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11章 清宮外史上(14-2)

慈禧全傳 高阳 8032 2018-03-14
因此,他逗留在上海,不肯北上,一方面敷衍,一方面寫信給張佩綸,對軍機頗為不滿,大為牢騷,說是“若以鄙人素尚知兵,則白頭戍邊,未免以珠彈雀。樞府調度如此輕率,殊為寒心。”最後公然表示:“鄙人為局外浮言所困,行止未能自決,仍候中旨遵辦。局外論事,事後論人,大都務從苛刻,孤忠耿耿,只自喻耳。”言外之意,預備抗命不從。 對法交涉,朝廷所倚重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李鴻章,一個是曾紀澤。曾侯在巴黎,與法國政府相處得不好,加以交涉棘手,所以俄皇加冕,他以兼任出使俄國欽差大臣的身分,到彼得堡覲賀後,就不肯再回巴黎。在彼者已不可恃,在此者又有倦勤之意,李鴻藻接到張佩綸的報告,相當焦急,跟恭王、寶鋆、翁同和商量的結果,只有先安撫了李鴻章再說。

於是仍舊授意張佩綸出面,上了一個“制敵安邊,先謀將帥”的奏摺: “一、請召重臣以顧北洋。李鴻章經營交廣,命駐上海;為該大臣計,金革無避,駐粵尤宜。臣上年亦嘗言之,今情勢小異矣!朝鮮之亂未已,日本之釁宜防,法人即力不能窺伺津沽,而間諜揚聲,在所必有;訛傳一警,復令回駐天津,人心易搖,軍鋒轉弛,非至計也。方今皇太后聖體初安,皇上春秋方富,而恭親王亦甫銷病假,宜節勤勞;畿輔根本之地,願籌萬全,竊謂精兵利器,均在天津,李鴻章逍遙上海何益?該大臣持服已及期年,若援胡林翼例,飭署直隸總督,辦理法越事宜,事權既專,措置亦較週矣。 二、請起宿將以壯軍威。李鴻章署直督之議,如蒙採納,則曾國荃在粵久病,調度乖方,自應開去署缺,命張樹聲仍回本任。伏念兩粵吏治、餉源、防務,在在均待經營。張樹聲實任粵督,當必能殫精竭慮,以副委任;而粵東處各國互市之衝,水陸兩提督,皆係署任,宜有大將輔之,以壯聲威。前直隸提督劉銘傳,淮軍名將,卓著戰功,應懇恩令劉銘傳襄辦法越事宜,兼統兩粵官軍,或駐瓊崖,以窺西貢;或出南寧,以至越邊。洋槍精隊,始自銘傳,粵東地方集兵購器,尤屬易易,應飭今募足萬人,迅成勁旅,以赴機宜。 ”

直隸和兩廣,都是封疆中的第一等要缺,慈禧太后亦不能根據張佩綸一個輕飄飄的奏摺,貿然調動,不過對他建議起用劉銘傳,卻認為是個好主意。但劉銘傳功成名就,家資豪富,在合肥家鄉大起園林,正在享福,是不是肯起而效命,難說得很。所以召見軍機,指示先徵詢李鴻章的意見,至於對李鴻章的出處,竟不提起,張佩綸的折子也留中了。 這樣的情勢,顯得相當棘手,李鴻藻和張佩綸頗為焦急,因為李鴻章的意思,非常明白,要他到兩廣督師,是件辦不到的事。僵持的結果,必定貽誤時機,壞了大局,無論如何先要為李鴻章爭到回天津這一點,以後才好商量。 這層看法透露給恭王,他表示無可無不可。恭王這一陣的心境壞透了,本人多病,長子載澂長了一身“楊梅大瘡”,已不能起床。

因此,恭王雖剛過五十,卻是一副老境頹唐的樣子。經常請假,或者竟不入宮,有事多在府中辦,也懶得用心,公事能推則推,不能推亦無非草草塞責。這些情形,慈禧太后早有知聞,只為體諒他的處境,追念他二十多年的功勞,格外優容,從未責備,但心里當然是有所不滿的。 為了李鴻章的出處,是件大事,慈禧太后覺得一定先要問一問恭王,因而張佩綸的奏摺一直留中,直到恭王上朝的那一天,才提出來商議。 “李鴻章回直隸,張樹聲回兩廣,我看都可以。不過,曾國荃呢?”慈禧太后說:“總得替他找個地方。” “是!”恭王答應一聲,卻無下文。 “你說呢?”慈禧太后催問著,“總不能憑空給他刷了下來啊!” “曾國荃身子不好。”恭王慢吞吞答道:“得給他找個清閒的地方,如今國家多事,那兒也不清閒。”

