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24章 清宮外史上(20-2)

慈禧全傳 高阳 13402 2018-03-14
李蓮英聽懂了她的意思,是指恭王的一班“死黨”,如寶鋆等人。這讓她誤會去,不生大關係!要緊的是得將恭王撇開,不然讓榮壽公主知道了,會起誤會,對自己就是件很不利的事。 “聖明不過老佛爺,孫猴子在如來佛爺手裡,隨他調皮,也翻不出手掌心去。不理他,理他倒是看重他了。不過,天地良心,六爺可從來不會說這些糊塗喪天良的話,如果六爺真的想出來替老佛爺辦事效力,自己也可以求恩,不然就讓大公主跟老佛爺回奏,何用造作這些沒知識的言語。” 這幾句話解釋得很透徹,慈禧太后對恭王倒是消除了疑忌,但對那些指望著恭王復起,好連翩而上的人,決意狠狠潑他們一盆冷水。 第二天先召見醇王及總理大臣,首先議的是,美國所提中法和議的意見,一共四條:照天津條約,商定通商辦法;法國軍隊暫駐基隆、淡水;賠償法國兵費五百萬法郎,由法國征收基隆、淡水海關的稅款作抵;以上三條辦到後,中法分別撤兵。

慈禧太后一面聽,一面搖頭。事實上亦只是奏聞而已,醇王不等她發話,自己就說:“這是辦不到的事。咱們只有謝謝美國的好意。” “美國在調停,英國亦在調停,弄到臨完,什麼也不答應,倒像拿人家當耍似的。”慈禧太后說道:“咱們跟法國不和,可也犯不著得罪另外國家。總理衙門真該好好去想一想,辦不到的事,別胡亂託人。” 總理大臣算是受了一頓申斥。但不管總理衙門還是軍機處,慈禧太后如有不滿,也就等於是對醇王的不滿,所以他不能不作申辯。 “原是各國示好,願意調停,如果一上來就拒人於千里之外,似乎不是敦睦邦交之道。好在權操自我,眼前不妨跟他們敷衍敷衍。” 這一下,越發惹起了慈禧太后蓄積心頭已久的不滿與牢騷,“辦洋務就懂得敷衍。從咸豐末年,設立總理衙門以來,一直就講的是敷衍!”她激動地說,“敷衍了快三十年了,那一國也沒有敷衍好。”接著,話題一轉,告誡醇王,譏刺恭王:“論敷衍的本事,你比人家差得遠!我要願意敷衍,又何必讓你來管事?不會找會敷衍的人?”

這個釘子碰得不小,又是將近十月小陽春的天氣,相當燠熱,醇王額上都見汗了。 “還是談你在行的吧!”慈禧太后問道:“楊岳斌怎麼樣了?” 楊岳斌奉詔復起由湘援閩,正在湖南募勇,已有八營,現募十一營,但楊岳斌認為兵不滿萬,還要添募十一營,湊足三十營整數再開拔。 “福建用得著這麼多陸勇嗎?”慈禧太后想起張佩綸以前的奏摺,立即又說:“張佩綸說過,福建是海口,所缺的是水師、兵輪,不是陸勇。而且現在福建無事,派那麼多兵去,無非騷擾地方!” “聖諭極是!”談到這方面,醇王很起勁了,“兵貴精不貴多,臣的意思,楊岳斌現有十九營,挑成十營精兵,已很夠用。” “這才是。就照你的意思擬旨,叫楊岳斌趕快走。”

“是。”醇王又說,“由湖南到福建路很遠,現在又交冬天了,路上的行糧,可得早替他想辦法。楊岳斌想請旨,由路過的湖北、江西兩省,各籌六萬兩。臣看應該准他。” “那就准他好了。”慈禧太后接下問:“鮑超呢?” 鮑超是奉旨援邊,將要帶兵出鎮南關,他也是嫌兵不夠。准他帶兵二十六營,除去四川所撥五營,應該再募二十一營,而鮑超卻不算現成五營,要募足二十六營。 “鮑超可有些胡鬧。他的餉已撥了二十五萬,據丁寶楨奏報,光是製辦營帳、鍋、碗、刀矛,就用了九萬多兩。” “荒唐!二十五萬銀子,只怕沒有出川就用空了!這樣還成什麼事體?可惡!” “是!”醇王說道:“鮑超是一員勇將,本來念在他過去的功勞上,已經格外寬大。臣想請旨督責,務必要他激發天良,克日帶兵出關。”

“好!正該這麼辦。不過他這一出關,怕不是三、五個月的事,二十六營兵,餉亦不在少數。應該早早籌劃。”“戶部在籌劃了。”醇王順便提到一件事,“張之洞有電報來,要跟英國匯豐銀行借一百萬銀子,人家已肯借了。” 提到這筆洋債,自然要談到張之洞,也是慈禧太后比較能感到安慰的一件事。雖然張之洞在廣東復開遺毒無窮的闈姓捐,為正人君子及廣東的許多京官所痛心疾首,但確能不分畛域地支援前方,無論滇桂邊境還是台灣,要軍械,要糧餉,他總能盡力接濟。特別是滇桂邊境,與他的封疆密邇,更為關顧,所以他要藉這筆巨款,慈禧太后完全支持。 “這兩年放出去的人,得力的也就是一個張之洞。”慈禧太后對他的嘉許,還不僅止於籌濟台越軍事,頗有公忠體國的模樣,更因為他對軍事的看法,很符合她的心意:“前幾天他有個折子,說得很不錯,'全局在爭越南,爭越南在此數月。'如今有了一百萬銀子,足足可以支持幾個月,這是到了緊要關節上,你們可千萬大意不得。”

