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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清宮外史上(11-2)

慈禧全傳 高阳 12167 2018-03-14
這個折子的案由,叫做“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而一篇大文章,談的完全是海防,卻有意在案由上避免,用心也算甚苦。奏摺一上,慈禧太后覺得頗為動聽,加以恭王的支持,所以下了一道“五百里”的“密諭”,分寄李鴻章、左宗棠及閩浙總督何璟、兩廣總督張樹聲、雲貴總督劉長佑、還有彭玉麟和有關各省巡撫: “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奏,瀝陳'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一折,據稱'日本既廢琉球,法蘭西亦越境而圖越南,馭倭之策,宜大設水師,以北洋三口為一軍,設北海水師提督;天津、通永、登萊等鎮屬之,師船分駐旅順、煙台,大連灣以控天險。江南形勢當先海而後江,宜改長江水師提督駐吳淞口外;狼山、福山、崇明三鎮均隸之,專領兵輪,出洋聚操。責大臣以巡江,兼顧五省;責提督以巡海,專顧一省。移江南提督治淮徐,轄陸路:閩浙同一總督轄境,宜改福建水師提督為閩浙水師提督,以浙江之定海、海門兩鎮隸之。浙江提督專轄陸路為正兵,扼險以伺利便,劉永福等皆可羅致為用。復以水師坐鎮珠崖;快船、水雷船出入於越南神投海口,與為聯絡'等語,海防、邊防自為目前當務之急,亟應統籌全局,因時制宜。必有折衝禦侮之實,始可為長駕遠馭之計,該侍講所陳各節,不為無見,即著李鴻章、左宗棠、何璟、張樹聲、彭玉麟等將海防事宜,通盤籌劃,會同妥議具奏。”

照上諭指示,又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為疆臣領袖,所以籌議海防,很自然地責成了李鴻章主持。這一下,便佔了先著,他成竹在胸,從容得很,丟下這件要緊公事,好整以暇地親自去巡視蹕道。因為上年孝貞慈安太后大葬,慈禧太后病體初癒,不宜長途跋涉,未曾送到山陵,怕今年清明時分,會去親祭,所以預先發動民伕,大事整修。 就在巡視中途,李鴻章接到京里的密信,提到“西聖”的動向,說病勢完全康復,已報“萬安”,為了打算著意整頓一番,今年皇帝侍奉皇太后瞻謁孝貞定東陵之舉,決定從緩。慈禧太后要留在京里,親自處理三年一次的“察典”。 三年一次的考績,外官叫“大計”,京官叫“京察”。京察之期跟鄉試之年一樣,逢子、午、卯、酉舉行。這年是光緒八年壬午,各衙門開印以後,第一件大事就是“注考”、“過堂”,考核屬下。部院大臣照例由吏部開單,奏請親裁。就在這時候,張佩綸遞了“保小捍邊”一折以後,鼓其餘勇,上折攻了三個人,一個是吏部尚書萬青藜,一個是戶部尚書董恂,說他們“聲名平常,年老戀位”,不但“戀職如故,且溺職亦如故”,奏請“照例休致”。另外一個附片,專劾左都御史童華。

慈禧太后早就想動萬、董二人了。所以看到張佩綸的奏摺,正中下懷,萬青藜和董恂都丟了官。童華則開缺以侍郎候補,坐降一級。萬青藜的遺缺由李鴻藻以兵部尚書調補。 接到上諭,李鴻章暗暗警惕。一年之間,李鴻藻升協辦,調吏部,他的宦途得意,正表示清流勢力的擴張,南派王文韶士望不孚,翁同和正在“養望”,潘祖蔭名士氣味太重,看來南不敵北,自己在這兩派之間,如何結納,作為內援,該當好好有個打算。 這樣考慮著,自然而然想到了張佩綸。同時也不免得意。幾年來憑藉世交,在張佩綸身上下工夫“燒冷灶”,頗有效驗。張之洞巴結李鴻藻,三日兩頭上書言事,終於弄到了一個巡撫,張佩綸才具遠胜張之洞,如果能培植他出鎮方面,則感恩圖報,聲氣相應,豈不是平添了一條臂膀?

