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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清宮外史上(17-2)

慈禧全傳 高阳 11287 2018-03-14
這是一面將責任推在馬建忠身上,一面又替馬建忠開脫。然而數百萬兩銀子出入的大事,李鴻章如說毫無所聞,那是自欺都欺不過的,他只好以“當法使議約未成之際,軍事旁午,臣雖知商船暫換美旗,而未悉其詳,是以未遽入告”作托詞。這樣說法,自嫌牽強,因而再一次使盡吃奶的力氣作官商之辯,論事機之迫: “且此等事件,華商與洋商交涉,彼此全憑信義;律師既援西例擔保,而官長卻未便主議。外侮橫加,商情惶迫,數千人身家關係,而官無法以保護之,更無力以賠償之,商人自設法保全成本,官尤未便抑勒。好在各省公款八十餘萬,商本四百數十萬,皆有著落,事竣可以操縱自如。但冀法約早定,船棧照議歸還,中國商務復興,更無吃虧之處。惟聞法人四處偵探,總疑商局輪船,並非實售與美,尚思援西例以乘間攫拿,俾為軍用,美國官商亦惴惴相與隱諱,竭力保護。

此中機括,尚求聖明默鑑而曲原之。 ” 這個奏摺是由專差送到京里,投遞總理衙門。總理大臣已有十三員之多,除奕劻以外,掌權的只有三個人:閻敬銘、許庚身、張蔭桓。而閻敬銘憂心時局成病,在家休養,許庚身在軍機處極忙,不大到署,所以這些公事都歸張蔭桓看。 張蔭桓才氣縱橫,明敏異常,一看李鴻章這個奏摺,支離破碎,不僅不能自圓其說,簡直不成話說。其中最大的疑竇,就是究為“實售”,還是“代為經管”?未說清楚。如為實售,則旗昌所開“收票”,應該向銀行收兌,縱為“期票”,兌現亦總有日期,現在交與律師收執,到期不兌,不是白白吃虧利息? 若是“代為經管”,則產權仍屬招商局,旗昌經管營運,一切收益,如何分配?倘說憑幾張不能兌現的“期票”及“收票”,憑空接收價值數百萬銀子的輪船棧埠去做生意,所入盡歸於己,這不是中外古今的奇聞?

至於說事機急迫,倉卒定議,“美國官商亦惴惴相與隱諱”卻總不能說連朝廷也瞞著。這一點心跡難明,真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如今不說別樣,只責成李鴻章將“兩面所押契據,銀行期票與收票”,從戴恩那裡收回呈驗,就拆穿了西洋鏡,要他大大的好看了。 張蔭桓以前受李鴻章的賞識,最近受李鴻章的重視,論私誼自然要替他遮蓋,談到公的方面,與法交涉瀕於破裂,保全和局,端賴斯人,亦不宜在此時將他置於言官圍剿的犀利筆鋒之下。好在當初電旨所責成李鴻章的,亦無非“設法收回”,這一點有了著落,其他可以置之不問。找個方便的機會,跟慈禧太后回一聲就是了。 誰知這個折子的內容,很快地就洩漏了,盛昱也弄到一份“折底”。細讀之下,只覺得李鴻章處處拿洋人欺壓朝廷,只因為“官法所不能繩”洋人,還可由商人“授西法以相維持”這個藉口,便該放縱商人,自作主張。這樣的想法做法,又與漢奸何異?

不過,他只是從整個文氣中,有這樣一種感覺,談到西洋的各種律例,買賣規矩,他就不太懂了。好在有個人可以請教,這個是他本旗的晚輩,名叫傑治,曾跟崇厚當隨員,駐留過法國和俄國,西洋的情形相當熟悉。 傑治也說到底是實售,還是代為經管,搞不清楚,“倘是實售,斷斷沒有將來'將銀票給還、收回船棧'之理,那是另一碼事。為什麼呢?”傑治解釋:“船是活動的,天天在走,船身機器,都要損耗,出意外沉沒也有常事,雖有保險,到底不是原物。如何得能如數收回?” “這樣說,是代為經管了?” “更不是!”傑治大搖其頭,“代為經管比實售更麻煩,實售只要價錢談妥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快當之至。代為經管便要談經管的酬勞,管得好,怎麼樣優為酬謝,管得不好,要負點兒什麼責任?有得好談,不是十天半個月能完事的。”

“那麼,照你看,是這麼一泡貓兒溺呢?” “這話,熙大爺,我可不敢說了。” 盛昱懂他的用意,便向他保證:“我不會敘到折子裡去。 你盡說不妨。 ” “照我看,是賣掉了。只是怕這塊肥肉,會有骨頭卡在喉嚨,不敢硬吞,等事完了再分贓不遲。”傑治又說,“折子裡,旗昌付的到底是什麼票子,也弄不清楚,先說銀票,後來又說期票、收票,莫衷一是,這就有毛病。” “這三種票子不同?” “當然不同。銀票是銀行里出的票子,就跟咱們中國的莊票一樣,只要這家銀行信用好,擱長些不要緊,隨時都可兌款。不過,也沒有這樣傻的人,不去兌款,白吃虧利息,若是相信這家銀行,拿銀票取了款,再存在它那裡生息,豈不是好?”

