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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清宮外史上(18-2)

慈禧全傳 高阳 12187 2018-03-14
“怎麼說'大家都曉得'?”張佩綸打斷他的話說,“我就不曉得。” “外面流言紛紛,傳得好盛,何以沒有傳到大人耳朵裡?”“這些閒話現在也不必說它了。事機迫促,你趕快去吧!” 魏瀚無奈,就從船局前面坐小舢板,直向孤拔的旗艦航去。榮歇度魯安號,已經掛出緊急備戰的旗幟,艦上士兵均已進入戰備位置,嚴陣以待。再看相去不遠的揚武與福星輪上,不知是管駕看不懂敵艦的旗號,還是視而不見,甲板上的士兵倚欄閒眺,彷彿根本未想到戰火燃眉似的。 走到一半,發現下游一條法國的鐵甲艦,以全速上駛,剪波分濤,船尾曳出兩條白浪。小舢板急忙避開,魏瀚則由目迎而目送,看清船身上漆的法文譯名,叫“度崙方士”號。這條船一面逆水上行,一面跟榮歇度魯安號用旗語在通訊。

突然間,法國的一艘小鐵甲艦林克斯號開砲,轟然一聲,眾炮齊發,首先打沉了羅星塔下所泊三艦之一的飛雲號。這時是午後兩點鐘。 在上游,法國兵艦的目標是揚武號,由孤拔親自指揮環攻,不過三、五分鐘,硝煙瀰漫之中,忽聞巨響,法國的第四十六水雷艇擊沉了揚武號。 揚武所中的水雷,正在船底,船沉有一段時間,張成得以放下救生艇,帶著營務處的印信、旗號,及時逃生。法國兵艦的目標,亦就轉向與揚武號並泊的福星號了。 福星號的管駕陳英,真如胡林翼形容閻敬銘的,“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丈”。當炮火猝發,揚武被攻而無所還手,上游伏波、藝新怯敵而逃,西面福勝、建勝兩輪張皇失措之時,只有陳英一面下令開砲還擊,一面砍斷纜索,預備衝入敵陣。

他身邊有個老僕程二,因為久在船上,大致亦了解水上的戰守趨避之道,急急勸道:“伏波、藝新已經往上流開了。 我們亦應該跟過去,到上流集中,再看情形回頭來打。 ” “你要我逃?”陳英瞪著眼,厲聲答說,“你又不是沒有看見我的家信!” 不久以前,陳英曾寫信向家人訣別,說“頻年所積薪水,幾及萬金,受國豢養,苟戰必以死報。”程二原以為不過說說而已,那知真有臨難不苟免的決心,就不敢再勸了。 於是陳英便在“望台”上,用傳聲筒激勵全船將士:“男子漢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到此地步,有進無退,只要福星號一沖,一定有船跟上來,為什麼不能轉敗為勝?” 全船暴諾如雷,人人奮發,陳英親自掌著舵輪,往下游直衝,左右舷的前膛砲一發接一發地開。無奈這只木質兵輪,吃水只有十尺六寸,時速只有九海浬,下水亦已十四年,炮小船舊,敵不過法國的鐵甲艦,但那股奮勇無前的銳氣,已使得觀戰的各國海軍,大聲喝采了。

其時羅星塔以東的下游,亦已開火,由特來傳達作戰命令的度崙方士號擔任主攻,第一炮攻羅星塔,但見砂塵硝煙中,守軍四散而逃,第二炮攻振威號,砲彈掠船尾而過,落入江中,激起一大片冒得極高的水花。振威號上的官兵,紛紛亂竄,搶著下了救生艇,人多船少,擠不上去的就跳在江中,載沉載浮,希望在砲火的夾縫中,能逃出一條命去。 但是,管帶許壽山跟左右少數將士未逃。他很沉著,只用四尊小砲還擊,那尊八十磅子的前膛砲,裝好砲彈而隱忍下發,親自掌管,不斷瞄準著孤拔的旗艦,打算等它進入射程,一砲擊沉。可是,榮歇度魯安號在上游指揮作戰,始終不曾掉尾東來。 許壽山心願成虛,又恨自己部下不爭氣,一怒之下,開砲打沉了自己的兩隻救生艇,一百多逃兵死的死,傷的傷,大都受到了軍法的製裁。顧視左右,飛雲、濟安,椗尚未斷,已經中炮起火,而自己的船身,已經傾倒,就在這人都立腳不住之際,又中了砲彈,許壽山仆倒在地,遍身是血,但是他仍舊掙扎著將一直未開的那一炮發了出去。轟然一聲,震動江面,是不是能打中敵人,他就不知道了。