“話是不錯。”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答道:“辦法呢?你就說怎麼安置曾國荃好了。” “臣的意思,先內召到京,再說。” 慈禧太后非常失望,這樣催逼,竟逼不出他一句痛快話,只好提出她自己的看法: “這跟下棋一樣,先要定下退守還是進取的宗旨,才好下子,李鴻章該到那裡先要打定是和是戰的主意。如今既有劉永福能用,唐炯、徐延旭也都說能打仗,曾紀澤打回來的電報,也說不宜對法國讓步,再加上越南是心向著中國,這不都是能打的樣子嗎?” “不能打!”恭王大搖其頭,“請皇太后別輕信外面的遊詞浮議!說法國的軍隊勝不了劉永福,未免拿法國看得太輕,劉永福看得太重。至於徐延旭,剛到廣西,還不知道怎麼樣。唐炯是前湖北巡撫唐訓方的兒子,是個絝絝。臣聽人說,唐炯出鎮南關,還帶著廚子,這還不去說它,最荒唐的是,唐炯嫌越南的水不好,專派驛馬到昆明運泉水去喝。這種人,怎麼能打仗?”

“有這樣的事?”慈禧太后有點不信,“有些言過其實的話,也聽不得那許多。” 恭王碰了個軟釘子,不再作聲。寶鋆也是讚成李鴻章回任的,便即重申前請,不過他看出慈禧太后有不惜一戰之意,所以不敢主張議和,只這樣說道:“北洋是重鎮,將來不管是戰是和,朝廷發號施令,第一個先下給北洋,實在少不得李鴻章。” “既如此說,讓李鴻章先回天津,接了北洋大臣再說。” “聖諭極是。”寶鋆急忙答道,“為今之計,一面嚴飭各省佈置防務,一面該趕快催李鴻章到京。如能化干戈為玉帛,自然最好。不然,軍務全盤調度,到底也還是要靠李鴻章。”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看著恭王問道:“總理衙門,你看要添人不要?” 話雖如此,照各方面的情形看起來,卻是戰多於和的模樣。法國公使寶海奉調回國,調派駐日公使特利古,以特使身分來華,在上海與李鴻章會談,態度相當強硬,否認越南是中國的屬邦。同時表示,法國政府決定對越南用兵,即使因此與中國失和,亦所不惜。同時李鴻章又接到消息,法國國會通過北圻戰費五百萬法郎,海軍由孤拔率領,已開往越南,而中國西南邊防的力量甚薄,雖有廣東水師提督吳全美,統帶兵輪,在瓊州海面巡防,但決非法國海軍之敵,所以急電總理衙門,不可輕易言戰。

然而另外各方面的情形又不是如此,首先是曾紀澤和正在巴黎的招商局道員唐廷樞,都有電報打回來,曾主強硬對付,唐則報告法國政府對越南用兵一事尚未定局,語氣中表示不宜退縮。其次,劉永福的黑旗軍,在越南打得很好,其間由唐景崧往返聯絡,居中策劃,劉永福撤南定之圍,進攻海防。戰事實際上亦在擴大,亦不是朝廷所能遙遙控制得住的了。 不久,曾紀澤終於仍由彼得堡回到了巴黎。一到,法國總理茹費理就約見,很率直地告訴曾紀澤:法國決定在越南驅逐黑旗軍,如果發現中國軍隊,亦是同樣辦理。曾紀澤大為憤懣,同時觀察法國軍隊調動的情況,認為茹費理的話,不免虛言恫嚇,中國在越南應該搶著先鞭,造成進兵保護的既成事實,交涉反倒好辦。