不幸地是,“大先生”李瀚章,從湖北派專差送來一封家書,就養湖廣總督衙門的老母,病勢垂危,恐難挽回。這真是晴天一個霹靂,李鴻章憂心忡忡,覺得必須得有一番佈置。 他有個“飯後三百步”的習慣,專有個聽差替他計數,數到三百步,便喊:“夠了!”這天一喊,竟未聽見,他是想心事想出神了。 想的是他老母的後事。一旦丁憂,必須開缺。弟兄兩個都當不成總督,門下多少人要跟著倒霉,還在其次,只怕平時結下了怨,有人趁機報復。特別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內,經手的大事,不知多少?有些未了的事務,需要彌補,倘或換個不相干的人來,公事公辦,翻出老案,會有極大的麻煩。 當然,以自己的地位及朝廷的倚重,必有“奪情”的詔命,照旗人的規矩,穿孝百日,銷假視事,這百日之內,並不開缺,派人署理,便毫無關係。只是漢人跟旗人不同,而且亦非用兵之時,“墨絰從戎”的說法,全不適用。所以,唯一之計是立刻奏請開缺,同時保薦繼任人選,好替自己彌縫一切。否則,慈禧太后心血來潮,說不定將左宗棠調補直督,那就非搞得身敗名裂不止。

幸好,淮軍將領中,還可以找得到替手,不過還不到可以著手進行的時候,只能將此人存之於心目之中。眼前先上了折子再說。 奏請開缺侍疾的奏摺,自然不會批准,朝命“李鴻章賞假一月,赴湖北省親”。正在打點動身,凶信到了,李鴻章隨即奏報丁憂。但用不著星夜奔喪,因為李太夫人死在他長子衙門裡,而李鴻章由直隸到武昌,得好幾天的工夫,趕不及“親視含殮”,就不妨等靈柩從河北盤回安徽時,中道迎護。 事實上他也不能星夜奔喪,疆臣領袖、北洋重鎮,何能說走放走?他料定朝廷必然一而再地慰留,趁此機會正好部署,最要緊的是,得要想法子將兩廣總督張樹聲調到直隸來接自己的事。淮軍將領本以劉銘傳為首,但“劉六麻子”早就跟李鴻章不大和睦,所以張樹聲成了李鴻章嫡系中的“大弟子”。如果李鴻章開缺,最好由張樹聲來接任,幾乎是北洋文武一致的看法,因此湖北的凶信一到,立刻就有人向廣州報喜信。而且張樹聲還有個兒子在北京,當然也早已寫信回家,請他父親準備北上。

果然,朝命不准開缺。等李鴻章上到第三個折子,恭王便向慈禧太后陳奏,無法強留李鴻章在直督任上,不過北洋大臣是領兵重任,以“墨絰從戎”之義,李鴻章或許可以留下來。建議派王文韶到天津跟李鴻章當面商量,如何讓他回籍奔喪,而又不致影響北洋防務。 於是王文韶銜命到天津,名為“剴切宣諭慰勉”,要他留任,其實是徵詢繼任人選。李鴻章答應留任北洋大臣,建議調張樹聲署理直督。但法國已派兵到河內,越南局勢怕有變化,兩廣亦須宿將鎮守,因而又建議起用曾國荃為粵督。 這番佈置,朝廷認為相當妥帖,依言而行。但如此調動,關鍵是在北洋防務,因為李鴻章鎮守北洋,所以調淮軍出身的張樹聲為直隸總督,作為李鴻章的輔佐。而在張樹聲這方面的人,卻看不透這一層,只當李鴻章丁憂必得開缺,直督調張樹聲是朝廷找不出適當人選,不得不加倚重,從此大用,可以繼李鴻章而成為北洋的領袖了。

張樹聲的兒子就堅持這樣的看法。他叫張華奎,是個舉人,借在京讀書,預備會試為名,為他父親打探消息,鑽營門路。平日很拍清流的馬屁。照李慈銘的說法,清流諧音為“青牛”,李鴻藻是牛頭,張佩綸是牛角,專門用來牴觸他人,陳寶琛是青牛肚子,在清流中最紮實。當然還有牛尾、牛鞭,但都輪不著張華奎,他是所謂“青流靴子”,比起為清流跑腿的“清流腿”還隔著一層。 為了想“獨立門戶”,脫去對李鴻章的依傍,張華奎在京里大肆活動,找了許多“清流腿”酒食徵逐,交頭接耳地秘密商議,想替他父親直接打一條路子出來。 有條“清流腿”,是國子監的博士,名叫劉東青,忽然拍案自讚:“我有絕妙的一計!此計得行,豈止為尊大人增重? 直可奪合肥、湘陰的聲光。 ”

張華奎一聽這話,先就笑了,連連拱手:“請教,請教!” “翰林四諫,都自負得很,以為有絕大的經濟,吳清卿、張香濤都出去了,強幼樵自然見獵心喜。”劉東青停了一下說:“他年底下摒絕雜務,專擬談海防的那個折子,意趣所在,不難明白。如今北洋正在大興海軍,何不奏請以張幼樵到直隸來幫辦水師……。” 話還未完,座客轟然喝采。這一計的確想得很絕,一下子可以收服了張佩綸。幫辦軍務,與欽差大臣只差一間,替張佩綸想了這麼一個好題目,他當然要感恩圖報。得此有力的“保鏢”,直隸總督這個位子就可以坐得穩了。 “不過,”張華奎問說,“二月裡有詔旨,不得奏調翰林。 只怕於功令不符。 ” “不是奏調,是舉薦賢能,有何不可。二月間的詔旨,是為張香濤奏調編修王文錦而發,舉薦張幼樵的情形不同,奏摺中不妨聲明。請加卿,以示優異。這完全看措詞如何耳!”