這時的地方大吏、除了駐守長門砲台的將軍穆圖善以外,大都逃之夭夭。第一個逃的是巡撫張兆棟,馬尾炮聲一響,消息由電報傳到城裡,他就悄悄從後門出了巡撫衙門。他並未作一去不返的打算,對局勢也不是完全絕望,只是想避一避風頭,看一看動靜,因為如此,他覺得驚動任何人,傳出去一句“巡撫逃走了”的話,是異常不智的事。 “我要去躲一兩天,你們不要怕!”他對姨太太說,“局勢一定,我馬上回來。” 他那位當家的姨太太倒很沉著,“老爺,”她問,“你到那裡,總要有個地方,才好去找你。” “不要找,不要找!這件事,什麼人都不能知道。” “那麼,你總要帶個人去吧?” “什麼人都不帝。”張兆棟說,“你叫人告訴門上,說我病了,不能見客,不管什麼人來見,一律擋駕。”

“你這樣一個人亂走,人生路不熟,叫人不放心。” “就要人生路不熟才好,認出我來就不好了。”張兆棟安慰她說,“我帶著銀子,'有錢使得鬼推磨',到那裡都去得。我想找個什麼寺,躲兩天,吃兩天素齋,只要洋人不進城,我馬上就回來。” 由於百姓還不知道馬尾已經開仗的消息,所以市面還算平靜,張兆棟不坐車、不騎馬,拎著一包銀子,安步當車迤邐出了西城。走不到一個時辰,情況不妙了,城裡一群一群的人,從後面急急而來,張兆棟拉住一個打聽了一下,果不其然,是得知馬尾開仗的消息,出城避難的。 但是,洋兵有沒有進城呢?張兆棟所關心的是這件事,心想從先逃出來的這批人當中,是打聽不出來的,因而決定等一等,探明確實,再定行止。

不遠之處有家野條館,豆棚瓜架之下,幾張白木桌子,在此歇腳的人不少。張兆棟決定就在這裡探問消息,走進去找了個偏僻座位坐下,怕有人認出他來,支頤遮臉,靜靜傾聽。 談話的聲音很嘈雜,只知江上已燃戰火,誰勝誰敗,並無所悉。張兆棟不免憂悶,托著臉的手也有些酸了,少不得轉動一下,而就在一揚臉之際,四目相接,心頭一凜,急急避開,已自不及,真正冤家路狹! “嘿!你在這裡……。” “黃通判,黃通判!”張兆棟急忙低聲央求,“請你千萬顧我的面子。” “顧你的面子!你當初怎麼不想到顧顧我的面子?” 張兆棟由於黃通判一件差使沒有辦好,曾在官廳上拍案痛斥,還要專折參他,直到本人磕頭,司道相勸,方始息怒。

此刻黃通判遇到報復的機會了。 “走!”黃通判當胸一把抓住張兆棟的衣服,“找個地方評理去。” 也不知他要評什麼理?張兆棟著急的是怕他揭露身分,唯有好言央求:“有話好說,這樣子難看!” “你也怕難看?走!” 黃通判當然也不是草包,真的揭穿他的身分,固然可以取快於一時,但事後“犯上”這個罪名,也是難以消受的。料知張兆棟這樣“微服私行”,亦必不敢自道姓名,所以只是抓住他不放,要教他受窘。 這時已有茶客圍攏來勸解了,問起爭執的原因,黃通判理直氣壯地答道:“你們問他自己!” “我們是好朋友。”張兆棟說,“我欠他的錢,他跟我要債。 喏,”他把一布包銀子遞了過去,“我就還了你! ” 名為還債,其實行賄。黃通判正在得勁的時候,自覺拿了這筆錢,自己這個人就分文不值了,便將手一推:“誰要你的臭錢?非出出你的醜不可!”

“這就是閣下不對了,欠債還錢,也就是了。”有人為張兆棟抱不平,“何況你們是好朋友!” “誰跟他是好朋友?你們別聽他胡說,這個人專幹傷天害理的事!” 一個盛氣凌人,一個低頭苦笑,旁人也弄不懂他們是怎麼回事?唯有泛泛相勸,自然勸不下來。正僵持不下之際,來了兩個兵,查問究竟。 這是城防營新招的泉勇。閩南話與福州話不同,張兆棟的山東話,他們不懂,他們的閩南話,張兆棟也不懂,那就只好縛住雙手,抓了去見他們的隊官。不過,處置卻還算公平,將黃通判也一起帶走了。 城守營派駐西城以外地區的,是一名千總,原在督標當差,當然見過巡撫,一見之下,大驚失色。 “你們怎麼搞的?”千總走上去拿他的兵先踢了兩腳,“拿巡撫大人捆住雙手,簡直不想活了,是不是?”

