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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清宮外史上(17-3)

慈禧全傳 高阳 10387 2018-03-14
這片刻工夫,已經思量停當,卻閒閒問道:“王爺預備用什麼人參贊?” “榮仲華!”醇王脫口相答,“仲華委屈了好幾年,我心裡也很過意不去。沈經笙下世的第二年,我想保他復用,他不肯。如今總得幫幫我的忙。我已經有打算了,皇帝到了該“壓馬”的年紀,我備八匹好馬,作為他的報效,只要有旨賞收,自然就會開復他的原官。” “王爺篤念舊人,真是教人感激。榮仲華是好的。不過,王爺,”許庚身說道:“三國的故事,不可不以為鑑。” “三國的故事?”旗人拿當作兵法,醇王雖不致如此,陳壽的《三國志》,卻是當年在上書房的時候,奉宣宗面諭,特別要念熟的,所以三國的故事,知道得很多。 “不知道說的是那一個?” “我說的是赤壁之戰。當時劉、關所部,不過精甲萬人,劉琦的江夏兵還不到一萬,周瑜、程普亦不過各領萬人,合孫劉之兵,不過四萬。曹瞞所部,號稱百萬,實際亦有四十萬,以十對一,而眾寡不敵,只為魏師北來,水土不服,軍中瘟疫流行,以致於一把火燒得他卸甲丟盔。”許庚身緊接著又說:“南人乘船,北人騎馬,習性使然,無可勉強。神機營子弟到奉天可以收功,亦就因為奉天的氣候跟京里相差不遠,如今到了炎荒瘴癘之地的西南邊境,天時不對,水土不服,再中了瘴氣,沒有一個不病倒的!英雄只怕病來磨,那一來,豈不損了王爺的神威?”

“啊,啊!”醇王悚然動容。 “星叔,這話說得是。”閻敬銘急忙附和,“我在山西辦賑的時候,深知饑民易救,瘟疫難當。到那時候,趕緊運藥到前方,怕都來不及了。” “是的,是的!” “王爺體氣雖壯,從來也沒有到過南邊,萬一水土不服,上系廑慮,”許庚身用極懇切的聲音說:“王爺又何能心安?” “責備得是。”衷心悅服的醇王,措詞異常謙恭,“拜受嘉言,不敢不領教。” “王爺太言重了!”許庚身站起身來,垂手答說。 “一切仰仗。”醇王拱拱手,“明天一早,宮裡見吧!” 第二天黎明時分,醇王已經約了他的兒女親家伯彥訥謨詁,在內右門的內務府朝房見面,一起看許庚身所擬的公折底稿。 這個稿子一共分四大段,第一段申明同仇敵愾之義,說法軍猖獗,攻擊基隆,在廷諸臣,同深憤激。第二段提到陳寶琛的折子,說他素日剛毅,現在有“和亦悔不和亦悔”的奏語,自然是他身在局中,親見親聞,不能不重視的見解。這是道明戰有困難,引起第三段保全和局的主張:如果法國“悔過輸誠,怵於公議,尚可示以大度,仍予轉圜”,因為“此時餉絀兵單,難於持久。況外夷逼處,為千百年未有之局,與發捻迥異。”

看到這裡,醇王深深點頭,認為這樣措詞,是道出了真正兇癥結,非常恰當。再看第四段,也就是結論,卻近乎空話了。 這個要作為廷臣公議的結論,認為法國如果挑釁不止,終於不得不戰,則不可為小挫所動搖,那時要設法募兵籌餉,或者舉辦團練,或者分道扼守,以為“持久之策”,而最要者為申明軍律。 伯彥訥謨詁看完這一段,搖搖頭說:“這不太虛浮了嗎?鬼子已經打進來了,還在募兵籌餉,那來得及?辦團練更是件靠不住的事。” “不然!”醇王答道,“你沒有能看得仔細。這段話的要旨,是在表明最後的打算。法國人適可而止,中國不妨示以大度,真要欺人太甚,一打起來,那就沒有完了,非拚到底不可。” “嘿!”伯彥訥謨詁一面來回蹀躞,一面將雙掌骨節捏得“格巴,格巴”地響,用微帶不屑的神氣說,“是打算把法國鬼子嚇得不敢動?”

