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06章 清宮外史上(12-1)

慈禧全傳 高阳 8537 2018-03-14
就為的閻敬銘整頓積弊,戶部的許多黑幕,逐漸被掀了起來,最駭人聽聞的是以戶部侍郎署理尚書的王文韶和另一名軍機大臣,牽涉在一樁報銷案內,傳聞納了巨賄。 這樁報銷案,屬於邊遠省分的雲南。向來軍費報銷,是戶部司官與書辦的生財大道。雲南的報銷案在上年年底就已經發動,派出糧道崔尊彝和永昌府潘英軍,攜帶巨資,來京打點。走的是太常寺正卿周瑞清的路了。 周瑞清是軍機章京,為他向王文韶、景廉遊說。時機甚巧,“董太師”為張佩綸一道彈章,在京察案中刷了下來,王文韶署理部務,大權在握,足可了事。但戶部書辦要十三萬銀子,講價講不下來的當兒,閻敬銘快將到京,怕他不受賂遺,公事公辦,所以戶部書辦讓步,以八萬兩銀子了結。

凡是軍費報銷案子,雖由戶部主管司承辦,但一定要知會兵部和工部,牽涉既廣,難包內幕不會洩露,倘或說了無用,則徒然結怨,不過私下誹薄嘆息而已。如今閻敬銘大刀闊斧在整頓,便有熱心的人揭露弊端。消息傳到御史陳啟泰耳中,多方打聽,人言鑿鑿,便上了一道奏摺,指參周瑞清,而且說明存銀處所,語氣中也關連到戶部堂官,自然不能不辦。 但是,查辦的諭旨,十分簡單,只說: “御史陳啟泰奏:太常寺卿周瑞清包攬雲南報銷,經該省糧道崔尊彝,永昌府知府潘英章來京匯兌銀兩,賄托關說等語,著派麟書、潘祖蔭確切查明,據實具奏。” 不提王文韶和景廉,同時只指派刑部滿漢兩尚書查辦,知道內幕的人心裡有數,王文韶和景廉是軍機大臣,當然要先作回護之計,所以只當作通常弊案,輕描淡寫。清流中人,雖然寶廷和陳寶琛已放了福建和江西的鄉試考官,去掉了兩枝健筆,但張佩綸、鄧承修,以及後起之秀的盛昱,都在京內,大為不滿,私下表示,倘或刑部不能秉公查辦,就連麟書和潘祖蔭一起參。

麟書聽得這話,大起恐慌,潘祖蔭卻相當沉著,抱定按部就班、公事公辦的宗旨,首先就指派司官去打聽雲南糧道崔尊彝和永昌府知府潘英章的下落。 這要找吏部,因為崔尊彝和潘英章都是升了官進京引見的,潘英章是在上年九月裡到京的,引見過後,十月中旬“驗放”,過了兩個月領到“部照”,應該早就回雲南永昌府上任去了。 崔尊彝原來是個補道,分發雲南,派充“善後局總辦”,也就是雲南軍務的後路糧台,軍費報銷正該由他主辦。他是這年春天放的糧道,進京引見以後,六月初十“驗放”,十二天以後就領到了“部照”,卻不回雲南到任,請假回安徽原籍掃墓。 “這就有毛病了。”麟書對潘祖蔭說,“閻丹翁是五月裡到任的,不久就有云南報銷案的傳聞。崔尊彝是案內主角,十二天拿到部照,快得出奇,且又請假回籍,這明明是聽得風聲不妙,有意避開。”

“這話不錯。不過,我們該按規矩辦,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回籍也好,赴任也好,只要案子裡要傳他,盡可行文該管省分辦理,這不必擔心,現在要防商人逃走,先動手要緊。” 於是即時知會步車統領衙門,去抓兩個人,一個順天祥匯兌莊的掌櫃王敬臣,一個是乾盛亨匯兌局的掌櫃閻時燦,因為陳啟泰的原折中說:崔尊彝和潘英章“匯兌銀兩”,就是由雲南匯到這兩處地方,而且存貯備用的。 王敬臣和閻時燦已經得到消息,雖感驚慌,卻並未逃走,因為一逃便是“畏罪”,再也分辯不清,所以等官差一到,泰然跟隨而去。 帶到刑部衙門,由秋審處的司官審問,因為是傳訊證人,所以便衣談話。先帶王敬臣,供稱是雲南彌勒縣人,到京已經五年,在打磨廠開設順天祥匯兌莊,專做京城與雲貴兩省的匯兌生意。

