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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清宮外史上(19-2)

慈禧全傳 高阳 7611 2018-03-14
船政大臣詹事府少詹事何如璋,守廠是其專責,乃接仗吃緊之際,遽行回省,實屬畏葸無能。著交部嚴加議處。翰林院侍講學士張佩綸統率兵船,與敵相持,於議和時屢請先發,及奉有允戰之旨,又未能力踐前言。朝廷前撥援兵,張佩綸輒以援兵敷用為詞。迨省城戒嚴,徒事張皇,毫無定見,實屬措置無方,意氣用事。本應從嚴懲辦,姑念其力守船廠,尚屬勇於任事,從寬革去三品卿銜,仍交部議處,以示薄懲。福州將軍穆圖善,駐守長門,因敵船內外夾攻,未能堵其出口,而督軍力戰,尚能轟船殺敵,功過尚足相抵。著加恩免其置議。 嗣後閩省防務,左宗棠未到以前,著責成穆圖善、楊昌濬、張佩綸和衷商辦,務臻周密。 ” 這道上諭是連張佩綸的原奏,一起明發的。福建京官,一看大嘩,因為張佩綸所奏報的情形,與各人家信中所說的情形,大不相符。

於是除了公呈以外,福建崇安籍的吏科給事中萬培因,單銜上奏,案由是“為閩省諸臣,諱敗捏奏,濫保徇私,仰懇收回成命,並請迅派大員,馳往查辦,按照軍律,亟置重典,以伸公憤”。其中指出“七可疑”: “初三之戰,以臣所聞,何如璋有隱匿戰事之事,張佩綸有不發軍火之事,又有遣魏瀚往緩師期之事,堵在照會以前,其可疑一也。 水陸各營之師,以臣所聞,輪船惟福星等四船,死戰屬實。藝新船小逸去,伏波自鑿,揚武並未開砲,餘船縱火自焚。陸軍則方勳所部潮勇先潰,而黃超群一軍,乘亂入學堂、廣儲所、機器房等處,搶掠殆盡。其可疑二也。 敵船被毀之數,以臣所聞,敵以八船入馬江,僅用三船來攻,開巨砲七,我船已相繼沉。惟福星曾擊壞其魚雷船一。

其可疑三也。 方勳、黃超群拒敵之事,以臣所聞,敵攻馬尾後,次日復擊船廠,轟壞鐵廠,煙筒半折,船槽微損,即下船出攻長門。是時,方勳不知何往?黃超群已於初三日退入後山,但竄而未潰耳!其可疑四也。 閩安、館頭等處之戰,以臣所聞,砲台各軍,聞炮即鳥獸散,敵遂上岸,用鏹水裂炮,擲火藥以燔民居。苟不上岸,炮何由裂?其可疑五也。 何如璋之回省,以臣所聞,何如璋預僱輿夫為逃計。六月初二日法人演炮,何如璋短衣大堂呼輿,眾白為空砲乃返。初三,聞炮即從後山遁,是夜奔快安,复奔南台洋行,晨始入城,以便服戴頂帽坐竹兜中,所到眾噪逐之,乃四出狂竄。 其可疑六也。 張佩綸之駐廠,以臣所聞,初三日,張佩綸徒跣走雷雨中,夜奔鼓山下院宿,以葦薦席地坐。遲明奔出後彭田鄉,遣弁向城內巨紳家假絮被,匿累日不出。初四,敵攻廠時,張佩綸方由鼓山入彭田,何守廠之有?其可疑七也。 ”

