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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清宮外史上(19-1)

慈禧全傳 高阳 5332 2018-03-14
京中得到馬尾開戰的消息,是在七月初四。僅憑李鴻章一電,語焉不詳,情況不明,醇王非常焦灼。水師失利,固在意中,但法軍是否大舉登陸,船廠是不是守得住?倘或不守,福建省城能不能保得住?這些疑問得不到一個確實的解答,便有無從措手之苦。因此,除了密電沿海各省,見有法國兵艦進口,立即轟擊以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由總理衙門分頭詢問馬尾之戰的詳細情況。 到了初五,各方面的消息都到了,但說法不一,有的說我軍大敗,有的說先敗後勝,有的說互有勝負,有的說孤拔陣亡。當然,最應該重視的是張佩綸“自請逮治”的電報。總理衙門一接到,立刻轉送醇王,頭一起召見,便即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的臉色,在憔悴之中顯得堅毅悲憤,靜靜地看完電報,輕輕地說了句:“非決戰不可了!”

“法國欺我太甚,決無坐視他們長驅直入之理。”醇王說道:“水師不敵,陸路實在是有把握的,只要福州能挺得住,一方面重用劉永福,一方面督促岑毓英、潘鼎新趕快進京,足可牽制法軍。為今之計,先要請懿旨,下一個明發,振作士氣民心。以我中國之大,土地之廣,人口之眾,如果激於義憤,同仇敵愾,上下一心,決沒有不能打敗法國人的道理。” “我中國壞的就是人心不齊。不過也不能怪大家,朝廷雖早已拿定了大主意,辦事的人不知是何居心?倒像處處顯得情屈理虧,不敢跟法國決裂似的。這一來,外面當然摸不透朝廷的意思,難免遲疑退縮。”慈禧太后冷笑著說,“總理衙門的人倒是不少,一人一個主意,自己沒有定見,人家當然得寸進尺,步步逼了過來。咱們的洋務實在沒有辦好!”

“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自有總理衙門以來,就沒有振過國威。”醇王的言外之意,依然在攻擊恭王,“其實,洋務如果責成李鴻章辦理,倒還省事。” “這話,眼前先不必去說它。如今既然決戰,籌兵籌餉,該有個打算。” “是!”這一層,醇王當然有過打算,“與法開仗,重在陸路,福建軍務,仍舊非起用老成宿將不可。左宗棠威望久著,福建的情形也熟,臣覺得不妨讓他到那裡去督師。” “左宗棠年紀大了,身子也不好,能管用嗎?” “這無非借重左宗棠的威望,在南方坐鎮。另外當然要派人幫他,漕運總督楊昌濬是左宗棠得力的舊部,可以派他幫辦福建軍務,督勇援閩。” “當然。”慈禧太后點點頭,“要派左宗棠到福建,當然得派楊昌濬去幫他。此外,鮑超、楊岳斌都可以起用。”

“是!”醇王答道,“一開戰,兵餉兩事,頭緒很多,請皇太后飭下軍機,與臣會商詳奏。” 戰守大計可以憑慈禧太后一言而決,如何戰、如何守,自然要靠醇王去籌劃。親貴中,醇王一向有知兵之名,加以他很佩服左宗棠,也知道倚重李鴻章,自會向他們請教諮詢,斟酌盡善,所以她很放心,只是有句話卻不能不說。 “何璟在福建七年,砲台也修了不少,何以這麼不經打?張佩綸也很能幹,何以一開仗就敗成這個樣子?雖說輪船、大砲不及人家,如果謹慎小心,也不見就能讓法國人佔了便宜。如今前方的情形還不十分清楚,而且也正在用人的時候,不便查辦。不過,喪師失地,不是小事,朝廷紀綱,更不能不顧。該怎麼辦才合適,你們也得拿個辦法出來。”