“他們敢動不敢動,咱們不知道,反正洋人只要一上了岸,就討不了便宜。”醇王說道:“洋人的厲害,是他的鐵甲船,大砲,一上了岸,咱們處處攔他、堵他、困他,叫他走投無路,非告饒不可。劉省三在基隆,用的就是這個法子,張幼樵在馬尾也打算這麼辦。總之,去我之短,用我所長,陸戰必有把握。” 伯彥訥謨詁默然。他父親僧格林沁在英法聯軍內犯時,跟洋人在通州接過仗,結果潰退回京,如引此故事,說洋人不可輕敵,就變成揭父之短,但如醇王所說“陸戰必有把握”,他也實有看不出把握在那裡?那就只好不開口了。 不開口不行,因為這個折底是由他提出來,必得他先有信心,才能說服大家一起列銜。所以醇王催問著說:“你有什麼意思,說出來大家琢磨。”

“我的意思是,要說痛快話,和就是和,戰就是戰,不痛不癢的話,似乎沒有用。” 這話卻是搔著了癢處。從同治初年以來,每遇外敵,朝廷應付之道,總不外備戰求和。求和是真,備戰是假,而假的要弄成真有其事的模樣,真的卻又迂迴瞻顧,倒彷彿虛與委蛇似的。照伯彥訥謨詁看,這個公折中所提的見解、主張,亦復如此。 醇王卻不肯承認。陸戰有把握,是他所確信不疑的,就怕帶兵官不肯用命。這個看法,他跟親信談過好幾次,許庚身深為了解,所以擬的折底,能夠符合醇王的意思。現在伯彥訥謨詁不以為然,而醇王似乎欲辯無詞,他不能不說話了。 “如今跟外國開仗,都要站在理上,不然,洋人一定合而謀我,眾寡之勢,勝負不待智者而決。法國如果敢上陸,那就是彰明較著侵犯我國,誰是誰非,十分明白。即令其中有國家想挑撥,亦就無所藉口。再有一層,洋人來我中國的,已經不少,內地一開仗,炮火不免傷及他國僑民,各國必不容法國猖獗,出面調解,自然對我有利。”

經過這一番解釋,伯彥訥謨詁才沒有話說。到得近午時分,坐轎到內閣大堂主持廷議。所謂主持,其實是到一到而已。御前大臣與大學士高高上坐,兩面是六部九卿,下面設一張長條案,團團圍著一班熱心國事的翰詹科道,在傳閱上諭、南北洋的電報,以及總理衙門送來的八件法國照會。 文件多人更多,天氣太熱,只見各家的聽差,川流不息地走進走出,絞手巾、倒茶、裝煙、打扇。廷議本就是近乎隨意閒談的一種集會,這天的秩序更不易維持,東一堆、西一堆,三五成群,各自找涼快的地方敘話。其中風頭人物是盛昱。他已成了翰林中後起的魁首,所以圍在他左右的特別多。 在大老中,李鴻藻閒廢,潘祖蔭回鄉,翁同和冒了上來,成為扶持風雅的護法,盛昱跟他走得很近,也很佩服他,所以見他一到,特意迎了上來招呼。