張華奎深以為然。但另有人勸他,不可造次,應該先徵得張佩綸的同意。張華奎亦認為說得有理,便託人去探詢口氣。 張佩綸不置可否。果能幫辦直隸水師,賞加三品卿銜,則一轉就是巡撫,亦是一條終南捷徑。但這要出自朝廷特旨,張樹聲算什麼東西?由他來舉薦,不是貶低了自己的聲價! 在他覺得可笑,可以不作答复。張華奎卻誤會了,以為是默許的表示。當時便打密電回廣東,張樹聲尚未接署直督,已先有舉薦張佩綸的奏摺到京。 折子交到軍機,李鴻藻首先表示不滿,恭王亦認為張樹聲此舉過於“取巧”,便即奏明慈禧太后,駁斥不許,說“幫辦大員及加賞卿銜,向係出自特旨,非臣下所得擅請。” 這一下連張佩綸亦碰了一鼻子灰,更壞的是,遞折之日,恰有“考差”,張佩綸因為還有親屬之喪,還有“小功服”在身,不能應考,於是有人說他不應考是在“候旨”,倒像是張佩綸本人想謀這個差使。

“張某人太冒昧了!”他氣得跳腳,“這不是笑話嗎?“此風不可長! ”陳寶琛想幫他的忙,為他洗刷,“我要上折子參。 ” 一參一個準:“張樹聲擅調近臣,實屬冒昧,著交吏部議處。” ※ ※ ※ 李鴻章南下,張樹聲北上,都是儀從煊赫,卻有一個特簡的大臣,布服敝車,行李蕭然,悄悄到京上任來了。 但是進京之時,幾乎無人識得,等到宮門遞折請安,“邸抄”發布行踪,朝中大小官員卻都在談論。因為閻敬銘也是個傳奇人物,有許多傳播人口的故事,在湖北要殺官文的雮童,在山西殺侵吞賑款的知州,都為人所津津樂道,甚至連慈禧太后亦常提到他。 因此,到京第二天就傳旨召見。她還記得胡林翼當年奏保閻敬銘的考語,說他“氣貌不揚而心雄萬丈”。也聽恭王談過,閻敬銘未中進士以前,以舉人就“大挑知縣”,剛排好班,還不曾自報履歷,就有個主挑的親王,厲聲呵斥:“閻敬銘出去!”因為大挑知縣,首先就看相貌,“同”字臉第一,“田”字臉其次,此外臉形象“申”、“甲”、“由”字的,也有入選之望,而閻敬銘什麼都不是,他的臉像個棗核,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而且身不滿五尺,形容實在委瑣,怎麼樣看也不像個官,無怪乎首遭斥逐。

然而慈禧太后卻並不以貌取人,對閻敬銘頗有一番溫諭,獎許他在山西辦賑,實心任事,是難得的好官。 “都說你善於理財。”她提到特召他入朝的本意,“現在興辦海軍,跟德國訂造鐵甲船,一隻就要一百多萬銀子,真正有點難乎為繼。全靠你在戶部切實整頓。” “是。等臣到了部裡再說。” “你在戶部待過,想來對戶部的積弊,一定很清楚。” “臣道光二十八年散館,授職戶部主事,後來胡林翼奏調臣到湖北。事隔多年,戶部的情形,已經隔膜,不過理財的道理,不論公私都是一樣的,除弊即所以興利。第一,剔除中飽,第二,節用務實。不過,臣此刻還不敢說有什麼把握,戶部的事很難辦。” “就因為難辦,所以才找你來。我知道你最能破除情面,應興應革的事件,你儘管奏報,我總許你就是。” “是!”閻敬銘的聲音提高了,“臣盡力去辦。” “除了戶部的公事以外,有什麼得用的人,你也不妨奏保。我知道你很識人,當初你保丁寶楨,果然很得力。”慈禧太后又說:“如今洋務很要緊,外頭可有好的洋務人才?” “據臣所知,現在徽寧池太廣道張蔭桓,才大心細,器局開展,是辦洋務的好手。” 提到張蔭桓的這個官職,慈禧太后特感親切,但亦不免傷感,因為她的父親惠徵,就是死在徽寧池太廣道任上的。至於張蔭桓其人,她彷彿記得前兩年慈安太后跟她提過,但只知其名,別的就都不知道了。 “這張蔭桓是什麼出身?” “他是捐班知縣出身。”閻敬銘緊接著說:“是捐班當中出類拔萃的人物,筆下極好。早年在廣東家鄉,常跟洋人講求砲台機器之學。在山東亦帶過馬隊,臣跟丁寶楨都很得他的力。山東的海防,就是張蔭桓策劃的。” “噢!”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將張蔭桓的名字緊記在心了。 接下來,慈禧太后又問到他的家事。