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19章 清宮外史上(18-1)

慈禧全傳 高阳 10473 2018-03-14
馬尾也熱鬧得很。戰船雲集,艦橋上掛著各式各樣的旗幟,除了中國的黃龍旗和法國的三色旗以外,還有美國的星條旗,英國的米字旗,日本的旭日旗,以及其他連張佩綸都認不得的旗子,各國駐在中國或遠東的海軍,都派兵艦來作壁上觀了。 法國的兵艦一共八艘,都泊在羅星塔下,撤頭檣,緩纜索,炮衣都已卸下,甲板上無分晝夜,都有全副武裝的兵士在戒備。 中國的艦船比法國多,共有十三艘,都停泊在船局附近,下錨的位置,由閩安協副將、兼揚武艦管帶,總辦福建水師營務處,成為張佩綸手下第一大將的張成所定。他的部署是釘緊了法國兵艦,一艘看住一艘,監視法國主將孤拔旗艦的,就是營務處的旗艦,火力最強的“揚武”。 部署已定,去見張佩綸面陳戰守方略,他說:“這樣子佈置,有幾種好處,第一、佔上游就是佔地利。我另外埋伏了十幾隻小船,滿載乾草、硝黃、火藥,一旦開戰,砍斷纜索,順流而下,可以燒法國的兵艦。”

“嗯,嗯!”張佩綸深為滿意,“此亦合於古意,當年赤壁破曹,就是如此。歷觀戰史,水戰用火攻,是顛撲不破的不二法門。不過,觀戰的各國兵艦甚多,不要殃及池魚,引起意外糾葛才好。” “回大人的話,我們已經通知各國海軍,照萬國公法,交戰區域不宜進入,倘受意外損害,責任自負。” “萬國公法有這樣的規定,就再好不過了。”張佩綸說,“你要知道,跟外國開仗,終必歸之於和之一途,議和一定要講萬國公法,在這上面站不住腳步,受累無窮。這是李中堂多年交涉的閱歷有得之言,我過天津時,他對這一層鄭重囑咐,不能不聽。” “是!”張成接著又說,“第二、佔上游還有一層用意,是為了保護船局,也就是保護大人。” 這樣的用意,自然更為張佩綸所嘉納,當面誇獎了一番,表示完全同意張成的部署。但事後卻有人向張佩綸指出,中國艦船與法國軍艦的距離過近,而火力不及人家,如果法國兵艦一開砲,只怕十三條船,無一能夠倖免。

這話也有道理,張佩綸便向此人問計,應如何處置始為合宜? 改正之道,也很簡單,應該將船疏散,首尾數里,前後救應,如果前船失利,後船還可以接戰。總之,密集在一起是極危險、極不智的事。 張佩綸認為這話亦頗有道理,便跟張成商量,結果商量不通。張成不講理由,只說作此建議的人,膽小如鼠,不必理他。張佩綸相信岳武穆所說,“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那兩句話,最恨武人膽怯,所以對張成的話,很容易聽得進去,果然置之不理。 到了六月二十六,皇帝萬壽的那一天,正午時分,忽然炮聲震天,張佩綸大吃一驚,急忙查問。回報說是各國兵艦恭祝萬壽,放禮炮二十一響,法國兵艦亦復如此。看樣子,法國猶有和好之意。然而到了下午就已得到消息,說法國政府已經電令駐北京的署理公使謝滿祿,提出最後通牒了。

