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23章 清宮外史上(20-1)

慈禧全傳 高阳 8591 2018-03-14
局面凶險,和戰兩難,軍機處及總理衙門當政的王公大臣,除了極少數的孫毓汶之流,依然能夠好官自為以外,其餘的都覺得肩頭沉重,心頭鬱悶,渴望著能夠有人分擔艱鉅,打開困境。 而在言路方面,早有人在批評,醇王實在不如恭王。這話在醇王當然聽不到,但許庚身和閻敬銘等人,卻很重視這些輿論,不過這是大大的忌諱,自然只能藏諸心底,即使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亦不能透露。 如今又不同了,至艱至危的局面,百孔千瘡,一時俱發,外面全靠一個李鴻章左支右應,極力撐持,朝中是連醇王自己都覺得這副千斤重擔,實在挑不動了,一再向他所信任的許庚身和孫毓汶說:“總得再找一兩個有擔當的人,幫著點兒才好。” 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孫毓汶只是順著嘴敷衍,許庚身卻終於忍不住了。

“王爺,”一天單獨相處,他故意不著邊際地問,“這一向見了六爺沒有?” “那裡有功夫去看他?”醇王答說,“聽說他三天兩頭跟寶佩蘅逛西山。我就不懂,國事如此,他那兒來的這份閒情逸致?” “王爺憂國心切,六爺只怕也是藉此排遭。”許庚身又說,“王爺的難處我知道,就少個身分相配的人,來跟王爺配戲。” “這話怎麼說?” “王爺主張大張撻伐,一伸天威,誰不佩服王爺。不過形勢所迫,和局能保全,亦不妨保全。苦的是王爺又主戰,又主和局,雖是承懿旨辦理,話總說不響……。” “著啊!你這話說得太痛快了!”醇王搶著說道,“我就是為這個,覺得說不出的彆扭。一個人怎麼能又做岳飛,又做秦檜?” “提起秦檜,近來不知那個刻薄的,做了一副對子罵閻丹老,王爺不知道聽說了沒有?”

“沒有啊!你念給我聽聽。” “上聯是:'辭小官、受大官,自畫招供王介甫。'下聯是: '舍戰局、附和局,毫無把握秦會之。 '” “辭小官、受大官”是閻敬銘前兩年授職戶部尚書的謝恩折子中的話,所以說是“自畫招供”。 “上聯倒還好。拿他比做王介甫,也有點兒象。”醇王說道:“下聯是比較刻薄一點兒,而且於史實亦不符,秦會之當初談和是有把握的。” “咱們現在談和就是沒有把握,連李少荃都沒有,就因為法國的條件,王爺不肯允許,也不肯奏請太后允許。” 醇王深深看了他一眼,體味著他的言外之意,漸漸覺得有點意思了。 “我為王爺打算,得有個人來分謗才好。”

“星叔!”醇王深有領悟,“你的設想很好。等我仔細想一想,先不必跟人談起。” 醇王是從當政不到一個月,便已體會到“看人挑擔不吃力”這句江南諺語的道理,對恭王不獨諒解,而且懷著歉意。但牆倒眾人推,宮裡的太監向來勢利,加以“六爺”一向不給他們好臉嘴看,所以從恭王失勢之後,找到機會就在慈禧太后面前挑撥中傷,甚至於隱約提到當年殺安德海,以及載澂導穆宗微行這些最使慈禧太后痛心的往事。因此,慈禧太后對恭王的惡感,比他未罷黜之前更甚。 是這樣深惡痛絕的態度,怎麼說得進話去?說復用恭王,而且是用他來主持洋務,跟法國人談和,那不是自己找釘子碰嗎? 通前徹後想遍了,無計可施。不過醇王頗有自知之明,心想許庚身既然有此建議,自然也想過其中的難處,或者另有自己所想不到的計較。不妨找他來問一問。