“我剛下書房,來晚了。”翁同和問道:“議了些什麼?” “還沒有開議。總是這樣子,議不出什麼名堂來的!聽說是伯王預備的折底。如此大事,由御前主持,也算是新樣。” 翁同和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問道:“你大概又是單獨上奏吧?” “那要看公折怎麼說?如果有個切實的辦法,可以不致於辱國,我也就不必多事。” “你來!”翁同和招招手,“我給你看封信。” 信是一個抄件,先看稱呼,再看具名,是張佩綸在上個月二十八由福州移駐馬尾以後,寫給李鴻藻的信,卻不知翁同和怎會有此文件? “是我問起幼樵的情形,蘭翁特為錄副送來的。”翁同和說。 “喔,蘭公病洩經月,只怕更清癯了。”盛昱一面答話,一面看信。信很長,主要的當然是談他的部署:

“佩綸定出屯馬尾之計。所撥兩營,乃友山留備省防者,其將黃超群前解凰翔之圍,與友山患難交。佩綸在陝西文牘中見其姓氏,又觀其履歷,曾在胡文忠守黔時充練勇,而隨南溪先先轉戰行間。訪問省城名營,惟此軍隊伍尚整齊,是以特調用之。二十七午,合肥忽來電,稱林椿雲:'二十八日期滿,定攻馬尾,惟先讓法為救急計,鴻不敢許。'等語。” 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國的一個領事,不知道的是,李鴻章何以聽信此人的話?看樣子他是以一個領事為交涉的對手,未免與他的地位太不相稱。而且他既“不敢許”,何以又電告張佩綸,是不是暗示張佩綸“先讓法為救急計”,失掉馬尾,他可以從中斡旋,使張佩綸脫罪呢? 這是一個難以猜透的疑問,盛昱姑且擱下,先看張佩綸作何處置:

“鄙見法特恫嚇,然特告督撫必大擾。遂以是夜潛出。侵曉,敵舟望見旌旗,遂亦無事。行營距敵舟一里許,日來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軍書之暇,雨餘山翠,枕底濤聲,猶勝城市之日接褦襶也。” 看完這一段,盛昱大為搖頭,他覺得張佩綸真是太自負,也太自欺了!居然以為法軍震於他的威名,所以“望見旌旗,遂亦無事。”而文字故作灑脫,彷彿羽扇綸巾,談笑可以退敵,強學謝安的矯情鎮物,只怕真到緊要關頭,拿不出謝安的那一份修養。 “真是書生典兵,不知天高地厚。”盛昱冷笑著說,“我就不信,只有他一個人能幹。” “你再看下去。”翁同和笑道:“幼樵真正是目無餘子。” 於是盛昱輕聲道:“法入內港,但我船多於彼,彼必氣沮而去。然僅粵應兩艘,餘皆袖手,畏法如虎,不如無船,轉可省費。二十八夜,戰定可勝。”

“這是什麼話?”盛昱詫異,“他不是一再電奏請旨,催南北洋赴援嗎?如以為雖有船而'畏法如虎',倒不如沒有船,反省下軍餉,這是負氣話,還可以說得通,卻又說'二十八夜,戰定可勝',既然這樣有把握,又何必電請增援?而且,既有把握,何不先發製人?” “戰端固不可輕啟,而幼樵亦未免誇誇其言。”翁同和又說,“我擔心的是,幼樵處境太順,看事太易,量敵太輕。” “是!”盛昱想了一會說道:“還可以加一句:'受累太深。'” “受什麼人的累?”翁同和問:“你是指合肥?”盛昱點點頭,然後又接下去看信:“今局勢又改,趨重長門,不知知各宿將正復如何?” “'知各宿將'是指穆將軍守長門砲台嗎?”