這“七可疑”雖然傳聞異辭,但與潘炳年領銜的公呈合看,可信之處就多了。此外,萬培因也談到“洋人之論”: “臣聞洋人之論,謂法兵之闖馬江,駛入絕地,有必敗之道三,地本內港,只須以船摧船,法艦必全沉,此上策也。以四號砲船,護以夾岸陸軍,法兵盡為炮的,敵必不能上岸,此中策也。盡驅兵船以駐上流,只以本地小船,裝置火藥等物,順流蔽江而下,加以陸軍火罐火藥,夾岸拋射,法當大窘,此下策也。” 這些紙上談兵,不一定有人懂,但說張佩綸“陽主戰以排和,陰實望和而怯戰”,卻是一針見血之論。 不過參得雖然厲害,幫張佩綸講話的人也很多,這完全是二李——李鴻章和李鴻藻的關係。有人說,張佩綸屢有“先發”的建議,朝廷為保全和局,又恐誤傷他國兵船,引起意外糾紛,所以不曾允許。說起來,此人還是有才具的,人才難得,不妨責以後效。

又有人說,張佩綸到福建不久,情形不熟,佈置欠周,情有可原。其中最有力的辯解,直接來自李鴻章,他說:“福建的砲台,兵輪不足以抵禦法軍,本在意料之中。福建的砲台,不知如何做法,聽說砲口完全向外,所以法國軍艦,可以由內而攻,這是“失勢'”。砲台不能轉動,是他的同年何璟的“七年經營”,李鴻章早就知道,故意說是“不知如何做法”,無非為了庇護張佩綸,只好“嫁禍”老同年。 他又說:“中國兵輪開辦未久,船不如人家的精堅,操練不如人家的純熟,斷難抵敵是中外盡人皆知的事。”這段話既為張佩綸卸責,亦為他自己解釋,何以必須委屈求知? 談到醇王所一直主張並希望的“誘敵登岸,設伏出奇”,他認為必須有後膛槍、後膛砲才談到此。而各省都沒有後膛槍,“後膛輕炮”亦很少,徒恃肉搏,難有把握。而置備後膛槍砲,甚費財力,北洋累年經營,勉強算有了規模。這意思是不可深責閩軍守廠不力。

以下又論南洋的戰備,說長江水寬而深,是用水師之地,吳淞、江陰等處砲台,亦堅固可用,但是“敵船雖或受砲擊損,其機器皆在水線下,仍可駛行。”接著他引用前兩年由北洋衙門翻譯印刷的一本《防海新論》,其中所敘美國南北戰爭的戰例,證明他不是欺騙沒有見過兵艦的人。 至於談到佈設水雷,確為“阻河”最得力的利器,但馬江寬至十餘里,甚至數十里,何能遍設。總而言之,他的意思是,馬江戰敗,不是張佩綸的責任。而就此刻來說,什麼地方也不能阻止外國軍艦侵入,更不能與外國軍艦對敵。 就為了這些理由,使得慈禧太后除了黯然長嘆以外,無話可說。當然,張佩綸的責任不能不追究,左宗棠就要到福建去了,正好派他就近查辦。 議和的事,倒像有轉機了。楊約翰特地由北京到天津去看李鴻章,說接到美國京城來的電令,法國已要求美國出面調停。美國的意思,中國如果肯讓步,法國亦必採取同樣的步驟,在相互讓步之中,總可以想出一個顧全彼此體面的辦法。楊約翰又表示,他是專誠為此事而到天津來的。言外之意,中國須看調人的面子。

中國如果讓步,自然多少要賠兵費,而煌煌上諭,已經剴切告誡,凡有主張賠償的,一定治罪。所以李鴻章的電文中,根本不敢提兵費二字。 總理衙門當然不敢轉奏。同時對法國求和的誠意,亦很懷疑,因為據上海、香港、福州等地來的電報,孤拔可能顧慮馬江沉船塞口,歸路斷絕,不敢在福州登陸,卻有窺取基隆的模樣,增援的船隻之中,有一艘載有挖煤機器,更為意在基隆煤礦的明證。 果然,八月十三,孤拔第二次攻擊基隆。 第一次是在馬尾之戰二十天前的六月十四。孤拔率領戰艦六艘,載陸軍三千,直到基隆,分艦三艘,窺台灣四大港之一的滬尾——淡水港。 台灣的防務,共分五路,大甲溪到蘇澳為北路,由提督曹志忠領兵四千防守,最近增防,調福建陸路提督孫開華率領所部三營,專責防守台北府。此外又有章高元的淮軍,楊金龍的湘軍,章、楊二人亦都是提督,加上劉銘傳一共是五顆紅頂子守台北到基隆這一線。