“王爺說得是。這件事極難。”許庚身聽他說完,從容答道:“不過眼前卻好有個難得的機會。” 這個機會確很難得,要十年才有一次,今年是慈禧太后五十整壽。四十歲那年,為了“修園”,鬧出軒然大波,而且穆宗在那年秋末冬初,便有“致惡疾”的徵象,因而四十整壽,過得非常不痛快,這一次要好好彌補。儘管馬江大敗,台灣吃緊,內務府卻正在轟轟烈烈地大辦盛典。王公大臣乃至耿直的言路上,亦都以為這是皇帝親政以前,慈禧太后最後的一個整壽,為了崇功報德,稍作鋪張,不算為過,所以沒有人上殺風景的折子,奏諫時勢艱難,宜從簡約。 在李蓮英承旨而加碼的指示之下,宮裡預備唱二十天的戲。這是慈禧太后個人的一點享樂,於典無徵,依照儀典,普天同慶,應下好幾道恩詔,軍機處早已召集各部院大臣商定章程,次第請旨頒行。第一道是普免光緒五年以前民欠錢糧,澤及天下。第二道是豁免直隸各地,光緒五年以前,民欠旗地官租。第三道是椎恩近支親責、大學士、御前大臣、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師傅、南書房翰林,以及“實能為國宣力”的封疆大臣,或者加官晉爵,或者頒賜珍賞,或者從優獎敘。

第四道恩詔是“查明京外實任大員老親,有年踰八十者”,推恩“優加賞賚”。第五道專為治好慈禧太后重病的薛福辰和汪守正而發,薛福辰已補上直隸通永道,汪守正已調為天津府知府,因為他們晉京祝嘏,特詔“薛福辰加恩在任以應升之缺升用;汪守正加恩在任以道員用。”而且慈禧太后已有口風,為了薛福辰請脈方便,預備將他調升為順天府府尹。 第六道恩詔就與恭王有關了。有許多革職的官員,“身在江湖,心存魏闕”,恭逢皇太后五旬萬壽,依戀闕下,隨班祝嘏,似乎亦要加恩。 軍機大臣與吏部議定的章程,凡是隨班祝嘏的“廢員”,五品以上的均照原官降二等,賞給職銜,六品以下的賞還原銜。醇王亦同意了這個辦法,只待取旨遵行。 許庚身的打算,就是讓恭王亦列入“隨班祝嘏”的名單,則覃恩普及。恭王雖未革爵,少不得要賞個差使,那時就可以相機進言,即令不是將已晉爵慶郡王的奕劻的差使——“管理總理衙門”的事務,改派給恭王,至少可以仿照成例,讓他會同閱看有關中法交涉的電信奏摺,無形之中,主持其事。

“這樣子做很好,不著痕跡。”醇王欣然同意之餘,又不免顧慮:“不知道六爺自己的意思怎麼樣?倘或恩旨倒下來了,他不願意幹,讓我對上頭怎麼交代?” “不會的。六王爺也是受國深恩的近支親貴,怎麼能推辭?”許庚身又說,“再說,象王爺這樣,尚且不避小嫌,以國事為重,六王爺如果高蹈不出,且不說問心有愧,清議怕亦不容。王爺如果再不放心,不妨先打個招呼。” “這是應該的。托誰去說呢?” 於是商量這個“使者”的人選。先想托新升國子監祭酒的盛昱,怕恭王記起前嫌,反為不妙;再想托最近跟恭王走得很近的榮祿,卻又嫌他身分還不夠,恭王不會重視,就不會有一句確實答复。 “王爺,”許庚身瞿然說道,“手足之親,何事不可言?王爺就自己去一趟吧!”

醇王考慮了好一會,點點頭說:“也好!事不宜遲,要去就早去。” 於是先派侍衛去打聽,恭王不曾出城上西山,這晚上也沒有誰請他飲酒聽戲,才命轎直到大翔鳳胡同鑑園。 門上傳報,恭王頗為詫異,“老七是個大忙人,”他對寶鋆說道,“忽然來看我幹什麼?” 寶鋆很知趣,“你們哥兒們多日不見了,總有幾句體己話要說。”他站起身來,“我先迴避吧!” “你可別走!”恭王開玩笑地說,“那簍蟹不好,我可要找你。” 寶鋆還來不及作答,已聽得樓梯上有足步聲,便由另一面退到樓下,恭王也就迎了出去,站在樓梯口招呼。 “今兒怎麼得閒?” 醇王不會說客氣話,率直答道:“有點事來跟六哥商量。” 這一說,恭王便不響了,迎上樓梯,自己在前引路,直到他那間最東北角的小書房中落座。