因此,他一連打了兩個電報給李鴻章,第一個是催促趕緊向越南進兵,第二個是否認報紙上所載的新聞,說他已允許了法國任何和解的條款,同時要李鴻章以嚴峻的態度劉待特利古,甚至不理都可以。 這兩個電報,李鴻章不敢隱瞞,據情轉達京師。從對俄交涉以後,慈禧太后對曾紀澤頗為信任,所以接到他的這兩個電報,益堅一戰之心,而恭王始終支持李鴻章的看法,不願輕易言戰。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不滿,終於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但是,她並沒有責備,是比責備更有力的行動,指派醇王參與籌劃法越事宜。 這是一道明發上諭,而且奉旨之日,醇王就到軍機處閱看有關法越事宜的電報奏摺。在上海的李鴻章,得到這個消息,知道局勢將有極大的轉變,倘不知趣,說不定又會有朝旨,派他到兩廣督師。因此,一面拒絕接見特利古,一面下令招商局調派一隻專輪,升火待發。三天以後,他就上了輪船,直航天津,接了北洋大臣的關防。

在醇王主持之下,和戰兩途,同時進行。李鴻章仍舊回任直督,因為他服制未滿,所以朝旨只用署任的字樣。張樹聲回任粵督,而曾國荃則照恭王的原議,內召陛見,聽候簡用。 這時特利古在上海發表了很強硬的談話,預備帶領法國兵艦北上。因此,有一道密諭寄交李鴻章,如果法使北來,即由李鴻章在天津跟他會議,特別告誡:“堅持定見,勿為所惑。” 儘管是著著備戰的情勢,但已往幾個月,聚訟紛紜,游移不決,耽誤了進取的時機,而法國政府內部,卻已取得了政策上協調,猛著先鞭,迎頭趕上。水師提督孤拔,抵達海防,立即與陸軍指揮官布意,擬訂了一個急進的作戰計劃,展開攻擊。 這時候正好越南政局,發生變化,“嗣德皇帝”阮福時病歿無子,大臣擁立他的堂弟阮福升,稱號叫做“合和皇帝”。孤拔就利用這一時機,由海防率艦南下,直攻位在越南中部的京城順化。第二天,布意的陸軍,亦對懷德府的黑旗軍發動攻擊。劉永福所部因為河決被淹,退保丹陽。於是孤拔的艦隊,封鎖越南各海口,並且攻破順安砲台,在第十天上,就迫使越南政府簽訂了二十七條的城下之盟,越南自承為法國的保護國。由法國派駐越南的“東京理事官”轉任為公使的弗羅芒,貼出告示,說越南全境盡屬法國,驅逐黑旗軍出境。

這是一個極大的轉變,使得中國政府在外交、軍事兩方面都處於極端不利的地位。但是法國政府卻還識不破中國的底蘊,所以一方面在外交上採取安撫的辦法,由法國外交部長沙梅拉庫照會曾紀澤,聲明對越南全境土地,無所損害,“並願保存中國按照舊例,體面攸關的禮貌。”意思是可以承認中國對越南仍有名義上的宗主權。事實上越南亦仍不願捨棄中國,就在與法國簽訂了順化條約以後,“合和皇帝”阮福升還曾致書兩廣總督張樹聲,請准許由海道入貢。 在另一方面,法國下定決心要掃蕩黑旗軍,在丹鳳地方激戰三晝夜,劉永福雖然勉強守住了陣腳,但傷亡極重。不多幾天,終於支持不住,與越南的統督軍條大臣東閣大學士黃佐炎,退到山西。劉永福部下只剩三千餘人,軍心渙散,近乎解體,虧得唐景崧極力勸解,而中國所發的餉銀,亦適時由雲南解到,才能穩定下來。

