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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清宮外史上(14-1)

慈禧全傳 高阳 5630 2018-03-14
越南正式受清朝的冊封,是在順治十八年,承認前一年九月自稱國王的黎維祺為“安南國王”。到了嘉慶八年,改安南為越南,國王阮福映,年號嘉隆,越南人民稱他“嘉隆皇帝”,是一位英主。 阮福映在統一越南“三圻”時,曾經委託天主教神父,請求法國援助,與法王路易十六,訂立條約,願割土作為酬謝,後來法援未到,條約當然不須履行,但法國的勢力卻就此伸入越南了。 從嘉隆皇帝以後,阮朝三代皇帝都不喜歡法國和天主教。因此,在道光、咸豐年間,越南也像中國一樣,常鬧教案。英法聯軍侵華的那幾年,法國海軍附帶在越南攻城略地,於是在同治元年夏天,越南被迫跟法國訂立了條約,賠款割地之外,另有專條:越南政府承諾,此後不以領土的任何一部分,割讓給法國以外的任何一個國家。

法國得寸進尺,五年以後吞併了整個南圻,而心猶未足,還打算攘奪北圻,僅留下中圻給越南。到了同治十二年,藉故攻陷河內,越南政府派出一員名將抵禦法軍。這員名將叫劉永福,是中國人。 劉永福本名業,字淵亭,原籍廣東欽州,落籍廣西上思。早年跟過“洪楊”,洪楊失敗,餘眾四散,其中有個叫吳鯤的,領餘眾數千,進入越南,劉永福就在他部下。吳鯤一死,劉永福帶了兩百多人,翻山到了越南的高平省,自樹一幟,旗幟用黑布所製,號為“黑旗軍”。 劉永福生得短小精悍,不但勇壯豪邁,善撫部屬,而且善於術數,多謀能斷,在北圻披荊斬棘,招兵買馬,勢力日漸雄厚,越南國王阮弘住特加招撫,傳說還招了他做駙馬,頗為倚重。這時受命禦法,在河內西門外遭遇,法將安鄴不敵而退,退到城門附近,為劉永福的先鋒吳鳳典趕到,一刀砍掉了腦袋。這是同治十二年冬天的事。

安鄴一死,法國反倒慎重了,派文官辦理善後,展開交涉,因為中國採取不干涉的態度,因而法國和越南訂立了新約。 這一同治十三年正月底,在西貢訂立的法越和平及同盟條約,重要的條款是:第一、法國承認越南為獨立國;第二、定河內等城為商埠;第三、開放紅河,也就是富良江而上到河內,法國有自由航行之權:第四、越南的外交事務,由法國監督,不得與他國有聯屬關係。這完全是為了排斥中國,而朝廷因為台灣番社事件,對日交涉正吃緊的當兒,無暇四顧,只下了一道密旨給廣西巡撫劉長佑,“固守邊圍”而已。 不過,越南迫於法國的城下之盟,並不心服,所以一方面仍舊向中國上表進貢,一方面重用劉永福,授官為“三宣副提督”,准他在北圻商務繁盛之地的保勝,設局抽稅,以助軍餉。

這在法國,自然將劉永福視作眼中釘,必欲去之而後快,只是三番兩次用兵,劉永福屹然不搖。同時,中國由於言路的呼籲,朝廷亦漸漸重視越局,明的是由駐法公使曾紀澤照會法國政府,不承認同治十三年的法越條約,暗的是密諭雲南、廣西派兵支援劉永福。這樣到了光緒七年年底,由於曾紀澤的電報,說法國謀佔越南北境,並擬通商雲南,不可置之度外,因而總理衙門奏請降旨,派李鴻章、左宗棠、劉長佑、劉坤一、張樹聲會商辦理。 這五名疆臣中,除了李鴻章,都是主戰的,言路自然更為激昂,甚至駐法公使曾紀澤亦主張對法國採取強硬態度。但是談洋務也好、談海防也好,恭王總是尊重李鴻章的意見,所以對法交涉,仍然出以持重。這樣到了三月初,李鴻章丁憂,不奉奪情之詔,而就在這時候法國在越南有了舉動,法國海軍上校李威利,率領一支四百五十人的隊伍,攻占了河內。