“雲南善後局崔總辦,有沒有從昆明匯款到你那裡?” “不知道。”王敬臣答道,“小號向來照同行的規矩,認票不認人。” “永昌府潘知府,拿票子到你那裡兌過銀子沒有?” “有的。” “什麼時候?” “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陸續取用,不止一次。” “一共幾次,總數多少?” “總數大概六萬多銀子,一共幾次記不得,小號有帳好查的。” “你開個單子來。” 王敬臣退了下去開單子。趁這空隙提閻時燦,他是山西票號發源地的平遙縣人,在巾帽胡同開設乾盛亨匯兌局。 問他的話跟問王敬臣的相同,一樣也開了單子,由昆明彙來的銀子,每處都是六萬七千兩,但崔尊彝另外在順天祥借用了兩萬八千兩。

“這樣看起來,你跟崔總辦是有交情的。”秋審處司官抓住這一點追問。 “崔總辦在雲南多年,署理過藩台,雖沒有交情,名氣是知道的。”王敬臣又說,“他借銀自然有保人,小號不怕他少。” “保人是誰?” “就是永昌府潘知府。” “那麼,你怎麼又相信潘知府呢?” “回老爺的話。”王敬臣答道,“潘知府是現任知府,'放京債'的當然相信。” “好,我再問你,崔總辦、潘知府在你鋪子裡取了銀子,作什麼用?” “那就不知道了。” 問到閻時燦,也是這樣回答。京里的匯兌莊及票號,都結交官場,凡有外官來京打點,都由他們牽線過付,崔、潘二人的銀子作何用途,決無不知之理,只是他們要推諉,無奈其何。唯有交保飭回。

這下一步,刑部六堂官的意見不同,有的主張正本清源,先傳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弄明白了案情再說,有的卻以為不妨請旨令飭周瑞清先遞“親供”。 商量結果,讓周瑞清先遞“親供”,有許多不妥,第一,片面之詞,礙難憑信;第二,周瑞清是軍機章京,案情未明了以前,不宜將軍機處的人牽涉在內。因此決定奏請飭下云南及安徽的督撫,飭令潘英章,崔尊彝“迅速來京,赴部聽候質訊。” 上諭照準,而且對太常寺卿周瑞清作了處置:“著聽候查辦,毋庸在軍機章京上行走。” 周瑞清被撤出軍機,“聽候查辦”,而且用的是明發上諭,可見得慈禧太后對這一案的態度,是要秉公辦理,不問周瑞清有何背景。因而便頗有人為王文韶擔心。 於是關於京朝大老明爭暗鬥的流言,傳說甚盛,有人說,這是李鴻藻所領導的北派,對繼承沈桂芬衣缽,在南派最得意的王文韶的打擊;有人說,董恂丟官,疑心是王文韶想奪他的戶部尚書,所以指使他的會試門生陳啟泰報復。說法不一,而都對王文韶不利。

人言如此,天象偏偏又示警了。去年見於西北的掃帚星,中秋前後再度見於東南,照例下詔修省,而亦必有言官論述時事,箭頭自然而然地又指向王文韶和景廉。 有個湖北人叫洪良品,是陳啟泰的同年,官居江西道御史,上了一個奏摺,引敘史實,說星變皆出於政失,所以古代遇有災異,往往罷免宰輔,因為燮理陰陽,咎不容辭。現在皇太后垂簾聽政,皇帝衝齡典學,國事所賴,全在軍機大臣,接下來就提到雲南報銷案: “臣續有風聞,為陳啟泰所未及言者。近日外問哄傳,雲南報銷,戶部索賄銀十三萬兩;嗣因閻敬銘將到,恐其持正駁詰,始以八萬金了事,景廉、王文韶均受賂遺巨萬,餘皆按股朋分,物議沸騰,眾口一詞,不獨臣一人聞之,通國皆知之。蓋事經敗露,眾目難掩,遂致傳說紛紜。臣竊思奏銷關度支大計,數十年積弊相仍,全賴主計之臣整頓,以挽積習。景廉久經軍務,王文韶歷任封圻,皆深知此中情弊者,使其毫無所染,何難秉公稽核,立破其奸?乃甘心受其賄賂,為之掩飾彌縫。以主持國計之人,先為罔利營私之舉,何以責夫貪吏之藉勢侵漁;蠢胥之乘機勒索者也?”

