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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清宮外史上(11-1)

慈禧全傳 高阳 10179 2018-03-14
星變帶來的憂懼不安,因為慈禧太后的“報大安”而消失了一大半,在她自己,所記得的只是“女主出政令”這句話。這一年多以來,為了中俄交涉,她抑鬱在心,積之已久,第一恨自己力不從心,其次,有孝貞慈安太后在,凡事畢竟不能獨斷獨行。如今情形完全不同了,心情暢快,意氣發舒,覺得時局雖然艱難,其實大有可為,一切只在自己的手腕。 就在這時候,接到一個密摺,是奉旨巡閱長江水師的彭玉麟,參劾兩江總督劉坤一,說他“嗜好素深,又耽逸樂,年來精神疲弱,於公事不能整頓,沿江砲台,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瞇目,甚或坍毀。”又說他“廣蓄姬妾,稀見賓客,且縱容家丁,收受門包,在兩廣總督任內,所築砲台,一經霪雨,盡皆坍毀。”措詞異常率直。

慈禧太后是知道彭玉麟的,賦性剛介耿直,知人論世,難免偏激,因此,她對這個奏摺上的話,不甚深信。但遇到這樣的案子,必得派大員查辦,因而發交軍機議奏。 軍機卻深感為難,仍舊只能請旨。因為查辦兩江總督,至少得派個大學士,大學士出京查案,風聲太大會影響政局的安定。而且要查的是江防,亦非深諳兵事的,不能勝任。 “最為難的是,劉坤一、彭玉麟都是朝廷倚重的大臣,人才難得,總宜保全。如果查有實據,也還罷了,倘或其中不盡不實,劉坤一必又奏劾彭玉麟,鬧成兩敗俱傷,似非保全之道。”恭王又說,“此事關係甚大,臣等不敢擅專,總得先請皇太后定下宗旨,臣等方好遵循。” 慈禧太后見恭王如此怕事,自然不滿,但細想一想,他的話亦不是全無道理,因而問道:“如果派人查辦,你們看是誰去好?”

“如果真的要查辦,自以左宗棠為宜。不過,左宗棠正請病假,天氣又熱,長途跋涉,不甚相宜。”恭王又說,“這一案,派大員出京,必定引起外間揣測,平添許多風波。臣請旨,是否可以寄信給劉坤一,讓他明白回奏。” “那沒有用。”慈禧太后大為搖頭,“讓劉坤一回奏,當然是為他自己辯護,那時再派人去查,就不是保全之道了。我想……,”她沉吟了好一會說:“左宗棠的性情我知道,他不宜於查案,從前查辦郭嵩燾,說的話不公平。” 接著,慈禧太后指示,就派彭玉麟密查。這是辦事的創格,但細細想去,卻是極高明的一著,第一,不必特派大員出京,而彭玉麟本在江南,順便密查,不著痕跡。其次,原由彭玉麟參劾。复派彭玉麟密查,等於讓他更作詳細的報告,復奏為原奏之續,就好像不曾查辦過劉坤一。恭王認為這樣做法,最好的是,沒有奉旨查辦的第三者,將來案情或大或小,或嚴譴或保全,都可操縱自如,所以欣然承旨,由衷地頌揚聖明。

兩江的參案,未有結果,陝甘的人事卻須有所變動。曾國荃本無意去主持陝甘的軍務,而在這半年之中,不但自己體弱多病,並且家庭中連番拂逆,先是他的胞侄,曾國藩的次子紀鴻,會試屢次落第,這年五月間鬱鬱以終。接著,他自己又死了一個兒子,情懷灰惡,堅決求去。 恭王深知他的心境,已經答應讓他休息一個時期,但繼任人選頗費躊躇。左宗棠當然沒有回任的道理,就是他自己願意再度出鎮西陲,朝廷亦不會相許,因為割斷了他跟劉錦棠、張曜等人的關係,便等於變相收回兵權,不宜讓他再統舊部,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但陝甘畢竟仍是湖南人的天下,所以曾國荃的繼任人道,亦必得仍是湖南人,才能籠罩得住。 