“對了。下面不是有段小注:'春岩與論相得,瑣細他日面談。'看樣子,幼樵在福建,還只有一個穆春岩,為他稍所許可。此外,不但福建的督撫,連總理衙門諸公,亦不在他眼下。” 這段話是指張佩綸自己在信中所說: “兵機止爭呼吸,若事事遙制,戰必敗,和必損,況閩防本弛耶?譯署以辦團練為指授方略。抑何可笑?漳泉人較勇,然亦無紀。本地水勇,知府送來二十人,皆裡正捉來水手,未入水即戰栗。” “辦團練本非長策。”盛昱又搖頭,“幼樵這話倒說對了。'兵機止爭呼吸',亦有道理,只不知呼吸之間,他能不能臨危不亂,應付裕如?” 就在他們以張佩綸為話題,一談不能休止的當兒,大廳中已在宣讀公折底稿,並作了一處修改,仍舊請各國公斷,美國調處。等到翁同和、盛昱接得通知,回入大廳,已經紛紛濡筆具名,而講官則大多不願列銜,表示另外單獨上奏。盛昱自然也是如此,翁同和則覺得公折的文字不壞,提筆在底稿上寫下名字。所謂“廷議”,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公折以外,另有三十四個折子論列和戰大計,上折的都是兼日講起注官的名翰林,少數連銜,大多獨奏,總計言事的有四十個人之多。 因此,慈禧太后認為有召見此輩的必要。但不可能凡上奏的都召見,一則從無此例,再則人多口雜,也問不出什麼來,所以她決定只召見其中的領袖。 “如今講官是誰為頭啊?”她問醇王。 “如今算是盛昱。”醇王老實,心裡並不喜歡盛昱,但不敢欺騙慈禧太后。 “講官到底都是讀書人。他們的議論,跟我的看法差不多。”慈禧太后又說:“看法國的樣子,得寸進尺,叫人快忍無可忍了,你也該好好預備一下。” 這就等於明白宣示,不惜一戰,而主持軍務的責任,是賦予醇王。理解到此,醇王頓覺雙肩沉重,汗流浹背,不過當然要響亮地答應一聲:“是!” 接著,慈禧太后便傳懿旨,召見盛昱。照例,凡夠資格上折言事的,本人都須到宮門候旨,講官縱有論述,極少召見,所以盛昱並不在宮裡。軍機處特意派蘇拉去通知,等他趕到,慈禧太后已經等了一會了。 盛昱深為惶恐,也深為感奮,這樣心情遇著這樣流火鑠金的天氣,自然汗出如漿,以致進殿以後,竟致連叩請聖安的話,亦因為氣喘之故,語不成聲。 這是盛昱第一次面聖。慈禧太后對這種初次覲見,戰栗失次的情形見得多了,不以為意,反和顏悅色地說道:“你有話慢慢說!” “是!”由於殿廷陰涼,盛昱總算不再那麼頭昏腦脹,定一定神,清清楚楚答一聲:“是!” “你是'黃帶子'?” “是!”盛昱答道:“臣肅親王之後。” “如今局勢這樣子糟,你是宗室,總要格外盡心才是。” “奴才世受國恩,不敢不盡心上答天恩。”盛昱答道:“奴才年輕識淺,見事不周,報答朝廷,只有一片血誠。” “你們外廷的言官講官,我一向看重,有許多話說得很切實。”慈禧太后說道:“軍機跟總理衙門,偏偏有許多古里古怪的說法。以前我總以為恭王他們辦事不力,所以全班盡換。 那知道……。 ”她嘆口氣:“唉!別提了。 ” 這一聲嘆息,大有悔不當初的意味。同時也觸及盛昱的痛處。如果不是自己三個月前首先發難,一個折子惹出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也許局勢還不致糟得這樣子。轉念到此,更有“一言喪邦”的咎歉悔恨,不自覺地碰了一個響頭。 “談政事跟我意見相合的,只有醇親王,不過,也不能光靠他一個人。你們有好辦法,儘管說。”慈禧太后問道:“你看張佩綸這個人,怎麼樣?” “張佩綸居官好用巧妙。”