“是!”醇王答道,“大敵當前,自然以收攬民心,合力禦侮為頂要緊的事。至於疆臣守土,責有攸歸,等馬尾開仗的情形,有了詳細奏報,必得要論是非、定功罪。朝廷紀綱所繫,臣斷斷不敢徇私,不過眼前務必要求皇太后恩典,暫置不問。” “我原是這個意思,只要你記住了就好。”慈禧太后又說,“你下去趕緊找左宗棠商量吧!下午再遞牌子。” 醇王退出養心殿,立刻派侍衛分頭通知,到適園聚會。等他回府,奉召而至的王公大臣,已接踵而至,一共四個人:禮王、奕劻、孫毓汶、許庚身。 “左季高呢?”醇王問道,“他不來怎麼行?” “左侯兩天未到軍機了。”孫毓汶答道:“我派蘇拉去請,左侯說是'在家聽參'。”

“聽參!”醇王詫異,“誰參他?為什麼?” “延樹南上了個折子。萬壽節那天,左侯沒有隨班行禮,延樹南上折糾參,奉旨:左宗棠交部議處。” “這也是小事。唉!”醇王痛心疾首地,“國事糟到如此,還講這些虛文小節?書生不懂事,真正可恨。左季高也是,何必為此小事鬧脾氣,落個不識大體的批評,何必?” “這倒也不能怪左侯。”許庚身比較公正坦率,說話不像孫毓汶那樣暗含著陰損的意味,“他沒有隨班行禮,自然是失儀,但也是起跪不便之故,壯年戎馬,腰腳受損,老來不能跪拜如儀,平心而論,亦有可原。延樹南借題發揮,說他驕蹇,甚至斥之為'蔑禮不臣',持論未免太苛,而且也真是不識大體。王爺請想想,以左侯的功勳,說他'蔑禮不臣',不就說他恃功而驕,要造反了嗎?這話在雍乾年間,非同小可,就拿今天來說,若是認實了'蔑禮不臣'這句話,也是'大不敬'的罪名,如何處置,律有明文,請問王爺,是摘他的腦袋,還是充他的軍?就算格外加恩,也得革職,能這麼辦嗎?不能這麼辦,就變成紀綱失墜,所以說來說去,他這個折子,只顧自己逞快,實在是讓朝廷為難。”

“星叔的議論很公平。”醇王說道,“如今得想個法子,替此老平氣。我今天已面奏了,仍舊要請他到福建督師,倘或以此芥蒂,託病不出,如之奈何?” “要駁延樹南這個折子很難。因為……。” 因為延煦官居禮部尚書,大臣失儀,據實糾參,是他禮臣分內之事,即令措詞失當,旁人亦很難說話。孫毓汶解釋了原因,卻又下了一個轉語,認為只有一個人,身分地位不同,有資格糾正延煦。這個人就是醇王。 “如果要我說話,我一定說。”醇王慨然答道:“同治初年,五爺掌宗人府,亂出些花樣,叫人受不了,當時我忍不住上了個折子,上頭還說我措詞太偏激。不妨引用這段故事,為左季高說兩句公道話。星叔,就煩您動筆。還有,宣戰的旨稿,不知道帶來了沒來?”

“帶來了!” 許庚身將一份底稿交了出來,退到一邊去為醇王擬折,先找來一份邸抄,細看了延煦的原折,略略構思,提筆寫道: “內閣奉上諭:延煦奏:六月二十六日萬壽聖節行禮,左宗棠秩居文職首列,並不隨班行禮叩拜,據實糾參一折,左宗棠著交部議處。欽此。臣初以為糾彈失儀,事所常有,昨閱發下各封奏,始見延煦原折,其飾詞傾軋,殊屬荒謬。 竊思延煦有糾儀之職,左宗棠有失儀之愆,該尚書若照常就事論事,誰日不宜?乃藉端訾毀,竟沒其數十年戰陣勳勞,並詆其不由進士出身,甚至斥為蔑禮不臣,肆口妄陳,任情顛倒。此時皇太后垂簾聽政,凡在廷臣上之居心行事,無不在洞燭之中,自不能為所搖動,特恐將來親政之始,諸未深悉,此風一開,流弊滋大。臣奕譞於同治年間,條陳宗人府值班新章,雖蒙俞允所請,仍因措詞過當,奉旨申飭,今延煦之疏,較臣當日之冒昧不合,似猶過之。謹恭折陳奏。 ”