這番調動,重在防務,與尋常的督撫遷調,情況不同。所以恭王事先曾與李鴻章商議,預備以劉坤一調任陝甘,丁寶楨在四川的聲名很好,應該移督兩江。空下來的四川總督一缺,照李鴻章的打算,最好讓他老兄湖廣總督李瀚章調補。丁寶楨這幾年在四川極力整頓,吏治非吳棠在日所可同日而語,稅收更有起色,光是協解北洋購置鐵甲船的鹽稅,就有三十萬兩之多,所以李瀚章如能調為川督,在李鴻章來說,公事上先就可以得心應手。

於是,不等彭玉麟奏复,恭王先就奏明慈禧太后,召劉坤一進京陛見,由彭玉麟署理兩江總督,作為一次督撫大調動的第一步。 左宗棠一月假滿,又續假一月,這次慈禧太后批是批准了,卻是疑惑。 因此,在召見醇王時,特地問道:“最近見著了左宗棠沒有?” “半個月前,臣去看過他。”醇王答道,“精神還不差,只是興致不好。” “為什麼呢?” “大概辦事不大順手。” 慈禧想了想說:“是不是有人跟他過不去?” 這是指寶鋆,醇王不便肯定,答一聲:“皇太后聖明。” “你倒看看他去。”慈禧太后說,“勸勸他。到底是替朝廷立過功勞的人,年紀也這麼大了,問問他自己有什麼意思。” 醇王銜命去訪問時,左宗棠正短衣蒲扇,在家納涼。

在親貴中,醇王最看重左宗棠,他亦往往倚恃醇王作擋箭牌。所以接得門上通報,絲毫不敢怠慢,具衣冠、開中門,將貴客迎了進來,要用待親王的禮節參見,讓醇王硬攔住了。 寒暄之際,先問病情。左宗棠便滔滔不絕地,將他頭面浮腫、胸有痞塊這些毛病的由來,從頭談起。醇王一面聽、一面看,心裡在想,能這樣起勁講話,就有病也不重,便等他談得告一段落時,勸他銷假上朝。 “宗棠許國以馳驅,自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以諸葛亮自命,所以自然而然地引用了《出師表》的話,“不過,衰病侵尋,有增無減,釋杖不能疾趨,跪拜不能複起,當差的儀制尚且難得周全,其他還談得到嗎?多承王爺垂愛,一定能體諒七十老翁的苦況。等假滿以後,無論如何要請開缺、開差使。那時要請王爺在慈聖面前,代為陳明苦衷。”

“老年不宜跪拜,上朝是一大苦事,我是知道的。”醇王說道,“朝廷優禮勳臣,廟堂籌劃,倚重老成,只怕慈聖也不肯放你回山。” “是!”左宗棠答道,“雖然開了缺,我暫時仍舊住在京里,以備朝廷顧問。如果明後年托天之福,八方無事,那時再乞骸骨,想來亦萬無不能邀準的道理。” 看他言詞懇切,醇王認為真意已經探明。天氣這麼熱,自己固然不耐久坐,而做主人的衣冠陪客,更覺不忍,便起身告辭。第二天特為進宮請見慈禧太后,將所見所聞,據實面奏。 “左宗棠的意思我懂了,他是想開掉軍機的差使,光是當大學士。”慈禧太后說,“不過,我看他實在不宜於做京官,得找個好地方,讓他去養老。” 左宗棠將要外放,就在這一刻便決定了,但“好地方”卻一時難找。