“萬壽快到了!” 沒頭沒腦這一句話,恭王猜不透他的意思,漫然應道: “是啊!” “六哥上了折子沒有?” “什麼折子?”恭王越發詫異。閒廢以來,從未有所陳述,所以“折子”二字入耳,無端有種陌生之感。 “我是說叩賀萬壽的折子。” 原來是賀表。前朝有此規矩,本朝都是面覲叩賀,很少有上表申祝的情形,所以恭王聽這一說,不由得發楞。 “有這個規矩嗎?”他遲疑地問。同時還在思量:醇王不會無緣無故跑了來問這句話,總有道理在內,是不是該明明白白問一下? 不用他問,醇王有了解釋:“今年是五十整壽。六哥,你該上個折子,進宮磕頭。” 這下弄明白了。 “那何用上折子?”恭王答道:“到時候,我進宮磕頭就是了。”

“話不是這麼說……。”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醇王心裡在想,宮中太監,經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揭他的短處,他應該知道。既然知道,就應該想到,在宮門外磕頭,慈禧太后既無所聞,太監也不會去告訴她。那個頭豈不是白磕了? 如果這麼說法,恭王一定會說:白磕了就白磕了。難道磕個頭還想什麼好處不成?要這麼一說,下面什麼話都不能開口,變成白來一趟。 不過有一點卻已明白,恭王對慈禧太后,倒並沒有因為無端罷黜而心懷不平,只聽他說那一句“到時候進宮磕頭就是了”,就可知道他還是守著該盡的臣道。既然如此,就不妨變通辦理,不必由他上折。 不過,萬壽以後的情形,不能不問清楚,尤其是他肯不肯復出,更是關鍵所在。如果這一點上他不肯鬆口,一切安排,都算白費。