“是!”醇王肅然答道:“臣跟軍機、總署決不敢絲毫疏忽。論陸路的情形,實在應該穩得住,洋人勞師動眾,幾千里航海而來,這勞逸上頭,先就吃了虧。加以水土不服,在基隆的法國兵,只有一千七百多人,得病的上千,煤糧軍火亦接濟不上,如果左宗棠、楊昌濬能夠想法子盡量接濟,劉銘傳必能克復基隆。” “劉銘傳能夠克服基隆,朝廷自然要重重賞他。”慈禧太后說道:“戰也罷,和也罷,總要好好打幾個勝仗,說話才有力量,民心士氣才振作得起來。不朝這上頭去盡力,盡說些委屈求全的空話,我實在聽厭了!” 這又是不願讓步求和的表示。醇王不敢接口,略停一下,提到新疆設立行省的事。慈禧太后便先從御案上檢出戶部主稿,與吏部會銜奏复的一個折子來看:

“前據劉錦棠奏:遵議新疆兵數、糧數一切事宜。前經奉旨交議,新疆底定有年,綏邊輯民,事關重大,允宜統籌全局,另訂新章。 前經左宗棠創議,設立行省,分設郡縣,案據劉錦棠詳晰陳奏,由部奏准,先設道廳州縣等官。現在更定官制,將南北兩路辦事大臣等缺裁撤,自應另設地方大員,以資統轄。擬添設新疆甘肅,布政使各一員,其應裁之辦事、幫辦、領隊、參贊各大臣,及烏魯木齊都統等缺,除未經簡政有人外,所有實缺及署任各員,擬俟新設巡撫、布政使到任後,再行交卸,請旨簡用。 新疆旗綠各營兵數及關內外糧數,應核實經理。國家度支有常,不容稍涉耗費,劉錦棠等當挑留精銳,簡練軍實,並隨時稽查糧項,如將領中有侵冒等情事,應據實參奏,請旨治罪。 ”

重新看完這通奏摺,慈禧太后的感慨很多,新疆設行省之議,早就有了。前年三月,劉錦棠以辦理新疆軍務欽差大臣的身分,與陝甘總督譚鍾麟會銜合奏,在新疆設置郡縣,但是劉錦棠反對將新疆從甘肅劃出,另設行省,因為一共只有二十多州縣,即使將來地方富庶,陸續增置,亦不會多到那裡去。各省州縣,最少的莫如貴州和廣西,而新疆的州縣還不及這兩省一半之多,難以成為一省,不言而喻。 這是人人易見的道理,而另有深一層的看法,卻不是人人見得到的。慈禧太后最稱賞的是,劉錦棠的廓然大公的見解,新疆與甘肅形同唇齒,從前左宗棠以陝甘總督辦理新疆軍,一切調兵籌餉的軍務,都以關內為根本,也就是以甘肅支持新疆。他接替左宗棠而為欽差大臣,軍務能夠照常推行,完全是因為坐鎮關內的陝甘總督,力顧全局,所以能夠勉強支持。如果說甘肅的地方大員,存在一個關內、關外的念頭,那麼新疆的軍事,早就不堪聞問了。

因此,劉錦棠認為以玉門關為界,將內外分為兩省,是非常不智的事。甘肅固可以從此減輕負擔,而新疆以二十餘州縣,孤懸絕域,勢必無以自存。這也就是說,辛苦交涉收回的伊犁,遲早仍舊要歸入俄國的掌握。 “劉錦棠不主張新疆設行省,全是為了大局。”慈禧太后又說,“我又在想,劉錦棠是怎麼成了左宗棠的部下的?還不是曾國藩存心公平,不存私見,全為大局著想嗎?” 劉錦棠如何成為左宗棠的部下?醇王非常清楚。左宗棠奉旨西征,除了胡雪巖替他借洋債,辦糧台以外,本身沒有憑藉。其時曾左已經交惡,但是曾國藩卻將“老湘營”的劉松山,調歸左宗棠節制。左侯定邊,勳業彪炳,很得劉松山的力,因此左宗棠雖對曾國藩處處不滿,唯獨這件事心悅誠服,曾經在奏摺上特地陳明。曾國藩逝世,左宗棠的輓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愧我不如元輔”,這句降心以從的老實話,就是由此而來。

劉錦棠便是劉松山的侄子。沒有曾國藩義助左宗棠,劉錦棠當然也不會隨他叔叔成為左侯的部下,也就不會有今天底定新疆,籌議設省這一回事。慈禧太后回憶平洪楊,剿捻匪的大業,愴念曾國藩公忠體國,力持大局的賢勞,再環視今日荊天棘地的局勢,自然感慨不絕。 “我不相信我們就敵不過洋人。力量不是沒有,只是私心自用,都分散了!如果能像曾國藩、胡林翼那樣,又何致於會有今天。如今總算張之洞還識大體。”慈禧太后又說:“曾國荃比他哥哥,可真是差得太遠了!” 這是因為曾國荃從閩海情勢吃緊以來,這三四個月對援閩援台,始終不甚熱心。他誠然有他的難處,兩江的海防、河防,所關不細,而南洋的兵輪、砲台、軍械,又都不及北洋,為求自保,以致心餘力絀。但慈禧太后總認為曾國荃漠視大局,忘掉了同舟共濟之義,尤其是不肯援台,更以為還存著湘、淮之間的一道鴻溝,以湘軍領袖,有意跟淮軍宿將劉銘傳過不去。所以不滿已久。