當劉坤一奉召到京前後,彭玉麟的複奏也到了。 非常出人意外地,彭玉麟的複奏,竟是為劉坤一多所開脫。原奏說“沿江砲台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瞇目,甚或坍毀”並非劉坤一的錯處,錯在兩江軍需總局坐辦趙繼元。 此人是安徽太湖人,同治二年的翰林,”原是正途出身,卻在散館以後,又捐了個道員,分發江蘇。這是有道理的,因為他的妹夫就是李鴻章,這時正署理兩江總督,郎舅無迴避之例,便派了軍需總局的肥差,一直把持到如今,才為彭玉麟不顧一切地“掀”了出來:“兩江軍需總局,原系總督札委局員,會同司道主持。自趙總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館,捐昇道員出身,又係李鴻章之妻兄,賣弄聰明,妄以知兵自許,由是局員營員派往修築者,皆惟趙繼元之言是聽。趙繼元輕前兩江總督李宗羲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視。甚至督臣有要務札飭總局,趙繼元竟敢違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趙繼元更大權獨攬,目空一切。砲台坍塌、守台官屢請查看修補,皆為趙繼元蒙蔽不行。 ”

趙繼元如此頑劣,彭玉麟以巡閱長江水師,整頓江防的職責,曾經插手干預,但並無效果,他在奏摺中說: “臣恐劉坤一為其所誤,力言其人不可用。劉坤一札調出局,改派總理營務,亦可謂優待之矣,而趙繼元敢於公庭大眾向該督臣力爭,仍要幫理局務。本不知兵,亦無遠識,嗜好复深,徒恃勢攬權,妄自尊大,始則自炫其長,後則自護其短,專以節省經費為口實,惑眾聽而阻群言,其意以為夷務有事,不過終歸於和,江防海防,不過粉飾外面,故一切敷衍,不求實際。其實妄費甚多,當用不用。大家皆瞻徇情面,以為局員熟手軍需,營務歸其把持。將來海疆無事,則防務徒屬虛文,一旦有事,急切難需,必至貽誤大計。夫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權,歸於總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見聞,不忍瞻徇緘默,恐終掣實心辦事者之時,而無以儆局員肆妄之心。”

奏摺到達御前,慈禧太后大有警悟,李鴻章的勢力遠達兩江,是她知道的,卻想不到是這樣根深蒂固。上海的製造局、招商局、以及將要開通的上海、天津陸路電報線,都在李鴻章手裡。再加上他有這樣一個至親盤踞在兩江軍需總局,歷任總督都無奈其何,變成南北洋防務,都靠李鴻章一個人,權柄過重,朝廷終有受他挾制的一天,豈不可慮? 因此,她不交軍機議奏,朱筆親批:“趙繼元劣跡昭著,即行革職。”軍機處看到硃批,無不心驚。大家都懂她的意思,這是“殺雞駭猴”,有心給李鴻章一個警告,也是給所有的大臣一個警告:倘或不是勤慎奉公,她用威行法是毫不容情的。 也就因為如此,慈禧太后決不讓劉坤一回任兩江,兩江總督得要派一個不甘於受李鴻章影響的人。 “兩江的情形不大好!”她向恭王說,“用人不能光講才具,操守也要緊,總要破除情面,切實整頓。象盛宣懷當招商局委員,收買洋船,竟敢舞弊,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無怪乎象趙繼元這些人,膽子越來越大了。”