“是啊,毛病越說越多了。”盛昱很有興趣地問:“期票、收票又是怎麼回事?” “收票是私人所開。譬如說,我有一筆款存在英國匯豐銀行,留下簽字式樣,銀行就發一本收票,只在存款數目以內寫明,憑票付多少就是多少,這就叫收票。期票也是收票,只不過要到日子才能取而已。” 這比中國錢莊憑存摺取款,要方便得多。但盛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將傑治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找到疑問了。 “如果我出票,你收票,我又怎麼知道你銀行里存著那麼多的錢?” “這自然是憑信用,比較妥當是到銀行里'照票',現在有電報,重洋萬里,片刻之間亦可以查清楚。不過'收票'不兌,總有危險,萬一出票商家倒閉,收不到錢,豈不是自貽伊戚?所以我實在不懂,為什麼要拿契據、期票、收票都交給英國律師收執?”

“這又是搬出洋人來唬人,以為洋人信用好,萬無一失。如果他呈驗契據,又可以推託,說存在洋人那裡,一時取不到。” “那有這回事?”傑治笑道:“這話哄小孩子怕都哄不過。洋人居間,也不過多拿一份契據副本。幾百萬銀子的出入,豈能一點憑據都沒有?至於向銀行收銀的票據,更沒有交給律師的道理。萬一律師跟對方串通好了,起意侵吞,如之奈何?” 盛昱瞿然而起:“我原來就懷疑,怎麼說'收回關鍵,馬建忠惟戴恩是問,眾商惟馬建忠是問,節節矜制,斷不容稍有反复。'馬建忠何人,戴恩何人,能擔得起五百萬兩銀子的責任?且不說馬建忠跟戴恩起意勾通,侵盜這筆巨款,只說馬建忠跟戴恩之中,萬一有個人出了意外,不在人世,則所謂'節節矜制'豈不是脫了節,如斷線之鳶,無影無踪?如今聽你所說,根本不合規矩,則所謂'交戴恩收執'云云,完全是架空砌詞。國家重臣,敢於如此欺罔,莫非真以為皇上不曾成年,可以輕侮嗎?我非參不可。”

“熙大爺,”傑治提醒他說:“合肥自命懂洋務,實在也是半瓶醋,其中或許有人在欺騙他,亦未可知。” “那自然是馬建忠。我當然也放不過他,而且必得從他身上來做文章。不過,說合肥受欺,這話倒難苟同,合肥不是易於受欺的人,他屬下也沒有人敢欺他。”說到這裡,盛昱長嘆一聲,“怪來怪去是我錯!” “這就奇了。”傑治大為困惑,“跟熙大爺你什麼相干?” “我不該參恭王。”盛昱答道:“如果恭王在樞廷,合肥決不敢如此胡作非為,再往前說,有文文忠在,他更不敢。如今,大不同羅!” “那,熙大爺,你是說,他就敢欺醇王了?” “自然敢。醇王主戰,跟合肥主張不同,不過,要開仗,也還是少不了合肥,所以醇王也不能不敷衍他。他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敢於這樣子悍然無忌。”

“啊!”傑治恍然大悟,“怪不得!合肥一隻手洋務,一隻手北洋,是和是戰都少不得他。做官做到這樣子,真正左右逢源,無往不利了。” “對了!你算是看透了。我再告訴你吧,合肥何以主和不主戰?戰有勝敗,一敗他就完了。只要能跟洋人講和,他那一隻手的北洋,唬不住洋人,卻能唬朝廷,可以當一輩子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等傑治告辭,盛昱隨即動筆草擬彈章,明攻馬建忠,暗攻李鴻章。將他們綰合在一起,作一建議: “奴才揆今日情事,縱不能將該員監禁為質,似應即行革職,飭下總理衙門,責馬建忠以收贖招商局保狀,飭下李鴻章,責以羈管馬建忠保狀。招商局關係江海碼頭,中外商務,勢不能不稍從權宜,以冀收贖。如竟不能收贖,即將該員正法,如該員逃匿,即將李鴻章正法。使外國人聞之,知小臣權奸,皆難逃聖明洞鑑。”