盛昱脫口答了這一句,自覺過於率直,不合與人為善的道理,因而又接下來說:“不過他的才氣是有的。仰蒙皇太后,皇上不次拔擢之恩,自然要實心報答。奴才看邸抄,張佩綸在折子上說,'所將水步兩軍,誓當與廠存亡,決不退縮。'果然如此,即使接仗小挫,亦不要緊。” “我也是這麼想。勝敗兵家常事,最要緊的是能挺得住。從前曾國藩他們平亂,也常打敗仗,朝廷不能不處分,責成他們戴罪圖功,其實從來都沒有怪過他們。現在各省督撫,練兵籌餉,只要能想得出辦法來,沒有個不准的。朝廷待他們不薄,到現在應該激發天良,好好為國家爭口氣。誰知道畏難取巧的多。中外大臣都是這樣。你說,怎麼得了?” 慈禧太后說到後來,不免激動,聲音中充滿了悲傷失望,使得盛昱也是心潮起伏,滿腹牢騷,不可抑制,大聲答奏:“天下事往往害在一個'私'字上頭。聖明在上,中外大臣雖不敢公然欺罔,可是私心自用的也不少。奴才想請嚴旨,只要辜恩溺職的,不論品級職位,一概從嚴處治,才能整飭紀綱,收拾人心。” “朝廷原是這麼在辦。等唐炯、徐延旭解到京里,我是一定要重辦的。”慈禧太后說到這裡,忽然問道:“你跟鄧承修可相熟?” “奴才跟他常有往來。” “聽說這個人的性情很剛?” “鄧承修忠心耿耿,不畏權勢,他的號叫鐵香,所以有人叫他鐵漢。” “才具呢?”慈禧太后說,“我看他論洋務的折子,倒很中肯。” “鄧承修在洋務上很肯用心。” “辦洋務第一要有定見,不能聽洋人擺佈。”慈禧太后話題又一轉,“我現在很看重你們這一班年紀輕、有血性、肯用功的人,張之洞、張佩綸都還不錯,陳寶琛平日很肯講話,如今在曾國荃那裡,好像也礙著情面,遇事敷衍似的。張蔭桓起先很好,說話做事,都極有條理,現在看他,也不過如此,這趟中法交涉,實在沒有辦法。” “這也怪不得張蔭桓。”盛昱把下面的話咽住了。 語氣未完,慈禧太后當然要追問:“那得怪誰呢?” “自然要怪李鴻章。”盛昱率直陳奏:“李鴻章主和,張蔭桓聽他的指使,一味遷就,養成洋人得寸進尺的驕恣之氣。洋務之壞,壞在李鴻章的私心。就拿招商局輪船賣給旗昌洋行一案來說,李鴻章一直到朝廷查問,方始復奏,其心可誅!” 這話在慈禧太后就听不入耳了。她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凡有人攻擊李鴻章,必是心存成見。照她看來,最肯做事的就是李鴻章,雖然他力主保全和局,但是他本心在求國強民富,買輪船、造砲台、設電線、開煤礦,都是自強之基。如果總理衙們的大臣得力,能夠不失國家的體面談成和局,當然是好事,和局談不成,一再受人的勒逼要挾,是總理大臣無能,怪不上李鴻章。 至於出賣招商局輪船的案子,她亦聽李蓮英說過,完全是事機緊迫,為國家保存元氣的不得已措施。她覺得李蓮英有一句話說得很中肯:“李中堂不敢!招商局那麼多船,那麼多堆棧,碼頭,他要能一口吞得下去,不怕梗死?不管怎麼樣,權柄操在老佛爺手裡,他有幾個腦袋敢欺老佛爺?” 因此,她雖不願公然斥責盛昱,回答的語氣卻很冷漠,“李鴻章有李鴻章的難處。”她說,“中外大臣都能像他那樣,咱們大清朝決不能教洋人這麼欺侮。” 盛昱一聽話不投機,自己知趣,不願再多說什麼。慈禧太后也覺得該問的話都問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便吩咐“跪安”,結束了召見。 回到宮中,慈禧太后又是一種心境。從前凡遇大事,她雖也能出以沉著鎮靜,但心裡卻總丟不開。