想到這裡,醇王嘆口氣說:“唉!六哥,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恭王笑道:“羨慕我閒散?” 老實人耍花巧,常是一下子就被人識破,醇王自己也察覺了,只好老實答道:“是啊!這幾個月我受夠了。上下夾攻,真不是味兒。” 就因為他說了老實話,作為過來人的恭王,才對他大為同情,“你現在才知道'上下夾攻'?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說這話給別人聽,別人未必能懂。”他停了一下,黯然地搖頭: “我看,你還有一陣子的罪受!” 話中有深意,醇王往下追問:“六哥,你看我要受到什麼時候?” “要到親政那會兒,你才能有舒服日子過。” 這話說得很透徹,也很率直,除卻恭王,不會有第二個人,敢說肯說這句話。 皇帝親政,以“皇上本生父”之尊的醇王,自然不能再過問政事,這是在皇帝入承大統之際,群臣為防微杜漸,不惜犯顏力諫而爭得的一個約束。到那時候,什麼理由也不能再讓他留在政府,退歸私邸,安享尊榮,就表面來看,似乎有幾天舒服日子好過。就算如此,也是三四年以後的事。 “六哥,我很難。”醇王有著盡情一吐心頭委屈的意欲,“提到親政,我實在有些不大放心,皇帝年紀太輕,怕他挑不起這副重擔子。為了我能一卸仔肩,又巴望著皇帝早日成人。 哎,我實在說不清我心裡是怎麼個想法? ” 恭王默然。他知道他的難言之隱,皇帝一旦親政,慈禧太后不再掌權,她豈是能自甘寂寞的人?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明爭暗鬥?讓醇王夾在中間為難。說他有“舒服日子過”,倒像是在譏嘲了。 “咱們不談將來,談眼前。”醇王把話拉回來,“六哥,眼前的局面,你是怎麼個看法?” “你是問那方面?” “自然是跟法國的交涉。”醇王問道:“到底該和呢?還是苦苦撐下去?” “能撐得住,當然要撐,就怕撐不住。兵艦不如人,咱們的海面,讓人家耀武揚威,先就輸了一著。”恭王問道:“李少荃怎麼說?” “李少荃自然想和。無奈他也是……。”醇王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他也是'上下夾攻'是不是?” “是啊!”醇王答說,“不賠兵費和不下來,要賠兵費呢,又有明發:誰說賠償的話,治誰的罪。你想,他敢碰這個釘子嗎?” “這道明發本來就不妥。也不知是誰的主意?” “還有誰的主意?”醇王苦笑,“誰還敢亂出主意。” “話不是這麼說。”恭王有如骨鯁在喉,放大了聲音說: “該爭的還是要爭。” 這話在醇工聽來,自然覺得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倒正要恭王有這樣的態度。不然,就讓他復起,亦不能有何作用。 於是他試探著問:“六哥,倘或上頭有旨意,你奉不奉詔?” 這句話沒頭沒腦,讓恭王無從置答,不過醇王問得也不大對,何謂“奉不奉詔”?莫非做臣子的還敢違旨? 因而恭王搖搖頭答道:“你這話,有點兒離譜。奉詔歸奉詔,做得到做不到又是一回事,如果說做不到便是違旨,那不太苛責了嗎?” 醇王也發覺自己的話不但沒有說清楚,而且頗有語病。不過恭王的意思,卻又有進一步的了解,大致只要他能幹得下來,不致於過分推辭。 這應該說是一個滿意的結果。不過還需要說清楚些,他想了一下,覺得不妨動之以情,課之以責,“六哥,”他說,“局面到了這個地步,總要大家想辦法,你總不能坐視吧?” 這就有相邀出山之意了。恭王是驚弓之鳥,頗存戒心。對醇王,他相信他老實,不會害人,但就因為他老實,容易受人利用,也許上了當自己還不知道。此來是不是有人在幕後策劃,打算將一副無法收拾的爛攤子,一推了事,先弄明白了,才能表示態度。 於是他說:“時局我也隔膜了。老七,你有什麼話,老實說吧!” “無非大枝大節上頭,要請六哥出個主意。” 恭王皮里陽秋地笑了一下:“輪得著我出主意嗎?” 這話不好回答。醇王只得這樣說:“無所謂輪得著,輪不著,有大事不是咱們頂著,還能指望誰?” 恭王又笑一笑,“孫萊山不是本事通天嗎?”他有意這樣逼一句。 提到孫萊山,醇王知道他餘憾未釋,急忙搖手答道:“不相干、不相干。這方面他不太管,都是許星叔。” 恭王點點頭:“許星叔倒還識大體。” “他對軍務熟悉,洋務上頭,到底還隔膜。”醇王又說,“總得有個能讓李少荃佩服的人才好。” 這話的意思越發明顯,能讓李鴻章佩服,也就是肯買帳的,除卻恭王還有誰?不過話是老實話,恭王卻不便有所表示。 彼此的想法,大致都已明白,沉默亦自不妨。恭王一時興到,要留醇王喝酒:“寶佩蘅弄了一簍蟹來,說就是在南邊,也是最好的。