二十一響禮炮帶來的和祥之氣,一掃而空,但和局並未絕望,來馬尾觀戰的美國海軍提督,特為拜訪船政大臣何如璋,願意出面調處,閩海關稅務司英國人賈雅格,亦寫信給閩浙總督何璟,希望勿動干戈。此外還有些跟洋人接近的商人輾轉陳告,說英國海軍提督及英國領事都有表示:如果和局能夠保全,他們願效居間奔走之勞。 為此,何璟特地移樽就教,到船政局來訪張佩綸,商談其事。談到洋務,張佩綸親承李鴻章之教,看法到底要高明些,“毫無用處!”他兜頭潑了盆冷水,“法國已經一而再,再而三,拒絕他國調處,美國京城跟法國京城之間都談不通,這裡的美國海軍提督,又能有何作為?” 何璟碰了個釘子,倒不覺得什麼,何如璋卻替他難堪,“話說回來,”他替何璟幫腔:“美國海軍提督,或者可以勸一勸孤拔,勿輕易開釁。”

“開釁不開釁,孤拔也做不得主,此所以我不見他。”張佩綸神色凜然地答道:“當今之世,那裡還用得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譬如朝廷有旨開仗,足下肯不肯聽了不相干的人的勸,違旨不開火?” 一句話將何如璋又堵得啞口無言,張佩綸自負辯才,相當得意。心情愉快,便有妙悟,接著又發了一番議論。 “'兵不厭詐',中外皆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亦是中外皆然。黃須碧眼兒總是幫他們自己的,美國人也好,英國人也好,照我看,都是受了孤拔的央托,有意作此推宕。諸公知道他們其意何居?” “其意何居?”何璟問道,“倒要請教?” “無非緩兵之計,弛我戒備,懈我鬥志。於此得一反證,”張佩綸意氣風發地說:“見我部署周密,孤拔已有懼意。我如今倒要將計就計了!”

“怎麼?”何璟急急問道:“幼翁有何妙策?” 張佩綸輕搖著折扇,朗然答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 何璟一聽,臉色又沉重了。心裡還有股沒來由的煩惱,這位欽差大臣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實在難以捉摸。一會兒保全和局,一會兒先發製人,一會兒急電要求增援,一會兒又請各省不必派兵,以免徒增軍餉,心情真如這幾天午後的天氣,倏忽之間烏云密布,雷電交加,而不旋踵間卻又雨過天青,來也無端,去亦無由,叫人不知如何應付,方始合適?想一想,只有勸他持重,“幼翁,”他說,“和戰之局,朝廷遙制,不宜輕發。” “這當然先要電奏請旨。” 謝天謝地!何璟放了一半心,只要他不是冒冒失失輕啟戰端,其他都可不問。反正朝旨準了,打敗仗與己無關,打勝仗不怕沒有功勞可分。因而又將張佩綸恭維了一頓,仍回福州,只是找了督標中軍來;悄悄囑咐,總督衙門從轅門到上房,要格外添兵保護。張佩綸到底是炎炎大言,還是真有先發製人之意,雖不可知,而有備無患,總是不錯的。

張佩綸確以為孤拔膽怯,打算先發製人。等何璟一走,隨即找了水師將領來密議,第一個是張成;第二個是福星輪管帶陳英;第三個是振威輪管帶許壽山;第四個是飛雲輪管帶高騰雲;第五個是福勝、建勝兩輪的督帶呂翰。 “朝廷一再降旨,保全和局,和局至今不能成功。看來免不了一戰,一旦開火,大家究有幾分把握?務必要說老實話,讓我好有個計較。” 張佩綸原已有了定見,卻故意這樣說法,是希望能生激將的作用,而張成的話卻頗為洩氣,“實在沒有把握。”他說,“尤其是榮歇度魯安號旁邊的兩條魚雷艇,我們還沒有製它的利器。” “榮歇度魯安號是什麼船?孤拔的座艦嗎?” “是的。” “回大人的話,”振威輪管帶許壽山大聲說道:“等他們發射了魚雷,自然不容易抵擋,不過未發之先,不能說沒有製它的利器。”