六月十五,孤拔一面開砲轟擊,一面派兵一千登陸,曹志忠、章高元力戰卻敵,陣斬法軍中隊長一員,士兵一百多,奪獲聯隊旗兩面。法國陸軍後退登艦時,掉在水中溺死的亦不少。於是孤拔請稅務司出面,邀請劉銘傳登艦相會,劉銘傳峻然拒絕,第一次攻台之戰,不了了之。奏報到京,特發內帑三千兩犒賞。 劉銘傳幕府中有個專管海關,兼與洋人打交道的洋務委員,名叫李彤恩,人很能幹,認為淡水港水道寬闊,“紅毛城”上的五尊舊炮,毫不管用,等於無險可守,因而提出塞口的主張。 駐淡水的英國領事,得到消息,提出堅決的反對,他的理由是秋茶已經上市,如果港口封塞,船隻無法出入,秋茶不能出口,影響英國的商務。 李彤恩不是輕易能讓洋人嚇倒的人,當反复爭辯,不得要領時,李彤恩要求英國領事擔保,法國軍艦不會從淡水港入口。這下算是難倒了對方,照原定的計劃,沉下幾條船,塞住了淡水港口。

就因為這明智的一著,孤拔捲土重來,就不容易占到便宜了。 法國兵艦十一艘,由原駐馬祖澳的孤拔,親自率領,是八月十二到基隆外海的。清晨兩點鐘,法軍五百人由仙洞地方登岸,與曹志忠的重慶中營相遇,展開激戰。章高元接到報告,率領兩百多人赴援,法軍不敵,因為道路迷失,被困至日中,又死了一百多。 這時的劉銘傳,正在基隆砲台督戰。相持不下之際,諜探來報,法國兵艦五艘將到淡水。劉銘傳下令收兵,回救離台北三十里的淡水。 “省帥,”曹志忠疑惑地問:“這不就是把基隆丟掉了嗎?” “不要緊!”劉銘傳說,“我自有道理。你那裡抽三百人,跟林朝棟一起守獅球嶺。” 林朝棟是彰化巨族,名將之後,他的父親就是林文察,咸豐八年,捐餉助軍,授職游擊,留福建補用。以後領軍轉戰浙東各地,積功升到福建提督,同治三年在漳州陣亡,諡剛愍,在本籍及漳州建有專祠。

林朝棟以騎都尉的世職,捐了個郎中,在原籍做紳士,平日急公好義,深得地方愛戴。中法交涉破裂,戰火將起,林朝棟招募了五百人,自備兩個月的糧餉,去見劉銘傳,願意防守一方。劉銘傳自然嘉許,立刻撥給軍械,指定基隆以南的暖暖,作為他的防區。此時又負起扼守獅球嶺,嚴防基隆棄守以後的法軍南侵的重任。 當然,劉銘傳棄基隆是有道理的,第一、外海沒有兵艦,砲台又不中用,日夜受法艦炮轟,徒然挨打,兵打光了,基隆還是守不住。第二、淡水港塞口以後,法艦不能深入,炮轟的威脅可免,孤拔如果不死心,派軍登陸,則正好迎頭痛擊。第三、是因為南北洋對援台一事,或者不甚起勁,或者口中喊得起勁,並無實惠,等基隆一失,朝廷必起恐慌,嚴旨督飭,後援方始會來。這最後一層用意,孫開華等人,自然是無法了解的。