因此,洪良品“請旨立賜罷斥”景廉、王文韶,或者“照周瑞清例,撤出軍機,一併聽候查辦。”最後還發了一段議論:“夫天道無常,人事有憑,前日之樞垣用倭仁、文祥而大難可平,今日之樞垣,用景廉、王文韶而災眚屢見,感應之機,捷如影響。” 這道奏摺,雖只攻的是景廉與王文韶,但恭王、寶鋆和李鴻藻看了,心裡都很難過。從前大難之平歸功於文祥,今日天象示警,又應在景廉和王文韶身上,彷彿其餘的軍機大臣中都屍位素餐,庸庸碌碌,無功無過之可言,豈非渺視。 這使得景廉與王文韶更為不安,唯有表示請求解職聽勘。官樣文章照例要這樣做,其實希望大事化小,最好駁掉洪良品的奏摺,來個“應毋庸議”,無奈這話說不出口,就能出口,恭王亦未見得肯支持,倒不如放漂亮些。

“這件事很奇怪啊!”慈禧太后似乎也很難過,“重臣名節所關,想來洪良品也不敢隨便冤枉人!” 這竟是洪良品的“先入之言”,已為慈禧太后所聽信。景廉的顏色就有些變了,不過王文韶有練就的一套功夫,能夠聽如不聞,毫無表情。 恭王也覺得話鋒不妙,更不敢為景、王二人剖白,只順著她的話答道:“皇太后聖明,重臣名節甚重,像這類事件,總要有確實證據。御史雖可以聞風言事,亦得有個分寸,得著風就是雨,隨意侮蔑大臣,這個風氣決不可長。” “當然,凡事要憑證據。你們找洪良品來問一問,問清楚了再說。” “是!”恭王略一躊躇,決定為整個軍機處避嫌疑,“臣請旨,可否另派王公大臣,飭傳洪良品詢問明白。” “可以。派惇王好了。”慈禧太后又說:“翁同和為人也還公正,讓他在一起問。”