“喔!”張佩綸很注意地問:“拿什麼制它?” “光憑我船上七十磅子的一尊前膛砲就行了。” 這就是先發製人。魚雷艇不大,一炮就可轟沉,即使是孤拔座艦的鐵甲輪,也擋不住眾炮齊轟。總之攻其不備,必操勝算,張佩綸不由就拊掌相許:“深獲我心!” “大人!”張成正色說道,“開砲容易,打沉他們也容易,就怕我們用力,他們用智,這殘局就很難收拾了。” “這是怎麼說?”張佩綸問道,“我們制敵機先,不是用智嗎?” “是的。無奈我們有牽制,他們沒有牽制。” “這話我又不懂了。”張佩綸說,“我們的牽制在那裡?” “第一是各國觀戰的兵艦,都在水道上,受了誤傷,會惹起很大的麻煩。如果約期開戰,通知各國兵艦,預先趨避,自然不負責任,現在是奇襲,出了亂子,責任完全在我。”

張佩綸心想,這倒真不可不防。樹敵太多,乃為不智之事,尤其是誤傷了美國兵艦,更難交代。中法之爭,美國是“魯仲連”,倘或將調人都打了,可見無理之甚!法國越發振振有詞。再如動了各國的公憤,合而謀我,更不得了。 他還在這樣沉吟未答之際,福星輪的管帶陳英卻開口了,“要說誤傷,亦不是不可避免的事。”他說,“各國兵艦下錨的位置,跟法國兵艦都隔著一段路,如果我們測量得準,格外小心,亦不致於誤傷別的船。” “不然!”張成立即接口爭辯,“英法一向有勾結,誰也不敢說他們沒有攻守相共的密約。'黃雀捕蟬,螳螂在後',倘或我們攻法國兵艦,而英國軍艦暗箭傷人攻我們,事後不認帳,說是法國兵艦開砲還擊的,又那裡跟他去分辯?”

這不是不可能的。陳英語塞,但卻不能心服,還想有所陳說時,張佩綸聽信了張成的話,搖手將他阻攔住了。 “再說第二個牽制。”張成越發侃侃然了,“即令先發製人,不能將所有的法國兵艦打沉,如果孤拔惱羞成怒,不按規矩胡來,開砲轟船,那又怎麼辦?” 這一說,張佩綸悚然而驚,但不肯露出怯意,只說:“這也是顧慮之一。” 許壽山賦性伉直,對張成頗為不滿,所以態度就不好了,“那裡有那麼多顧慮?”他提高了聲音說:“從來就沒有算無遺策這句話。算得頭頭是道的,一見了真仗,未必有用。” 話為張成而發,卻變成頂撞了張佩綸,他將臉一沉:“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多算勝少算,事先不作籌劃,只是上了陣胡打一氣,那不成了草寇了嗎?”

“大人!”陳英為許壽山聲援,“敵強我弱,如果不籌個制勝之道,照張副將所說,我們就等著打敗仗?” 這話問到要害上,也正說中了張佩綸的心事,所以他連連點頭,看著張成說道:“我也要問這話。” 這話教張成如何回答?他實在負不起這個責任,只能老實答道:“全仗大人作主。成敗利鈍,實在難說。不過,就是先發,也不爭在這一天半天,大人何妨電奏請旨,看京里怎麼說?” “當然!”張佩綸答道,“那是一定的。不過總要有幾分把握,才好說話,如果朝廷準了,先發卻不能製人,那時擔的處分可不輕。” 看看再議也議不出什麼名堂,張佩綸飭回諸將,默坐靜思,總覺得先發製人為上策,值得向朝廷建議。不過話不必說得太滿,要留下伸縮的餘地,如果朝廷準如所請,而到時候窒礙難行,仍舊可以申明緣故,收回前議。 由於何如璋手裡有一本與總理衙門電報往來的密碼,所以張佩綸不能不跟他商量,會銜電奏。何如璋亦認為不妨奏聞請旨,只是果真決定先發,就要作破釜沉舟之計,沉舟塞河,讓已入口的法國兵艦一艘也逃不掉。 張佩綸深以此言為然。