你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吧!” 醇王本還有事要料理,但為了聯絡感情,欣然答應。於是寶鋆亦不必再迴避,出來見了禮,主客三人,持螯閒話。 話題集中在時過兩月,而議論不已的馬江戰事上面。寶鋆所聽到的議論和事實,自然比兩王來得多,他天性又喜歡挖苦人,所以將張佩綸形容得極其不堪。 “福建四大員,姓得也巧,兩張兩何,福州民間道得妙:'兩張沒主張;兩何沒奈何。'還有副對子,專指張幼樵、何子義,叫做:'堂堂乎張也,是亦走也;倀倀其何之,我將去之。'何子義是去掉了,如今大家在問:張幼樵何日可走?”問到這話,醇王不能不回答:“這一案,大家的看法不一。張幼樵到底去了沒有幾天,不比兩何數年經營,平時無備,才有那樣的結果,怪不得張幼樵。” 這話,其實醇王也是為他自己辯解。當國不久,正像張幼樵那樣,搞到今天的局面,不該負多大的責任。 這些話在當政二十多年的恭王聽來,當然刺心,不過他經的大風大浪太多,雖未到寵辱不驚,名利皆忘的境地,卻已能不動聲色,淡然置之。 倒是醇王,話一出口,便自失悔。自己的話說得對不對是另一回事,無論如何,此時此地,說得不合時宜,因為與修好而來的原意,背道而馳。無奈話說了出去,收不回來,只能付諸沉默。 寶鋆很見機,見此光景,知道時局不能再談了,談風月又不對醇王的勁,好在他肚子裡的花樣多,隨便找些市井瑣聞,也能談得頭頭是道,賓主居然能盡歡而散。 兩位客走了一位,寶鋆還留在鑑園。這幾個月的閒散日子,最愜意的是,可作長夜之談,因為不必上朝,就不必早起,興致來時,通宵不睡,亦自無妨。這天夜裡,當然更有得可談,醇王的來意,寶鋆要打聽,恭王也要跟寶鋆商量。 “看樣子還是放不過我!”恭王講了他跟醇王談話的經過以後,接著說道,“這才真是跳火坑的玩意!” “那麼,六爺,你是跳,還是不跳?” “你看呢?” “跳進去要能跳得出來才好。退一步說,跳進去要能管用,於事無補,徒自焚身,大可不必。” 恭王默然,辦洋務他還是有他的看法的,最要緊的是要有定見,不為浮議所動。從張佩綸馬江受挫,陳寶琛無所表現,鄧承修捲入漩渦,奉派在總理衙門行走以後,清流的氣焰大殺。如今的翰苑領袖,是後起之秀的國子監盛昱,而他出爾反爾,最希望恭王復出。那就可想而知,一旦他的希望實現,必然處處協力,不會無端阻撓和議。這就很可以乾一干了。 這樣想去,恭王的心思便很活動,認為能談成和局,有個可以彌補聲名的機會,也很不壞。只是寶鋆一向為他所信任,既有不贊成的表示,就不便再往下說了。 當然,寶鋆從他的沉默中,便能窺知本心,為了交情深厚,不管恭王的做法對不對,他總是支持的。因此,態度一變,改口說道:“如果想跳,也未嘗不可。不過,我可不能陪著六爺跳了。” “你想跳,我亦不肯。”恭王答道,“為我自己著想,也總得有個人在火坑之外照看,真的不得了的時候,也可以拉我一把。” “是了!我就在火坑外頭替你照看。” 於是第二天起,寶鋆便很注意這件事,最先聽到的消息是,醇王面奏慈禧太后,讓恭王隨班祝嘏,慈禧太后已經准奏。接著是軍機章京透露,醇王已經擬好一道恩旨,隨班祝嘏的廢員,概有恩典,名單中一共六十幾個人,第一名是當過三口通商大臣,對俄交涉失職,幾幾乎被綁到菜市口的崇厚。此外有個人,特加剔除,就是“進春方”的“詞臣”王慶祺。 雖然加恩親貴,非臣下所能擅請,而且對近支王公,已有恩詔,恭王的小兒子,原封不入八分輔國公的載潢,亦賞食全俸,這雖比賞給惇王和醇王兩家的恩典差得多,也總算點綴過了,更不宜再有乾瀆。但是,只要隨班祝嘏的廢員,都有好處,恭王自然也不會向隅。醇王相信以恭王的身分來說,慈禧太后是決不會遺忘的,只要她考慮到該怎麼樣給恭王一點詞色,就可以相機進言了。 弄清楚了醇王和許庚身所下的苦心,寶鋆倒也很感動,而且頗為樂觀,認為慈禧太后准許恭王在慈寧宮外磕頭拜壽,便是不念舊惡的表示。加上醇王的力量,慈禧太后一定會回心轉意,想起恭王當政二十多年,除肅順、平洪楊、剿捻匪、定回亂,畢竟不是一無用處的人,又何吝於給他一個宣力補過的機會? 當然,醇王的苦心,寶鋆能夠知道,自也會有別人知道,尤其是軍機處,近水樓台,不用探問,也會聽到。有人聽過丟開,而有人入耳驚心,惶恐異常。 此人就是孫毓汶。 李蓮英對恭王沒有什麼惡感,但也決不會有好感,凡是太監對“六爺”都有幾分忌憚,因為恭王從不假此輩以詞色。安德海的故事,雖已事隔多年,大家一談起來卻總是說:“如果不是六爺掌權,小安子那條小命不會送掉。”這個印象存在每一個太監心中,就不會有什麼人肯在慈禧太后面前說恭王的好話了。 李蓮英雖不說恭王的好話,卻也沒有說過他的壞話,這因為還礙著一位寵信始終不衰的大公主,犯不著得罪她。 