於是即時擬旨明發,說是“事為朝廷體制,重臣名節所關,諒洪良品不敢以無據之詞,率行入奏。著派惇親王、翁同和飭傳該御史詳加詢問,務得確實憑據,即行複奏。” 這是個令人震動的消息。參劾軍機大臣的事,不是沒有,但無非失職、徇情之類,像這樣公然指控“受賄巨萬”,而且請求“立賜罷斥”的情事,是上百年所未有的,因而有人預感著將會發生政潮。 在翁同和,當然不希望如此。王文韶到底是南派的重鎮,如果他垮下來,應補的軍機大臣,不出他跟潘祖蔭,論慈眷,潘祖蔭不及他,但論資望人緣,他未見得勝過潘祖蔭,所以將來鹿死誰手還很難說。既然如此,一動不如一靜,能夠保住王文韶,賣給他一個大大的人情,最為上策。 打定了這個主意,先託人去抄洪良品的“折底”,靜等惇王發動。惇王到第二天早晨才來跟他接頭,約定下一天的中午,在宗人府傳洪良品問話。本來應該遵旨立刻辦理的,翁同和有意以書房功課為推託,將時間延後,好讓王文韶和景廉有辰光去作釜底抽薪的挽回之計。 事實上行文也得費一番工夫,因為是奉旨傳訊,等於慈禧太后親自詰問,所以由侍衛處辦公事,通知都察院,轉知洪良品應訊。 洪良品早就有準備了,寫好一個“說帖”,到時候赴宗人府報到。惇王和翁同和相當客氣,首先作揖,延請落座。 “想來已經看見明發了?”惇王首先開口。 “是的。”洪良品探手入懷,取出說帖遞了過去。 惇王接了過來,只見說帖上寫:“江西道監察御史洪良品謹呈”。翻開裡頁,匆匆看了一遍,隨手交給翁同和。 翁同和從頭細看,與折底無甚區別,覺得都是空泛的指責,並無確實證據,不由得就說:“未免太空了。” “御史聞風言事,既有所聞,不敢不奏。”洪良品凜然回答。 “大臣受賄,不會親自跟行賄的人打交道。”翁同和問道: “什麼人過付,在什麼地方交納?足下總知道吧?” “不知道。”洪良品大搖其頭,帶著些不以此一問為然的神情,“這樣的事,豈有不怕御史知道之理?當然私相授受,非外人所能得見。” “既然外人無法得見,又何從辨其真假?” “物議如此。也許是局中人自己洩露出來的。” “所謂的物議,究竟是那些人在傳說,你亦不妨指幾個人,作為證據。” 洪良品又大搖其頭:“萬口同聲,無從確指。” “我倒要請教,”惇王問道,“此外還有什麼證據?” “沒有。” “就是聽人所說?” “是。”洪良品答道:“我的話都在說帖裡面,請王爺垂察。” 再問也無用了,送客出門。惇王跟翁同和就在宗人府商議復奏,自然是據實而言,同時將洪良品原送的說帖,一起送了上去。 下一天清流在松筠庵集會,預備支援陳啟泰和洪良品。座間傳閱洪良品的說帖,無不盛讚,只為想先睹為快的人太多,所以清流中後起之秀的盛昱,自告奮勇,高聲誦讀: “竊維賄賂之事,踪跡詭秘,良品不在事中,自無從得其底蘊。但此案戶部索賄累累,現經刑部取有乾盛亨、天順祥帳簿確據,前御史陳啟泰奏:崔尊彝、潘英章交通周瑞清賄托關說,外間喧傳,賄托者,即賄托景廉、王文韶也;關說者,即向景廉、王文韶關說也。巷議街談,萬口如一,是賄託之實據,當問之崔尊彝、潘英章;關說之實據,當問之周瑞清。然則景廉、王文韶受賄非無據也,崔尊彝、潘英章即其據;良品非無據而率奏也,人人所言即其據。以樞臣而大招物議,是謂負恩;聞人言而不以奏聞,是謂溺職,且御史例以風聞言事,使天變不言,人言亦不言,亦安用此屍素御史為耶?良品與景廉、王文韶素無往來,亦無嫌怨,使非因物議沸騰,何敢無端誣衊?實見時事艱難,天象如此示變,人言如此確鑿,故不能不據實以奏。” 讀到這裡,只見有人奔了進來,手里高揚一張紙,大聲說道:“上諭下來了!” 此人是國子監的一個博士,姓劉,亦算是一條“清流腿”,他排闥直入,徑自去到鄧承修面前,將邸抄遞了給他。 “'此案必須崔尊彝、潘英章到案,與周瑞清及戶部承辦司員,並書吏、號商等當面質對,庶案情虛實,不難立見。'”鄧承修念到這裡,以手加額閉著眼說了兩個字:“痛快!” “這還不能算痛快,且不免遺憾。”張佩綸大聲說道,“景、王二人,何可相提並論?” “公意云何?”盛昱問說。 “景秋坪情有可原,王夔石萬不可再容。” 這兩句話,出於清流之口,特別是出於張佩綸之口,差不多就算定評,也注定了他們的官運。鄧承修瞿然而起,帶些歉意地說:“我又要出手了。” 於是就在松筠庵中,專有陳設筆硯,供清流草諫章搏擊的餘屋,鄧承修文不加點地擬好折底,邀了張佩綸和盛昱來商量。 