當時擬定電稿,即刻拍發。第二天近午時分,接到回電,說“塞河一事,前經總署照會各國使臣,該使臣等議論紛紛。現在閩口有英美等國保護兵船,德國兵船,亦將前往,此時堵塞,應就地與各國領事說明舉行,庶免與國藉口。”至於“先發”一節,“尤須慎重,勿稍輕率。” 張佩綸對這個回電,深為失望。因為既未准許,亦未不准,而是將千斤重擔加在他們肩上,看樣子成則無功,敗必有過。說塞河要先跟各國領事“說明舉行”,更是空話,各國領事當然不會同意,反倒洩漏了消息,打草驚蛇,或許惹起法國的先發製人之心。 法國的最後通牒,轉眼到期。朝廷如何處置,未有消息,而馬尾卻又到了一艘英國的砲艦,上懸司令旗幟,是英國遠東艦隊司令德威中將,特來觀戰。同時法國的兵艦,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接連不斷,據說是在偵察長門砲台的形勢。 戰雲密布,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張佩綸感覺形勢嚴重,方寸之間,頗有徬徨無主之感,只有急電北洋,打聽消息。李鴻章的回電告訴他:朝廷已經拒絕法國的最後通牒,照會各國公使,法國有意失和,無從再與商議。但是,李鴻章又表示和局亦並未絕望,他還在設法斡旋,力勸張佩綸出以持重。 緊接著接到兩道機密電旨,第一道是:電寄各省將軍督撫等:此次法人肆行不顧,恣意要求,業將其無理各節,照會各國。旋因美國出為評論,而該國又復不允。現已婉謝美國,並令曾國荃等,回省籌辦防務。法使似此逞強,勢不能不以兵戎相見。著沿江沿海將軍督撫,統兵大員,極力籌防,嚴以戒備。不日即當明降諭旨,聲罪致討。目前法人如有舉動,即行攻擊,毋稍顧忌。法兵登岸,應如何出奇設伏,以期必勝,並如何懸賞激勵。俾軍士奮勇之處,均著便宜行事,不為遙制。 另外一道密旨,是電飭曾國荃即回“江寧辦防”,說法國“無理已甚,不必再議,惟有一意主戰。”同時指示沿海各省: “鎮撫兵民,加急彈壓,保護各國商民,勿稍大意。” 這兩通電報,福建的將軍、督撫及船政大臣等各有一份。保護各國僑民是督撫之事,張佩綸可以不管,但備戰則不能不跟同在船局的何如璋商量。 “既然'不日即當明降諭旨,聲罪致討',自然是等決戰的詔旨下達了再說。”何如璋又說:“這句話是要緊的:“目前法人如有蠢動,即行攻擊。 '這還是戒'先發'之意,要等法國人動了手,我們才能動手。 ” “見得是!”張佩綸深深點頭。 “幼翁,再有兩句話,深可玩味:'法兵登岸,應如何出奇設伏,以期必勝?'這就是說,朝廷已經見到,水師不一定能敵得住法國,真正明見萬里!” 張佩綸被提醒了。這也就是說,水師倘或失利,朝廷必能諒解,是力不如人,非戰之罪。 “見得是,見得是!”他越發重重點頭。 照此看來,備戰之道,倒該著重在岸上,因而重新檢點陸軍防務:船局前面有兩營,後山火藥庫有一營,都是黃超群所統轄。此外各要地,馬尾有道員方則勳的“潮勇”;旺岐有楊副將的“漳泉陸勇”;朏頭另有三百名“水勇”,是張佩綸特地徵召丁憂在籍的北洋水雷學生林慶平所統帶,打算到緊要關頭,泅水去鑿沉泊在孤拔旗艦左右的兩條魚雷艇。 岸上的兵力是盡夠了。法國派到中國來的海陸軍,總數不過四千,預備騷擾七省,算它一半用在福建,亦不過兩千人。雖說法國已自海防調兵一千增援,卻不見得都用在福建,加以法軍人生地不熟,如果敢於登岸,處處中伏,處處挨打,無非自速其死。 