折子是擬好了,但就在要謄清呈遞時,得到消息,法國署理公使謝滿祿,已經下旗出京。這是交涉決裂,邦交中斷,雙方將以兵戎相見的鮮明跡象,所以總理衙門密電各省督撫備戰。大敵當前,戰機迫切,如果以這樣嚴峻的措詞,參劾重臣,未免太不識大體。因此,盛昱只有將折底鎖入抽斗,等大局平定了再說。 謝滿祿下旗出京的那天是七月初一,但交涉之必歸於決裂,當曾國荃在上海與巴德諾開議那天,就已註定了。 正式開議是六月初七。曾國荃與陳寶琛以外,新派駐日使臣許景澄,道出上海,亦奉旨協助交涉。巴德諾提出要求三款,其實只有兩款,又重在賠兵費上面,開價兩萬五千萬法郎,折合紋銀一千二百五十萬兩,同時要決定交款的地方期限。如果中國政府乾脆痛快,願意速了的話,賠款可以減少五千萬法郎。至於第一款要求革劉永福的職,只要賠款談妥,當然可以讓步。

曾國荃由於曾得李鴻章的授意,當即表示:可以用撫卹法國陣亡官兵的名義,付給五十萬兩。巴德諾一口拒絕,而朝廷又以輕許賠款,傳旨申斥,曾國荃搞得兩頭不討好。而會辦大臣陳寶琛為了支援張佩綸,又堅決主張由南洋派出兩條兵輪到福建,正遇著曾國荃情緒大壞的時候,就沒有好臉嘴了。 “不行!”他率直拒絕,“我決不能派。” “元帥,”陳寶琛的詞氣也很硬:“閩海危急,豈容坐視? 不能不派。 ” “閩海危急,南洋難道不危急?前一陣子張幼樵電奏要船,軍機處復電南北洋無船援閩,由廣東、浙江酌調師船。這件事,老兄又不是不曉得?”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如今小宋制軍急電乞援,本乎守望相助之義,亦不能不急其所急。” 曾國荃只是搖頭,“我南洋也要緊。”他說,“沒有從井救人的道理。” 這是表面文章,曾國荃真正的顧慮是怕一派兵輪,貽人口實,巴德諾會認為一意備戰,並無謀和的誠意,因而使得大局決裂。 希望保全和局的,不僅只南北洋兩大臣,連主戰最力的醇王,反對賠償兵費最堅決的閻敬銘,亦都動搖了,因為調兵籌餉,處處棘手,倘要開仗,實在沒有把握。閻敬銘願意設法籌一百萬兩銀子,以“邊界費”的名義,付予法國,徵得醇王的同意後,會同入奏。 醇王幾乎天天被“叫起”,只是為了避嫌疑,表示與恭王以前的“議政王”有所不同,從不與軍機大臣一起進見,或則“獨對”,或則與總理大臣同時跟慈禧太后見面。皇帝仿照穆宗的成例,親政以前,先與慈禧太后一同接見臣工,學習政事,只有召見“本生父”的醇王時,方始“迴避”。 這天是與奕劻、閻敬銘、許庚身及其他總理大臣同時“遞牌子”進見,奕劻首先陳奏:“巴德諾已經有照會給曾國荃,昨天是西曆八月初一,議定賠款的限期已到。今後法國任憑舉動,無所限阻。看樣子,只怕一定要佔領我中國一兩處口岸,作為勒索之計。事機緊迫,請皇太后早定大計。”“法國的限期,也不止說了一次了,到時候還不是沒事?”慈禧太后微帶冷笑地說,“你們天天商量,是和是戰,到現在也總沒有一句切實的話。要打,有沒有把握,要和,能不能不失面子?總得找條路讓大家好走啊!” “現在法國也是騎虎難下,巴望著找個台階好下。”醇王答道,“上海有赫德從中轉圜,據曾國荃打來的電報,卹款能有三百萬兩也就夠了。李鳳苞從巴黎來電,說法國已有話透露,可以減到兩百五十萬兩。照此看法,再磨一磨,能給一百萬兩銀子,一定可以和得下來。” “一百萬兩也不是小數目,那裡來?” “跟皇太后回話,”閻敬銘接口答奏:“這個數目,臣可以籌足。” “是賠法國的兵費嗎?” “不是賠兵費,是給法國的'邊界費'。” “什麼叫'邊界費',還不就是'遮羞錢'嗎?”