和戰到了最後關頭,大局不算決裂,曾紀澤在巴黎,李鴻章在天津,分別展開交涉,但醇王一意主戰,奏明慈禧太后,作了新的軍務部署,派彭玉麟帶領得力舊部,招募營勇,迅速前往廣東,與張樹聲妥籌佈置。南北洋及長江防務,責成左宗棠、李鴻章、以及彭玉麟保薦的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悉心規劃,妥慎辦理”。此外,以洋槍有“準頭”而頗為自負的吳大澂,在吉林練了三千“民勇”,可以抽撥,亦責成吳大澂親自統率,由海船直航天津,聽候調遣。 軍機上日夜會議,籌劃如何增兵添餉?但是談得多,做得少,因為恭王始終不主張興兵決裂。同時李鴻章奉到詔旨詢問戰守機宜,究竟有無把握?亦率直上陳,認為中國實力不足,應及早結束。這一下,備戰的各項事務,便又停頓了下來。言路大嘩,劉恩溥上折參劾李鴻章,貽誤大局,請另簡賢員,籌辦法越事宜。而清流中比較激烈的人,甚至要嚴參恭王。 到了十月底,果然有個山東籍的御史吳峋,上奏指責軍機全班,說“樞臣皆疾老疲累”。這雖是籠統而言,但亦可以分開來論。恭王與景廉多病,寶鋆年紀太大,李鴻藻清癯如鶴,當個瘦字,翁同和雖不瘦、不老、不病,但入直軍機以外,毓慶宮教皇帝唸書,每日必到,本職工部尚書,瑣碎事務極多,還兼領著管理國子監的差使,同時他是極講邊幅的人,凡有應酬,必不疏忽,所以累得連逛琉璃廠瀏覽古董字畫的工夫都沒有了。為此,吳峋建議派醇王赴軍機處稽核,另簡公忠正大,智略果敢的大臣,入直軍機,換句話說,就是撤換全班軍機。這個主張,相當大膽,恭王認為不能不有所表示。 “我決意退讓賢路。”他在軍機處說,“讓我家老七來挑一挑這副擔子也好。” “六爺,”寶鋆接口問道,“真是這麼打算?” “不這麼怎樣著?還真的賴著不走,非得人來攆?” “好!我追隨。” 寶鋆這樣表示,大家自然也都聲明,決心與恭王同進退。當然,誰也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誰也沒有真的辭出軍機的打算。 這是料準了慈禧太后一定會挽留,但是卻沒有料到慈禧太后藉此機會有一番相當嚴峻的告誡。她毫不掩飾她的失望,責備恭王游移寡斷,始終不肯實心實力去籌餉調兵,最後是責望他跟軍機處與總理衙門都得極力振作。 恭王也實在無力振作,只訴說了許多難處,認為越南君臣不爭氣,疆臣都只看到眼前,不想一想兵連禍結,將來是如何了局?又說大家將劉永福看得太重。而特別加強了語氣說的一句話是:“洋人兵器甚精,決非其敵。” “不是他的敵手,莫非就不該講邊防了?”慈禧太后說:“現在是在人家的地方打仗,好像勝敗都可以不大關心,若是在越南打敗了,人家攆到咱們國土上來,這又該怎麼說?” “臣豈不知能打勝仗,大張天威是好事?不過,實在沒有把握。臣還聽人說:劉永福在越南,跟法國在講和。果然有這樣的事,就更不可恃了。” “你是聽誰說的?” 是聽李鴻章說的。李鴻章這話,跟好些人說過,已經證明他是為了急於議和,故意散佈的謠言。恭王一時口滑,直奏御前,卻不便在詰問之下,進一步以謠言為事實,只好這樣答道:“現在外面謠言甚多,也當不得真。” “對了,謠言當不得真。別人聽信謠言猶可說,軍機也聽謠言,就說不過去了。”慈禧太后問道:“我如今要句實實在在的話,岑毓英、唐炯、徐延旭,到底怎麼樣?” “岑毓英是能辦事的。唐炯,臣以前回奏過。徐延旭,”他指一指李鴻藻說:“大家都說他還不錯。” 徐延旭昇任廣西巡撫,出於李鴻藻的力保,而聽恭王的語氣,似乎不以為然。因而李鴻藻不得不說話了,“徐延旭很能帶兵。”他說,“軍機已接到他的信,不日自龍州出關,駐紮諒山,親自調度。