這也是指著李鴻章說的。盛宣懷是李鴻章的親信,他收買旗昌洋行的輪船舞弊,查明屬實,而“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也就是李鴻章。 “彭玉麟是肯破除情面,實心辦事的,不如就讓他在兩江。” “回皇太后的話,”恭王答道,“彭玉麟早有過話,決不肯做督撫。而且他參了劉坤一,又接劉坤一的事,為避嫌疑,更不肯了。以臣的意思,丁寶楨倒合適。” “丁寶楨在四川很順手,一動不如一靜。我看,”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叫左宗棠去吧!” 將左宗棠排出軍機,辦事可得許多方便,恭王表示贊成。不過左宗棠是不是肯去,卻成疑問。所以,恭王特地派一名軍機章京到左宅求見,探問他的意思。 在左宗棠,這是意外之喜,頓時精神一振。他喜歡攬權,更喜歡獨斷獨行。少年時言志,不望拜相入閣,只願出鎮方面,不得已而求其次,寧願做個七品縣官,亦可以一抒抱負。如今既拜相、又出鎮,而且兩江總督必兼南洋大臣,東南防務,要靠自己來經營策劃,大有用武之地。所以對派去的軍機章京,在矜持之中,不免喜形於色,表示一到南洋,江防、海防,只要他一到任,必有辦法。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但卻還不能降旨。因為劉坤一奏對不稱職,他本人鴉片癮大、姬妾又多,也不願到西北苦寒之地,而楊昌濬的資望才具,都不夠總督的格,得要另外物色。 最初想到劉坤一的族叔,雲貴總督劉長佑,他是湘軍宿將,早就當過直隸總督,移鎮西北,倒也人地相當。但因法國正在窺伺越南,西南的防務,亦頗並重要,不宜調動。 挑來挑去挑中了一個湖南人,是浙江巡撫譚鍾麟,他是翁同和的同年,恭王對他特具好感。同治四年,慈禧太后與恭王失和,鬧出絕大風波,恭王幾幾乎連爵位都保不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有言責的人,十九噤若寒蟬,只有譚鍾麟以江南道御史,慷慨陳言,說“廟堂之上,先啟猜疑,根本之地,未能和協,駭中外之視聽,增宵旰之憂勞,大局有關,未敢緘默”,同官感悟,列名合疏的,有四十餘人之多。慈禧太后一看這聲勢,不敢一意孤行,終於恢復了恭王的名位權力。以此淵源,譚鍾麟一直能得到恭王的支持。而且他的官聲不錯,並且當過陝西巡撫,論各方面的考慮,都很合適。唯一不甚妥當的是,他在浙江當杭州知府,署理杭嘉湖道時,楊昌濬當浙江布政使,正是他的頂頭上司,現在楊昌濬是甘肅布政使,變成譚鍾麟的部屬,似乎難堪。但朝廷用人,當然管不到這些細節,也就隨它去了。 譚鍾麟的調督陝甘,是出於張之洞的建議,在“翰林四諫”中,他頗得人緣,所以湖廣總督李瀚章,為了籠絡,特地卑詞厚幣,請他去當湖北通志局的總纂。可是張之洞正在培養資望關係,快到了水到渠成,將要大用的時候,自然不肯應聘,轉薦他的門生樊增祥自代。果然,不久就由於李鴻藻的保薦,放了山西巡撫。翰林當到內閣學士,不是內用為侍郎,便是外放為巡撫,循資遷轉,原無足奇,奇的是張之洞升內閣學士還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有此任命,不能不說是異數。 因此,給他去道賀的人特別多。張之洞興奮得不得了,親擬謝恩折子,得意忘形,自命為“敢忘八表經營”的話,一時傳為口實,而挖苦他最厲害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堂兄張之萬。一天張之萬帶了兩個掛錶,有人便說,表只要準,一個也就夠了。他這樣回答人家:“我帶兩個表不足為奇,舍弟有'八表'之多。” “八表”是八方之極,亦是“天下”的別稱,“八表經營”可以解釋為開國英主力戰定天下。張之洞下筆不檢,用了這句成語,如在雍正、乾隆年間,不丟腦袋也會丟官,但嘉慶以後,文字獄久已不興,而且清流的口氣,向來闊大,所以山西巡撫想經營八表,不過傳作笑談而已。 