回到滬尾,重新部署防務。以孫開華專守淡水砲台,章高元和劉銘傳的侄孫劉朝枯分佈沿海一帶,此外還有士勇一營計五百人,埋伏在北路山間,這一營士勇是李彤恩招募來的。劉銘傳奉旨防颱,朝命准許自行募勇,增強防務,劉銘傳便委派候補道充任洋務委員的李彤恩,專司其事。 李彤恩辦事很實在,貼出佈告以後,自己在招募公所坐鎮,只見應募的小伙子,紛至沓來,應接不暇,便也下手幫忙。百忙中一眼瞥見一個人,似乎面善,此人皮膚白皙,面貌清秀,而眉目之間帶著點娘娘腔。定睛細望,想起來了,是唱歌仔戲的小旦張阿火。 “阿火!”李彤恩問道:“你來幹什麼?” “李大人!”阿火笑道:“我來投軍。” “投軍!你開什麼玩笑?”李彤恩說,“你也懂得打仗?” “打仗不要懂的。我不想做夷人,穿夷裝,自然就會跟他們拚命。” 李彤恩大為驚異,想不到演慣佳期密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訴不盡閨中哀怨的張阿火,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再跟李大人說吧,我也不是冒冒失失,鬧著好玩的。說到打仗,我是頭一回。不過,我想法國人也不會比野豬再兇吧!” “喔!我懂了,你喜歡打獵?” “是!”阿火手一指,“這些都是!” 李彤恩往外一望,只見十來個精壯少年,口嚼檳榔,嘻開一張血盆似的嘴,都望著阿火發笑。李彤恩立刻就中意了。從咸豐初年以來,招募鄉勇,都遵循曾國藩的成法,而曾國藩又師戚繼光的遺規,務取一雙泥巴腿的鄉農。此輩假以時日,可以練成一支經得起敗仗的勁旅,但誠樸有餘,機變不足,訓練起來很吃力,尤其不能指望他們救急。這些獵戶,年輕力壯,又會用火器,稍用兵法部勒,便可上陣,豈不大妙? 於是李彤恩欣然問道:“這些都是你的朋友?” “是從小在一起玩的弟兄。”張阿火答道,“他們聽說我要來投軍,都願意跟我一起來玩玩。” “玩玩!”李彤恩笑了,卻又正色告誡:“這不是好玩的事。” “我也這麼說。不過他們還是願意來玩玩,大不了玩掉一條命。” “肯玩命還怕什麼?”李彤恩察言觀色,對張阿火刮目相看了。市井中原有奇人,張阿火必是講義氣,重然諾,為一方的俠少,因而便又問道:“阿火,你能招多少人來?” “千把人總喊得到。” “都是獵戶?” “也有打漁的;也有種田的;也有做生意的。” “都聽你的話?” “都是我的弟兄。沒有什麼事講不通的。” 他雖是不矜不伐的神態,李彤恩卻到底還不敢冒失,想了一下說:“你去招五百人來。要個個管用,這五百人就歸你統帶,我先給你請一張'五品軍功'的獎札,等立了功,保你做官。” “官倒不要做,只要打退夷人就是了。”張阿火問,“招五百人容易,從山上下來,得有住的地方……。” “這你放心。我點了人數,馬上發號衣、發餉,自然也要撥地方給你安頓。” 張阿火欣然應諾,當天就回山。在淡水西北的竹仔山,一呼百諾,來了有七八百人,挑成五百,大多是獵戶,帶著土槍下山,直奔台北,守城的兵不敢放他們進城。張阿火倒也很講理,留他的弟兄在城外,單身去見李彤恩復命。 李彤恩細問究竟,聽說都來自基隆、淡水之間的山中,這支士勇,先得地利,已為勝人一籌。等到出城親自編點,益發覺得是一支堪以大用的新銳之師,所以逐一撫慰,異常殷勤。張阿火和他的弟兄們便益發起勁了。 “阿火!”李彤恩說道:“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像你這樣子向上心切,很快就可以立功做官,你的名字要不要改一改?