張兆棟一聽身分拆穿,頓時擺出,揚著臉,臉凝寒霜。等那千總親自來解縛時,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我是黃通判。你們把我也解開。” 黃通判還在釋縛之時,張兆棟已經居中坐定,在大打官腔:“你的兵太沒有紀律了!這個樣子,非正法不足以示儆。” 黃通判因為自己無端被縛,正有一肚子火,現在看到張兆棟神氣活現,越發生氣。同時也警覺到,只要這個千總受了他的控制,那就必然地,他會利用其人來對付自己。這就非先下手為強不可了! '你是封疆大吏,兵臨城下,私自逃走。朝廷正要殺你,你要殺那一個? ”說著,快步上前,捲起衣袖,“刷”地就抽了張兆棟一個嘴巴。 這個千總倒還識大體,極力排解,將黃通判勸得悻悻然而去,解了張兆棟的圍。不過他要護送巡撫回城的好意,卻被謝絕了,張兆棟依然微服私行,找到一所寺院,暫且棲身。

張佩綸也是逃在寺院裡。炮聲一響,五中如焚,帶著親兵就往船局後山奔,中途又遇雷雨,山路泥濘,鞋都掉了一隻,由親兵拖曳著,一口氣逃出去五六里路,氣喘如牛,實在走不動了。 “找個地方息一息。”他說,“好好跟人家商量。” 於是親兵找到略微像樣些的一家農家,正有好些人在談論江上的砲火,發現有兵,不免緊張,主人家起身來迎,動問何事? “我們大人,想藉你的地方坐一坐。” “你們大人,”主人家問道,“是那位大人?” “張大人。”親兵答道,“會辦大臣張大人。” “原來是他啊!害我們福建的張佩綸,在那裡?” 親兵聽得語氣不妙,趕緊攔住:“你們不要亂來!借你們的地方坐一坐,肯就肯,不肯就拉倒。” 一面說,一面趕緊退了出去,張佩綸在樹下遙遙凝望,也看出鄉人的態度不好,先就冷了心。看一看身上腳下,狼狽無比,自慚形穢,不由得便將身子轉了過去。 “大人!”親兵走來說道,“快走吧!這裡的鄉下人惡得很。” 張佩綸咬一咬牙,起身就走,剛才是逃命,此刻是避辱,走得一樣地快,幸好是下山的路,還不算太吃力。走到黃昏,發現一帶紅牆,掩映在蒼松之中,風送晚鐘,入耳心清,張佩綸長長地舒了口氣,心裡在說:今夜大概不致露宿了。 “這大概就是湧泉寺。”張佩綸讀過《福州府志》,猜測著說,“你們去看一看。” 果然是湧泉寺。寺中的老和尚當然不會像剛才的鄉下人那樣,大動肝火,將張佩綸迎入寺中,殷勤款待,素齋精潔,無奈食不下嚥。 “這裡離船廠多遠?” “二十多里路。” “怪不得炮聲聽不到了。”張佩綸說,“不知道法國兵登岸沒有?” 老和尚默然無以為答。佛門清靜,根本還不知道有馬尾開仗這回事。 “總要有個確實的消息才好。”張佩綸焦灼地說。 “我去打聽。”有個親兵自告奮勇。 “好!你去。”張佩綸叮囑:“今天夜裡再晚也要有回音。” 二十多里路,來回奔馳,還要打聽消息,一時何能有回音,張佩綸在僧寮中獨對孤燈,繞室徬徨,直等到晨鐘初動,方見親兵滿頭大汗地奔了回來。 “怎麼樣?”張佩綸急急問道,“法國兵登陸沒有?” “法國兵倒沒有登岸。不過船廠轟壞了。”親兵答道,“有人說,法國兵艦上一炮打到船塢前面,正打中埋著的地雷,火上加油,越發厲害。現在兩岸都是火,滿江通紅。” “那麼,有沒有人在救呢?” “誰救?逃的逃掉了,不逃的趁火打劫,船局的庫房都搶光了。” “該死,該死!”張佩綸切齒頓足,但是下面那句“非查明嚴辦不可”那句話,自覺難於出口,只停了一下問起兵輪的損傷。 “揚武號中了魚雷,一下就沉了。福星號倒衝了一陣,不過不管用,後來也讓法國兵打沉了,聽說是火藥艙中了炮,一船的人都死在江里。” “那麼福勝、建勝呢?” “也都沉了。” 上游六條船,沉了四條,剩下伏波、藝新,據親兵得來的消息,已往上游而逃,未遭毒手。張佩綸略略寬慰了些,接著問起船局前面的兩條船。 這兩條船,一條叫琛航,一條叫永保,是毫無軍備的商輪,照張佩綸與張成的想法,必要時用來衝撞敵艦,可以同歸於盡。但是,這個想法落空了。 “琛航、永保都打沉了。”親兵答說,“打沉了這兩條船,法國兵艦才轟船廠,只開了一兩炮。” “下游呢?”