寫完遞給醇王,他認為措詞得體,深為滿意。隨即交代謄正呈遞。然後繼續推敲那道宣戰詔書的文字。 這道詔書,乃是“曉諭天下臣民”,面面連篇累牘,指責法國無理,一直敘到馬尾之敗,申明不能不宣戰的苦衷,說是“若再曲予含容,何以伸公論而順人心?特揭其無理情節,佈告天下。”接下來便是激勵各省文武官員,軍民人等,奮勇立功。其中特別提到劉永福:“該員本系中國之人,即可入為我用,著以提督記名簡故,並賞戴花翎。統率所部,出奇制勝,將法人所佔越南各城,迅圖恢復。” 此外,照例聲明“通商各國,與中國訂約已久,毫無嫌隙,斷不可因法人之事,有傷和好。”諄諄叮囑,務必保護,而以“當體朝廷保全大局至意”這句話作結,暗示名為宣戰,其實仍有談和的餘地。

宣戰詔書中值得推敲之處還多,但調兵遣將,猶有許多大事要籌劃,也就只能草草定稿。而就在這時候,陸續又已送來好些軍報,大都由北洋轉遞,其中最要緊的兩件,一件是張佩綸打給李鴻章的電報,說“砲台一路洗平,閩必不守,綸必不歸”,表示與福州共存亡的決心,李鴻章加了一句話: “徒為焦急。” 另一件是上海道邵友濂的電報,他從洋人那裡打聽到一個相當可靠的信息,孤拔“擬率船往他處,聞志在北洋。”這兩個電報合在一起來看,令人無從判斷,法軍的真正意向,究竟是在攻占福州,“據地為質”來勒索兵費,還是大舉而北,直叩京畿? 但不論如何,福州勢急,北洋勢緩,目前當然救急為先。醇王對於張佩綸的“綸必不歸”那句話,頗感欣慰,認為有此必死的決心,則誘敵登岸,深入內地,可以相機聚殲,即令起初仍舊受挫,亦無大礙,只要援軍接得上,終可反敗為勝。