奏摺的第一段是懷疑刑部未必能遵諭旨,徹底根究,因為像這樣的曖昧營私之舉,不是經手過付的人,不可能握有確實證據,即令有確實證據,亦非嚴刑逼供,不肯吐實。何況被參的王文韶,仍在軍機,仍是戶部的堂官,縱使刑部堂官公事公辦,無所回護,而司官為了將來的禍福,可能不敢得罪王文韶,潛通聲氣,預為消弭。再說,崔尊彝、潘英章雖奉嚴旨催傳到案,但輾轉費時,何弊不生? “入手便探驪得珠了!”張佩綸表示滿意,關鍵就在“被參之王文韶未解樞柄”這一句上。換句話說,如果要根究,非先叫王文韶退出軍機,消除刑部司官的顧慮不可。 “你看第二段!”鄧承修矜持地微笑著,顯見得第二段是他的得意之筆。 看不到幾行,張佩綸脫口讚了一聲“好”,接著,搖頭擺尾地念出聲來: “臣竊謂進退大臣與胥吏有別,胥吏必贓證俱確,始可按治,大臣當以素行而定其品評,朝廷即當以賢否而嚴其黜陟。” “這是有所本的。”鄧承修笑道,“記不記得曾侯論何桂清的話。” 這一說,張佩綸和盛昱都想起來了。當初兩江總督何桂清失陷蘇常,革職拿問,照律定了死罪,公卿督撫,交章論救,為他脫罪的一個藉口是,何桂清棄地出於僚屬的請求。朝廷左右為難,特為密旨諮詢曾國藩,他的答奏是封疆大吏,行止進退,應當自有主宰,不當取決於僚屬。這個說法,成為定評,何桂清終於伏法於菜市口,鄧承修這句“大臣當以素行定其品評”就是套用了曾國藩的原意。 “話雖如此,涵義更深一層。”張佩綸說,“我輩搏擊當奉此為圭臬。” “此所以景秋坪可恕。再往下看吧!” 提到景廉,鄧承修說他“素稱謹飭,不應晚節而頓更。但此案事閱兩年,贓逾巨萬,堂司書吏,盡飽貪囊,景廉總司會計,未能事先舉發,縱非受賄,難免瞻徇,或者以其瞻徇,遂指為受賄,亦未可知。” “這又未免開脫太過了。” “就這樣吧!”盛昱為景廉乞情,“勿過傷孝子之心。” 這是指景廉的兒子治麟,光緒三年的翰林,頗有孝友的聲名,張佩綸跟他雖無往來,卻很敬重其人,所以聽盛昱這一說,就不開口了。 再往下看,鄧承修的筆鋒橫掃,簡直剝了王文韶的皮,說他當戶部司官時,就以奔競出名,後來放到湖北當道員,“親開錢鋪,黷貨營私。” “這是要實據的。”張佩綸問道,“確有其事否?” “自然有。王家的錢莊開在漢口,你去問浙江的京官,何人不知?” “那就是了。”張佩綸便往下念:“及躋樞要,力小任重,不恤人言;貪穢之聲,流聞道路。議者謂:前大學士沈桂芬履行清潔,惟援引王文韶以負朝廷,實為知人之累。眾口僉同,此天下之言,非臣一人所能捏飾,方今人才雜糅,吏事滋蠹,紀綱墮壞,賄賂公行,天變於上,人怨於下;挽回之術,惟在任人,治亂之機,間不容髮,若王文韶者,才不足以濟姦,而貪可以誤國。” “好一個'才不足以濟姦,貪可以誤國!'”盛昱插進去發議論,“這是對王某的定評,亦是對吏治的針砭,然而亦不能獨責王某,領樞廷者豈得辭其咎?” “是的。”鄧承修深以為然,“這點意思很可以敘進去。”說著,就要提筆添改。 “不必!”張佩綸勸阻,“恭王最近便血,病勢不輕,勿為過情之舉。” 鄧承修接納了勸告,同時也接納了張佩綸的意見,特為添上一段:“乞特召一二親信大臣,詢以王文韶素行若何?令其激發天良,據實上對。如臣言不誣,乞即將王文韶先行罷斥,使朋比者失其護符,訊辦者無所顧忌,天下之人知朝廷有除奸剔弊之意,庶此案有水落石出之時。如臣言不實,則甘伏訕上之罪。” 斟酌停當,由盛昱代為抄繕。諸事皆畢,時已入暮。外面“清流腿”和“清流靴子”都還未散,一見他們三個人,立刻趨陪左右,旁敲側擊地探問。這三個人只矜持地微笑著,顯得神秘而嚴重。最後,張佩綸才說了句:“鐵翁有封事。大家明天看邸抄吧!” 鄧承修號鐵香,人稱“鐵漢”,凡有搏擊,毫不容情。這一道奏摺,可以猜想得到,必為王文韶而發,更可以預料得到,詞氣必不如洪良品那樣緩和。加以這一天夜裡,刑部會同步軍統領衙門,大捉戶部書吏,益見得大案大辦,情勢嚴重,所以第二天中午,專有關心時局的人守在內閣,等看邸抄。 午初時分,發抄原折以外,上諭下來了,說的是: “本日召見軍機大臣,據王文韶力求罷斥,懇請至於再三。王文韶由道員歷任藩臬,擢授湖南巡撫,著有政聲,是以特召為軍機大臣,並令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數年以來,辦事並無貽誤。朝廷簡任大臣,一秉至公;該給事中稱為沈桂芬所援引,即屬臆度之詞。