張佩綸急急又問,“下游的三條船,能逃得脫不能?” “在劫難逃。”親兵搖搖頭,“飛雲、濟安還沒有解纜就沉了。振威倒是很打了一陣,敵不過法國兵艦圍攻,到底也沉了!” 一片“沉了,沉了!”張佩綸面色灰敗如死,但還存著一線希望,“我們的船,沉了這麼多,”他問,“法國兵艦總也有讓我們打沉的吧?” “沒有。只不過打傷他們一條魚雷艇。” “難道岸上的砲台,也都不管用?” “守砲台的,十之八九逃得光光。就不逃也沒有用。” “為什麼?” “炮都是安死了的,砲口不能轉動,一點用處都沒有。” “唉!”張佩綸長嘆,“小宋先生,七年經營之力,夫復何言?” 親兵聽不憧他發的感慨,卻有一個很實在的建議:“大人!大家都說,法國兵不敢登岸,登岸就是自投羅網。看局勢一時不要緊,大人還是回去吧!船局沒有人,蛇無頭而不行,事情會越搞越壞。” 親兵都有這樣的見識,張佩綸真是慚愧無地。點點頭說:“原是要回去的,不過法國兵得寸進尺,雖不敢登岸,一定還會開砲,船局怎麼能住?” “總得盡量往前走,越近越好。這裡離船局二十多里路,又隔著山,消息不通總不好。” “你說得是。倒看看移到那裡好?” 身邊沒有幕僚,張佩綸拿一名親兵,當做參贊密勿的親信。那親兵倒也有些見識,認為不妨求助於湧泉寺的老和尚。 “言之有理!” “那麼,我把老和尚去請來。” “不,不!”張佩綸說,“應該到方丈處去求教。卻不知道老和尚起身了沒有?” “天都快亮了!和尚在做早課,老和尚一定已經起身。請大人就去吧!” 這當然要檢點衣履,儘自己的禮節。無奈一件竹布和紡綢的“兩截衫”,遍沾泥污,身上穿的一套短衫褲,也是汗臭蒸薰,難以近人。不過既不能赤身露體,只得將就。腳下的白布襪子,已不能穿,鞋子也只剩了一隻,唯有赤足穿上寺里送來的涼鞋。真正“輕裝簡從”,去謁方丈。 見了老和尚道明來意,果然親兵的主意不錯,老和尚一力擔承,代為安排。為他設謀,以駐靠近船局的彭田鄉為宜,在那裡多的是湧泉寺的施主,一定可以覓得居停。 於是,由湧泉寺的知客僧陪伴,張佩綸到了彭田鄉,直投一家姓陳的富戶。陳家信佛最虔,是湧泉寺的護法,雖對張佩綸不滿,但既看佛面,又看僧面,還是殷勤招待。沐浴更衣,煥然一新,張佩綸又頗像個“欽差大人”了。 正在跟主人從容敘話之際,只聽得隱隱有鼓譟之聲,張佩綸是驚弓之鳥,怕有人興問罪之師,嚇得那張白面,越發一點血色都沒有。 主人看出他的心事,急忙說道:“張大人請安坐。我去看看是什麼事?” 到門口一看,有七八個人爭著在問,陳家新來一位外省口音的客人,可是“會辦大臣張大人”?主人不敢造次,先要弄清楚,打聽這位客人的作用何在? “總督衙門懸賞找張大人。我們問明白了,好去報信領賞。” “是真話?” “是真話!不信你問地保。” 地保也正趕了來。陳家主人一問,果有懸賞找張大人這回事,便承認有此貴客。隔不了兩個時辰,督標的一名把總,送來一通公文,原來是專寄張佩綸的“廷寄”,由總督衙門轉交。遍尋他不著,特意懸賞。差官送上公文,還帶來何璟的話,要跟張佩綸會面,是他進城,還是總督來看他? 張佩綸不即回答,先看廷寄,是批复他六月十四拜發的“密陳到防佈置情形一折”,奉旨:“覽奏具見勇敢,佈置亦合機宜,仍著張佩綸加意謹慎,嚴密防守。並隨時確探消息,力遏狡謀。” 張佩綸苦笑著將廷寄丟在一邊,問起城裡的情形。差官只知道巡撫張兆棟託病不見客,何璟因為總督衙門四周有炮守護,倒還鎮靜。 “船局何大人呢?”張佩綸問,“可知道他的下落?” “知道的。”差官的表情很奇特,有些想笑不敢笑,而又想說不敢說的神情。 “如今在那裡?” “不知道。” 既說知道又說不知道,詞氣近乎戲侮。如在以前,張佩綸必加痛斥,但此時就像身上受了暗傷一般,一有盛氣,便牽掣傷處,人好像矮了半截。 “怎麼回事?”他只能微微責備,“你前言不符後語。” 差官也發覺自己的語言矛盾,須得有一番解釋,但說來話長,又恐貶損官威,惹張側綸不悅,因而先聲明一句:“何大人的下落,我也是聽來的,不知是真是假?