緒與他無關。她像離開王宮時那樣重新集中精神。她應該先去找艾絡琳,或者是佩利瓦、愛拉瑟勒,但她必須能找到足夠的理由向他們解釋為什麼會發出那些放逐令。 還沒等她開口說話,馬泰恩已經說道:“一定要去找加雷斯·布倫,現在那些顯赫家族對您有著很深的反抗情緒,女王,但只要加雷斯追隨您,他們立刻就會重新聯合在您身邊的。因為他們知道,加雷斯會贏得每一場戰爭。” 她猛地咬緊牙關,將要脫口而出的拒絕咽了回去。加雷斯是個背叛者,但他也是現存於世最好的統帥之一,他的出現還可以幫助她說服佩利瓦他們忘記曾經遭受的放逐。很好。毫無疑問,加雷斯會欣然接受再次成為女王衛隊元帥的機會。即使他拒絕,她自己也能把一切都處理好。 當太陽碰觸到地平線時,他們已經到了凱姆林以外五里的地方,正全力催趕馬匹向柯爾泉奔去。 黑夜是讓帕登·範感覺最舒適的時候,當他走過白塔里掛滿織錦的走廊時,儘管鍍金並安裝著鏡子的油燈照亮了他一路走過的地方,但他四周的黑暗似乎是為他編織了一件斗篷,讓他可以藏在裡面,避開他的敵人。他知道,這只是個錯覺,他的敵人數量眾多,到處都是。就在這個時候,如同在他每一個清醒的時刻,他能感覺到蘭德·亞瑟。他不知道蘭德在哪裡,但他知道他還活著,還活著,他能感覺到,這是他從煞妖谷末日深淵中獲得的一份禮物。 他的思緒掠過他在末日深淵中的回憶,他在那裡被提煉、被重塑。但後來,在愛瑞荷,他得到了重生,為了打擊他的新舊敵人而獲得的重生。 當他走在黑夜里白塔空曠的走廊中時,他還能感覺到另一樣東西,一樣屬於他的,從他手中被偷走的東西。此時此刻,它對他的吸引甚至強過他盼望蘭德死掉,白塔被摧毀,甚至是向他在古代的仇敵復仇的慾望。那是他尋求完整的渴望。 這扇沉重的木門上裝著粗大的鉸鍊和鐵栓,一把像頭顱一樣大的黑鐵鎖緊緊地扣在鐵栓上。在白塔,極少有被鎖起來的門——有誰敢在兩儀師中間偷竊? ——但還是有一些被認為太危險的物品需要進行封存。所有最危險的物品都被放在這扇門後,由這把大鎖看守著。 輕聲地呵呵笑著,他從外衣口袋裡拿出兩根彎曲的細金屬,將它們插進鎖眼。經過一番嘗試、按壓、扭轉之後,隨著一陣緩慢的簧機彈開聲,鎖舌被打開了。片刻之間,他只是靠在這扇門上,聲音沙啞地笑著。一把結實的大鎖,有這麼多兩儀師,卻要用一堆廢鐵守門。在這個時候,即使是僕人和初階生一定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但還是可能有人醒著,走廊裡也可能會有人走動,不過喜悅與激動已經給他帶來一波波顫栗。他將細金屬收回口袋裡,又拿出一根粗大的蜂蠟蠟燭,在身邊的油燈裡將它點亮。 他關上背後的門,高舉蠟燭,向四周望去。靠牆排列著許多閣架,上面放著各種尺寸和形狀、有著各種裝飾或是全無裝飾的盒子;用獸骨、象牙,或是一些他說不出名字的材料雕成的小雕像。金屬、玻璃和水晶質地的物品在蠟燭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沒有任何像是存在危險的物品。所有東西上都覆蓋著一層灰,就連兩儀師也很少會來這裡,她們更不允許其他人進來。他所尋找的東西正在大聲地向他發出召喚。 在一個齊腰高的架子上,放著一隻黑色的金屬匣。他將那隻匣子打開,匣子的內壁厚度足有兩寸,裡面的空間剛好能放下一把插在黃金鞘裡的彎曲匕首,匕首的柄端嵌著一顆碩大的紅寶石,黃金鞘和閃耀著血色光芒的紅寶石都無法引起他的興趣。他匆匆地將一點融蠟滴在架子上,在上面固定好蠟燭,然後伸手就拿起那把匕首。 一碰到那把匕首,他就長長地嘆了口氣,疲倦地伸了個懶腰。他又是完整的了,它與他在那麼久以前就已經被連結在一起,從它那裡,他能感受到如此真切的生命力。 鐵鉸鏈輕響了一聲,他立刻將匕首抽出鞘外,撲向了門口。那名面色蒼白的年輕女子剛剛打開門,還沒來得及張開嘴,或是向後躲開,他已經用匕首在她臉上劃了一下,同時另一隻手扔掉刀鞘,抓住了對方的手臂,將她拖進房間。他將頭探到門外,看了走廊一眼,仍舊是空無一人。 他緩緩地縮回頭,將門重新關好。他知道現在會發生什麼事情。 那名年輕女子在石地板上掙扎著,張大了嘴,卻喊不出任何聲音。她的雙手無意識地抓著已經發黑腫脹的面孔,黑斑如同黏稠的油脂,一直蔓延到她的肩頭,她那身在邊襟上鑲著七色彩帶的雪白袍服隨著她雙腿的踢蹬起伏不定。他舔了舔濺在手上的血滴,呵呵地笑著,拾起了刀鞘。 “你是個蠢貨。” 他猛轉過身,匕首向前刺去,但周圍的空氣似乎變成了固體,緊裹住他從脖頸到鞋底的每一寸肌肉。他被提起在空中,只有腳尖還能碰到地面,而匕首依然向前伸著。在他瞪大的雙眼前方,奧瓦琳關上了房門,靠在門上審視著他,這一次,他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不可能是因為那個垂死女孩的掙扎聲掩護了奧瓦琳。