他說他的老家在陝西朝邑,因為逼近黃河,地勢低窪,常有水患,所以遷居山西運城。有三個兒子,老大叫閻乃兟,同治七年的翰林,現在當編修;老二不仕,守持祖業;老三叫閻乃竹,已經中了舉人。又說家風儒素,兒子都能自立,這一次奉召入京,願盡餘年,報效國家,只是賦性猖介耿直,料想公事不會順手。 “不要緊,你只管放手去做。凡事有我。” 有慈禧太后這句話,閻敬銘深為安慰。他淡於名利,這一次本來不想出山,到京以後也抱著隨時可以掛冠的打算,此刻感於慈禧太后的支持,雄心復起,倒真的想切切實實整頓一番了。 由宮裡出來,順道拜客,回到他長子家,署理戶部尚書的王文韶,已派了司官在那裡坐等,請示接事日期。 新官上任要挑好日子,閻敬銘卻不作興那一套,隨口答道:“就是明天好了。” 一般的規矩,到任那天跟堂官相會,揖讓升階,司官捧上奏報視事日期的折稿,畫了諾隨即告辭。第二天起分批約見司官,總要十天半個月,熟悉了部務,方始有公事可辦。但閻敬銘也不作興那一套,到任第一天就要看帳。 戶部跟刑部一樣,按省分司,所不同的是戶部沒有直隸、奉天兩司,刑部的江蘇、安徽兩司,在戶部合而為江南司,所以刑部十七司,戶部只有十四司。司有大小之別,戶部山東司管鹽法、雲南司管漕運、廣西司管錢法、貴州司管關稅,合稱為“鹽、漕、錢、關”四大司。洪楊以後,洋務漸興,關稅重在洋關,不歸貴州司管,錢法則云南銅久已絕運,所以桂、黔兩司,淪為小司。新的四大司,除了山東、雲南以外,陝西司兼轄甘肅,而且管理宗室及京官文武俸祿,各衙門錢糧、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順天直隸的錢糧。閻敬銘看帳,便從這“山、陝、雲、福”四大司的帳目看起。 看帳的樣子像大家巨族的總管、總司出納,一本“舊存、新收、開除、實在”的“四柱清冊”到手,算盤打得飛快,稍有錯誤,立即指了出來,所以十四司的錢糧收支,兩天的工夫,便已全部看完。 最後要看南北檔房的帳了。南檔房只管八旗的人丁錢糧,關係不大,北檔房則是戶部第一機密重地,為天下財賦的總匯,國家歲入歲出幾許?積存若干?盈虧得失如何?都非問北檔房不可。當初為了防范漢人,北檔房的司官,稱為“領辦”、“總辦”,定制只能由滿洲及漢軍充任。閻敬銘當年在戶部時,對此就大感不滿,如今當了本部堂官,一朝權在手,決心先從這頂要緊的地方,下手革新。 “請福老爺來!” “福老爺”是正紅旗人,名叫福松,北檔房“掌稿”的司官,被喚請到堂,一揖以後,站著等候問話。 “部庫存銀多少?”閻敬銘問。 “董大人移交的時候,部庫實存七百三十六萬兩。” “我問的是今天。”閻敬銘慢條斯理地,拿中指戳戳公案: “此刻。” “還沒有算出來。”福松也是慢吞吞地,“因為大人接事太匆促了,司理趕辦不及。” 他自以為是絕好的托詞,其實糊塗透頂,庫存現銀,隨時都有實數,根本不用核算造冊。閻敬銘見過不少頭腦不清的旗人,無可理喻,便即吩咐:“你把該管的書辦找來。” “管庫帳的書辦,今天告病假。” “總有替他的人吧?” “沒有。”福松答得極其乾脆。 這一下閻敬銘可真忍不住了,“我跟你說不清楚。”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另外找個人來。” 福松答應一聲:“是了。”隨手請了個安,動作利落,姿態亦很“邊式”。 另外找來的一個領辦,是內務府出身的正白旗包衣,名叫齡壽,抱了一大疊帳簿,來見堂官。問到他的職司,說是管京餉。 閻敬銘知道,他所說的“管京餉”,只管收入,不管支出。 京餉每年數百萬,前一年年底規定各省分攤的數目,一開年就報解,總要到端午前後,才能解清,此刻是五月中旬,正是清結京餉的時候,所以他點點頭說:“很好!我正要問京餉,你把各省報解的實數說給我聽聽。” “喏!”齡壽將帳簿往前一送:“都在這裡。” 這是個比福松更糊塗的人,連做官當差的規矩都不大懂。閻敬銘大為不滿,搖著頭說:“我不要看帳,聽你告訴我就行了。” “這得現算。”齡壽答道,“等司官拿回去算好了,再來回話。” “不,不!”