自從大病以後,接納了薛福辰的諫勸:養生以去煩憂為主,因而養成一種習慣,不召見臣工,不看奏摺的時候,便能將國事擱在一邊。她覺得閒下來及時行樂,保持愉快的心情,到煩劇之時,反更能應付裕如。所以越是國事棘手,她越想找點樂趣。 當然,這要找蓮英。一問不在長春宮,說是皇帝找了去問話了。 皇帝十四歲,纖瘦、蒼白,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跟穆宗當年一樣,未親政以前,隨侍太后,召見臣工,唯有醇王入見,因為是本生父,君臣父子之間的禮節不易安排,所以皇帝迴避。許多慈禧太后與醇王密定的大計,雖不得與聞,但每天軍機見面,也能聽到很多話,而在書房裡,師傅隨時啟沃,就不但了解了大局,還能談論得失,形成見解。 這時候找李蓮英來,就是他有一番見解要說。後天就是萬壽,皇帝的生日本是六月二十八,因為要避開七月初一“祫祭”的齋期,所以提前兩天,改六月二十六日為萬壽之期。 是慈禧太后的命令,皇帝對李蓮英不能直呼其名,照書房裡的例子,稱他為“諳達”。皇帝說道:“李諳達,我想讓你跟老佛爺去回奏,明天不要唱戲。” 這是為什麼?李蓮英愕然相問:“是怎麼啦?” “局勢不好,洋人這麼欺侮咱們,那裡是歌舞昇平的時候?” 李蓮英心想,又不知是在書房裡聽了那一位師傅的話,回來發書呆子氣?不唱戲萬萬辦不到。不過這位“少爺”的話也不能駁回,得要想一番說詞,讓他自己收回他的話。 “萬歲爺真正了不得!憂國憂民。老佛爺知道萬歲爺說這話,不知道會多高興。” 一頂高帽子將皇帝恭維得十分得意,“那你就快去說吧!” 他催促著,“說定了就好降旨。” “不過,萬歲爺,這裡頭有個斟酌。讓奴才先請問萬歲爺,老佛爺萬壽,該不該唱戲?” “那自然。你問這話為什麼?” “自然有個道理。今年是老佛爺五十整壽不是?” “是啊!這還用你說?” “五十整壽,更該唱戲。如今局勢雖然不好,到了十月裡,一定平定了。那時候萬歲爺一定要盡孝心,替老佛爺熱鬧、熱鬧,是不是呢?” “當然是。” “這就是了。”李蓮英說:“有道是母慈子孝。到那時候老佛爺想到今年萬歲爺萬壽,沒有唱戲,心裡一定也不願,不教唱戲。萬歲爺想想,怎麼個勸法?” “啊!”皇帝連連點頭,“你這話說得倒也是。明天還是唱吧!” “這才是。”李蓮英說,“老佛爺操勞國事,心裡那有片刻安閒。借萬歲爺的好日子,唱兩天戲,哄得上人樂一樂,這才是真正的孝心。” “嗯。”皇帝又點頭,“李諳達,我倒問你。照你這麼說,我還得按規矩上召串老萊子?” “這得到老佛爺的萬壽,才是這個規矩。”李蓮英趁機說道:“萬歲爺只拿戲折子請老佛爺添兩齣戲,一樣也是盡了孝心。” “好吧!今兒侍膳的時候,我就說。” 於是李蓮英悄悄先退。回到宮中,慈禧太后少不得要問起,皇帝傳問何事?李蓮英知道她必不愛聽皇帝不願唱戲的話,反過來說是,皇帝所問的是太后連日煩心,該想個什麼法子娛親? “倒難為他。”慈禧太后笑道:“你替他出了什麼主意?” “奴才何敢亂出主意。奴才只跟萬歲爺回奏:順者為孝,這句話就都在裡頭了。” 接著慈禧太后問起“南府”承應萬壽戲的情形。 “南府”的名稱起於乾隆年間,最初是高宗喜愛崑腔,初次南巡時,就從蘇州、松江、太倉一帶帶回來一班年幼的梨園子弟,教習演唱,稱為“南府”。到了道光年間,宣宗賦性儉樸,不好戲曲,認為梨園樂部不應該稱“府”,降旨改名“昇平署”。然而文宗與他父親不同,頗嗜聲色,所以昇平署又有興旺的氣象。直到同治即位,為了示天下以勵精圖治,才將民間的梨園子弟,一概遣散,只由太監串戲。 