談笑以外,亦頗有人深為警惕,因為張之洞的被重用,正是慈禧太后重視清流的明證。翰林四諫中,專事彈劾的張佩綸、鄧承修、寶廷、以及後起的盛昱,不在四諫之列,卻與黃體芳齊名,好以詼諧語入奏摺的劉恩溥都在朝中,氣焰更甚,不知他們那一天心血來潮,出手搏擊?因而都不免惴惴不安。 因為如此,便常有些捕風捉影,疑神疑鬼的流言,有人說萬青藜、董恂在位不久了,有人說李鴻藻一係將攻倒王文韶,還有人替新任陝甘總督譚鍾麟擔心,說張佩綸一定饒不過他。 張佩綸曾經彈劾過譚鍾麟,那是四年前的事。光緒三年,山西、河南、陝西大旱,赤地千里,朝廷截留東南漕米一百萬石,賑濟山西與河南,由閻敬銘以侍郎坐鎮山西,督辦賑務。有個縣官侵吞賑米,閻敬銘會同山西巡撫曾國荃,請“王命旗牌”,斬於鬧市,因而經手放賑的,不管是官員還是紳士,沒有人敢於舞弊,山西、河南的災民,受惠的不止其數。 但是,陝西同樣被災,卻獨獨向隅。這年從四月到九月,點雨未下,渭南、渭北,小麥下種的不及二成,百姓已經吃草根樹皮了,但左宗棠西征,還在急如星火地催運軍糧。李鴻章大為不滿,寫信給左宗棠說:“西北連年荒歉。民食猶苦不足,何忍更奪之以充兵餉?萬一如明末釀成流寇之亂,誰屍其咎!” 左宗棠接到這封信,當然很不開心。因此也就討厭有人說陝西大旱,陝西巡撫不敢違逆他的意思,便禁止屬下報災。朝廷查詢,他答奏說是“全省麥田僅有三成未播種者,餘皆連得透雨,一律下種,雖有偏災,不致成巨祲。”這個巡撫就是左宗棠的同鄉譚鍾麟。 陝西的紳士為求自保,約齊了上書巡撫,請求奏報災情,設局派官紳會辦賑物。譚鍾麟置之不理,陝西紳士只好乞援於言路了。 當時陝西人當御史的,一共有五個人,而陝西的紳士,只寫信給其中的四個。這四個人有一個叫餘上華,雖是陝西平利人,祖籍湖北,兩湖一向認同鄉的,所以餘上華跟譚鍾麟套上了交情,平日常有書信往來。這時便跟其餘三個人說:“紳士與巡撫不和,言官又攻巡撫,彼此相仇,吃虧的還是地方。我看先不必出奏,由我來寫封信勸他,如果他肯回心轉意,奏請辦賑,嘉惠地方,我們又何必再作深責?” 大家都覺得他的話入情入理,應是正辦。便同意暫緩彈劾,由余上華寫信給譚鍾麟。那知道餘上華出賣了他的同官,也出賣了他的同鄉,將陝西紳士的原函,寄了給譚鍾麟。 譚鍾麟為了先發製人,連夜拜折,專差送到京里,特參“陝西紳士,把持公事,脅制官吏;移熟作荒,陰圖冒賑。”可惜,晚了一步,已經先有人參了譚鍾麟。 這個人叫梁景先,陝西三原人,官拜浙江道御史,就是陝西紳士致書言路乞援,而獨獨漏了他的那個人。梁景先的科名甚早,是道光二十五年的進士,咸豐十年英法聯軍進京時,他做工部郎中,因為膽小,棄官逃回家鄉。這不是什麼大不了事,但陝西人最講氣節,因此看不起他,後來雖然補了御史,陝西的紳士卻從不跟他打交道。這一次桑梓大事,別人都受託出力,只有他不在其列,心裡非常難過。想想六十多歲的人,就要告退了,這樣不齒於鄉里,將來退歸林下,還有什麼面日自居為縉紳先生?倒不如趁此機會,為桑梓效一番勞,晚節可以蓋過早年的恥辱,豈不是極好的打算? 因此,他深夜草奏,狠狠參了譚鍾麟一本,說他驕蹇暴戾,一條條罪狀列了許多,而且詞氣之間,也隱約談到餘上華跟譚鍾麟勾結,“潛通消息”的情事,同時也參了陝西藩司蔣凝學,衰病不足以勝任其職。 他的奏摺一上,譚鍾麟的折子也到了,陝西的御史預備在京里參他,他遠在西安,怎會知道?見得餘上華“潛通消息”的話,信而有徵。