正好,左宗棠奉命督師福建,道出兩江,曾與曾國荃商量決定,由南洋派出兵船五艘,到福建集中,歸楊昌濬調派,預備等楊岳斌的二十幾營一到,就可以轉運基隆,此外如有援台軍火什物,亦由這五艘船裝運。但是以後曾國荃卻變卦了。他說,南洋可以派出的兵船隻有三艘,但“不足當鐵甲一炮”,而且兵船要打仗就不能載人,要載人就不能接仗,且不說為敵艦轟擊,只要在海中相遇,為敵艦監視,就不能脫身,船上幾天的煤燒完,寸步難行。 這是他打給李鴻章的電報,據情上達,慈禧太后大為震怒,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他說的也是實在情形。一口怒氣不出,抓住“五”與“三”的數目不符,嚴旨詰責,說前據左宗棠奏報,已經跟曾國荃商定,由南洋派船五艘增援,何以又稱只有三艘? “台灣信息不通,情形萬分危急,猶敢意存漠視,不遵諭旨,可惡已極!曾國荃著交部嚴加議處。” 這歸吏部議奏。滿漢兩尚書,滿尚書恩承剛剛到任,凡事不作主張,漢尚書是徐桐,一向對中興元勳持苛刻的態度,所以一力主持,定了革職的處分。 復奏到達御前,慈禧太后從寬將曾國荃的處分改為革職留任。但不滿依舊,所以此時有弟不如兄的評論。醇王本來亦很推重曾國荃,不過近來也相當失望,所以唯唯稱是,不為曾國荃作任何辯解。 “前天軍機送來一個單子,所有王公及現任京外文武官員,議降議罰,還有以前已得革留、降調、罰薪這些處分,請者加恩寬免。這是給大家一條自新之路,倒也可以。不過,”慈禧太后加重語氣說,“有些人可不能寬免。我要好好查一查,象曾國荃,照我看,就決不能免。” 這也是皇太后五旬萬壽的恩典之一。醇王聽她口風不妙,怕碰釘子,越發不敢開口。又因為奏對時間已久,而新疆設行省的事,雖已決定,仿照江甦的成例,一省分治,設甘肅新疆巡撫一員,另外再增設藩司一員,就像江蘇那樣,既有江蘇藩司,又有江寧藩司。但應該要派的人,卻還不曾取得懿旨,所以把話拉了回來,先由劉錦棠的現職說起。 劉錦棠的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是差使,本職是兵部右侍郎,五旬萬壽加恩封疆大吏,劉錦棠與廣東陸路提督張曜,都以“慎固邊防,克勤職守”的考語,加了銜,劉錦棠是尚書銜,張曜是巡撫銜。 要斟酌,也可以說要請旨的,就在這裡。劉錦棠補上甘肅新疆巡撫,自是駕輕就熟,順理成章的事,但張曜的官雖拜廣東陸路提督,卻自同治七年捻匪肅清時起,就在西陲效力,直到今年才奉旨入關,移防直隸北路,說起來回到新疆亦是人地相宜,而況加的是巡撫銜,調補甘新巡撫,名實相符,似乎比劉錦棠更為合適。 當然,調補地方大吏是軍機的職掌,不過目前的製度特殊,而且涉及“督辦軍務”這個題目,醇王便有過問的資格,所以他細細作了剖解,請慈禧太后作一裁決:甘新巡撫是放劉錦棠還是張曜? “巡撫到底不同,如果有缺出來,自然應該先給劉錦棠。而且欽差的差使不撤,劉錦棠兼理民政,有好些方便。”慈禧太后又說:“張曜防守直北,如果回到新疆,可又派誰接替他的防務?” 光是最後這個理由,便見得一動不如一靜。醇王一向遲鈍,許多明白可見的道理,常要在事後方始了然,此時聽慈禧太后一說,連連答道:“是,是!派劉錦棠合適。” “張曜也不是不合適。”慈禧太后又說,“凡事總要講個緩急先後,張曜也是好的,過幾個月看,局勢鬆動些,有巡撫的缺出來,讓他去!他們在邊省辛苦了十幾年,也該調劑調劑。” “是!”醇王答道:“臣記在心裡就是。” “張曜,”慈禧太后忽然問道:“聽說他懼內,是不是?” “臣也聽得有此一說。”醇王答道,“張曜的妻子是他的老師。” “怎麼?”慈禧太后興味盎然地問:“這是怎麼說?” “張曜的妻子,是河南固始縣官蒯某人的閨女,捻匪圍固始,蒯知縣出佈告招募死士守城,賞格就是他的閨女……。” 醇王將當時張曜如何應募,如何以三百人破敵,如何為率軍來援的僧王所識拔,如何由僧王親自作媒,將蒯小姐許配給張曜的故事,約略講了一遍。 “他的妻子能幹得很,張曜不識字,公事都是他妻子看。 後來張曜當河南藩司,御史——記得是劉毓楠,上奏參他'目不識丁',這沒有法子,只好改武職,調補總兵。張曜發了憤,拜太太做老師,現在也能識字寫信了。 ” “這倒真難得!”慈禧太后說道:“巾幗中原有豪傑。” “原是。” 醇王剛說了兩個字,剛晉為慶郡王的奕劻接口說道:“巾幗中也有堯舜。” 這自然是對慈禧太后的恭維,而類似的恭維,她亦聽得多了,不須有何表示,只吩咐除了醇王,其餘的都可以跪安退出。 單獨留下醇王,就是要談恭王隨班祝嘏的事。殿廷獨對,無須顧慮該為他留親王的體統,所以慈禧太后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見此光景,醇王心裡就先嘀咕了。 “最近跟老六見面了沒有?” “見過。”醇王很謹慎地回答。 “他近來怎麼樣?” “常跟寶鋆逛逛西山,不過在家的時候多。” “在家幹些什麼?”慈禧太后又問:“除了寶鋆,還有那些人常到他那裡去?” 忽然考察恭王的這些生活細節,不知用意何在?醇王越發謹慎了,“在家總是讀讀書,玩玩他的古董。常有那些人去,臣可不太清楚。”醇王一面想,一面答道:“聽說崇厚常去,文錫也常去。” “喔!”慈禧問道:“崇厚跟文錫報效的數目是多少?” 這是入秋以來,因為各處打仗,軍費浩繁,慈禧太后除發內帑勞軍以外,特命旗下殷實人家,報效軍餉,崇厚和文錫都曾捐輸巨款,醇王自然記得。 “崇厚報效二十萬,文錫報效十萬。” “他們是真的為朝廷分憂,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呢,還是圖著什麼?” 這話問得很精明,醇王不敢不據實回答:“崇厚上了年紀,這幾年常看佛經,沒事找和尚去談禪,世情淡了,不見得是想巴結差使。” “這麼說,文錫是閒不住了?” 從內務府垮下來的文錫,一向不甘寂寞,不過醇王對此人雖無好感,亦無惡感,便持平答道:“這個人用得好,還是能辦事的。” “哼!”慈禧太后冷笑,“就是路走邪了!果然巴結差使,只要實心實力,我自然知道,有用得著他的地方,自會加恩。 如果只是想些旁門左道的花樣,可教他小心! ” 醇王一聽這話,異常詫異,“文錫莫非有什麼不端的行為?”醇王老實問道:“臣絲毫不知,請皇太后明示。” “你,老實得出了格了!”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終於問到要害上,“你替老六代求,隨班磕頭,到底存著什麼打算?”這一問,醇王著慌了,定定神答道:“這也是他一番誠心。皇太后如天之德,多少年來曲予包容,自然不會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臣國恩私情,斟酌再三,斗膽代求,一切都在聖明洞鑑之中,臣不必再多說了。”說著,在地上碰了個響頭。 “你這是說,我應該讓老六再出來問事嗎?” 語氣冷峻,質問的意味,十分濃重,醇王深感惶恐,“恩出自上。”他很快地答說,“臣豈敢妄有意見?” “咱們是商量著辦,”慈禧太后的語氣卻又緩和了,“你覺得老六是改過了嗎?” 於是醇王比較又敢說話了,“恭親王自然能夠體會得皇太后裁成之德。”他停了一下說,“如果皇太后加恩,臣想他一定再不敢像從前那樣,懶散因循,遇事敷衍。” “你也知道他從前遇事敷衍。”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不過才隔了半年,就會改了本性,說給誰也不會相信。朝廷的威信差不多快掃地了,如今不能再出爾反爾,倘或照你所說,讓他重新出來問事,三月裡的那道上諭,又怎麼交代?” 醇王非常失望,談了半天,依然是點水潑不進去。事緩則圓,倘或此時強求力爭,反而越說越擰,還是自己先退一步,另外設法疏通挽回為妙。 “臣原奏過,恩出自上,不敢妄求,只是臣意誠口拙,一切求聖明垂察。” “我知道,我全知道。慣有人會抓題目,做文章,不過你看不出來而已。反正你替老六爭過了,弟兄的情分盡到了,我讓他們感激你就是!” 這番話似乎負氣,且似有很深的誤解,醇王深為不安。但卻如他自己所說的“口拙”,對於這種微妙晦隱,意在言外的似嘲若諷的話,更不會應付。因此,九月底秋風正厲的天氣,竟急得滿頭大汗。 “你下去吧!我不怪你。”慈禧太后深知他的性情,安慰他說:“我知道你的苦心,無奈辦不到。就算老六真心改過,想好好替朝廷出一番力,包圍在他左右的那班人,也不容他那麼做。自從文祥一死,老六左右就沒有什麼敢跟他說老實話的人,沈桂芬再一過去,他索信連個得力的人都沒有了!這十年工夫,原可以切切實實辦成幾件事,都只為他抱著得過且過的心,大好光陰,白白錯過。說辦洋務吧,全要看外面的人,自己肯不肯用心?李鴻章是肯用心的,船政局,沈葆楨在的時候是好的,沈葆楨一去,也就不行了。打從這一點上說,就見得當時的軍機處跟總理衙門,有等於無。不然,各省辦洋務,也不能人存政存,人亡政亡,自生自滅,全不管用。” 長篇大論中,醇王只聽清了一點,慈禧太后對恭王的憾恨極深。而她的話裡面,有許多意思正是自己一向所指責恭王的,因而也就更難為恭王辯解了。 跪安退出,回到內務府朝房,還沒有坐定,內奏事處送來一通密封的朱諭,是慈禧太后親筆所寫:“醇親王為恭親王代請隨班祝嘏,所奏多有不當,著予申飭。” 醇王碰這麼一個大釘子,當然很不高興,立刻就坐轎出宮。回府不久,禮王、孫毓汶和許庚身得到信息,都已趕到,來意是想打聽何以惹得慈禧太后動怒,竟然不給他留些面子,傳旨申飭?但卻不知如何開口,只好談些照例的公事。 一直談到該告辭的時候,醇王自己始終不言其事。等禮王站起身來,醇王搶先說了一句:“星叔,你再坐一會。” 獨留許庚身的用意,禮王不明白,孫毓汶約略猜得到,而被留的客卻完全會意。果然,促膝相對,醇王將遭受申飭的由來,源源本本都說了給許庚身聽。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許庚身不安地說,“都因為我的主意欠高明,才累及王爺。” “與你不相干!”醇王搖搖手,“我在路上想通了。上頭對我也沒有什麼,只不過要讓寶佩蘅那班人知道,不必再指望鑑園復起了。” “是!”許庚身到這時候,才指出慈禧太后的用意,“其實上頭倒是回護王爺,讓六爺見王爺一個情。王爺為兄受過,說起來正見得王爺的手足之情,肫摯深厚。” “是啊!”醇王高興了,“這算不了什麼。我也不必鑑園見情,只讓他知道,外面那些別有用心的謠言,說什麼我排擠他之類的話,不足為據,那就很夠了。” 照這樣說,許庚身出的那個主意,是收到了意外的效果。這幾個月來,流言甚盛,都說醇王靜極思動,不顧友於之情,進讒奪權,手段未免太狠。這當然也不是毫無根據的看法,所以辯解很難。而居然有此陰錯陽差,無意間出現的一個機會,得以減消誹謗,實在是一件絕妙之事。 因此,醇王對許庚身越發信任,“星叔,”他說,“你再守一守,有尚書的缺出來。我保你。” “王爺栽培!”許庚身請安道謝。 “有一層我不明白,”醇王又將話題扯回恭王身上,“上頭怎麼會猜得到你我的做法?” 許庚身想了一下答道:“也許有聰明人識破機關,在太后面前說了些什麼?” 醇王點點頭問:“這又是什麼人呢?” “那就沒法猜了。王爺一本大公,只望六爺能為國宣勞,共濟時艱,可也有人不願意六爺出山。” “說得對!可又是誰呢?” 許庚身已經覺得自己的話太多、太露骨,自然不肯再多說。不過醇王緊釘著問,卻又不便沉默,於是顧而言他:“前兩天我聽見一個消息,似乎離奇,但也不能忽略,不妨說給王爺聽聽。據說,內務府又在商量著,要替太后修園子了。” “喔!”醇王臉一揚,急促地說,“有這樣的事?” “是的。有這樣的事。而且談得頭頭是道,已很有眉目。” “這……,”醇王神色凜然地,“可真不是好事!是那些人在搗鬼?” “無非內務府的那班人,也有從前幹過的,也有現任的。”許庚身不肯指名,他說:“是那些人在鼓動此事,不關緊要,反正只要說得動聽,誰說都是一樣。” “我先聽聽,他們是怎麼個說法?” 許庚身講得很詳細,然而也有略而不談之處,第一是不願明說是那些人在鼓動其事,這當然是他不願樹敵的明哲保身之道。 第二是因為當著醇王不便講。內務府這班人的計議相當深,未算成,先算敗,如果不是醇王當政,他們不敢起這個念頭,同治十二年,為了重修頤和園而引起的軒然大波,他們自然不會忘記。當時以慈禧、穆宗母子聯結在一起的力量,亦竟辦不到此事,只為了受阻於兩個人。 一個是慈安太后,一個是恭王。內務府的老人,至今還能形容:每當兩宮太后,在皇帝陪伴之下,巡幸西苑時,看到小有殘破的地方,慈禧太后總是手指著說:“這兒該修了!” 