張佩綸自覺有恃無恐,心神大定,到了第二天接到李鴻章一個電報。張佩綸寄總理衙門請寒河先發的電報,由北洋收轉,李鴻章的電報,就是談這件事: “頃接寄總署電,閱過,阻河動手,害及各國,切勿孟浪!須防彼先發,不發,或漸移向他處。僕不以決戰為是。廷議則不敢妄參,公有所見,應屢陳。” 這是暗示張佩綸應該電奏,諫勸不宜下詔宣戰,而就在這時候,何璟派人送了一個電報給張佩綸,是李鴻章打到閩浙總督衙門的,其中有兩句話:“閩船可燼,閩廠可毀,豐潤學士必不可死!” 感於知遇之恩,張佩綸下定了不可動搖的決心,支持李鴻章的主張,極力保全和局。當然,他不便電請鑰廷不下宣戰詔,因為剛作過塞河先發的建議,忽爾又有這樣的勸諫,豈不是前後矛盾,不成體統了? 宣戰詔未見頒發,只知道謝滿祿奉命提出第二次哀的美敦書,仍舊索取八千萬法郎的賠償,分十年交清。限兩日答复,如果拒絕要求,法國公使立即下旗出京,聽任孤拔全力從事。同時預請護照,準備七月初一出京。 謝滿祿的哀的美敦書是六月二十九提出的,而總理衙門卻遲至第二天下午才通知北洋衙門,代為急電兩江、福建、廣東各地“備戰”,並且特別指明要通知張之洞,轉電廣西巡撫潘鼎新、雲貴總督岑毓英,迅即進兵越南,同時電知駐德兼駐法使臣李鳳苞,馬上離法赴德。 這表示朝廷經過一天的考慮,已經作成決定,拒絕法國的要求。張佩綸知道,在慈禧太后與醇王,不惜決裂所恃者,主要的是一個劉永福,以為法國對他十分忌憚,加上潘鼎新與岑毓英各有重兵在手,合力進攻,直搗諒山,足以牽制法軍。事實上在議和時,就不斷旁敲側擊地表示,劉永福是中國人,樂為中國所用,而至今不曾重用此人,純粹是為了顧全法國的交誼,倘或法國蠻橫無理,勢必就非用劉相製而不可了。 然而張佩綸卻相信李鴻章的看法,劉永福並不足恃。以前,李鴻章常有輕視劉永福的表示,近兩個月的口氣改變了。這不是他對劉永福的刮目相看,而是有意抬高劉永福的聲價,既以迎合朝廷,也打算著能使法國心存顧忌,易於就範,李鴻章是以寇準自許,期待著重見敵人自動請和的“澶淵之盟”。張佩綸一直對此不以為然,但現在決定降心以從,全力維持李鴻章保全和局的主張,那就必得照“澶淵之盟”的路子去走了。 史家有定評,“澶淵之盟”之能夠成功,全靠寇準的鎮靜,使得遼國莫測虛實。既然照此路子走,當然也要學寇準的樣,不是“砍鱠酣飲”,就是帳中高臥,無視於窺伺的強敵。 而這一夜也正是睡覺的天氣,大雨大風,一洗炎暑,雖無“冰肌玉骨”,卻自“清涼無汗”。他躺在鋪了龍鬚草蓆的涼床上,手把一卷,遙想著晉人的風流,無奈驚濤拍岸,不時夾雜著窮吼極叫的汽笛聲,實在有些靜不下心來。 到了半夜裡,門上剝啄聲響,書僮已沉沉酣睡,叫幾聲叫不醒,只得親自下床去開房門。門外一名俊童,擎著火焰搖晃不定的燭台,照出何如璋驚惶不定的臉色。 “擾了清夢了吧?”何如璋問。 “難得涼快,正好看書。”張佩綸擺一擺手,“請進來坐!” 何如璋一面踏進來,一面道明深夜相訪的緣故,北洋衙門來了兩個密電,船局的執事不敢來打擾張佩綸,送到了他手裡。他怕是緊急軍報,特意親自送了來。 這不用說,當然是希望知道電報上說些什麼?張佩綸有北洋衙門的密碼本,這時便拿鑰匙開了枕箱,取它出來對照親譯。 譯出來一看,才知道不是發到福建的,一通發給潘鼎新:“法已決裂,調越隊二千並兵船攻奪台灣,省三危矣!