慈禧太后不喜崑腔,最愛皮簧,宮中不便傳“四大徽班”來唱,因而常常假名巡幸惇、恭、醇三王府邸,傳膳聽戲,盡一日之歡。自穆宗“天子出天花”而駕崩以後,推原論始,多為宣德樓頭聽王慶祺一出《白門樓》,擊節稱賞,因而作成了一番空前絕後的君臣遇合,然後才有“進春冊”的秘辛,演變成絕奇的大不幸。這樣一層一層想去,歸根結蒂,害在一個“戲”字上,怕觸景傷情,摒絕絲弦。事實上,穆宗和嘉順皇后的大喪“八音遏密”,宮中有兩三年不能唱戲,想听亦聽不到。 從一場大病痊癒,一方面日理萬機,需要絲竹陶寫,另一方面古板方正的慈安太后暴疾而崩,也不怕再有人會說掃興的規勸話,所以昇平署再度振興,而且另出新樣,傳喚名伶到昇平署當差,名為“內廷教習”,外面稱為“內廷供奉”。 供奉的規矩是,平日照常在外城戲園子唱戲,但初一、十五,佳期令節,或者慈禧太后興致來時,想听一聽戲,隨傳隨到,好比唱一次最闊的堂會。自然每次都有賞,賞銀通常是二十兩。 這班“內廷教習”是上年四月間挑選的。起初大家不知是怎麼回事,以為一入宮內,便不再放出來,既怕妻兒暌隔,又怕所得俸祿不足以養家活口,所以都走門路,託人情,設法規避。這一來,挑進去的一批人,就不怎麼出色,使得慈禧太后頗為失望,亦嘖有煩言。 這件事先不歸李蓮英辦,以後聽慈禧太后抱怨得次數多了,他才親自來管。不過他做事八面玲瓏,不願得罪人,原已在京的好腳色不能再挑了進去,因為慈禧太后會得查問:當初何以不挑?這就顯得內務府的官兒辦事不力了。 有此顧忌,他只能傳出話去:如有新到京的好角,不可遺漏。這樣陸陸續續挑了幾個,也還是不大出色。不過,新近挑來的一名須生兼武生,卻很可以誇耀一番。 “跟老佛爺回話,”他拿著黃綾的戲單子說:“三天的戲,合適不合適?請老佛爺的旨意。” 這張戲單子上所刊的人,慈禧太后大多知道他們藝事的長處,至少也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看到一半,發現了一個陌生名字,不由得詫異:“這個楊月樓是誰啊?” 李蓮英要想誇耀的,正是這個人,“他是張二奎的徒弟。” 他說,“如今是三慶的掌班。” 提到張二奎,慈禧太后不由得想起同治初年的樂事,那時惇王常常辦差,每次請示傳召那些名伶,總少不得有張二奎。他的儀表甚偉,唱“王帽戲”最好,嗓子宏亮,扮相出色,又長於做工,比起程長庚的平穩得近乎古板,餘三勝的時好時壞,慈禧太后總覺得聽張二奎的戲最得勁。可惜沒有聽得幾年,就听說他已物故。因而此時聽說楊月樓是張二奎的徒弟,先就有了幾分好感。 “這個楊月樓,唱得怎樣?”慈禧太后問道:“你總聽過?” “是!奴才聽過。不然也不敢跟老佛爺保薦。不過老佛爺的眼界高,奴才說好,老佛爺未見得中聽。” “他是張二奎的徒弟,想來差不到那裡去。”慈禧太后又說,“這齣《打金枝》,就是張二奎的好戲,他沒有幾分能耐,不敢動這齣戲。” “奴才可沒有趕上張二奎。”李蓮英陪笑說道,“張二奎是怎麼個好法,求老佛爺給奴才說說,也讓奴才長點兒見識。” 這是看出慈禧太后的興致好,有意湊趣。果然,慈禧太后便將張二奎當年唱這齣《打金枝》,如何一舉一動,純為王者氣象,令人不知不覺中,屏聲息氣,彷彿真如上朝一般,全神貫注的情形,描畫了一遍。李蓮英一眼不霎地傾聽著,臉上是無限嚮往的神情,使得慈禧太后談得越發起勁了。 因此到了傳膳的時候,還是在談明天開始的萬壽戲。侍膳的皇帝,是早就受了教的,等李蓮英一個眼色拋過來,便即說道:“這一陣子,難得老佛爺興致好,兒子想求老佛爺添兩齣戲。” “明兒看吧!” “萬歲爺的孝心。”