不敢瞎說。” “不要緊,說說何妨!” 何如璋也是一聽炮聲就逃。只是逃的方向不同,是由鼓山嚮西而逃。 一逃逃到快安鄉。那裡的施家是大族,有一所宗祠,附屬的房舍甚多。何如璋認為這裡倒是安身之處,當即派親兵跟管祠堂的人去說,要藉住幾天。管祠的聽說是船政局何大人,又見親兵態度獰惡,不肯也得肯。於是一面收留,一面派人去通知施家的族長。 施家的老族長嫉惡如仇,聽說何如璋不在江上督師,棄職潛逃,大為不滿。親自趕到祠堂,告訴管祠的,去跟何如璋說,宗祠不便容留外人,請他馬上走! 這一下害了管祠的。一說來意,何如璋的親兵先就翻了臉,一刀背打在管祠的背上,何如璋連連喝止,已自不及,管祠的口一張,吐出來一口鮮血。 挨了打還不敢聲辯,回來一訴苦,施家老族長大怒,決意驅逐何如璋。但如鳴鑼聚集族人,可能激起眾怒,闖出“戕官”的大禍,左思右想,終於想到了一條絕計。 “放火燒房子!”他說,“燒得他不能存身。” “這,”管祠的說,“這怕不妥吧?” “沒有什麼不妥!無非燒掉兩間耳房,我出錢賠修。不燒到正廳就不要緊。” 於是找了些族人來,先備好水桶撬鉤等等救火工具,守住正廳,然後動手放火。何如璋一看濃煙熏人,趕緊出屋躲避,但見施家族人,冷顏相向,卻不救火。心裡立刻明白,低著頭跟親兵說:“人家不肯留我們,不必勉強。我們走!” 於是沿江急走,惶惶然不知何地是今宵宿處?幸好暝色四合中,炮聲漸稀,何如璋心神略定,想起有一家洋行常做船局的生意,總有香火之情。投到那裡,果如預料,洋行中人跟施家大不相同,不但收容,而且接待得頗為殷勤。 驚魂稍定,少不得問起戰況,只知船師一敗塗地,但船局的損害卻不太重。到了起更,忽然又聽得炮聲隆隆,亙續不絕,派人打聽,才知道船政局的轅門,照常放“更炮”,而法國軍艦誤認作是砲台合擊的號砲,先下手為強,向馬尾道方勳所轄的營壘,轟擊不停,直到清晨四點鐘,方始住手。 何如璋千萬遍搗床捶枕,徹夜不眠,亂糟糟地思前想後,不知何以自處?船局既不能回去,這江邊的洋行,也難保不受炮火波及,無論如何要到省城,督撫會辦,聚在一起,也有個商量。 打定主意,一早就走,他每次進城,都以兩廣會館為下榻之處,這一次自也照舊。一到會館就得到消息,三艘法國兵艦乘早潮直駛到船塢前面,大轟特轟,船廠的洋樓、機器房,都已傾圮,大煙囪倒下來,還打傷了好些人。守船廠的官兵,逃得無影無踪,唯一的例外是都司陸桂山,拉了一尊克虜伯小砲上山,奮勇對抗。無奈威力不足,很快地就為法國兵艦的砲火,壓制得無能為力了。 “何大人!”兩廣會館的司事提出警告:“我看還是出城的好。” 何如璋大驚問道:“為什麼?” “外面風聲不大好。”司事吞吞吐吐地說,“如果曉得何大人住在這裡,只怕,只怕會來騷擾。” 聽得這話,何如璋的手腳發軟,“怎麼會有人曉得?”他說,“我不出去就是。” “會館裡進進出出的人多,怎麼瞞得住?” 話是不錯,但自己卻真有難處,本省的會館都不能存身,還有何處可以立足?這樣一想,只有硬著頭皮橫著心,跺一跺腳說:“我不走!先住下來再說。” 司事見他執意不肯,只好聽其自由。何如璋在自己的那座院落中安頓了下來,第一件事是派親兵到總督衙門去打聽消息,取得聯絡。 走不多時,司事來報,會館門口聚集了許多百姓,意向不測。又說,總督衙門東西轅門,聚集的百姓更多,風聞要拆督署的大門。 “有這樣的事,不是要造反了嗎?”何如璋憤憤地說,“首縣怎不派人彈壓?” “何大人!”司事冷冷地答道:“這是什麼時候?官威掃地了!” “唉!”氣餒的何如璋抑鬱地說:“教我走到那裡去?” 司事無語。默默地退了出去,留下何如璋一個人繞室徬徨,一顆心七上八落,片刻都靜不下來。 “官威掃地”四字,入耳驚心。何如璋知道,此時此地,除非有重兵守護,誰也不能保證,可以使他免於受辱。總督衙門的大門都有被人撤除之說,則何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就大可不必作托庇於督署的打算了。 “唉!”他頓一頓足,“還是走吧!” “這才是!