弟與岑宜速進軍牽制。” “弟”是稱潘鼎新。這通密電是李鴻章以淮軍“家長”的身分在調度“子弟兵”,而特意發給張佩綸參考,當然也是當他“自己人”。再譯另一通,卻是發給總理衙門的:“滬局來電:原泊吳淞口法艦二隻,昨已南去,聞赴台。巴使亦出洋。” “滬局”是指上海電報局,各地電報局都負有報告消息的任務,相當可靠。前後兩電,都說法國將攻台灣,張佩綸便越發鎮靜了。 “你看!”他矜持地說:“他們是欺劉省三沒有兵艦。” 何如璋看完電報,臉色也恢復正常了,“明天第二次哀的美敦書期滿。”他說,“巴德諾走了,謝滿祿大概明天也要走了。” “巴德諾是措置乖方,過於無禮,讓他們政府撤了他的'全權',不走何待?謝滿祿可就難說了。”張佩綸說,“哀的美敦書,照萬國公法,只能致送一次,既然違例送了兩次,又安知沒有三次、四次?” 何如璋碰了個軟釘子,只能唯唯稱是。 “談到戰陣之事,非你我所長,亦無須有此長。馭將之道,全在鎮靜,靜則神閒氣定,方寸不致迷惑,自然應付裕如。” 這等於開了教訓,何如璋越發不敢開口,但雖話不投機,卻不能立刻起身告辭,免得顯出負氣的樣子,惹張佩綸不快。張佩綸的談興倒來了,“苦論開仗,制敵機先,原是高著,無奈朝廷顧忌太多,如今只有盡力保全和局。照我看,中國不願失和,法國又何敢輕啟戰端?”他緊接著又說,“略地為質,當然要揀容易下手的地方,劉省三想誘敵深入,法國也乖巧得很,只攻沒有兵艦防守的基隆,不會進兵到淡水。至於這裡,見我有備,必不敢動手。就要動手,一定先下戰書,而戰書又不能憑孤拔來下,宣戰之權,中國屬於朝廷,法國屬於議會。前幾天我接到李傅相的電報,說李丹崖從巴黎打來密電,法國下議院允籌三千八百萬法郎,作為戰費,這也不是叱嗟可辦之事。真正用不著庸人自擾,徒事驚惶。” 說也奇怪,講完這段話,張佩綸自己先就寬心大放了,原來一直到這時候才豁然貫通!從頭將說過的話再想一遍,自覺看得一點不錯,“真正用不著庸人自擾,徒事驚惶!” 於是,這一夜他倒真的睡了一場好覺。 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一,颱風大作,豪雨傾江倒海般下著,江上濁浪排空,水位高了五六尺,所有的兵艦都作了防颱風的措施。平時艤集在各國兵艦左右,販賣食物用品的小船,一隻不見,都到小港汊中避風去了。 到了中午總督衙門接到英國領事派專差送來的一封信,說孤拔已經通知英美兵艦,即將開戰,同時將有戰書送達。何璟看到這封信,將信將疑手足無措,召集幕友商議,大家的看法都相同,這樣的大風大雨,如何開戰?英國領事的消息,即或不虛,亦是法國人的恐嚇。而況既有戰書,不妨等著再說,這時候如果有所動作,會影響人心,甚至激起仇外的變故,不分青紅皂白,見洋人就鬥,那會搞得不可收拾。 何璟覺得這番話說得有理,決定將英國領事的信秘而不宣,坐等戰書。 戰書下到營務處的旗艦揚武輪上,交在張成手裡。他不敢耽擱,冒雨上岸到船局,卻不敢見張佩綸,將戰書送了給何如璋。 “這樣的天氣,要開戰?” 張成想了一下答道:“照規矩說是不會的。” “你看,孤拔有沒有下戰書的資格?” 問到這話,便有作用,此事出入,責任甚重,不能隨便回答,張成答說:“我不敢說。” “說說不要緊。” “我不懂萬國公法。” “教我為難!”何如璋搖頭嘆氣:“唉!真教我為難。” “請示大人,”張成管自己問道,“要不要預備接仗?” “預備歸預備!”