於是照例交涉與備戰雙管齊下,但不等曾紀澤向法國外交部提出抗議和要求,法軍先已將河內交還越南,前後一共佔領了六天。越是如此,越見得法國居心叵測,推測緣故,或者是藉此向越南示好,進一步又有修約的要求,而修約的目的,是為了驅逐劉永福,向中國要求通商雲南。因此,主戰的議論,又復甚囂塵上,而朝廷的舉指,也是朝不惜決裂的路子上去走。 第一步是調動西南疆臣,曾國荃復起,署理兩廣總督,雲貴總督劉長佑年紀大,鴉片煙癮亦大,被免了職,調陰鷙沈毅,有霸才之稱的福建巡撫岑毓英督滇,“唐拚命”唐炯也放了雲南藩司。同時不准李鴻章回籍服三年之喪,只准假百日後,仍回天津駐紮,督率所部各營,認真訓練,並署理通商事務大臣。

當然,清流對此大事,是不會不講話的,張佩綸與陳寶琛聯名上了一個折子:“存越固邊,宜籌遠略”,共建兩策,一策是“命重臣臨邊”,用以“鎮撫諸國,鉤絡三邊”,或者可以嚇阻法國。這“重臣”自然是左宗棠、李鴻章,擇一以欽差大臣駐紮兩廣,督辦法越事宜。 這一策之下,又有四個綱目,除“集水師”、“重陸路”的軍務以外,又主張“聯與國”,說德法世仇,應該聯德製法,而聯德之道,不妨向德國訂造鐵輪,多買槍砲。 第一策是正,第二策是奇,奇兵之用在聲東擊西,張佩綸和陳寶琛建議:以左宗棠的南洋和李鴻章的北洋兩支大軍,假作全力對付日本,而另簡賢能,“秘寄以滇粵之事”,如彭玉麟、丁寶楨、張之洞都可膺選。如果說,以左宗棠或李鴻章,出鎮西南,象晉朝陶侃的移鎮廣州,唐朝的郭子儀備邊以服回紇,是重在威名懾敵。那麼用彭玉麟等人的作用正好相反,象漢高祖識拔韓信,孫權重用陸遜那樣,名氣不大,敵人便不甚疑忌。

這樣的部署,可使法國錯認為中國對越南局勢,不甚在意,然後乘其不備,水陸大舉,進兵越南,包圍法軍。相持日久,法軍力不能支,“外懼德人,內耗兵餉”,只要稍微許法國一點好處,一定可以和得下來。萬一用兵小挫,重臣如左宗棠,李鴻章還在,可以讓他們出面轉圜談和,對國體亦無大損。 雖是紙上談兵,倒也頭頭是道。奏摺中還力保廣西、雲南兩藩司,滇藩就是“唐拚命”,廣西藩司叫徐延旭,山東臨清人,咸豐十年中了進士,就放到廣西當知縣,號稱知兵。 過了半個月,山西巡撫張之洞,也上了一個密摺作桴鼓之應,認為宜籌兵遣使,先發預防,建議派李鴻章坐鎮兩廣,籌劃一切,同時保舉一批京外文武人才,總計三十九人之多,第一個就是張佩綸。

這就是李鴻藻一系的清流,所提出的國是主張。因為主戰,所以推重左、李,其實左宗棠還是陪筆,所真正重視的是李鴻章。但是,李鴻章對和戰大計,卻不肯輕易發言,要看內外情勢而定,交卸事畢,五月裡回合肥老家奔喪去了。 不久,朝鮮京城發生兵變,攻占王宮,襲擊日本公使館,大院君李星應稱“國太公”,自行專政。日本決定以武力處理,中國駐日公使黎庶昌處置明快,直接打電報給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張樹聲,認為中國亦應當立即“派兵船前往觀變”。於是張樹聲跟總理衙門議定,派廣東水師提督吳長慶、統領北洋水師記名提督丁汝昌,道員馬建忠領兵到朝鮮平亂。南疆多事,東鄰生變,恭王憂勞交並,一下子病倒了,而景廉和王文韶又正當云南報銷案初起,憂心忡忡,自顧不暇,只有寶鋆和李鴻藻應付艱鉅,自然大感吃力。