閻敬銘指著一旁的坐位說:“你就在這裡算。” “回大人的話,”齡壽囁嚅著說:“司官打不來算盤。” 閻敬銘大搖其頭:“越來越不成話了!”他沉下臉來說: “你回去聽參。” 齡壽麵如死灰,環視同僚,意在乞援。可是,閻敬銘的脾氣跟作風,不但早就听說,而且此刻已當面領教,誰也不敢自找沒趣代他求情,所以都裝作未看見。 齡壽抱牘下堂,告病假的書辦卻趕到了,仍由福松領了上來,說是:“大人有話,請儘管問他,他最清楚。” “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張金華。” “你年紀不小了。”閻敬銘問道,“在部裡多少年了?” “大人由翰林院分發到部,小的就在部里當差了,算起來是三十六年。” “喔,你的精神倒不壞。”閻敬銘問道:“你有幾個兒子?” “小的沒有兒子,只有一個胞侄。” 閻敬銘記在心裡。書辦是世襲的差使,沒有兒子,將來就不能承襲。記住了,免得將來有冒名頂替的情事。 “你今年多大?” “小的今年六十八。”張金華答說。 “望七之年,也該回家納福了。” 這是示意這個書辦該告退了。張金華倒也不在乎這位尚書,響亮地答道:“小的到了效不得力的時候,自然禀明司官,回家吃老米飯。” 聽他當面頂撞堂官,旁邊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閻敬銘自然不會理他這話,只問公事,“說部庫存銀多少,只有你知道。說吧!” 他說了一大串數目,董恂移交多少;新收多少;開支多少;現存多少。熟極而流,幾乎聽不清楚。但越是如此,閻敬銘越不以為然,百凡庶政所恃的國家財用,竟只有胥吏能知其詳,實在太不像話了。 因此,他到部的第一件興革之事,就是整頓北檔房,奏摺上說:“滿員多不諳籌算,事權半委胥吏,故吏權日張,而財政愈棼,欲為根本清厘之計,凡南北檔房及三庫等處,非參用滿員不可。” “三庫”是銀庫、緞匹庫、顏料庫。最重要的當然是銀庫,特設管庫大臣,派戶部侍郎兼任。三庫的弊端,閻敬銘是早就知道的,他的第二件興革之事,就是想革除三庫之弊,所以下令查庫。 查庫之日,有特選的司官跟著,其中有兩個都姓李,亦都是翰林出身,一個叫李用清,丁憂起復,從原籍山西平定州進京,背著個小舖蓋卷,徒步三千餘里,不僱一車一騎,京里詫為千古未有的奇事,公送他一個外號叫“天下儉”。 另一個李嘉樂較為遜色,名為“一國儉”,他不如李用清的是,做了官居然常喚剃頭挑子來替他剃頭。剃完,親手付予剃頭匠二十個小錢。自覺出手已很大方了。 有一次他問他的聽差:“剃頭的應該很高興吧?我每次都給他二十文。” 聽差的據實答道:“外面剃頭,最少也得四十文,何況是做官人家?剃頭的每次都要吵,我只好再墊二十文,才把他打發走。” 李用清大怒:“我在家鄉偶爾叫人剃頭,每次只要十二個錢,現在給他二十個已經多了,他居然還不知足,你也居然就添了給他,真正豈有此理!好了,從此以後我不請教剃頭的,連二十文都可以省下。” 果然,言出必行,從此以後,李嘉樂不再請教剃頭匠。要剃頭由他太太動手,剪得參差不齊,怪模怪樣,惹多少人在背後當笑話講。 但閻敬銘卻很欣賞,以為做官必從一個“儉”字著手,才能“無欲則剛”,做個晚節不改,始終如一的清官。為此特別重視兩李,帶著他們一起去查庫。 戶部三庫在三處地方,顏料庫在西安門內;緞匹庫在東安門內;銀庫又稱大庫,則在戶部衙門的後身的東北角。查庫先從遠處的顏料庫查起。 顏料庫是個雜庫,包羅萬象,無奇不有。掌管國家度支的戶部,何以會有這樣一座庫房?誰也不知道。有人猜測,戶部有此物庫,大致起於明朝萬曆年間徵收礦稅之時。礦稅苟擾遍天下,民間名產珍物,輸往京師,終年絡繹於途,奇珍異寶,收入大內,常用的物料,歸工部及戶部存貯,才設了這樣一座顏料庫。 在清朝,各省貢品,名目繁多,內務府認為無甚用處,容納不了的,亦都歸於戶部。日積月累,用之不竭,隨意堆積在庫房裡,但是帳目卻是分門別類,異常清楚的。 