李蓮英接口說道,“老佛爺何不就成全了萬歲爺?” “也好!”慈禧太后問道,“你說楊月樓唱得好,就讓他來個雙出。” “是!”李蓮英答道:“楊月樓又叫'楊猴子',他是須生、武生兩門絕,猴兒戲最好。” “那就添一出《安天會》。”慈禧太后又說:“楊隆壽也是雙出,添一出《探母》。” 這是慈禧太后最喜愛的戲目之一。然而這齣戲卻是“奎派”戲,李蓮英為了捧楊月樓,在萬壽正日,派他演《探母》。同時他也有些討厭楊隆壽,兩下一湊,正好損此楊,益彼楊,將楊隆壽的雙出,硬給打消。派了另一名“內廷供奉”,外號“大李五”的須生李順亭,加唱一出。 到了第二天,皇帝不上書房,慈禧太后卻照常召見軍機,領班的禮王不願耽誤她的工夫,將重要而麻煩,需要詳細陳奏取旨的政務,都壓了下來。因此,不到八點鐘,便已跪安退出。慈禧太后也不再回寢宮,直接由養心殿啟駕,出月華門,過乾清宮,經蒼震門直衝進蹈和門,駕臨寧壽宮。 寧壽宮在大內東北,整個範圍比“東六宮”全部區域還大,重修於乾隆三十六年,歷時十五年方始完工,規模完全仿照內廷的正宮正殿,皇極殿等於乾清宮,養性殿正如養心殿。這因為高宗已經決定,歸政後移居此處,太上皇燕憩之所,體制不能不崇。 從嘉慶四年太上皇駕崩以後,寧壽宮就沒有皇帝再住過,至今八十餘年,雖未破敗,卻已荒涼。唯一的例外是暢音閣和閣是樓,內務府的歲修,一點不敢馬虎,所以富麗如昔。 暢音閣是一座戲台,在養性門東面,坐南朝北,對面坐北朝南的閣是樓,中設御座,是當年高宗看戲的暖閣。暢音閣的戲台極大,僅次於熱河行宮的那一座,太監稱之為“二爺”。戲台一共三層,有機關可以移動升降。構造最奇的是,台下有五口大井,為用極妙,第一是聚音;第二是藏砌末。內廷大戲,共有三種名目,按月搬演,名為“月令承應”;祥瑞徵慶的吉祥戲,叫做“法宮雅奏”;而搬演神仙故事的劇目,稱為“九九大慶”。其中有一幕“地湧金蓮”,金蓮就藏在井中,用絞盤絞到台上,花瓣開處,出現大佛五尊。又有一幕更為奇觀,是搬演羅漢渡海的故事,有樣砌末是條可藏幾十人的鰲魚,口中能夠噴水,自然也是井水。高宗在日,最喜愛西洋的噴泉,特延意大利籍的天主教士,在圓明園設計製造,稱為“大水法”。這條鰲魚,就是當年的遺制。 這天萬壽演劇,慈禧太后的興趣在於皮簧,然而奉旨“入座聽戲”的大臣,以及在內廷行走有機會在暢音閣當差的官員們,卻大多希望看看這些吉祥戲。因為一等一的名角,在外面花錢就能聽到,唯有這些場面熱鬧、砌末奇巧、行頭講究的大戲,只有到得宮中,機緣湊巧,才能一飽眼福。 照定制,凡遇萬壽,應該唱搬演神仙故事的“九九大慶”,無非海屋添籌,麻姑獻壽之類,論情節無足為奇,講熱鬧確是罕見。最有趣的是一本《三變福祿壽》,三層戲台,滿佈神仙,最初是福居上層、祿居中層、壽居下層,一變再變,終於壽星高高在上。每變一次,笙簧齊奏,合唱北曲,魚龍曼衍,載舞載歌,台下個個眉飛色舞,只有慈禧太后不甚措意,三十年來,這些戲她看得厭了。 再有一個不甚感興趣的人,就是皇帝。他的性情跟他的堂兄穆宗相反,不喜戲文。聽戲在他是一件苦事,因為侍立在慈禧太后身旁,一站就是大半天。特別是在這時候,外侮日亟,那談得到歌舞昇平?所以他的目光在暢音閣,而心思卻在基隆、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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