就在這時候,吏部候補主事唐景崧上了一個說帖,李鴻藻一見大喜。跟張佩綸一談,唐景崧條陳的辦法,正就是張佩綸所說的“奇兵”。 於是說動了恭王與寶鋆,決意採納,囑咐唐景崧將說帖代為奏摺,由李鴻藻以吏部堂官的身分代奏。 唐景崧是廣西灌陽人,對越南情勢,原有了解,加以跟越南的貢使,詳細談過,所以這個折子在慈禧太后看來是“內行話”。 唐景崧說“救越南有至便之計”,就是重用劉永福。此人的名字,這幾個月來,慈禧太后已經聽多了,但問到他的生平,沒有人能說得完整,所以看到唐景崧談劉永福,格外注意,只見寫的是: “劉永福少年不軌,據越南保勝,軍號'黑旗'。越南撫以御法,屢戰皆捷,斬其渠魁,該國授以副提督職,不就,仍據保勝,收稅養兵,所部二千人,不臣不叛。越南急則用之,緩則置之,而劉永福亦不甚帖然受命。去歲旋粵謁官,則用四品頂戴,乃昔疆吏羈縻而權給之,未見明文,近於苟且,且越人嘗竊竊疑之,故督臣劉長佑有請密諭該國王信用其人之奏。

臣維劉永福者,敵人憚懾,疆吏薦揚,其部下亦皆驍勇善戰之材,既為我中國人,何可使沉淪異域?觀其膺越職而服華裝,知其不忘中國,並有仰慕名器之心;聞其屢欲歸誠,無路得達。若明畀以官職,或權給其銜翎,自必奮興鼓舞;即不然,而九重先以片言獎勵,俟事平再量績施恩。若輩生長蠻荒,望閶闔為天上,受寵若驚,決其願效馳驅,不敢負德。 惟文牘行知,諸多未便,且必至其地,相機引導而後操縱得宜。可否仰懇聖明,遣員前往,面為宣示,即與密籌卻敵機宜,並隨時隨事,開導該國君臣,釋其嫌疑,繼以糧餉。劉永福志堅力足,非獨該國之爪牙,亦即我邊僥之干城也。 ” 唐景崧所謂“發一乘之使,勝於設萬夫之防”,有這樣的妙事,慈禧太后自然心動,但這“一乘之使”,難得其選。再看下去,不覺欣慰,唐景崧“以卑官而怀大志”,願意自告奮勇,那就再好不過了。