閻敬銘早年當司官的時候,奉派查過顏料庫,知道這座庫是無法查的,同時他要整頓的也不是這一庫。不過表面上決不能放鬆,所以雖無法查也要查。到了庫中坐定,拿料帳來看,逐日有記,逐月有結,毫無毛病。便派李嘉樂入庫,實地查察。 一進了庫房,他愣住了,在門口躊躇又躊躇,提起了一隻腳,竟不能踏下去,因為滿地的檀香、黃蠟、石綠、硃砂,五色粲然,積成厚厚的一層,無可下腳。 “李老爺,請啊!”庫吏催促著。 “怎麼不收好?堆得滿地!” “向來這樣的。”庫吏答道:“我同治三年到庫裡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這樣子叫人怎麼走路?” 庫吏大為詫異,“就是這樣子走嘛!”庫吏毫不遲疑地舉步踏了進去,踩得那些物料“嘎吱、嘎吱”地響。 李嘉樂心疼不已,但也只好跟著他舉步。走到中間一看,四周擺滿了塵封的木架子,陽光從天窗裡漏下來成為一條光柱,其中飛舞著億萬灰塵,看上去像是金屑。 他有無從措手之苦,同時也困惑異常,不知一年兩次查庫,何以還會這樣子的雜亂無章?想了一會,只有請教庫吏: “別人是怎麼查的?” “李老爺沒有聽說過嗎?” “沒有。” “李老爺,”庫史指著地下說:“東西都在這裡,一草一木沒有人敢動,只要屋頂不漏,門窗嚴緊,就不要緊了。” 聽這一說,李嘉樂才明白,原來查庫就是來看看屋頂門窗。如果都是這樣奉行故事,那裡談得到整頓?自己特蒙閻尚書識拔,委派查庫,可不能跟別人那樣敷衍了事。 但是,一片混雜,實在無從措手,看了又看,發覺有一樣東西好查,“那是紙張?”他指著堆積如牆,已泛成黃灰色的白紙問。 “是。是宣紙。” “點點數看。”李嘉樂翻出帳來念道:“'五尺夾貢總計十八萬五千七百二十一張',就查這“五尺夾貢'。 ”說著走過去要動手。“動不得! ”庫吏大聲警告:“裡面有蛇! ” 李嘉樂不信,伸手掀開一角,是想看看可是真的夾貢,還是被掉了包? 那些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陳舊宣紙,幾已粘在一起,數量既多,壓力亦大,一時那裡掀得起。李嘉樂是喜歡蠻幹的性子,一隻手不行,加上另一隻手,使勁攀著紙角,往上一推。只見一條四五尺長,黑章白文的蛇,從紙堆後面鑽了出來,遊走無聲,李嘉樂直到臨近才發現,大叫一聲,連連倒退,嚇得面如土色。 庫吏急忙上前將他扶住,四隻眼都盯著那條蛇,從紙堆上蜿蜒而下,鑽入雜物堆中,無影無踪。 “李老爺,你也真是!”庫吏大為埋怨,“跟你說動不得,你老偏不信,現在怎麼樣?” “我只以為你說笑話嚇我,那知道真的有蛇!” “蛇多著呢!天這樣熱,它本來就想遊出來涼快、涼快,那經得住你老再這麼一折騰?如今壞了,蛇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步步都得小心。” 聽他這一說,李嘉樂便覺得那雙腳發麻,深怕一舉步就踩在蛇身上,釘在原處,動彈不得。 “快走吧!”庫吏拉著他一陣風似地找到了門口,卻又問道:“李老爺,怎麼樣?” 這是取進止的意思,李嘉樂搖搖頭說:“不查了!” “是!”庫吏加重語氣說:“查過了!” 他說“查過了”,就只好說是“查過了”,不然無法交差。好在閻敬銘深知積弊,意不在此,他的想法是要仔細核查帳簿,看各省的貢品,有沒有可以減少甚至裁減的,所以只關照李嘉樂將一本“料帳總冊”帶走。 接下來是查緞匹庫。公家緞匹沿襲明朝的製度,由江寧、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衙門,負責供應,一共分為三等,第一等專供“御用”;第二等稱為“上用”,質料較次;第三等專供賞賜之用,就叫“賞用”,質料更次。 “御用”和“上用”的珍品,存貯內務府緞庫。戶部緞匹庫只儲“賞用”緞匹,數量極多,查不勝查,照例分派十幾名司官,虛應故事。庫中有樓,樓板上的灰塵,照規矩不准打掃,積土太厚,無法下足,就舖一張蘆席在上面。