何如璋說,“千萬不可驚惶。等我去看了張大人再說。” 到了張佩綸那裡,他正在親譯密電,是李鴻章發交總理衙門的副本,一見何如璋,先就遞了過來。接到手裡一看,寫的是:“頃李丹崖二十九午刻來電雲:'先卹五十萬兩,俟巴到津,從容商結。倘商約便宜,冀可不償,但不先允免償。請告總署。'應否回复?乞示。” “你看!”張佩綸說,“二十九就是前天。謝滿祿下第二次哀的美敦書,在巴黎的福祿諾,口氣卻是這樣子鬆動,只要商約能得便宜,賠償都可以免掉。朝廷堅持的就是不允賠償,這一點,法國肯讓步,其他都好說。和局看來到底還是能保全的。” 何如璋默然。再想起昨晚上張佩綸的那番議論,如果拿出孤拔的戰書來,不冷嘲熱諷地受一頓奚落,就是聽他一頓教訓。 何苦? 這樣一想,決定不提戰書。反正這樣的天氣,要開戰也開不成,到天晴了,看法國兵艦的動靜再作道理。 到晚無事,越見得戰書無憑。夜來風雨更甚,拔樹倒屋,聲勢驚人,打聽江上的情形,道是不論大小兵艦,無不簸揚不定,甲板上空蕩盪地,見不到一條人影。這就越發教何如璋心定了。 一夜過去,風勢稍收而豪雨如故。八點多鐘,張佩綸接到李鴻章一個電報,說是奉到電旨,福建急需洋砲,命他購買德國大砲十尊,“次炮”二十尊,解到福建應用。李鴻章就是為此事徵詢意見: “克虜伯二十一生脫炮,大沽僅二尊,可摧鐵艦,每尊連子彈約二萬餘金;次炮十五生脫,每尊七千餘金,亦可穿鐵艦,定購須一年到閩口,以十五生脫為宜。惟諭旨未言款從何措?閩能分期付價即代訂,應訂何項炮若干,望酌示。” 電報分致將軍、督撫、欽差,但張佩綸覺得應該由他作主,不過應該跟穆圖善商量。因為,第一、各處砲台現在都由穆圖善在管;第二、訂炮的款子,如照電旨所開的數目訂購,總計要五、六十萬銀子,能不能由閩海關的收入來分期償付?也得問一問兼管海關的穆圖善。 穆圖善駐長門砲台,無由面談,只能寫信,等他這封信寫完,外面的情勢有變化了。 各國領事、洋商,以及常在江面上跟洋兵做生意的本地人,都知道戰火迫在眉睫。洋商大部分都上了本國的兵艦,而英國和美國兵艦則派出陸戰隊登岸,保護他們的領事署。當然,船局附設的兩個學堂中的洋教習,亦都知道開仗必不可免。 船政局附設兩個學堂,由其所在地的位置,稱為“前堂”、“後堂”,前堂學製造,後堂學駕駛。製造學堂的洋教習,法國人居多,消息更為靈通,其中有一個叫麥達,告訴他的得意門生魏瀚說:“明天開仗!你自己要有個準備。” 這是絕對可靠的消息,但是魏瀚卻不敢去報告張佩綸。他兼任著船局法文翻譯的職務,跟張佩綸常有機會接近而不敢接近,因為“欽差大臣”那副頤指氣使,動輒“當面開銷”的派頭,令人望而生畏。他在想,孤拔已經下了戰書,何如璋當然已經交給張佩綸,既然已知其事,而出以好整以暇的態度,必有道理在內。或者北洋有密電,和局有保全的把握,或者見此天氣,諒定必無戰事,一等天氣放晴,自會處置。總而言之,不必多事。 到了傍晚,天氣又變壞了。暗云四合,天色如墨,微蒙細雨之中,法國兵艦上的探照燈掃到山上,照耀如同白晝。馬江道方耀的潮勇,張惶失措,四處亂竄。驚動了張佩綸,詢明原由,勃然大怒,將方耀找了來,痛斥一頓,這一下,就越發沒有人敢跟他去報告各方面的情勢和消息。 又是一夜過去,風停雨歇,顯得太陽格外明亮可愛。一上午平靜無事,到了近午時分,總督衙門收到法國領事署一件照會,雖也是“蟹行文”,但懂英文的人看不懂。