於是第二天召見軍機,她首先就談到這件事:“這唐景崧倒是有心人,難得!他是那一年的進士?” “他是崇綺一榜的翰林。”寶鋆得意洋洋地答道:“是奴才的門生。” “既是同治四年的翰林,”慈禧太后不解地問:“怎麼到現在還是吏部候補主事?” 這話就很難說了,說了是揭唐景崧的短處,但亦不得不說,“唐景崧散館,考的是三等,改了部員,平日為人不拘小節,所以官運不好。”寶鋆接著又說,“像他這樣的人,遇到機會,倒是能辦大事的。” “我看他的折子,倒說得有點道理。劉永福是一定要收為我們中國所用的,唐景崧自願跟劉永福去接頭,你們看怎麼樣?” “唐景崧來見過臣幾次,他不願升官,亦不支公款,到越南更不必照使臣的章程辦理,這完全出於忠勇報國之忱。”李鴻藻又說:“臣的意思,擬請旨將唐景崧發往雲南效力。他原折中'乞假朝命',朝廷是否格外加恩,請懿旨辦理。” “只要他真能辦事,朝廷自然不惜恩典。不過,這一來,見了明發上諭,辦事不是就不能守機密了嗎?” 於是決定將唐景崧發往雲南,交新任雲貴總督岑毓英差遣委用,同時有密諭寄交岑毓英,說明原委,責成他協助唐景崧,相機入越聯絡劉永福。 這時李鴻章百日假滿,已在朝旨一再催促之下,由合肥回到天津,由朝鮮內亂引起的中日交涉,以及由越南引起的中法交涉,都要聽他的意見。李鴻章認為備戰議和,只能顧到一面,兩面為敵,力所不逮,同時他亦不相信劉永福能有什麼大作為,徒然拖累官軍,陷入不了之局,所以對越事主和。因此,唐景崧的行期,也就緩了下來。 其時法國的駐華公使寶海,了解中國已決定了暗中支持劉永福牽制法軍的策略。這個策略可進可退,可收可放,可大可小,而法軍勞師遠征,緩急之際,調度相當困難,是處在很不利的地位,所以見機而作,特地由上海到天津,跟李鴻章會談,表示先不談對越南的宗主權與保護權,不妨僅商邊界與通商。 李鴻章是一向不反對通商的,邊界分劃亦不妨慢慢談判,所以很快地跟寶海達成了初步協議:中國撤退在北圻的軍隊,法國不侵犯越南的主權,中法兩國共保越南獨立,中國准許法國經由紅河跟雲南通商。 協議的內容,分別請示本國政府。中國方面,毫無異議,法國方面的態度卻頗為曖昧,據說法國海軍對寶海與李鴻章的交涉頗為不滿,決定增兵越南。不久,巴黎的政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新任內閣總理茹費理和外交部長沙美拉庫,不但推翻了成議,而且就像中國當年崇厚使俄辱國那樣,將寶海撤任,作為懲罰。 於是整個局勢又變成劍拔弩張了。一方面是越南的刑部尚書,到天津訪昭李鴻章乞援,一方面是雲南藩司唐炯出鎮南關部署防務。這時,唐景崧亦已秘密入越,先到北圻山西,會見越南“統督軍務大臣,東閣大學士”黃佐炎。他是越南的駙馬,但統馭無方,隱匿了劉永福的戰功,所以彼此不和。 唐景崧此行的主要任務,就是替他們化解嫌隙。 由於唐景崧的斡旋,越南再度重用劉永福,將他的黑旗軍由保勝調駐山西前線。接著唐景崧跟劉永福見了面,促膝深談,為他籌劃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勸劉永福據保勝十州,傳撤而定北圻各省,然後請命中國,假以名號。這是成王稱霸之業,劉永福自陳力薄不勝,願聞中策。 “中策是提全師進擊河內法軍,中國一定助以兵餉,可成大功。”唐景崧接著又說:“如果坐守保勝,事敗而投中國,則是下策。” “下策我所不取。”劉永福慨然答道:“我聽唐先生的中策。” 於是劉永福秘密進鎮南關,與雲南提督黃桂蘭取得了聯繫。同時,一面由岑毓英出奏,一面由唐景崧密函李鴻藻,朝旨發十萬兩銀子犒賞黑旗軍,劉永福亦捐了個游擊的銜頭,正式做了大清朝的武官。 等回到越南,劉永福率領他的黑旗軍,進駐河內省所屬的懷德府,而法軍在海軍上校李威利指揮之下,已連陷河陽、廣安、寧平等省,進逼黑旗軍,形成短兵相接之勢。 劉永福此時真是豪氣如虹,不等法軍有所動作,先下戰書,約期十日以後開戰。這是四月初三的事,十天以後便是四月十三。到了那天,黑旗軍果然展開攻擊,在懷德府的紙橋地方,與法軍遭遇,劉永福一馬當先,麾軍猛擊,陣斬李威利,法軍退入河內,憑城固守。唐景崧替劉永福以越南三宣總督的名義,寫了一道檄文,“佈告四海”。於是遠近響應,抗法的義師有二十餘萬人之多,越南國王封劉永福為“義良男爵”。 朝廷得此捷報,自然興奮。清議主戰,慷慨激昂,慈禧太后接納了李鴻藻的建議,依照清流一派早已申明的主張,下了一道上諭: “前有旨,諭令李鴻章即回北洋大臣署任。現聞法人在越,勢更披倡;越南孱弱之邦,蠶食不已,難以圖存。該國列在藩封,不能不為保護;且滇,粵各省,壤地相接,倘藩籬一撤,後患何可勝言?疊經諭令曾國荃等,妥籌備禦;惟此事操縱緩急,必須相機因應,亟須有威望素著,通達事變之大臣,前往籌辦,乃可振軍威而顧大局。三省防軍,進止亦得有所禀承,著派李鴻章迅速前往廣東,督辦越南事宜。所有廣東、廣西、雲南防軍,均歸節制。應調何路兵勇前往,著該大臣妥籌具奏。金革毋避,古有明訓,李鴻章公忠體國,定能仰副朝廷倚任之重,星馳前往,相度機宜,妥為籌辦。著將起程日期及籌辦情形,迅即奏聞,以紓廑系。將此由六百里密諭知之。” 這時天津到上海的電報已通,“六百里”密諭,片刻即達。李鴻章回籍葬親,假滿北上,正路過上海,住在天后宮行轅,接到電旨,大吃一驚。上海消息靈通,法國因為李威利兵敗陣亡,舉國大憤,政府已派兵艦四艘,陸軍三千,增援越,預備大舉報復,同時提出了“北圻軍費預算”,據李鴻章得到的消息,說是不限數目。而他,深知滇粵邊境的防軍,有名無實,此番受命節制三省軍務,名義好聽,其實無拳無勇,貿然而去,一世勳名,豈不付之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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