兩百年來,不知道鋪了多少層,所以一踩上去象踩在棉花堆上,而且一踩就揚起一團灰,沾得滿身都是,所以查緞匹庫是樁苦差使。 李用清卻不以為苦,精神抖擻地上了樓,揚目四顧,只見木架子高可及頂,上面堆滿了一捆捆的緞匹,不知如何措手,便有些躊躇了。 “李老爺,”庫吏看他是外行,加以指點:“緞匹是少不了的,向來只不過抽查點數。” “好!抽查。”李用清有了計較,手往上指,用很威嚴的聲音說:“你替我把最上面那一捆棗兒紅的,取下來。” 庫吏一愣,看李用清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料知說不進話去,便轉身取了梯子來,爬上去費了好大的勁,將李用清所要的那一捆取到,雙手舉起,使勁往下一扔,陳年積土,象火藥爆炸似的,往上直衝,將李用清沒頭沒腦地籠罩在內。 時逢盛暑,汗流浹背,這一陣灰土飛上頭臉,立刻為汗水沾住,面目黧黑,像個煤炭舖的伙計了。 李用清大怒,但是發不出脾氣,只巴望這一捆緞匹中,數目不符,捏住把柄,便好處治那庫吏。但是,解開來照標籤所載的數目一數,應該是十四匹,一匹不少。 這一來啞巴虧吃定了,跟李嘉樂談起來,同病相憐,嗟諮不絕。 “老前輩,”李用清跟比他早一科的李嘉樂說:“蠢吏可惡!有意惡作劇,打算著嚇倒司官,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我輩偏要認頂,倒看看到底誰強得過誰?” “說得是!我們受閻丹老的知遇識拔,必得幫他切實整頓一番,顏料、緞匹兩庫,不是上頭著眼之處,馬上要查銀庫了,一定要捉它一兩個弊端出來。” “查弊必先知弊。銀庫的弊端甚多,先要請教請教內行才好。” 兩人商量的結果,決定合請一個客,請在衙門附近的一處“大酒缸”。間壁就是月盛齋,五香醬羊肉名馳九城,買了一大包款客。客人是戶部的一個蘇拉,名叫張福,伺候過十幾位尚書,見多識廣,部中大小積弊,無不明白。 “銀庫,照例書辦是不能進去的,只有庫兵可以入庫。”張福舉杯在手,慢吞吞地說:“庫兵規定十二名,三年一挑,挑到那天去應點,要請十來個保鏢護送……。” “慢點,老張!”李用清打斷他的話說,“這是為什麼?” “為了怕綁票,”張福解釋庫兵何以應點之日要防被擄:“入選庫兵有正選,有備選,正選應點不到,馬上由備選補上,所以綁他只要綁一個時辰,應點時辰一過,煮熟了的鴨子飛走,放了他也就沒用了。” “這樣看起來,庫兵的身價不得了。” “是啊!補上一個名字,總要花到一萬銀子,應點不到,往後的好處不說,起碼一萬銀子就算扔了在水里。” “那麼,”李嘉樂問,“庫兵入庫,到底有點什麼好處?說偷銀子是藏在谷道裡面,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張福問道:“外省解銀到部,怎麼樣入庫? 李老爺見過沒有? ” “沒有。你細細說來我們聽。” “外省解銀,每一萬兩解費六十兩,這歸管庫司官跟書辦分,庫兵是沒分的。庫兵的好處,就是搬銀子入庫的當兒偷銀子。進庫的時候,衣服都要脫光,庫裡另有衣服,不過,這一身衣服也不能穿出庫。光身進去,光身出來,寒冬臘月也就這個樣,所以庫兵非精壯的小伙子不能幹。這還有個道理,小伙子中氣足,提得住氣,如果年紀一大,提不住氣,就補上名字也沒用。” “這又是什麼道理?”李用清問。 “就是這位李老爺說的,”張福指著李嘉樂答道,“為的是能在谷道裡藏銀子。本事最好的,一次可以藏十兩一個的銀錁子八個。” 這不是駭人聽聞之事?但張福言之鑿鑿,說在東四牌樓有一新藥舖,專有一種要有門路的人才能買得到的藥,服下能使谷道交骨鬆開。偷銀的方法是用豬網油卷銀錁塞入谷道,不過即令年輕力壯,提氣支持,亦至多只能容納半點鐘的工夫。 “這個法子在內庫就用不著了,內庫多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那裡也偷藏不下,所以內庫庫兵,入庫用不著脫光衣服。” 