合粵桂滇三省之力,必可力固邊防。” “我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的聲音很有力,“岑毓英、張樹聲都能打仗,都有自己練的兵,唐炯一向勇敢,徐延旭既然能帶兵,廣東的倪文蔚也不錯,兩總督三巡撫合在一起,還有劉永福。而且越南雖說跟法國訂了約,還是心向中國。照這情形看,應該能打勝仗,可是到現在還沒有頭緒。我就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 其實她明白,只是顧全恭王的體面,有意不說。能打勝仗而至今沒有頭緒,只為恭王與李鴻章“內外相維”,一意向“和”的路子上走,調兵遣將,舉棋不定,慢慢都落在法國後面了。 恭王當然也聽出言外的責備之意,但是,他所了解的情形,與慈禧太后所知道的不同。徐延旭既老且病,信任他的一個患難之交,分發廣西的道員趙沃,而淮軍出身的廣西提督黃桂蘭,倚趙沃為護符,與越南的北寧總督張登憻臭味相投,每日在營裡擁著年輕貌美的越南“妹崽”,飲酒作樂,因而北圻的民怨甚深,民心並不可恃。總之,照恭王看來,這個仗是不能打的,一打開來,難得收場。不過,慈禧太后已為許多慷慨激昂的清議所打動,一時難以挽回她的心意,更不能激怒了她,只有委曲將順,等“囂張”的主戰論,略略消減,方能全力推動和議。 在這樣的打算之下,對慈禧太后的不滿,只好裝作不解,依然是敷衍的話頭。話題由戰備談到交涉,慈禧太后便問到總理衙門,是不是也該添一兩個年輕力強、精明能幹的人,幫著應付法國的公使和巴黎來的電報? 提到這一點,恭王靈機一動,隨即答道:“如今對各國的交涉甚多,倘能如慈諭,簡派一兩員得力的人到總理衙門,自於交涉有益。” “你們倒看看,誰合適?” “署理左副都御史張佩綸,就很合適。” 舉薦這個人,自慈禧太后到其餘的軍機大臣,無不覺得意外。因為主戰的論調,就數張佩綸的聲音最響,而總理衙門辦各國交涉,自然是秉持“化干戈為玉帛”的宗旨,與張佩綸的素志,豈不相違? “你說他合適嗎?” “是!”恭王一反近來吞吞吐吐的語氣,答奏得清朗有力:“張佩綸為人極其明白,對法越事宜,屢有陳奏,見得他在這方面很肯留心。如蒙降旨,派張佩綸在總理衙門行走,和戰大計,他一定看得很透徹。” 聽這話也有道理。張佩綸本就在紅得發紫的時候,慈禧太后自然照準。 就在派張佩綸在總理衙門行走的那一天,接到電報,順化的局勢又有了變化,越南接位不多日子的“合和皇帝”阮福升象慈安太后那樣,忽然暴死。死因不明,有的說阮福升不堪法國的壓迫,憤而自裁,有的說是主戰派以毒藥弒主。看樣子以後一說比較可信,因為嗣位的“建福皇帝”阮福昊,名為前皇阮福時的繼子,其實是輔政阮說的親子,而阮說是主戰派。 這自然對中國有利,而對中國有利,就對法國不利。從順化條約訂立以後,法國就逼迫越南政府催促黃佐炎撤兵,同時表示,如果越南政府能撤除黑旗軍,法國願意將所佔的河內、海陽、南定三城交還。因此,劉永福的處境很難。不過,唐景崧已正式奉到朝旨:“設法激勵劉永福,不可因越南議和,稍形退阻”,而且懸下賞格:劉永福“如能將河內攻拔,保全北圻門戶,定當破格施恩”,同時賞銀十萬兩,以助兵餉。所以唐景崧力勸劉永福固守,黑旗軍中的第一員勇將黃守忠,亦表示寧死不退。法軍假越南以迫劉永福的計謀,歸於無用。 當時如此,於今主戰派勢力抬頭,劉永福和黃佐炎自然更不會退出北圻。於是法國在越南的統帥孤拔,展開新的攻勢,攻破興安省,捉住巡撫,解到河內槍決,分兵進窺劉永福在山西的防區。 軍情緊急,劉永福向雲南告急,並無回音。再向廣西催餉,亦無結果。