而扈從在側的恭王,亦總是板起了臉,挺直了腰,用暴厲的聲音答一聲:“喳!” 同時,慈安太后又常會接下來說:“修是該修了。就是沒有錢,有什麼法子?” 這叔嫂二人一唱一和,常使得慈禧太后啞口無言,生了幾次悶氣,唯有絕口不言。然而,了解慈禧太后的人知道,她是決不輸這口氣的,而現在正是可以出氣的時候。慈安太后暴崩,恭王被黜,再沒有人敢當面諫阻。醇王當然亦不會贊成,但是,慈禧太后不會忌憚他,他亦不敢違背慈禧太后的意思,所以無須顧慮。 這話如要實說,便成了當面罵人,因而許庚身不能提到恭王。此外,內務府認為時機絕妙的理由是:皇帝將要親政,而慈禧太后年過半百,且不說頤養天年,皇帝該盡孝思,就拿二十多年操勞國事而論,崇功報德亦應該替她好好修一座園子。 “偏有這些道理!”醇王苦笑著說,“就算有道理,也不能在這時候提。國事如此,我想上頭亦決不肯大興土木來招民怨的。” “那當然要等和下來以後才談得到。” “和!”醇王大聲問道:“什麼時候才和得下來?就和,也不能喪師辱國。我看,他們是妄想!” “是!但願他們是妄想。” 這句話意味深長,醇王細細體會了一下,慨然表示:“不行!他們敢起這個念頭,我一定要爭!” “說實在的,王爺也真的非爭一爭不可了!且不說眼前戰事正急,軍費浩繁,就算化干戈為玉帛,能和得下來,為經遠之計,海軍亦非辦不可,那得要多少經費?” “是啊!”醇王瞿然問道:“這得及早籌劃,至少也得五六百萬。” “何止?”許庚身大搖其頭,“我算給王爺聽。” 他是照北洋已支用的海防經費來作估計。照李鴻章的奏銷:光緒元年到六年,海防經費共收四百八十萬,支出三百八十萬。光緒七年起向德國訂造而尚未完工,命名為“定遠”、“鎮遠”、“濟遠”的三艘鋼面鐵甲軍艦,造價就是四百五十萬。加上這四年之間的其他海防經費,至少也有一百五十萬,總計十年之間,光是由李鴻章經手支出的,就有一千萬兩銀子。 “將來大辦海軍,最少也得添四艘鋼面鐵甲艦,就得六百萬銀子,有船不能無人,增加員弁、聘僱洋員的糧餉薪水,為數可觀。此外添購槍砲子藥,修造砲台,都得大把銀子花下去。無論如何還得有一千萬銀子,才能應付。” 這一千萬銀子,籌措不易,如果修園,又得幾百萬銀子。自古以來,勞民傷財的無過於兩件事,一件是窮兵黷武,一件是大興土木。一且不可,何況同時並舉?如今非昔日之比,強敵環伺,非堅甲利兵,不能抵禦外侮,籌辦海軍是勢在必行的事,修園就怎麼樣也談不上了。 這層道理很容易明白,醇王心想,以慈禧太后的精明,決不會見不到此,即令有人慫恿,只要一有風聲透露,言路上必會極言力諫,自己不妨因勢利導,相機婉勸,總可以挽回天意。 轉念到此,心頭泰然,“不要緊!”他很從容地說,“小人決不能得志!” “小人”的聰明才智,強出醇王十百倍,他所預見到的情形,是不容許它發生的。策動並主持其事的李蓮英,早就籌好了對策,只待有機會進言。 慈禧太后萬壽的前五天,宮中分兩處唱戲慶壽,一處是寧壽宮,一處是長春宮。慈禧太后特地移住她誕育穆宗所在地的儲秀宮,在長春宮臨時搭建戲台,傳召她中意的角色,點唱她喜愛的戲碼。每天唱到晚上八九點鐘方散。 散戲以後宵夜,只有兩個人侍奉,一個是榮壽公主,一個是李蓮英。十月初八那天,榮壽公主頭痛發燒,起不得床,只有李蓮英一個人陪侍,而又恰好談到皇帝親政,正就是進言的機會了。 照例的,這也是慈禧太后聽新聞的時候。作為她的主要耳目的李蓮英,自有四處八方蒐集來的秘聞奇事,其中有的是謠言,有的是輕事重報,有的卻又嫌不夠完整詳盡,都要靠李蓮英先作一次鑑別,然後再考慮那些可以上聞,那些必須瞞著?那些宜乎旁敲側擊,那些應該加枝添葉? 這天,李蓮英講的一件新聞,是廣東京官當中傳出來的,牽涉到一個翰林,上了一個折子,就發了幾萬銀子的財。 “那不是買參嗎?”慈禧太后細想一想,最近並沒有什麼大參案,不由得詫異,當然也很關心。 李蓮英心想:倒不是買參,是買一道聖旨。不過話不能這麼說,一說便顯得對上諭不敬。他陪笑說道:“買參,這還能瞞得過老佛爺一雙眼睛?原是可許可不許的事,才敢試一試。倒像是試準了。” “喔,”慈禧太后問道:“什麼事?” “是廣東開闈姓賭局……。” 嚴禁廣東的闈姓票,是張樹聲督粵的一大德常,但卻犯了“為政不得罪巨室”的大忌,因為廣東的闈姓賭局,都由豪紳操縱把持。