這一說,是個反證,李嘉樂點點頭又問:“還有什麼偷銀的法子?” “冬天要當心,有個換茶壺的法子。庫裡的空茶壺拿出來,照例揭開蓋子,往下一倒,表明沒有東西在裡頭,冬天就兩樣了,茶水冰凍,拿銀錁子凍在裡面,就倒也倒不出來。” “說破了不值錢。”李用清覺得這頓大酒缸請得不冤,“真正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然而細想一想,總覺得有些荒誕不經,所以事後又去請教部裡的老司官,“谷道藏銀,事誠有之。”那老司官笑道,“不過說得太玄了。兩位請想,十二名庫兵,每人偷銀八十兩,一次就是九百六十兩,解餉入庫之日,庫兵進出好幾次,這要偷漏多少?年深日久,不都偷完了嗎?” 雖是以常理度測,卻足以破惑。但庫兵裸體入庫,這個規矩歷數百年不改,總有道理在內。二李都覺得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決定去看個明白。 一看果然,庫兵進出,無不赤身露體。出庫還有一番很特別的交代:跨過一條長凳,雙手向上一拍,口中喊道:“出來!”表示股間、肋下、口中都不曾夾帶庫藏。 “能抓住他們驗一驗嗎?”李嘉樂問。 “不能!”李用清搖搖頭。 李嘉樂廢然而歎:“看起來,就是有弊也無法查了。” 而閻敬銘卻查出來一項極大的弊端。其實也不用查,弊端已擺在那裡,只看有沒有決心整頓而已。 查銀庫那天,閻敬銘找管庫的郎中姚覲元來問:“掌天平的是誰?” “是書辦史松泉。” “領我去看天平。” 領到出納之處,只見史松泉一身服飾,異常華貴,閻敬銘先就大為不悅。正在提倡儉樸節用的他,認為史松泉逾越體制,敗壞風氣,而看他的服用,錢從那裡來,更不可不問。 “你這一身衣服很漂亮啊!”他斜睨著大小眼,冷冷地問。 “回大人的話,”史松泉答道:“都是舊衣服。” “砝碼是舊的不是?拿來我看!” 銀庫有好幾架天平,大大小小的砝碼不少,等取到了,閻敬銘卻不看,只吩咐包好。 “送到工部去檢驗。”他對李嘉樂說,“你親自送去,面見工部堂官,說我重重拜託,即時檢驗,立等結果。” 李嘉樂奉命唯謹,帶著從人,捧著砝碼,直奔工部,請見堂官。正好翁同和在部裡,他的侄子翁曾源是李嘉樂這一榜的狀元,世交原就熟識,區區小事,做“老世叔”的當然照辦。立時找了製造庫的司官來,一檢驗之下,大小砝碼,有重有輕,符合標準的,十不得一。 回到戶部復命,閻敬銘還在坐等,將檢驗過的砝碼,逐一清查了上面的記載著的輕重不等的差額,接著便傳召待命的銀庫郎中姚覲元。 “你看!”他指著砝碼問道,“你怎麼說?” 姚覲元早就知道有此結果,何用看得? “回大人的話,”他說,“銀庫重進輕出,向來如此。咸豐以後,庫裡存銀,大為減少,也要存到七百萬至九百萬。偷竊之事,在所不免,一兩百年,不靠重進輕出來彌補,難道倒請堂上大人分賠不成?” “你倒還振振有詞?”閻敬銘說,“照你的說法,重進輕出,是為了彌補偷漏,完全為公,然則你倒說給我聽聽,重進輕出是什麼個規矩?進,每兩銀子加重多少;出,每兩銀子減輕多少?不能藉彌補為名,漫無稽考,你拿帳來給我瞧瞧!” “這那裡會有帳?” “原來沒有帳?”閻敬銘說,“那將是混帳!”他吩咐“當月處”值班的司官,“將史松泉拿交刑部。” 史松泉就在堂下,聽得這話,便想開溜,無奈從閻敬銘到部,雷厲風行,毫無瞻顧,當差的大小官員懍然在心,當然容不得史松泉脫逃,一把抓住,立即備文諮送刑部訊辦。 “我久聞你把持公事,劣跡多端,你今天就移交了公事,在家聽參。”閻敬銘對姚覲元說,“這對你已經算是客氣了!你心裡要明白。” 這是警告姚覲元不必去鑽營門路,希冀脫罪。解職的官員,與平民無異,如果不知趣,不聽話,隨時可以步史松泉的後塵,吃上官司。 姚覲元識得利害,乖乖移交了公事,在家聽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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