慈禧太后堅持不允,“決不能給!這一次是法國無理,反而叫咱們中國賠他兵費,欺人太甚。照我說,應該法國賠咱們兵費。凡事總要講道理,如果你們肯用心辦事,早請出別的國家來調停公斷,何致於弄成今天法國得寸進尺的局面?” “各國公論,並不足恃。”奕劻答道,“如今只有美國願意出面調停。奴才等天天跟美國使臣楊約翰見面,總拿好話跟他說,楊約翰說美國極願意幫忙,總在這幾天,他京城裡就會有確實回音來。” “那就等有了回音再說。” “只是法國蠻橫無理,怕他們這幾日就要挑釁,基隆、福州都很危險。” “萬一要開戰,也只有接著他們的。”慈禧太后冷笑,“天天嚷著備戰,總不能說一聽和局保不住,自己先就嚇得發抖吧?” 聽到這樣的話,醇王只覺得臉上發燒,再也說不出求和的話了。 “我也不是一定說要開戰,不過求和不是投降,但凡能叫人一口氣咽得下,什麼都好說。”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法國兵艦有好些開到福建,當然不能不防。你們再仔細去籌劃,果真開仗沒有把握,咱們另作商量。” 慈禧太后有回心轉意,也願保全和局的模樣了,而就在這時候,張佩綸上了一個“密陳到防佈置情形”的折子,使得她的態度,又趨強硬。這個奏摺是這樣寫的: 臣於閏五月二十五日以法船日增,注意船局,奏請進軍馬尾,力遏敵衝,飭記名提督黃超群,引軍由陸潛進。二十七日復得北洋大臣李鴻章電,稱法領事林椿有二十八日期滿,即攻馬尾船局之說。臣恐敵釁,即在目前,於是夜冒雨遄發,侵曉駛至船局,與船政大臣何如璋晤商一切。兩營隊伍選鋒亦至,臣令沿途多張旗幟,列隊河幹疑敵。 ” 除了疑兵之計以外,張佩綸又很得意地奏報孤拔對他有忌憚之意: “先是臣軍未至,與何如璋密商,以水師游擊張成率揚武兵船一艘,暨兩小蚊船與敵船首尾銜接相泊,備敵猝發,即與擊撞並碎,為死戰孤注計。敵人惡之,三日以來,賴以牽制。晨光熹微,法水師提督孤拔,驟見臣軍旗鼓,則就師船詰問,疑我欲戰,臣令張成答以中國堂堂正正,戰必約期,不尚詭道,囑該提督無用疑懼。該提督即邀張成相見,詞氣和平,言中國待我有禮,聞百姓驚疑,我船亦擬先退兩艘等語。視二十七日法領事帕里塞照會之辭頓異。臣仍飭水步各軍嚴備,並親率黃超群等周歷中岐山,以望敵師,船則大小五艘,錯落羅星塔,距船廠僅半里許。連日茶市頗停,民情洶懼,蓋敵取福州之說,騰播於兩月以前,即洋商亦皆疑之也。” 接下來敘述船局難守,而不得不用另一條疑兵之計:“即日宣告:掘濠塞河,多埋地雷水雷備戰,顧臣軍實無一雷也。” 這條疑兵之計,在第二天即有效驗,法國兵船退了兩艘,但“出則聯口外之三艘以駭長門,入則聯口內之兩艘,以疑船局”,而閩江僅有三條“局船”,孤危撐拒。敵人可退可進,可戰可守,況且“南北洋兵船迄無一至者,臣又何敢以敵退解嚴?”同時也提到總理衙門的一個電報。 總理衙門倒是看準了法軍的謀略,第一,必得佔領中國一處口岸,作為勒索的憑藉,但中國與外國議和,非李鴻章出面不可,所以要保全他的面子,不能侵犯北洋地界。否則逼近畿輔,京師震動,李鴻章的處境相當困難,和局難成,對法國亦沒有好處。 因此,第二,所占之處須遠離京城的南方,而又以對海軍補給方便的地方為理想。這樣,基隆有煤礦,福洲有船局,便成為法國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是首當其衝的鵠的。 總理衙門因為連日接到電報,法國兵艦在閩江口出入頻繁,而交涉方面劍拔弩張,看樣子福州船局必難倖免法國兵艦的砲火。