餉銀就是朝廷所賞的十萬兩,指定由廣西藩庫墊發,徐延旭妒嫉劉永福和唐景崧的優旨褒獎,硬是不肯墊發,甚至連軍火接濟都停止了。這一來不但劉永福進關募勇的計劃落空,連向廣東“十三行”所買的四百桿洋槍,價款九千兩銀子都付不出,惹得商人大吵大鬧,最後迫不得已,只有出一張“領結”,備一角公文,請商人自己到廣西藩庫去“領價”。 黑旗軍還在愁兵愁餉,法國陸軍的斥堠,卻已迫近山西,幸好唐景崧奉旨所管帶的四營滇軍,到了三營。都是疲瘦短小的新兵,十個人分不到一枝洋槍,就有槍也不會用。不過,總算有了三營人。唐景崧跟劉永福商議,借他的旗幟號衣,將這三營新兵,全部換裝易幟,列坐在城牆外面。法國的先頭部隊,遙遙望見,心憚黑旗軍,不敢輕舉妄動。唐景崧的這齣變相“空城計”,總算有了效驗。 不過也只延宕了不多工夫。三天以後,法軍大舉進犯,水陸動用了十二條軍艦,四十艘民船,陸路有三千陸軍,後勤支援有五百車彈藥及夠一個月用的糧秣,浩浩蕩盪,直薄山西。 調兵防守是由劉永福親自主持,陸路前敵由黃守忠扼守。山西城四門,亦都佈置了重兵,劉永福自己駐外城,唐景崧則駐內城,看守老營。至於黃佐炎的部隊,一共有兩千人,劉永福指定駐紮南門外的一個村落中,應該如何協同作戰,一無指示。 不但如此,劉永福還下了一道命令:禁止越南兵進城。 這是因為劉永福接到密報,說越南的山西總督阮廷潤私通法國,所以作此防範的措施。唐景崧不大相信,但黑旗軍大多這樣說法,也只好將信將疑了。 部署既定,劉永福召集諸將訓話,定下殺敵立功的賞格,然後與唐景崧巡視防務,主要的是北面紅河邊上的一條堤。堤高齊城,上設鐵炮,最大的不過八百斤重,要用它來轟擊法國軍艦,簡直是笑話!然而唐景崧怕動搖軍心,不敢說破。 法軍水陸兩途,都自東北進擊。黑旗軍迎頭擋了一陣,打了個小小的勝仗,殺了七個法國兵,割下腦袋,進城報捷。那知緊接著報來一個壞消息,河堤失守,黑旗軍已退入城內。劉永福急急下令閉城,並用令箭調黃守忠的部隊,包抄法軍後路。等軍心稍定,查問河堤失守的原因,才知道法軍砲彈,恰好打入河堤上的鐵炮砲口,轟然一聲,砲口炸裂,堤下清軍聞聲大駭,倉皇四散,牽動了黑旗軍的陣腳,以致不守。 劉永福氣得說不出話,唐景崧心裡自然很難過,召集部下三營官密議,預備奪回河堤。於是招募死士,定下賞格,首先登堤的,保升守備,請賞花翎。到了四更時分,發動突襲,無奈這天剛好是十一月十五,月明如晝,鬚眉可見,堤上的法軍,得以展開有效的防守,三進三見,死了六七十個人,仍舊不能得手,只好退入城內。 轉眼天明。劉永福下令盡撤全城入城,準備固守。那知城門一開,信奉天主教,親近法國的越南“教民”,趁機混進城來,良莠莫辨,而且身為客軍,無從阻止。劉永福的禁令,無形中廢除,果不其然,第二天法軍攻城,彼此轟擊了一天,到傍晚時分,越南軍民裡應外合,改著白衣,作了投降法軍的準備。 大勢已去,黑旗軍只好撤出山西,往南敗退。倉皇中不知唐景崧人在何處?劉永福痛不欲生,懸賞二萬兩銀子,募人入城救唐景崧。應募的一共六個人,無功而返。其實唐景崧已經逃出山西,與劉永福相遇於興化,兩個人抱頭痛哭,商量著整頓潰卒,反攻山西。 這一仗輜重盡失,第一件事就是要設法補充子彈。派人到北寧請領軍械,及朝廷所賞的十萬兩銀子。結果廣西提督黃桂蘭,只撥了不足一戰之用的兩萬發子彈,賞銀分文全無。 虧得時逢冬令,紅河水洩,法國軍艦航行困難,未能南下,戰事算是暫時停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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