二十六計,走為上計。” 走到那裡去呢?何如璋想來想去,只有等打聽消息的親兵回來,詢明究竟,再定行止。會館司事,也不忍逼得太緊,唯有聽其自然。 大門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漸有鼓譟之勢。會館司事深怕暴民不分青紅皂白,會拆毀了會館,為了護產,只有挺身而出,安撫大眾。 “何大人在這裡,不錯,不過他馬上要走的,他是進城來跟總督、巡撫商量怎麼樣退敵?等他派去送信的親兵一回來,馬上就要出城,仍舊回馬尾去保船廠。” “他本來就不該進城來的。”有人大聲說道,“廠在人在,廠亡人亡,他倒想想,怎麼對得起沈文肅公,怎麼對得起福建人?” 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罵何如璋、罵張佩綸、也罵何璟與張兆棟。就在這亂哄哄的當兒,何如璋的親兵回來了。 他證實了會館司事所得的傳聞,總督衙門的大門,真的讓百姓拆掉了,督標親兵不知是不是奉了何璟的命令,未加製止,因而也就未生衝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何如璋卻不這麼想,只是連連嘆氣:“無法無天,無法無天!” “張大人倒有下落了。”親兵又說:“在彭田鄉一家紳士那裡。” “喔,”何如璋問道,“你是那裡打聽來的?” “是督標的一個千總告訴我的,他去送公文,還見過張大人。” “那好!”何如璋愁顏一開,“我看他去。你知不知道地方?” “不知道也不要緊。到彭田鄉找到地保問一問就知道了。” “那就走吧!”何如璋毫不遲疑地,起身就走。 “何大人,何大人!”會館司事一把拉住他說,“請走這面。” 為了大門口有百姓聚集,憤憤不平,見了何如璋一時忍不住,會做出魯莽的舉動來,所以會館司事悄悄將他由一道僻靜的便門送了出去。 到達彭田鄉已經黃昏,張佩綸正在吃飯,停箸起迎,相見恍如隔世,既親切、又陌生,卻都有無窮的感慨、委屈和羞慚。 愣了一會,張佩綸想出來一句漠不相干的話:“吃了飯沒有?” “我不餓!” “我也不餓。”張佩綸說:“裡面坐吧!” 兩人屏絕僕從,雖非“流淚眼對流淚眼”,但黯然相顧,喉頭梗塞,不約而同地搖頭長嘆。 “城裡情形如何?” “督署的大門,都讓百姓拆掉了,何小宋深居不出。”何如璋答道:“張友山託病不見人。倒像是我們守土有責了。” 張佩綸也有這樣的牢騷。最使他不滿的是,得到確實消息,何璟屯不打聽打聽實在情形,倉皇電奏,說船局已經失守。不知居心何在?倒要跟何如璋好好商量。 於是他定定神,強打精神,親手撿起一張紙,遞到何如璋手裡,是一個致總理衙門的電報稿,上面寫的是: “孤拔得巴黎信,猝攻我船。鐵木雷大小十一艘,乘潮猛擊,我守久兵疲,船小援絕,苦戰兩時久,壞其雷船一,焚其兵船二。而我大輪一,小輪五,商、艇各船均毀,諸將誓死,無一登岸,深堪慘慟。法乘勝攻廠,黃超群猶守露廠,擊斃法兵官一。無蔽無炮,必不能支。罪無可誼,請即奏聞逮治。” 電文雖講究簡潔,但這個稿子,念起來非常吃力,見得是張佩綸方寸大亂之下的手筆。其中也有費解之處,猜不透只好問了。 “'鐵木雷'是什麼?” “是指三種船,鐵甲艦、木造兵輪、魚雷艇,共計十一艘。” “喔!原來這樣解釋。”何如璋想了一下說,“幼翁既已自請處分,我當然也一例辦理。” “不!莪翁,”張佩綸說,“處分是餘事。如今最急要的,莫如善後事宜,你應該回船局去料理。” 何如璋面有難色。細想一想他的話也不錯,自己是船政大臣,船局就是自己的“疆土”,理當固守。張佩綸是會辦大臣,主要的是會辦戰守事宜,仗打過了,打敗了,而且他也自請逮治了,當然可以一切不管。 就在這躊躇之際,張佩綸又提了警告:“莪翁,咎戾已深,罪不可免。如今能補得一分過,他日多一句話說。你莫自誤!” 這是忠告。何如璋想到張佩綸有李鴻章的奧援,總理衙門亦有“小挫可徐圖再舉”的話,頓時愁懷一放,精神大為振作。 “幼翁見教得是。”