倘或真的要打,照李鴻章的判斷,“船局必不可保”,但如馬尾守軍肯小小吃些虧,戰局不致擴大,則和局猶可挽回。所以給張佩綸一個電報:“小挫可圖再振”。這是暗示挫折早在意中,不致會追究責任,勸他忍辱負重的意思。 張佩綸自然懂得,卻不受勸,他說:“果臣軍一敗,資仗都盡,無兵無餉,又誰與圖再振乎?”當然,他這樣侃侃而談,是另有看法,亦有自信。 為了反襯他的忠勇奮發之忱,他不能不牽扯彭玉麟作個比較。據說彭玉麟上年秋天奉旨辦理廣東軍務,與兩廣總督張樹聲劃定防區,彭玉麟當南面瓊州一路,畏怯不前,曾策動廣東官民挽留他在省城,以為保障。此事為張佩綸所卑視,正好拿他皮里陽秋一番,用來抬高自己的身分,表揚自己的功勞: “當臣出次時,省城民無固志,風鶴皆兵,頗有欲援彭玉麟不赴瓊防之例留臣者。臣自念新進小臣,非老成比,必令馬尾不戰而失,遂其質地索償之請,而臣且在省靜候,與此土一併贖還,其靦然何以為人?故不敢自安,以免為皇太后、皇上知人之玷,初非謂此軍即可製勝也。” “此軍”就是黃超群一軍,是張兆棟留以自衛,為他硬奪了來的,此軍雖未必可以製勝,但張佩綸卻仍有製勝的把握。 “臣親至前敵,則頗覺各營之偵探、各路之電傳,半亦法人虛聲恫嚇,而臣前請先發製人之算,尚非毫無把握。” 他的把握是出於兩點判斷,第一、中國對法國一再讓步,法軍不必死戰,而反恐張佩綸所指揮的水師和陸軍,拉住他們死戰,在士氣上先已遜了一籌;其次,法國在閩江之內的兵艦,僅不過多於局船兩艘。如果法軍全部登陸,則可乘虛襲擊敵艦,倘或登岸一半,僅不過數百人,以兩千陸軍迎擊,法軍未必能佔上風。而況敵軍深入內陸,處處可以斷他們的歸路。同時近來潮汐“小信”,法國兵艦出入不便,這都犯兵軍之忌,而為張佩綸所以要想開戰的原因。 論兵法講究“知己知彼”,說過自己有這樣的勝算,還要估量敵情,張佩綸滿懷信心地表示,敵人看見他的鬥志,已有怯意,而所以仍舊徘徊不退者: “既料中國之必不失和,而孤拔以一水師提督,挾盛氣而來,謂閩官必降心相從,船局固垂手可得。我既不與之先講,复欲與之先戰,若遽爾退師,亦恐見誚他邦,取譏士卒,是以遊駛壺江,以掩其退避之跡,而仍為挾制之端,計亦狡矣!臣逆料該提督必已密電巴德諾,非雲欲犯他口,即云須遣人赴滬講解,曾於昨日電達李鴻章,囑其斷勿赴滬。當此主憂臣辱,臣既有軍旅之寄,不能一戰以建威折敵,更何敢大言不怍,無臨事而懼之心?惟念敵情,當以力爭,難於理喻。今法船在閩,其勢稍轉,必有一二自命能辦洋務之人,攘臂以居辨難調處之功,沒將士死守之孤忱,為無賴希榮之捷徑,長敵焰而損國體,無逾於此,是以將前敵實情,委曲敷陳。” 這番陳奏,大大地壯了慈禧太后的膽,而最使她感動的是,張佩綸在折尾立誓:萬一局勢轉惡,“我援竟斷,法艦紛來,恐彼猝攻前敵,據我上游,我軍終於不敵,然臣所將水步兩軍,誓當與廠存亡,決不退縮,以貽朝廷羞。”是這樣有為有守、忠勇奮發的氣節之士,真是值得重用。 寄望於美國“說合”的打算,終於落空,法國正式拒美國調處,同時對基隆採取了行動,由孤拔的副手利志必率領兵艦四艘,轟擊基隆砲台。劉銘傳得報,一面下令自行炸毀基隆煤礦,一面親率提督四員,擊退了登陸法軍,不過他自己亦趕緊退到了淡水。據劉銘傳自己的解釋:台灣沒有兵艦,海面無法與法軍爭鋒,只有引誘他們上岸,才可以“聚殲”。 法軍不肯上當,留下三艘兵艦在基隆海面監視,同時由巴德諾照會曾國荃,法軍攻取基隆,作為質押,暫時不取福州,要求賠償兵費八千萬法郎。 局勢到此地步,如果肯和,便成城下之盟。醇王見此光景,和既不甘,戰又不可,六神無主之下,只有奏請召集廷議。 