軍務部署只有許庚身最熟悉,當時提出建議,一面起用鮑超,儘速召集舊部,添募新兵,由四川總督丁寶楨負責籌餉徵船,送鮑超所部,自大江東下,到江西起岸待命,一面改派幫辦廣東軍務的張樹聲星夜援閩。同時電飭兩江總督曾國荃,不論在那一項公款中,立即提用二十萬銀子,解交福建,作為援閩客軍的軍餉。 談到這裡,已經過午,醇王又匆匆趕到宮中,“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當天便有兩道“明發”,一道是宣戰詔旨,另一道是準了醇王的奏,將延煦“交部議處”,有了這道上諭,對左宗棠才有交代。這天夜裡由許庚身銜命親訪,面述朝廷倚重之意。左宗棠一則受不了孫敏汶他們多方排擠的閒氣,再則亦不服老,三則一向以諸葛武侯自命,當此“危急存亡之秋”,正是“鞠躬盡瘁”之時,一口答應:“到福建去打法國鬼子。” 宣戰詔書不但見諸邸抄,而且上海的《申報》,已經全文發布,通國皆知,可是並沒有激起什麼同仇敵愾的義憤,只惹起清議的紛紛指責。 第一個受指責的是張蔭桓。他以佐雜出身而能置身於樞要之地的總理衙門,本就為正途出身的朝官所歧視,而他本人又自恃才具,頗露鋒芒,因而與同官又不和睦。當然,最令衛道的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的是,與李鴻章互為表裡,力持和局,在有些人看,向洋人求和,就是秦檜、賈似道。如果和局真能保全,也還罷了,誰知千迴百折,一再委屈,結果仍招來法軍的“暗算”,馬尾一仗,師船全毀。既然如此,何必自取其辱?倘或不是求和,耽誤了辰光,趁法軍援師未東來之前,毅然決戰,則先下手為強,局面就全不相同了。 因此,張蔭桓成了眾矢之的。此外久辦洋務的周家楣、李鳳苞、馬建忠、盛宣懷,亦無不令人切齒,意想不到的是,閻敬銘亦大受其謗,因為他亦是主和的巨擘,雖然老病侵尋,請假已久,卻仍有人不放過他。 彈劾張蔭桓的人很多,有一個是內閣學士徐致靖,他中進士是抄了張之洞中解元的一篇八股文,但卻罵張蔭桓是“洋廝”之後。另外一個是山東曲阜的孔憲穀,官拜浙江道御史,指參張蔭桓私自寫信給上海道邵友濂,表示法國如索少許賠款,不妨允許為洩漏朝旨。慈禧太后聽得有人提到對法賠款,就會冒火,因而令飭總理衙門“明白回奏”。 復奏說致上海道的電信,是公同商辦,並非私函。這一下使得本來就對總理大臣大半不滿的慈禧太后,越發生氣,除去當時請病假及出差的閻敬銘等人以外,其餘連奕劻在內,共有九個人,一起交部議處。 就在這時候,有個山東籍的御史吳峋,上折嚴劾閻敬銘,說他“執拗剛愎,怙過任性”。慈禧太后及醇王對閻敬銘都很敬重,所以吳峋反受申飭。但總理衙門其餘的大臣,就沒有閻敬銘那麼好的運氣了,慈禧太后一下子換了六個。事由張蔭桓而起,受連累的人,自然都恨他,其中最冤枉的是翁同和的門生周德潤,在總理大臣中幾乎只有他一個人是主戰的,結果也跟主和派一樣,退出總理衙門,未免出人意外。 出人意外的事還多。第一件是福州軍務的部署,左宗棠以大學士為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穆圖善和楊昌濬為幫辦軍務,何如璋內召,這都還在意中,奇的是以張佩綸接替何如璋,兼署船政大臣。 第二件是以鄧承修充當總理大臣。這位號稱“鐵漢”的言官,一向以搏擊為能,從不曾聽說他懂洋務,而居然會入值總理衙門,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於是有好事的人去打聽,才知道他這個總理大臣是由一個奏摺上來的。這個折子中大談方略,共陳三策,他認為法國所恃者,不過越南,如果師分三路攻越,法國自救不暇,就決沒有力量再侵擾福建、台灣。這是上策。 中策是分兵而守,敵至則戰,敵退不追,雖然師老餉糜,但我軍如此,法軍亦是如此,利害相共,不算吃虧。至於顧慮道路阻隔,糧餉不繼而不敢言戰,則非但不是下策,簡直可說是“無策”。 這套話,在慈禧太后覺得非常動聽,特意問到醇王。醇王已經到了六神無主的地步,慈禧太后說好,不敢駁回,亦不知道如何駁回。因而承旨派鄧承修入值總署,而且就拿他的三策,作為指授方略的根據。 不過整個局勢仍是混沌的,法國軍艦雖已退出閩江口,但動向不明。據說法國政府與孤拔的意見不一,孤拔極力主張北進,先佔芝罘,再佔威海衛和旅順,直接向北洋挑戰,而法國政府不願擴大戰事,尤其不願意使李鴻章為難。這就是朝廷對李鴻章不但沒有絲毫責備,而且繼張之洞和曾國荃真除以後,實授李鴻章為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事務大臣的道理。 主和的閻敬銘不曾被參倒,主和的李鴻章恩眷益隆,而主戰的周德潤卻退出了總理衙門,這些令人迷惑的舉措,顯得慈禧太后似乎並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而醇王似乎對開戰也沒有可以致勝的把握。 於是美國公使楊約翰,第四次出面調處中法糾紛,中國方面的交涉對像是李鴻章。 距馬尾之戰,已將匝月,福建的京官,大都接到了家信,信中都談到了馬尾之戰。 於是一百多京官在會館集議,連上兩個公呈,第一個痛擊何璟和張兆棟,第二個專為張佩綸而發,由籍隸福建長樂的翰林院編修潘炳年領銜,請都察院代呈。 軍機處自然早有消息,為了平息公憤,在八月初一先下了一道上諭: “閩浙總督何璟,在任最久,平日於防守事宜,漫無處置,臨時又未能速籌援救,著先行革職。福建巡撫張兆棟,株守省城,一籌莫展,著交部嚴加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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