何如璋說,“我明天一早就回局裡去。” 聽他有此表示,張佩綸略感安慰,“法國兵決不敢登岸,你放心回局好了。”他又恨恨地說:“可恨各國兵輪多事,來觀什麼戰,不然我可以致敵於死,一雪奇恥。” “幼翁有什麼奇計?” “我用幾條船鑿沉了拿河道塞住,法國兵艦出不去,不殺得他片甲不回?只是投鼠忌器,礙著英美兵艦,真叫我好恨!” 恨事不止此一端,如果朝廷能接納先發之議,亦決不致一敗塗地得不可收拾。想想平日多所搏擊,出言犀利,不給人留絲毫餘地,如今自己成了言大而誇,一無是處的馬謖,又有何面目,再見京華舊侶?最可慮的是多年來怨如山積,此刻親痛仇快之際,那些仇家自然落井下石,不置之死地不甘心。一念及此,更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何如璋的心境比他略略好些,但想到收拾殘局的擔子沉重,不免氣餒。雖想找幾句慰人亦以自慰的話來說,卻實在懶得開口,嘆口氣拖著遲滯的腳步,走向居停替他預備的臥室。 一夜過去,長門砲台傳來捷報,有兩艘法國兵艦進口,讓穆圖善打傷了一艘。他原駐離長門二十里的連江縣,從前天下午起,已移駐長門。法國兵艦雖然進出頻繁,無奈砲口不能移動,而法國兵艦已經窺知底蘊,測量射程,改變航向,可以很輕易地避開砲火,所以能守株待兔打傷它那麼一條船,說來還著實難能可貴。 但是,沿岸其他各處砲台,卻幾乎為法國兵艦掃蕩無餘。守台官兵,望風而遁,因而法軍可以派兵上岸,用烈性的腐蝕劑,灌入砲口,毀壞砲身。 然而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法軍始終不敢登陸。因此,張佩綸和何璟都敢露面了,兩人在瘡痍滿目的船局見面,商量出奏。 奏稿是何璟帶了來的,大意是說,法軍曾經登陸,大敗而遁,惜乎水師挫敗。這表示陸路有功,水上失利,換句話說:何璟以總督的身分,掌理全省兵馬,不辱所命,辱命的只是專責指揮水師的會辦大臣。 “我不能列銜。”張佩綸雖是敗軍之將,在何璟面前卻依然是欽差大臣的派頭,“師船既毀,砲台亦多壞了,我輩如此僨事,如果再粉飾奏報,欺罔之罪,豈復可逭?” “那,幼翁,”何璟問道,“你說該怎麼報?” “據實奏報。”張佩綸答說,“無論如何這段要刪掉。” 何璟想了一會說:“也好。稿子還是我去預備。” 這個會銜的奏摺,應該由將軍、總督、巡撫、會辦大臣一起奏報,輾轉會商,得要一些日子。張佩綸心想,反正責任是推不掉的,倒不如自己做得光明磊落些,接在那個自請逮治的電報之後,進一步先自陳罪狀。 於是強打精神,親自動筆,擬了個“馬尾水師失利,請旨嚴議逮問”的折子。當然,這個折子是決不會據實奏報的。 大致論兵力則敵強我弱,論處境則敵逸我勞,而尤其著重在雖有製勝之道,無奈事與願違,這取勝之道,就是他一再建議的“先發”。當然,他也必須反複申述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的苦心孤詣:“大致六月二十以前船略相等,而我小彼大,我脆彼堅。六月二十以後,彼合口內外,常有十二、三艘,出入活便,而我軍則止於兵船七艘,砲船兩艘。臣心以為憂,密召諸將,以兵不厭詐,水戰尤爭吸呼,欲仍行先發之計,而諸將枕戈待旦,多者四十餘日,少者亦二、三十日,均面目枯槁,憔悴可憐。加以英美來船,與法銜尾,奇謀秘策,不復可施。臣知不敵,顧求援無門,退後無路,惟與諸將以忠義相激發而已。” 這段文章,張佩綸整整推敲了一個時辰,方始覺得愜意。言內有退步,言外有餘哀,“先發”的“奇謀秘策”,明明是朝廷不准,卻絕不歸怨於朝廷,反而說將士“憔悴可憐”,不忍督責,而“英美來船”又成掣肘,無形中為朝廷不准先發的失策作開脫,當然也是為保全和局的李鴻章作開脫。然則一切的一切,自都心照不宣了。 接下來是敘開戰前的情形: “當六月下旬,英提督晤何如璋,以調處告,稅務司賈雅格,屢函告督臣,又有英提督、英領事欲調處之說,其辭甚甘,其事則宕,臣亦知其譎詐,無如與國牽掣何?” 