也因為如此,他雖接受了孫毓汶的重托,卻一直有些躊躇,不知道怎麼進言,才能達成孫毓汶的希望而又不會招大公主的不滿?如果是別人,他一定不肯管這件閒事,無奈“拿人的手軟”,而這件事對孫毓汶的關係又太大。如果恭王復起,孫毓汶一定不能再值軍機,說不定還會受到很嚴重的報復。所以無論如何非幫他這個忙不可。 盤算了一整天,決定在傳晚膳以後進言。向例傳晚膳在下午四點鐘,伺候完了,天還未黑,慈禧太后總愛在這時候喝著茶問問外事,而也總是他一個人侍奉在旁邊的次數居多。 有什麼機密的話,只有在這時候回奏最適宜。 “外面,”慈禧太后常是這樣開頭,“有什麼新聞?” “都在說,跟法國鬼子談和,快談成了。” “噢!”就這一句話,立刻引起慈禧太后的關懷,“憑什麼呢?誰說快談成了?怎麼我倒不知道?” “其實也是瞎猜,作不得準。”李蓮英說,“奴才不大相信外面的看法。” “外面是這麼個說法兒?”慈禧太后不屑地,“必是可笑的話!” 她已經自問自答了,李蓮英就必得編一套“可笑的話”,才能迎合她的心意,“可不是可笑的話,”他說,“老佛爺的萬壽吉日快到了,今年不比去年,五十大慶,更不比往年的整壽,就該象劉銘傳那樣,好好兒打個勝仗,給老佛爺慶壽才是。偏有人胡猜,說萬壽快到了,馬馬虎虎和了吧!這不可笑?” “哼!”慈禧太后也不追問是誰在“胡猜”?因為既然可笑,就無須再問。 “另外有個說法,就可怪了。”李蓮英微皺著眉,自語似的,“一定靠不住。還是別讓老佛爺心煩吧!” 越是這樣做作,越惹慈禧太后疑心,“說嘛!”她微感不耐地,“靠得住,靠不住,我知道。” “外面在說,六爺又要出來替老佛爺辦事了……。” “什麼?”慈禧太后大為詫異,怕是自己聽錯了,所以心急地打斷,“說六爺出來替我辦事?” “是!”李蓮英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個字。 “這是沒影兒的事!我跟誰說過?”慈禧太后覺得離奇得好笑,“我連這個念頭都沒有起過。造謠生事到這個樣子,真正少有出見。” “是!”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奇怪就在這兒。照他們的那個說法,倒還是有枝有葉兒的,滿像那回事。外面說的是,這一次老佛爺準六爺進宮來叩頭拜壽,少不得要賞個差使,就不是管總理衙門,也得讓他看看北洋來的電報。那時候,六爺就要勸老佛爺跟法國談和了。” “哼!”慈禧太后冷笑,“且不說我沒有讓他辦洋務的打算,就有這個打算,也是我拿主意。他勸也是白勸。” “原是這話!外面那班沒知識的人,可就不是這麼說了。” “怎麼說?還能說他敢跟我爭不成?” 李蓮英不答。意思是正有此話,不敢明說,怕惹她生氣。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生氣,有個明確的表示,決不會再用恭王!李蓮英幫到了忙,也就不會再往下說。無奈慈禧太后忽然又諒解了,“這都是那班人吃飽了撐得慌,沒話找話。”她說,“其實六爺不是那樣子的人。” 這就逼得李蓮英非說不可了:“六爺倒不是那種人,就有人謠言造得荒唐。說老佛爺原就想和,只為話說得太硬,轉不了圜!只有用六爺,是他才敢跟老佛爺爭。老佛爺念著他二十多年的功勞,也不能不准他的奏……。” 話還沒有完,慈禧太后已勃然大怒!額上青筋躍動,襯著極高顴骨,看起來格外令人害怕。 因為這段話無一句不是大拂其意,首先說慈禧太后願意談和,便是侮蔑她的本心,她的本心在報仇雪恥。當年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倉皇出狩,為開國以來,列祖列宗所未曾受過的奇恥大辱,百餘年辛苦經營的圓明園,毀於一旦,更是令人椎心泣血的莫大恨事。文宗急痛攻心,口吐狂血,不死之病變成不治之疾,種因於此,當時的震動哀痛,至今只有她一個人感受得最深切,也只有她一個人忘不了,總想將士效命,能將洋人打敗,才得揚眉吐氣,稍慰齎恨而歿的文宗在天之靈。這番苦心,自以為可以對祖宗、質鬼神,不想為人侮蔑抹煞,豈是能忍得下的事? 其次是認為恭王敢與她爭,而且會爭得上風,倒像自己虧負了他什麼,而他有多大功勞似的。這也使慈禧太后非常憤怒,決心要問個明白。 “是誰說的這些話?” “是奴才不好,不該傳這些話,惹老佛爺生氣。”李蓮英雙膝一彎跪了下來,“老佛爺只不理他們就是了。” “我能不理嗎?我知道是誰說的!哼!”慈禧太后冷笑,“有那班脂油蒙了心的,打算再把他架弄出來,好提拔他們升官發財。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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