阿火是小名,將來報到朝廷,不大好聽。” “那就請李大人給我改一個。” 李彤恩想了一下說:“改名李成好了。姓張就是張李成。” 李成之“李”是李彤恩,李成之“成”是成功,取這個名字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張阿火由於李彤恩的識拔而能成功,或者也可以說是成全。總之張阿火是非常珍惜這個新得到的名字。 在李彤恩,亦覺得這是一大快事,又看到張李成約束部下,言必信,行必果,更有喜出望外之感。得意之餘,喜孜孜地去報告劉銘傳。 劉銘傳正在苦惱。兵既不足,械亦不精,見到李彤恩,正好發一發牢騷。這也難怪他,駐紮台南的台灣道劉璈,是左宗棠的嫡系,而他與李鴻章的關係,盡人皆知,左李不和,勢如水火,因而劉璈對巡撫銜的長官劉銘傳,並不買帳,四十營防軍倒有三十一營擺在彰化以南,自加節制,對北面的糧餉接濟,亦是多方拖延。如今基隆已失,台北府岌岌可危,長官向部屬求援,而劉璈居然置之不理,劉銘傳如何能不氣惱? “南北洋三次增援,不過六百人,連以前調到的,總計亦只一千三百人,章營只有兩百餘人。怎麼得了?” 當然,還有孫開華、曹志忠兩軍,不過孫曹是湘軍,而且出身霆軍,尹漋河之役,鮑超與劉銘傳失和,因而霆軍與銘軍一向是死對頭。現在劉銘傳對待孫、曹二人,雖然刻意交歡,但內疚於心,總覺得格格不入,所以有意不提這兩個人。 李彤恩當然知道他的心病,實實在在是心病,孫、曹二人對於當年的嫌怨,已經淡忘,曾經在李彤恩面面有過表示,此時正好用來勸慰劉銘傳。 “省帥怎麼不提孫曹兩位?”李彤恩故意這樣問說。 “老兄不是明知故問?”劉銘傳苦笑著答說,“他們兩位總算捧我的場了,我又何敢苛求?” “如何談得到苛求?大家在一起,生死以之,禍福相共,省帥如果心存芥蒂,反倒小氣了。” “那裡?老兄這番責備,我可不認。我是怕人家心存芥蒂。” “不!適得其反。孫曹兩位,都以為省帥原是推誠相與,但太客氣了,反讓他們有見外之感。”李彤恩說,“我看省帥還是脫略虛文,該如何便如何的好。” “真的?”劉銘傳驚喜地問,“他們真的有過這樣的話?” “自然。我何敢在省帥面面瞎說?” 劉銘傳決定接納李彤恩的建議,喚一名親兵,去請孫開華、曹志忠來議事。相見攜手,特致親切,加以李彤恩從中穿針引線,極力拉攏,十幾年的嫌隙,到此才真的渙然冰釋。 然後商定了誘敵之計,各自返回防區,準備迎敵。 到了八月二十清早,淡水口外的法國兵艦開砲大轟,不下數百發之多,然後法國陸戰隊八百人,在砲火硝煙掩護之下,分乘小艇,強行登陸,目的是想佔領砲台。 首當其衝的是孫開華的三營,中右兩營在前,後營接應,短兵相接,各盡全力。孫開華所部吃虧的是槍械不如法軍精良,看看有抵擋不住之勢,而午潮初漲,卻又有後援的法軍,繼續湧到。 於是埋伏在後山的張李成一營出動了。五百人分成兩隊,第一隊兩百五十人,打扮像是野人,散發赤身,口噴大嚼檳榔而生的紅沫,到達砲台前面臨水的斜坡上,一字排開,臥倒在長可及胚的野草中,右足屈起,左足跟擱在右膝蓋上,揸開腳趾,槍管就擱在當中,靜靜等待。 後援的法軍,乘潮上坡,端著槍直往上沖。張李成屏息以待,看看距離夠了,朝天放了一槍,這是“號砲”,二百五十支槍應聲而發,法軍立刻就倒了幾十。未倒的不知彈從何發?相顧錯愕之間,草叢間又來了一排槍,打死了好幾十。 這一下,法軍不能不後退了。然而還有伏兵,張李成的另外一隊,兩翼包抄,直逼面前。法軍搶艇退去,其時正當落潮,小艇膠著在沙灘上的很多,退走不及,又死了好些。 