這是再一次提醒,非不可先發致勝,無奈英美兵艦成為投鼠欲忌之器。而提到英美調處,特為指明何如璋與“督臣”何璟,是暗中聲明,他不曾與洋人有往來,不負貽誤和局的責任。 然後就要談開戰當日的情況。這一段最難著筆,他只有含混而言: “初一、二日大雨如注,風勢猛烈,初二子夜、初三黎明,臣屢以手書飭諸管駕,相機合力,有'初三風定,法必妄動'之語。比潮平,而法人炮聲作矣!臣一面飭陸軍整隊,並以小砲登山,與水師相應,一面升山巔觀戰。” 這一段是昧著良心說話,他根本未曾“升山巔觀戰”,所以所敘的戰況,多為耳食之言。而既升山巔,又如何下了山,就不交代了。在說明損失以後,緊接著便抒感想: “此次法人譎詐百出,和戰無常,彼可橫行,我多顧慮,彼能約從,我少近援。一月之久,彼稔知我疆吏畛域,士卒孤疲,复乘雨後潮急,彼船得勢,違例猝發,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這是表示形禁聲格,既非朝廷調度無方,亦非將士不能用命,從上到下,沒有人該負戰敗的責任,當然他亦不任咎戾。但這層意思,只能暗在內,在表面上,他必須自陳無狀。 就是自陳罪狀,也必得有一番怨艾之意,來佔住身分,他說:“各船軍士,鏖戰兩時,死者灰燼,存者焦傷,臣目擊情形,實為酸痛。臣甫到閩,孤拔踵至,明不足以料敵,材不足治軍,妄思以少勝多,露廠小船,圖當大敵,卒至寇增援斷,久頓兵疲。軍情瞬息千變,既牽於洋例,不能先發以踐言,复誤於陸居,不能同舟以共命,損威貽禍,罪無可辭。惟有仰懇宸斷,將臣即行革職,拿交刑部法罪,以明微臣愧悚之忱,以謝士卒死綏之慘。” “誤於陸居”是他避重就輕的巧妙說法,因為以他的職責,等於地方官與城共存亡一樣,師船多焚,一身無恙,未免難以交代。 “誤於陸居”就表示想與船同殉,亦無機會,再進一步說,倘或他是住在船上,身當前敵,親自指揮,或者不致這樣一敗塗地。錯來錯去錯在“陸居”,這個“誤”字,他自己覺得筆力千鈞,莫可移易。 文章做到這裡,已經終結,但還有奇峰突起的一段話: “日來洋商及我軍傳說,或云法損六船;或云孤拔受傷已死;或云烏波管駕已死;或云法焚溺近三百人。要之,我軍既已大挫,彼亦應稍有死傷,傳聞異辭,即確亦不足釋恨。 惟此奏就臣所目見,參以各軍禀報,不敢有一字含糊,一語粉飾,再蹈奏報不實之罪。 ” 這就是說,水師雖然挫敗,法軍亦有相當損傷,有過有功,原可相抵,不過他自責過甚而已。 “即確亦不足釋恨”這句話,更是得意之筆,搖曳生姿,嫵媚無限。 寫完這個折子,暫且不發,到第三天又加一個附片,專陳“陸軍接仗情形”。黃超群、方勳當時早就嚇得不敢出頭,張佩綸卻鋪敘戰功,大為誇獎: “伏查船政露廠臨河,防護既無巨砲,曲折並無繚垣,實非可戰可守之地。此次法人以大船大砲環攻三日,我軍兵單械缺,力實難支,而黃超群等扼險堅持於炮煙彈雨之中,晝夜並不收隊,尚復出奇設伏,截殺法兵多名,卒全船廠,實非微臣意料所及。法船退後,臣查點機廠料件,偶有遺失,煙筒亦傷其二,各屋千創百孔,而大件機器猶在,船署屹然獨存,黃超群等以兵輪既挫,口不言功,惟水師之失,罪在微臣,船廠獲全,功歸陸將。” 他這樣諱敗為勝,一則是表示他與“諸將以忠義相激發”的統馭有功,再則是收買人心,好為他掩飾棄師潛逃的不堪之狀。當然,這個單銜的奏摺,他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可是與將軍督撫會銜的折子不能矛盾,否則兩相參看,馬腳盡露,就變作弄巧成拙了。 因此,張佩綸又要了會銜的奏稿來,仔細檢點,並無矛盾,方始拜發了單銜的奏摺。而京中的電報已紛至沓來,指示戰守方略以外,且已明詔對法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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