不過由於恭王的從中回護,這兩個折子都留中不發,只用“廷寄”命譚鍾麟“確查具奏”。 消息當然瞞不住的,陝西的京官和地方上的百姓,動了公憤,一方面具呈都察院,請求代奏:“陝西荒旱,巡撫、藩司厭聞災歉”,一方面在西安幾乎發生暴動。譚鍾麟大起恐慌,下令西安鎮總兵、潼關協副將,調兵三千,將巡撫衙門,團團圍住,一打二更,撫署前後戒嚴,斷絕行人,總算地方紳士出面安撫,不曾激成民變。只是蒲城、韓城等處,姦匪乘機作亂,還殺了兩名官兒,派兵剿捕,方能平定。 事情鬧得很大,但朝廷無意嚴格追究責任,所以等譚鍾麟的複奏到京,才有明發上諭,認為譚鍾麟的複奏,“尚無不合”。梁景先所參蔣凝學各節,既無實據,“毋庸置議”。至於陝西的災情,由戶部撥銀五萬兩,交譚鍾麟核實放賑。 看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不想惱了張佩綸,看樣子他內有恭王成全,外有左侯支持,要扳是扳他不倒的,只有給他一個難堪出出氣。 於是他上了一道“疆臣復奏,措詞過當,請旨串飭”的折子。結果發了一道上諭,第一段說: “前因陝西紳士呈訴該省荒旱,巡撫譚鍾麟有辦理未善之處,諭令該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茲據譚鍾麟复陳,辦理一切情形,尚無不合。朝廷知該撫向來認真辦事,特予優容,明降諭旨,責成該撫經理救荒事宜,不以折內語句,苛以相繩。”這一段是為譚鍾麟開脫,也為朝廷本身辯護,救災事大,措詞事小,不加苛責。 第二段入於正文,是這樣措詞: “茲覽張佩綸所奏,'該撫復奏折內,曉曉置辯,語多失當,恐開驕蹇之漸,請予申飭。'嗣後該撫惟當實心任事,恪矢靖共,於一切行政用人,慎益加慎,毋稍逞意氣之偏,轉致有虧職守。” 前後兩段的文氣,似斷還續,雖未明言申飭,其實已作了申飭,但此申飭又很明顯地表示出是苛責。合看全文,給人的觀感,彷彿是弟兄相爭,做哥哥的明明不錯,但父母為了敷衍驕縱的幼子,假意責罵哥哥。清流中人,真的成了“天之驕子”了。 事隔四年,丁憂復起的張佩綸,依然是“天之驕子”,補了翰林院侍講的原職,謝表中比擬為宋哲宗朝,賢後宣仁太后當國,起用賢俊,再度當翰林學士的蘇東坡,儼然以參贊軍國大計的近臣自許。事實上,三年守制,潛心修養,雖然氣概如昔,但已深沉得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一逞意氣,便爾搏擊。所以為譚鍾麟擔心的流言,亦畢竟是流言而已。 ※ ※ ※ 補授兩江總督的上諭,由內閣明發時,左宗棠還在病假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痛彷彿好了一大半,期滿銷假,說“步履雖未能複故,而筋力尚可支持。”折子一遞,當天就由慈禧太后召見。 這次召見,跟以軍機大臣的身分,隨班晉見,大不相同,太監扶掖,溫語慰問,躊躇滿志的左宗棠,亦頗有感激涕零之意,說是過蒙體恤,大出意外,只是衰病之軀,怕難報稱。 慈禧太后放他到兩江,原有像宋朝優遇大臣那樣,“擇一善地”讓他去養老的意思,但這話不宜明說,依然是勉勵倚重的語氣,“說到公事,兩江的繁難,只怕比你現在的職司要多好幾倍。”她說,“我是因為你回來辦事認真,很有威望,不得不借重你去鎮守。到了兩江,你可以用妥當的人,替你分勞。不必事事躬親,年紀大了,總要保重。” 這是不教他多管事,還是含著養老的意味在內,而左宗棠是不服老的,瞿然奏對,大談南洋的防務與“通商事務”。 