現在時事多艱,王文韶受恩深重,惟當黽勉趨公,力圖報稱,仍著照常入直,不得引嫌固辭。” 王文韶雖被留了下來,但案子卻並不馬虎,上諭中說: “至雲南報銷一案,迭經諭令麟書、潘祖蔭嚴行訊辦,定須究出實情!景廉、王文韶有無情弊,斷難掩飾。著俟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後,添派惇親王、翁同和會同查辦。” 前後對看,慈禧太后的意思便頗費猜疑了。有一說,王文韶沒有學到沈桂芬的清慎,卻學到了他的柔媚,深為慈禧太后所欣賞,所以對這一案,有意保全庇護。另一說則正好相反,認為慈禧太后大權獨掌,身體亦已復元,一定要大刀闊斧作一番整頓,眼前不讓景廉、王文韶抽身,正是要等案子水落石出,拿他們兩人置之於法,作為徹底整飭吏治的開始。 但不論如何,添派惇親王和翁同和會同查辦,意味著案子只會大,不會小,特別是有親王在內,更意味著案內涉嫌的人,不止於三品官兒的崔尊彝和周瑞清。向例,涉及一二品大員的案件,方派親王查辦。 ※ ※ ※ 從中午審到晚上,商人也好,戶部的書辦也好,都是支吾其詞,始終不肯透露實情,秋審處的總辦,主審本案的剛毅相當焦急。 “堂上一直在催!”他跟他的同僚說,“上諭上'定須究出實情'這句話,得有交代,我看,只好動刑了。” 刑部司官問案,重在推求案情,難得用刑,但這一案情況特殊,大家都覺得剛毅的辦法亦未嘗不可,只有另一個總辦沈家本,態度比較緩和。 “那些票號掌櫃,戶部書辦,平日起居豪奢,何嘗吃過苦頭?只要嚇一嚇他們就行了。”沈家本說,“能不動刑,最好不動。” “你倒試試看!”剛毅不以為然,“我原來也是這麼想,無奈民性刁頑,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明天一定得有個結果,此案千目所視,刑部不能丟面子。” 於是第二天問案的情形就不同了,傳了提牢廳的差役伺候著。將人犯帶上堂來,剛毅先提警告,倘有人不說實話,自己皮肉受苦。接著便從商人王敬臣問起。 “王敬臣,你開票號,豈有不知同行例規的道理?凡是捐官上兌,請誥封之類的,應納官項,向例都由票號經手代辦。你們跟六部書辦,都有往來,外省官員匯到票號的銀子,用到什麼地方,那有不曉得的道理?你說,雲南彙來的銀子,是怎麼支出去的?” “回老爺的話,實在不知道。” “還說不知道!”剛毅大怒,使勁拍著桌子說:“我教你知道!掌嘴!五十。” “喳!”值堂差役齊聲答應。 其中一個右手套著皮掌,踏上前來,對準王敬臣的臉就抽,左右開弓,手法極其熟練。王敬臣“嘩嘩”大叫,抽不到十下,就打落了兩個牙齒,滿嘴是血。 “我招,我招!” 只要犯人一說“招”,行刑的就得住手,不然便有處分,但其中當然也有出入。王敬臣為人吝嗇,從吃上官司,一個小錢都不肯花,差役恨他,所以“招”字已經出口,還使勁抽了他一巴掌,將門牙都打掉了。 這一下識得厲害,王敬臣比較老實了,說聽潘英章談過,雲南彙來的銀子,是辦報銷用的。崔尊彝到京以後,曾經有兩封給周瑞清的信,是由他鋪子裡的伙計送去的。 “信上說些什麼?” “回老爺的話,信是封口的。” 剛毅自己也發覺了,這話問得多餘,便又喝道:“還有什麼話?一起說了,省得費事。” “小的不敢隱瞞,就是這些話。” 看樣子,也就是如此了。剛毅吩咐押下王敬臣,另問戶部跟工部的書辦。 這些人就不如王敬臣那樣老實,熬刑不招。剛毅自覺刑部司官,須格外講法,不便動用大刑,只好改換方式,請沈家本用水磨功夫去套問。 旁敲側擊,一層一層慢慢往裡逼,總算從戶部書辦褚世亨口中套出幾句話,雲南報銷案是雲南司一張一盧兩書辦擬的稿,派辦處一陳一沈兩書辦經手复核以後,才送上司官,轉呈堂官畫的稿。 所獲雖不多,無論如何是抓著了線索。剛毅當面向堂官細陳經過,決定採取穩健而不放鬆的宗旨,即刻行文戶部,將張、盧、陳、沈四書辦“嚴密查傳,迅予諮复。” 复文很快地就到了,說這四個書辦都傳不到,已經奏請捉拿。 “這太不成話了!”潘祖蔭很生氣,“奉了旨就諮戶部,請他們看管書辦,結果還是讓他們逃走。這算怎麼回事?” “回大人的話,”剛毅答道:“這明明是有意縱放,正見得畏罪情虛。大可嚴參。” “參是要參的,案子還是要辦,只是線索中斷,如之奈何?” “不要緊,還有周瑞清一條線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