此輩一樣有頂戴,甚至有科名,居鄉則為縉紳先生,出入官府,平起平坐,在京,則憑鄉、年、戚、友之誼,廣通聲氣恃為奧援,張樹聲之垮台,廣東的紳士可說“與有力焉”。 南張去、北張來,張之洞會做官,肯辦事,也有擔當,彷彿當年的兩江總督曾國藩似的,援閩、援台、援南洋,仿照左宗棠的辦法,大借洋債以外,用海防捐餉的理由,私下在廣州開了賭禁。 賭中規模最大,盈利最多的就是闈姓,廣東一禁,移向澳門,變成利權外溢。張之洞雖眼開眼閉地一反張樹聲的禁例,但私賭不能大事呆召,而且只用秀才的歲試、科試的榜來卜採,規模也不大。這年甲申,明年乙酉、子、午、卯、酉鄉試,接下來辰、戌、醜、未會試,倘或能夠開禁,明年秋天到後年春天,僅僅半年工夫,就可大發其財。 因此便有人以報效海防軍餉為名,向張之洞去活動,希望正式開禁。張之洞到底也畏清議,不敢公然許諾,只表示若有旨意,必定遵辦。 於是廣東搞闈姓的豪紳,湊集了一筆巨款,不下二十萬之多,進京打點。先想托廣東籍的言官出奏,那些言官也愛惜羽毛,不肯答應。最後找到一個翰林,名叫潘仕釗,廣州府南海縣人,同治十年的庶吉士,三年散館,雖得留了下來,卻是個黑翰林,從未得過什麼考官之類的好差使。窮極無聊,願意做這一筆“生意”。 廣東豪紳下的“賭注”很大,第一次就送了潘仕釗六萬兩,等“牌”翻出來,還有下文。 廣東豪紳作了許諾,天意不測,倘或因此而獲重譴,願意送他十幾萬銀子養老,萬一天從人願,竟能邀準,也還有十幾萬銀子的酬謝。 在廣東豪紳的想法,以為潘仕釗在重賞之下,必定出盡死力,激切陳詞,奏請弛禁,話說得過分,就可能獲咎,所以預作慰藉之計。而潘仕釗卻乖覺得很,深知朝廷辦事規制,遇到這種情形,必下疆吏議复,而張之洞為了籌餉得一助力,必定贊成,所以對這個折子如何措詞,立刻便有了計算。只是怕得之太易,豪紳反悔,因而先搖頭說難,然後又橫眉苦思,經過一番做作,才欣然表示有把握可成。同時聲明,不管他如何出奏,只要最後闈姓弛了禁,他就得收取那筆十幾萬銀子的酬勞。 廣東豪紳答得很痛快,只要明旨准許,一見邸鈔,立刻付款,倘或不信,還可以由“光緒乙酉年闈姓捐局”出面,先立借據。這是仿照買槍手的辦法,彼此環扣著責任。乙酉年鄉試,如果闈姓弛禁,設立捐局,憑此借據,當然可以討得到錢,否則,這張借據就成了廢紙。 於是潘仕釗寫了一個奏摺,文字非常簡單,說“廣東闈姓賭局,迭經申禁。現在澳門開設公司,利歸他族。際茲海防需餉,請飭下粵省督撫,能否將澳門闈姓嚴禁,抑或暫將省城闈姓弛禁?”另附一個夾片,說副將彭玉夥同奸民,私收闈姓,暗示利權已經外溢。而這裡面“能否將澳門闈姓嚴禁”這句話,是一陪筆,兩廣總督,廣東巡撫根本管不著澳門。只是這一筆雖不通,不可少,不然就變成主張開賭,不但不容於清議,首先掌院學士就不肯代奏。 果然,翰林院掌院,武英殿大學士靈桂,十分仔細,將他的折子推敲了一番,認為立論不偏,方始代奏。而且果如潘仕釗所預料的,將原折發交張之洞和廣東巡撫“妥議具奏”。 新聞講到這裡結束,只不過拿它作個引子,李蓮英急轉直下地說了一句:“這件事奴才想想真不平!” “那也奇了!”慈禧太后說,“別人願意拿大把銀子買他這麼一個折子,只要折子說得有理,也不能駁他。何用你不平?” “奴才不是說那個潘仕釗。奴才只是在想:第一、象廣東的闈姓開了禁就願意報效軍餉,只要用心去找,真正遍地是錢。現在各省都哭窮,自己舒服,就不念朝廷,實在不應該。” 這話自然是慈禧太后聽得進去的,卻未作表示,只問: “第二呢?” “第二、奴才就更不平了。朝廷處處省,處處替他們籌劃糧餉,打個勝仗,老佛爺還掏體己犒賞。可是外頭的那些人,何嘗想到錢來得不容易?費朝廷多少苦心?就說馬尾好了,辛辛苦苦辦個船政局,造了十幾條船,半天工夫教洋人轟光,幾百萬銀子扔在汪洋大海裡,奴才真正心疼。” “唉!”慈禧太后嘆口氣,“還是你們明白!” 有這句話,李蓮英還猶豫什麼? “奴才還有句話。”他做作得乍著膽的樣子,“不知道能不能說?” “什麼話?你說就是。” “奴才在想,錢扔在水里,還聽個響聲。幾百萬銀子造兵輪,影兒也沒見,就都沒了。也不知道那種船是什麼船?值不值那些個錢?”李蓮英略停一停,彷彿蓄勢似的,最後那句話噴薄而出:“有得他們胡花,還不如老佛爺來花!”這句話使得慈禧太后震動,沉下臉呵斥:“你怎麼想來的! 