一講就講了半點鐘。 “你如果不能支持,不妨稍微歇一歇。”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但神態很體恤,“兩江有什麼應興應革的事宜,你跟恭王、軍機慢慢兒談,讓他們替你代奏好了。” 於是左宗棠跪安退出,料理未了事務,打點起程。經手的兩件大事,一是永定河工,完工的要奏請驗收,未完工的仍由王德榜料理。二是安置十二哨親軍,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帶到兩江。剩下的軍械當然移交李鴻章接收,但最新式的六百桿“後膛七響馬槍”,卻送了給神機營,使得醇王喜不可言。 諸事皆畢,左宗棠衣錦回鄉,奉準請假兩月,先回湖南展拜他二十二年未曾祭掃的祖塋。 十一月底船到長沙,新由河南調任湖南巡撫的塗宗瀛,率領通省文武官員,衣冠鼓樂,恭迎爵相,日日開筵唱戲,將他奉如神明。這樣在省城裡住了三天,方溯湘水北上,榮歸湘陰故里。 頭白還鄉,而且拜相封侯,出鎮東南,這是人生得意之秋,但左宗棠的心境,卻大有“近鄉情更怯”的模樣,怯於見一個人:郭嵩燾。 郭嵩燾跟左宗棠應該是生死之交。咸豐十年官文參劾左宗棠,朝命逮捕,將有不測之禍,虧得郭嵩燾從中斡旋解救,左宗棠不但無事,而且因禍得福,由此日漸大用。以前郭左兩家,並且結成兒女姻親。這樣深厚的關係交情,竟至中道不終。同治四年,郭嵩燾署理廣東巡撫,積極清除積弊,整理厘捐,因而與總督瑞麟為了督署劣幕徐灝而意見不和,朝旨交左宗棠查辦。他為了想取得廣東的地盤,充裕他的餉源,居然趁此機會,連上四折,攻掉了郭嵩燾,保薦蔣益灃繼任廣東巡撫。其間曲直是非,外人不盡明了,但左宗棠自己知道,攻郭嵩燾的那些話,如隱隱指他侵吞潮州厘捐之類,都是昧熬良心才下筆的。 在左宗棠,這些英雄欺人的行徑,不一而足,但對他人可以置之度外,對郭嵩燾不能,尤其回到了家鄉更不能。一路上左思右想,唯有“負荊請罪”,才能稍求良心自安,也見得自己的氣度與眾不同。 一大清早,左宗棠便吩咐備轎拜客,陳設在官船上的全副儀仗,執事都搬上了岸,浩浩蕩盪地塞滿了一條長街。八抬大轎到郭家門口停住,左宗棠走下轎來,紅頂子,三眼花翎,朝珠補褂,一應俱全,親自向郭家的門上說明:“來拜你家大爺。” 郭嵩燾早就得到消息,擋駕不見,甚至連大門都不開,門上只是彎著腰說:“家主人說,決不敢當。請侯爺回駕。” “你再進去說,我是來會親戚。務必見一見。” 往返傳話,主人一定不見,客人非見不可,意思極為誠懇。最後是郭嵩燾的姨太太勸她“老爺”,說女兒是他侄媳婦,如果過於不講面子,女兒在左家便難做人。郭嵩燾是怕這個姨太太的,只能萬分委屈地,開門接納。 “老哥,老哥!”左宗棠一進門便連連拱手,進了大廳,便有個戴亮藍頂子的戈什哈,鋪下紅氈條,左宗棠首先跪了下去。 “不敢當,不敢當!”郭嵩燾只好也跪了下來。 兩人對磕過一個頭,左宗棠起身又是長揖:“當年種種無狀,今天實在無話可說,唯有請老哥海涵。”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郭嵩燾餘憾不釋,語氣十分冷漠。 於是左宗棠寒暄著將郭家上下,一一問到,然後談論彼此熟識的親戚故舊,直到中午不走,郭嵩燾只好留他吃飯。 左宗棠頗講究口腹之欲,在前線督師,經常食用的都是曾國藩宴客亦不輕易一用的“海菜”,魚翅、燕窩。