就在這時候,陳寶琛來了一個電報,有一句話使得慈禧太后痛心不已,這句話是:“和亦悔,不和亦悔。”意思是一開仗必敗無疑,慈禧太后深知這班清流,賦性剛毅的居多,不是看出事處萬難,絕無可為,決不肯說這種萬般無奈的洩氣話。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慈禧太后向醇王及總理大臣們嘆氣,“到底能不能打?你們總得有句實實在在的話。事情是拖不下去了!越拖越壞。” 六月二十二的天氣,密云不雨,悶熱不堪,醇王急得滿頭大汗,很想說一句:“要開仗亦未見得沒有把握。”卻就是說不出口。 慈禧太后知道醇王無用,她願重用他也就因為他無用。所以兵餉兩事,此刻便直接向許庚身和閻敬銘兩人垂詢。 “許庚身!”她問:“你看,如果開仗,有沒有把握?” 這是最難回答的一問。不過許庚身對和戰大計雖不能完全拿主意,而從洪楊平後,在軍機當“達拉密”,凡有關重要軍務的上諭,幾乎都由他主稿,深知代湘軍而興的淮軍,積習重重,並不可恃;北洋水師,則如甫離襁褓,正在學步,還不足以自立;醇王的神機營更是虛糜“京餉”的“擺設”,所以雖管兵事,卻主持重。當然,他不肯得罪李鴻章,更不敢得罪醇王,說他們的兵不中用,平時一再表示:備多力分。此時亦仍是這樣回奏。 “我中國幅員遼闊,口岸太多。當初祖宗設兵駐防,專重陸路,道光以來,五口通商,中外交涉日繁,原是祖宗當初所萬想不到的。自文宗龍馭上賓,仰賴皇太后操勞於上,發捻次第削平,講究海防至今,亦不過十幾年的工夫,自然不能跟西洋各國已經營了幾十年的海軍相比。備多則力分,處處設防,處處防不勝防,譬如福州,何璟接二連三,急電請援,而南北洋實在都抽不出兵艦可以調到福建海面。就算可以調動,法國又舍馬尾而攻基隆,飄忽難制。臣每日都留心上海、香港的中西報紙,說法國水師提督孤拔是一員猛將,打電報到他們的海軍部,要攻山東芝罘、威海衛、旅順,敵師北犯,京畿震動,所關不細。”說到這裡碰個頭,結論就不必說出口了。 慈禧太后幽幽地嘆口氣,轉臉又問:“閻敬銘,你怎麼說。” “依臣看,以收束為宜。打仗打的是兵、是餉,目前餉源甚絀。最可慮的是,南漕多用海運,如果海上有事,招商局的船到不了天津,那時……。”閻敬銘很吃力地說道:“'民以食為天'!皇太后聖明。” 北方糧食一向不夠,如果南漕中斷,這一缺糧,人心浮動,會引起極大的變亂。轉念到此,令人不寒而栗。 “照這樣說,是不能打,就投降了?” “豈有投降之理?”醇王異常不安地說:“聖諭教臣等置身無地。” “是啊,不但你們置身無地,我將來又有什麼臉面見祖宗? 大家總得想個辦法出來! ” “臣愚,臣以為國家百年大計,不爭一日之短長,而要有持久之策。”許庚身越次陳奏,“歷來廷議,空言搪塞的居多,這一次要請嚴旨,責成大小臣工,悉心詳議,如是空言塞責的複奏,當即擲還。” 許庚身很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慈禧太后不自覺地點點頭:“你這話說得實在。就照你的意思擬旨,這兩天收到的照會,南北洋跟福建來的電報,陳寶琛的折子,都發下去,公中閱看。” “是!”醇王答應著。 等退出殿來,醇王汗流浹背,神氣非常不好。他的本心淳厚,爭強好勝,然而是庸才!多少年來一直說恭王不好,受了孫毓汶的鼓動,貿貿然定計奪權,將一副千斤重擔,糊里糊塗接了過來,一上肩就有不勝負荷之感,如今進退兩難,寸步難行。想起有人傳來恭王的一句話:“看人挑擔不吃力”,自覺羞愧惶恐,因而才有那樣內心的激盪,自我震栗失色的神氣。 “星叔,”他對許庚身說,“我先回去。你們跟萊山商量一下,出宮先到我那裡。” “是!王爺請先回去歇著。千萬不要著急!”許庚身安慰他說,“局勢總還可以挽回。過了這一關好好籌一條持久之計,不患沒有揚眉吐氣之日。” “現在也只有這麼想。不過……,”醇王眨著眼,在轎子旁邊想了好一會才說:“咱們回頭再談。廷議,你們好生預備。” 他是不到軍機處的,平時辦事,都是在府,常由慶王傳話。最近因為局勢緊急,而且醇王特加關照,所以這天下午軍機處散值以後,慶王、孫毓汶、閻敬銘、許庚身一起上適園謁見。 “廷議定在二十二。”慶王說道:“御前、軍機、總署、六部九卿、科道、講官。” 這是報告規定參與廷議的人員,醇王詫異地問:“何以沒有王公?” “萊山!”慶王轉臉看著孫毓汶:“你跟七爺回吧!” 廷議而不召王公,是前所未有的創例,此例是孫毓汶所創,目的則在解醇王的圍。因為醇王“在野”時,放言高論,抨擊恭王措施失當,詞鋒往往極其銳厲,如今易地而處,怕恭王,還有向來有什麼、說什麼,出言不加考慮的惇王,當著大庭廣眾拿話擠得醇王下不了台。 受窘是一事,更怕一激之下,加以講官必然會隨聲附和,於是醇王在無法招架的情況之下,作成主戰的結論,那時大局就難收拾了。因此,孫毓汶贊成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乾脆不讓恭王跟惇王與議。 當然,這話不便直說,他只答了句:“御前大臣當中,不也有王公嗎?” 醇王也會意了,點點頭不提這事,卻問到講官:“盛伯熙他們不知道會怎麼說?” “他們還能說什麼?無非定論而已。”孫毓汶又說,“張幼樵在福建、陳伯潛在南洋、吳清卿在北洋、張香濤在廣東,都是手握兵權的,如果開仗,他們當然運籌帷幄,決勝俄頃。朝廷預備著紅頂子就是。” 在這番似譏似嘲的話中,孫毓汶透露了他的權術,是以清流制清流,甚至可能以清流攻清流。陳寶琛已說到“和亦悔不和亦悔”的話,足以看出主戰的論調已大不如前。而非為講官首領的盛昱,如果有所責難,亦就等於跟兩張陳吳等人過不去了。 意會到此,醇王算是又放了些心。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當國的苦況,他已經領略透了,和戰之間,並不能一言而決,和也罷、戰也罷,都無法按照理路,直道而行。就拿眼前的情勢來說,“不和而悔”不如“和而悔”,因為“不和而悔”必然喪師辱國,賠償兵費,追究責任,搞得天下大亂,元氣大喪。 “和而悔”則至少保全了實力,可以徐圖再舉,發奮為雄。這樣淺顯明白的道理,就是不能一口道破,得要迂迴曲折,繞上許多彎子來應付慈禧太后的責難和清流的主戰論調,尤其是清流,人多口雜而個個振振有詞,真是重重牽絆,處處掣肘。現在聽孫毓汶所說,清流似乎已受箝制,事情就比較好辦得多了。 於是再商量復奏的措詞。向來廷議必有復奏,稱為“公折”,預先備好底稿,同意的列名,不然單獨具奏。公折或由內閣主稿,或由軍機撰擬,或由領銜召集的王公預備,看所議何事而定,這一次議的是和戰大計,理當由軍機預擬奏稿。 但孫毓汶又有異議,折底雖由軍機預備,卻不妨交由伯彥訥謨詁提出。這好像匪夷所思,但經他一說明緣由,卻不能不佩服他巧妙。 這樣做是為了要避免一個人擾亂全局,這個人就是左宗棠。從他五月間奉召復起,到京以後,恩寵不衰,仍舊入直軍機,兼管神機營。但是他的脾氣未改,依然好發大言,好罵人,而且神智恍惚,說話顛三倒四,軍機同僚,沒有一個不覺得頭痛。如果這個公折底稿由軍機預備,他一定有許多意見和挑剔,弄得無法定稿,所以不如由這次廷議中爵位最尊,復奏領銜的伯王提出折底,乾脆不使左宗棠與聞,反倒清靜無事。 “這也好!”惇王深深點頭,然後又皺著眉說:“此老實在煩人。” “有辦法!”孫毓汶接口說道,“此老本不宜參廟議,看機會還是請他出去帶兵吧!” “萊山這話如何?”醇王看著閻、許二人問。 閻敬銘和許庚身都保持沉默,七十老翁帝兵,未必相宜,而且論人情,亦覺得太過。只是此老在朝,也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不願表示意見。 “看情形再說吧!”醇王也覺得這樣安排不妥,擱置不談,“折底就請星叔動筆。” “是!” “我還有件事,跟大家商量。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一直打不定注意。現在為了振作士氣,不能不這麼辦,我想面奏太后,仿照老五太爺的例子,以'奉命大將軍'的名義,帶領神機營,到越南去打法國鬼子。” 此言一出,舉座大驚,連孫毓汶都張口結舌了。 “老五太爺”惠親王在咸豐三年奉旨授為奉命大將軍,只不過督辦畿輔防剿事宜,與出師越南豈可同日而語? “祖宗創業維艱,雖說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不過騎射是八旗的根本,修文亦不必偃武。本朝初入關的時候,王公大臣沒有不能開強弓,說'國語'的。承平日久,習於驕逸,純廟高瞻遠矚,極力糾正,較射三箭不中鵠,立刻斥責,八旗子弟鄉會試,先試弓馬,合格了才許入闈,此所以有'十大武功'。當時明亮、奎林他們,都是椒房世臣,用命疆場。純廟聖諭:'周朝以稼穡開基,至今以農立國,本朝以弧矢定天下,何可一日廢武?廢武就是忘本!'”醇王說到這裡又激動了,“就因為八旗忘本,才有今天外敵欺凌之辱!” “王爺見得極是。”孫毓汶勸道:“不過以王爺的身分,親冒矢石,皇上何能片刻安心?” “親冒矢石也不致於。我自然是在關內安營,指揮督戰,無須親臨前敵。”醇王又說:“唯其以我的身分,親自督師,才能振作士氣。” “說實在的,王爺有這番意思就夠了……。” “不夠,不夠!”醇王搶著搖手,“一定要到前方,打個樣子給大家看看。有人說神機營是虛好看,我不服氣。從前文博川帶神機營到奉天剿馬賊,打得很好。他回來跟我說:神機營不是不能用,只不過京師繁華之地,把他們養得懶了。一到苦地方,擺不上'旗下大爺'的譜,自己不動手,連頓飯都吃不到嘴,自然大改常度。這話真是閱歷之言。再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神機營操練了這麼多年,臨到該他們露一手,還不拚命爭個面子?我意已決,你們勸我也沒有用。” “王爺!” 閻敬銘才說了一句,醇王便又搶著開口,“丹翁!”他拱拱手,“這餉的方面,你無論如何要幫我的忙。乾隆年間,大將軍督師,都特簡大臣籌辦糧秣,你年紀這麼大了,我當然不敢勞動你,不過,務必要請你派年輕力強,吃得苦、耐得勞的司官,替我管糧台。” 說到這樣的話,閻敬銘只能恭恭敬敬應一聲:“是!” 孫、閻二人都“沒轍”了,只拿眼望著許庚身。他當然也有一番話說,只是看醇王滿懷信心,意氣甚豪,不便潑他的冷水,越潑越壞,變成激將,更難挽回。所以一直在思索著,怎麼能讓醇王知道,神機營不中用,而又不傷他的自尊? 才能讓他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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