何璟急急傳召一名姓劉的文案委員,整個總督衙門,只有這個劉委員認得法文。 劉委員卻不在衙門裡。前兩天颱風吹壞了他家的房子,一根橫梁從空而墮,打傷了他的懷孕的妻子,他正請假在天主教辦的醫院裡,照料他的妻子。 等派專人將他找了來,一看照會,大驚失色,是下的戰書,開仗的時刻是未正兩點鐘。 “那,那趕快通知馬尾、長門,還有巡撫衙門。” 張兆棟得到消息,氣急敗壞地趕了來,也不等門上通報,大踏步直奔簽押房。總督衙門本來是明朝的提刑按察使衙門,當時有個按察使陶垕仲,上疏參劾布政使薛大昉貪污。薛大昉反咬一口,因而一起被捕,結果辨明是非,陶垕仲官復原職。回任之日,福州百姓夾道迎候的,有數万人之多,都說“陶使再來天有眼,薛藩不去地無皮”,後人因此將按察使衙門的一座花廳,題名“天眼堂”,現在是總督的簽押房。 何璟正在天眼堂旋磨打轉,心問口、口問心,不知吉凶禍福如何?一見張兆棟,倒覺寬慰,想跟他商量個萬一法國兵攻到,如何處置的辦法。 那知張兆棟不容他開口,先就大聲說道:“大人!我的兵,讓張幼樵要了去了,無論如何,督署的砲,要分一門給我。” 何璟愕然。愣了一會,方始大搖其頭:“那怎麼行?” “大人,督署有四門砲,我只要一門不為過。” “唉!”何璟皺眉答道,“四門砲有四門砲的用處,東西轅門各一門,後街東西兩頭各一門。給了你一門,就留下一個缺口,其餘三門,有等於無。再說,分給你一門,你也無用,你知道洋人從那道而來?” “這是小砲,又不是砲台上的大砲,炮座釘死了,只能往外打。小砲是可以移動的,洋兵由那道而來,砲口便對準那裡。” “如果分道而來呢?” 張兆棟語塞,只是哀求著:“大人,大人,你不能獨善其身!” “不是獨善其身,是自顧不暇。”何璟說道:“牧民是你的責任,請快回去,出安民的佈告!”說罷,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張兆棟看看不是路,轉身就走;回到巡撫衙門,一聲不響,只喊姨太太取便衣來換,又叫取一百兩現銀,用塊包袱包好,放在一邊。然後請了文案委員來,草擬安民的佈告。 福州城內百姓的消息,比官場來得靈通,安民佈告,毫無用處,逃難的逃難,閉門的閉門,有些膽大而憤激的,則持刀舞杖,打算向外國僑民尋仇,秩序亂得彈壓不住。事實上亦沒有多少人在彈壓,官府差役自己先就遷地為良了。 城裡亂,馬尾亦亂。法國領事白藻泰的照會,是由督署用電報轉告的,通長門砲台的電線為颱風所吹斷,音信不通,船局卻在午後一時接到了通知。張佩綸接得電文在手,愕然不知所措。 好半晌,突然醒悟,“那有這個道理?說開戰就開戰!”他問:“魏瀚呢?” 魏瀚倒在局裡,一喚就到。這時何如璋亦已得信趕來,聽得張佩綸指斥照會無理的話,他心裡明白,不敢聲張,人家戰書是早就下了,言明三日以內開戰,不算無理。 “如今只有據理交涉。”張佩綸對魏瀚忽然很客氣了,“魏老弟,要勞你的駕,到孤拔那裡去一趟。” “是!”魏瀚問道:“請大人示下,去幹什麼?” “你跟他說,約期開戰,載在萬國公法,須容對方有所預備。現在他們所定的開戰時刻太迫促了,請他改期,改到明天。” “回大人的話,”魏瀚囁嚅著答道,“這怕不行。” “怎麼不行?” “大家都曉得法國從初一以後,就要開戰……。”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