這天在郭家,不過一桌臘肉,蒸魚之類的家鄉菜,左宗棠卻吃得津津有味,健啖而且健談,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方罷。冬日天短,告辭的時候,已經太陽下山,炊煙四起了。 這就是左宗棠籠絡人的手段。在他人看來,這麼一位第一號的貴客,在他家作整日盤桓,豈止於蓬蓽生輝,真該家祭陳告,祖宗有德才是。左宗棠就是期待郭嵩燾有此想法,一以消釋仇怨,再則消釋鄉里父老的“誤會”,說起來:“左四老爹跟郭家交情還是厚得很,你看,一會親就是一整天,誰說他們兩家不和?”等到郭嵩燾來回拜時,再款以上賓之禮,更是前嫌盡釋,浮言盡消了。 然而他失望了,郭嵩燾竟不回拜!這無論從那方面來說,都是極其失禮的事,同時也由此失禮,更顯出郭嵩燾跟左宗棠的深仇大恨,到了難以化解的地步。 臘月二十二到了江寧,二十四接事。劉坤一派江寧知府與督標中軍副將,原隸左宗棠部下,有福將之稱的譚碧理,將兩江總督關防、兩淮鹽政印信、欽差通商大臣關防,以及王命旗牌,都送到了行館。封印期內,少動公文,左宗棠有公事交代,都派差官去傳話。 他的差官,大都是勤務兵出身,平時呼來喝去,視如僕役,但一到屬下衙門,身分自然不同。到了江寧藩司那裡,投帖請見。 江寧藩司叫升善,旗下貴族出身,最講究應酬禮節,因為這個名叫孫大年的差官是總督派來,尊上敬下,以平禮相待。原以為孫大年應該懂得藩司綜理一省民政,亦可算方面大員,尊重體制,不敢分庭抗禮,誰知孫大年全不理會,說請“升炕”,居然就在炕床上首坐下,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升善大為不悅,第二天上院參見總督,談完公事,順便就提到孫大年的無禮。 “喔,喔!”左宗棠隨即拉開嗓子喊道:“找孫大年!” “喳!”堂下戈什哈,暴諾如雷。 等把孫大年找來,左宗棠大加申斥:“你們自以為有軍功,在我這裡隨意談笑,倒也罷了,怎麼到藩司大人那裡也是這個樣?藩司是朝廷特簡的大員,不比你們的頂戴,憑我奏報就可以有了!你們太不自量!趕快替藩司大人磕頭賠罪。” “喳!”孫大年果真替升善磕頭。 “請起,請起!”升善倒有些過意不去。 “回頭替藩司大人站班!”左宗棠又說:“不准馬虎。” “喳!” 又談了一會,左宗棠端茶送客。升善走到二門,只見左宗棠左右的十幾名差官替他“站班”,入眼大驚,連孫大年在內,個個紅頂花翎黃馬褂,一齊手扶腰刀,肅然侍立。 細看補子,其中還有繡麒麟的,這是武官一品的服飾,雖說軍功上得來的品級官銜不值錢,但認起真來,到底朝廷的體制有關,升善竟不得不撩袍請安,弄得奇窘無比。 江寧官場有了這樁笑話,左宗棠的聲威益重。但是,在兩江他並不能像在陝甘那樣,想如何便如何。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雖不如前,卻另有製抑左宗棠的手段。左、李對國防的主張,向來不同,左宗棠主塞防,李鴻章主海防。海洋遼闊,不比塞防可以據險而守,所以南北洋必須聯成一氣,這也就是李鴻章插手兩江,能得朝廷默容的道理。如今左宗棠出鎮東南,加以彭玉麟嚴劾趙繼元,是間接對李鴻章深致不滿的表示,如果左、彭聯手,則經營北洋的計劃,將處處遭遇障礙,因而先發製人,策動張佩綸上了一個洋洋四、五千言的奏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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