孫開華的部下,見此光景,士氣大振,奮勇肉搏,衝動了法軍的陣腳。孫開華身先士卒,陣斬法國軍官一名,奪旗踏陣,終於將法國兵驅出淡水口外。 在口外,有日本海軍大佐東鄉平八郎率領兵艦在觀戰,在山上,有英國商民用望遠鏡在瞭望。這一仗打得不壞,法軍傷亡慘重,還被俘了十四人,英國人大為喝采。 但是十四名戰俘為孫開華下令梟首,亦為英國商民所親眼目睹,認為中國軍隊違反萬國公法,提出抗議。劉銘傳當然置之不理,飛章奏捷,盛道孫開華的戰功,請求破格獎賞。 提到張李成,只有一句話:“領隊襲之”,但保獎卻不沒其功:“五品軍功張李成,擬請以守備盡先補用,並賞戴花翎,並加都司銜”。 十二天以後,孤拔佈告封港,北起蘇澳,南至鵝鑾鼻,一共三百三十九海裡,禁止所有船隻出入。航行限在距岸五海里以外。 這一來,商貨斷絕,文報不通,台灣日用所需,除茶米以外,無一不缺。當然,各國的商務亦大受影響,尤其是英商的貿易停頓,損失最重。 朝廷得報,大為焦急,但亦只有以嚴旨命令南北洋選派鐵甲快船,多帶兵勇器械,星夜馳援。而南北洋一共只有五分厚的鐵甲船五隻,何敢闖關?就算敢闖,這些小船上也載不了多少兵。所以李鴻章決定趁此機會,逼一逼朝廷,回心轉意,重新談和。只是不敢明言,只用“另設他法,解此危困”之類的話,旁敲側擊。 因此,劉銘傳由廈門轉發的電報,到達北洋,轉給總理衙門時,李鴻章往往加以增刪,張大其詞。台灣海口不過封鎖了兩天,他就這樣電報: “頃劉提督初三由廈門轉電,初二日法又到船六隻,在台北者不下二十隻。上月二十八日,法四船擾台南、澎湖,存亡無信,富紳多舉家逃走,士勇已募五千餘,無器械不受約束,不能禦敵,徒索餉鬧事。土匪四起,疫癘不止,日有死亡,能戰者不足三千人。敵勢甚大,日內必有惡戰,如十日外無電到,北不保。傳同將士惟拚命死守,保一日是一日,現在洋火藥已缺,食鹽無來,百姓擾亂,餉路亦阻,台局不堪設想,可為痛哭,請轉電總署。” 李鴻章轉發了這個電報,自道亦為“痛哭流涕”。其實電文中他加上了許多顯而易見的假話,既然法國封鎖,“富紳多舉家逃走”又往那裡去逃?劉銘傳自己說過,在官紳中“有可用者,無不廣緻禮羅”,所以除林朝棟自成一軍,扼守獅球嶺以外,台北板橋的林維源捐餉二十萬兩;新竹紳士林汝梅招募練勇二百人,自籌兩個月的糧餉,協守海口;基隆與台北接壤之處,由武舉人王廷理、周玉謙捐款募勇三百人,據險防堵。此外量力捐助兵餉的也很多,絕少舉家逃走的情形,就是逃,亦不過由前線逃到後方,由法國所佔據的基隆逃到台北。 當然,希望談和的,不止於李鴻章,在台灣有貿易利害關係的各國,亦希望中法罷兵議和。特別是英國,因為台茶不能出口,約會駐英公使曾紀澤,打算出面調解。 英國調處的條款,一共四件,主要的是要求中國履行天津條約,勸請法國不索賠償,撤出台灣海口。這些條款,對中國可算有利,但是醇王跟總理大臣都不敢答應。結果提出對案八條,要修改天津條約;要在鎮南關外設官;要法國不用保護越南的名義;要法軍退出基隆,……最後一條是:“中國不索賠款,如法有不允之條,應先賠償中國損失。” 這是南轅北轍,自然談不攏。同時法國又向作調人的英國提出條件:中國完全履行天津條約,法軍佔據台北,直到中國允賠兵費,方始退出。這當然更談不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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