這話什麼意思? ” 善窺顏色的李蓮英,並沒有為慈禧太后的怒容嚇倒,相反地,如果她愛理不理,未置可否,反倒不妙。只要她重視這句話,自然就會去細想,也就會想通。 因此,他平靜地,顯得問心無愧地:“說來說去,還是奴才替老佛爺不平。當年豈只半壁江山不保?簡直的就要玩兒完,若不是老佛爺鎮得住,那有今天?奴才還有個想法,”這一次他是用正面陳情的手法:“要老佛爺許了奴才不會生氣,奴才方始敢說。” 慈禧太后就有氣,也消失在“若不是老佛爺鎮得住,那有今天”那句話中了。 “你說!”她點點頭,“我不生氣。” “奴才常跟崔玉貴他們說:老佛爺若是位男身,便是位乾隆爺。有乾隆爺的英明,也有乾隆爺的洪福,老佛爺的性情,爭強好勝,跟乾隆爺一模一樣。老佛爺如今心心念念在想的,就是替咸豐爺報仇雪恨,爭那口氣。當年洋人不是燒了圓明園,咸豐爺急痛攻心,就此聖體一天弱似一天,終於歸天不是?如今咱們照樣再修一座園子,看洋人能動得了它分毫不?” 這番話越說越快,也越說越激昂,不問他說的意思,只那番神情,便使得慈禧太后也激動了。然而回想到同治末年,為修園而引起的軒然大波,不由得又傷心,又憤慨。 她的默默不語,她的閃閃淚光,在李蓮英看都是說動了她的明證。當然,慈禧太后所顧慮的,他也知道,而這些顧慮其實已不存在,她卻一時未必想得到,正該在這時候傍敲側擊地提醒她。 想停當了,便又說道:“老佛爺辛苦了這麼多年,如今又教導成一位皇上。照歷朝祖宗的規矩,皇上該修園子,奉養老佛爺。有道是'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就算今天六爺在軍機,也不能說什麼!” 這一說,慈禧心頭就是一寬。不錯啊,親貴中再不會有人反對,言官呢?張佩綸灰頭土臉;陳寶琛自顧不暇;張之洞春風得意,都不敢也不會上折奏諫了。 算起來敢言的幾乎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盛昱,已補了國子監祭酒,鋒芒大不如前;一個是鄧承修派在總理衙門行走。這也是一個絕妙的安排,誰要濫發議論,大唱高調,就派誰到他不願意去的地方去。從前倭仁反對設同文館,拿這個辦法對付,現在對鄧承修之流,亦是如此,將來如有人多嘴,更可如法泡製。 但也還有一個人不能不防,閻敬銘最講究節用,一定不以為然。不過也不要緊,拿他調開,找個受恩深重而又肯聽話的來就是。 說到頭來,還是一個錢字,“不行!”她搖搖頭,“要辦海軍。一條鐵甲船就是一兩百萬銀子,總算起來,怕不要上千萬?那裡還來的閒錢修園子?” “辦海軍是國家大事,不過也不見得要那麼多錢。”李蓮英用極有力的聲音說,“只要七爺跟李中堂手緊一點兒,無論如何可以省得出一座園子來!” 一句話說得慈禧太后恍然大悟,滿心歡喜,原來可以用夾帶的辦法,一面辦海軍,一面修園子,一切工料費用,都開在海軍經費之中。上次修頤和園,惹起許多“浮議”,都由於大張旗鼓,鬧得通國皆知的緣故。如果當時不是派捐,不是公然下上諭,委派內務府大臣辦其事,不是鬧出李光昭報效木植的大笑話,悄悄兒提用幾筆款子,暗地裡修了起來,一旦生米煮成熟飯,難道真還有人敢拿新修的園子拆掉不成? 這樣想著,豁然貫通。眼前立刻便浮起一幅玉砌雕欄,崇樓傑閣,朝暉夕陽,氣象萬千的風景。多少年來夢想為勞的希望,居然就這麼平白無端地一下子可以抓在手裡了!這不太玄了嗎? 就為的這份不甚信其為真實的感覺,她反倒能將這件可以教人高興得睡不著的好事,先拋了開去。 “皇上快大婚了!”她突如其來地換了個話題,“接下來就是親政。這兩件大事,外面是怎麼個意思?你有空也打聽打聽去!”“是!奴才早在留意了。”李蓮英又說,“如今是老佛爺一個人拿主意,事情一定辦得順順溜溜的。” “老佛爺一個人拿主意!”慈禧太后將這句話默念了幾遍,心裡有著無可言喻的快慰,同時也有無可言喻的感慨、警惕和雄心。 “對!”她自言自語地說:“就我一個人拿主意。趁這會兒……。” 她沒有說下去,只在心裡對自己說:“趁這會兒皇帝還未親政,大權在握的時候,要為自己好好拿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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