他眨眨眼,想去掉突然刺激著他眼睛的汗水。 “你真的以為,”兩儀師繼續說道,“這個房間沒有任何守衛,也沒受到監視?那把鎖上有個結界,而這個年輕的蠢材今晚的任務就是監視它。如果她做了她該做的事,你現在就會看到十二名護法和數量相同的兩儀師從這扇門走進來,她為她的愚蠢付出了代價。” 在他身後,那個女孩依然一下下地掙扎著。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奧瓦琳不屬於黃宗,但她還是可以嘗試對那個女孩進行治療,而她甚至也沒發出那個女孩應該發出的警報,否則她現在不該是一個人在這裡。 “你是黑宗。”他低聲說道。 “真是個危險的指控,”她平靜地說道,但她沒說清楚是對她,還是對他危險,“史汪·桑辰在接受審訊時竭力聲稱黑宗是真實存在的,她乞求著要告訴我們黑宗的情況,但愛莉達不想听,她也不會聽,關於黑宗的傳聞是針對白塔的卑鄙誹謗。” “你是黑宗。”他的聲音又大了一些。 “你想偷走這個?”奧瓦琳彷彿根本沒在聽他說什麼,“這顆紅寶石不值得你冒這個險,帕登,或者你還有別的什麼名字。這把刀受到了污染,除了傻瓜之外,沒有人會讓它碰到自己的皮膚,或是在它旁邊做無謂的停留,你已經看到它讓維爾妮變成什麼樣子。那麼,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而且直接就撲向這個你不應該知道被藏在這裡的東西?你沒有時間進行翻檢。” “我可以為你幹掉愛莉達,只要被這個碰一下,就連醫療異能也救不了她。”他想揮揮那把匕首,卻連一根頭髮那樣細小的幅度也挪動不了,只要他能動一下,奧瓦琳現在就已經死了。 “你可以成為白塔的老大,而不是像現在只能當老二。” 她朝他笑了,發出一串冰冷而輕蔑的旋律:“你以為如果我願意,我會坐不上第一把交椅?現在的位置很適合我。讓愛莉達去享受她所謂的勝利吧!她也要為她的失敗而出汗的,我知道哪裡才是權力所在。現在,回答我的問題,否則到早晨的時候,這裡被發現的屍體就會是兩具,而不是一具。” 這裡一定會有兩具屍體的,無論他是否對她說謊,奧瓦琳無意讓他活下去。 “我看見過薩坎韃。”他不想提起這件事,它給他帶來的是永遠的痛苦。他禁止自己嗚咽或哀告,強迫自己用平靜的語氣將字一個個吐出來。 “那裡有巨大的迷霧海洋,它不停地翻滾著,無聲地撞擊在黑色的山岩上。在那下面,熔爐中的火焰將一切都映成了紅色,閃電向上劈入可以讓人類瘋狂的天空。”他不想再說下去,但他強迫自己再次張開嘴:“我曾經走過一直延伸到煞妖谷腹地的小路,在那裡,利齒般的岩石如利牙剮蹭著我的頭頂,我一直走到一座充滿火焰與熔岩的湖岸邊——”不,不要再說了! “至尊暗主就在那裡,在它無盡的深淵中,因為他的呼吸,煞妖谷上方的天空即使是正午也還是黑色的。” 奧瓦琳現在已經站直了身體,她的眼睛大睜著,眼中不是恐懼,而是震撼。 “我也聽說過……”她輕聲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又搖搖頭,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你是誰?為什麼你會在這裡?是不是某個棄……難道是使徒派你來的?為什麼我沒接到通知?” 他仰起頭,發出一陣笑聲:“我所接受的任務難道要讓你這樣的人知道嗎?”他的盧加德口音又變重了,從某種角度來講,那裡算是他的故鄉。 “使徒會把每件事都告訴你?”他心裡有個聲音在大聲警告著他的失策,但他恨兩儀師,他心裡的那個聲音其實也一樣。 “小心,漂亮的小兩儀師,否則他們會把你交給魔達奧,讓它盡情玩弄你。” 她的目光如同刺向他眼睛的冰柱:“我們等著瞧,帕登,我會清理你造成的這些麻煩。然後我們就等著瞧,看看在使徒們面前,誰的地位更高。”看了那把匕首一眼,她從房中退了出去。直到奧瓦琳離開整整一分鐘之後,包覆住他的空氣才消散掉。 他無聲地向自己咆哮著。蠢貨,之前努力陪兩儀師玩遊戲,向兩儀師卑躬屈膝,但瞬間難以克制的怒火卻毀了一切。他在身上割了一道口子,然後將匕首收回鞘內,一邊舔著那個傷口,一邊將匕首收進外衣裡。他跟她所想像的完全不同,他曾經是暗黑之友,但現在他已經超越了這個範疇。超越它,高於它;有些不同,有些更甚。如果她在被他幹掉之前與某個棄光魔使取得了聯繫……最好不要去試,現在沒時間尋找瓦力爾號角了。他有追隨者正等在城外,他們應該還等在那裡。他已經將恐懼植入他們的內心,他希望那些人之中還有活著的。 日出之前,他走出白塔,離開了塔瓦隆所在的島嶼。蘭德還活在某個地方,而他重新獲得了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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