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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清宮外史上(10-2)

慈禧全傳 高阳 10902 2018-03-14
傍晚一張方子,已宣告不救:“六脈將脫,藥石難下。”具名的御醫先是左院判莊守和,以後又加了個不甚知名的周之楨,而一直很紅的李德立,竟不在其列。 “聽說是前天晚上起的病。”左宗棠問道:“該有初九的方子啊?” “初九的方子沒有發下來。” “爵相,爵相!”又是王文韶來打岔,“找個地方坐一坐,商量大事要緊。” “上南書房坐吧!”寶鋆一面說,一面舉步就走。 南書房近在咫尺,大家一坐下來,先脫帽交給各人的聽差“摘纓子”。接著便各就鄰座的人,探詢儀禮。除了惇王以外,只有大學士全慶和協辦大學士靈桂,在道光二十九年遇到過恭慈皇太后之喪,大致還記得:彌留之際,王公大臣已奉召在壽康宮外守候,聽宮中一亂,隨即進宮踴哭臨。但是,此刻是不是也趕到鐘粹宮去“奔喪”呢?

每個人心裡都有這樣一個疑問,但同時也都為自己作了答复:等一等再看。疑問不只一端:到底什麼病,何以有癲癇痙攣的現象?照方子看,昨日午間,病勢已極危險,何以不通知王公大臣,而且消息不傳?既崩以後,又為何相隔四個時辰才報喪?此外,初九的方子未曾發下,以及如此重症,不僅未傳召已名滿天下的薛福辰、汪守正請脈,甚至一向在御前當差的李德立,亦未與聞,這不都是在情理上怎麼樣也說不通的事嗎? 到底還是寶鋆久在軍機,經得事多,站在中間向四周小聲交談、嗟嘆不絕的部院大臣說道:“趁如今還未成服,有許多公事該當趕辦的要趕辦,該當預備的要預備,請諸公先各回本衙門去交代司官。今天西聖一定會力疾召見軍機,等見了面下來再說。”

於是部院大臣暫時散去,寶鋆與他的同僚回到軍機處去會議,第一件事是即刻派人趕到昌平去通知恭王。恭王福晉上年病故,這時正在昌平下葬。 “真是想不到的事!”寶鋆用一種戒備的神色說道:“這趟辦理大喪,咱們得要處處小心,別弄出意外麻煩來。” 說著就瞟了左宗棠一眼,意思是警告他“多言賈禍”。左宗棠當然明白,他有許多話想說,此時都硬咽了下去,捧著個大肚子坐在一旁是生悶氣的樣子。 “照我看,喪事一定會鋪張,山陵大事,又得幾百萬銀子。”他向軍機大臣戶部尚書景廉說道:“秋坪,你得早早籌措。” “是啊!”景廉搓著手說:“我正在為此犯愁,一下子那裡去弄這筆巨數?” “好在也不是一下子用,只有慢慢兒想法子。”王文韶說:“如今得先拿恭理喪儀的名單擬好,只怕回頭見面,第一件事就是問這個。”

皇太后之喪,恭理喪儀的王公大臣照例派八員,共同擬定的名單是:惇王、恭王、御前大臣貝勒奕勵、額駙景壽、大學士寶鋆、協辦大學士靈桂、禮部尚書恩承,最後一個是漢人,刑部尚書翁同和以師傅的資格,參與大喪。 接下來便得預備大行皇太后的遺詔和皇帝的哀詔。這是南書房翰林的事,寶鋆特地派人將潘祖蔭請了來商量。 “動筆了沒有?”一見面,他就這樣沒頭沒腦地問。 潘祖蔭愣了一下,才能會意,搖搖頭答道:“什麼都不清楚,怎麼動筆?” “這是有套子的,先把一頭一尾預備好,中間敘病情的一段,等見了面,看上頭怎麼吩咐,再補上去,那就快了。” “也只好如此。”潘祖蔭說:“等我回去商量。” 潘祖蔭回到南書房,跟另外兩位翰林:孫詒經和徐郙,檢出舊案,套用例句,分頭起草,也不過剛剛有了初稿,軍機處已派了章京來催,於是匆匆謄清,帶回去交給寶鋆,天色已經大明了。

“真沒有想到!”容顏憔悴非常,但隱隱躍現著異樣興奮之色的慈禧太后,用嘶啞而緩慢的聲音說:“初起不過痰症,說不好就不好,簡直就措手不及。唉,”她嘆口氣擦一擦眼淚,“我們姊妹二十年辛苦,說是快苦出了頭,可以過幾年安閒日子,那知道她倒先走了。” 皇太后傷心,臣下亦無不垂淚,“請皇太后節哀。”寶鋆答奏:“如今教導皇上的千鈞重擔,只靠皇太后了,千萬不能過於傷心,有礙聖體。” “我也實在支持不住了,大事要你們盡心,這是'她'最後一件事,該花的一定要花,不能省!” “是!”寶鋆將捏在手裡的,恭理喪儀大臣的名單遞了上去。 “你們八個,照例穿孝百日,醇王呢?”慈禧看著名單說:

'我的意思,他也該穿一百天的孝。 ” “這可以另頒懿旨。” 慈禧太后點點頭:“'明發'預備了沒有?” “還差敘病情的一段。” “就這樣說好了:初九,偶爾小病,皇帝還侍疾問安,不想第二天病勢突然變重,延到戌時,神就散了!” 寶鋆答應著,將遺詔的底稿交了給景廉,就在養心殿廊上改稿,一共五六句話,片刻立就,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細,一行一行,指著念,念到“予向以儉約樸素為宮坤先,一切典禮,務卹物力”,抬起頭來說:“不必這麼說法。典禮到底是典禮,儀制有關,不能馬虎。” 寶鋆遵奉懿旨,就站在御案旁邊,親自動手修改,改為“一切事關典禮,固不容矯從抑損,至於飾終儀物,有所稍從儉約者,務卹物力。”慈禧太后才算滿意。

“恭王呢?得派人去追他回來。” “是。”寶鋆答道:“已經派專差通知,昌平離京城九十里路,趕回來也快。” 這樣的大事,恭王自然兼程趕路,帶著他的兩個兒子貝勒載澂和載瀅很快地回到了京城。 一到京直接進宮,入隆宗門到軍機處,寶鋆、景廉、王文韶都在守候。白袍白靴、一片縞素,恭王見此景象,悲從中來,頓足大哭,哽噎難言。 二十年間,四逢大喪,那一次都沒有這一次哭得傷心。寶鋆等人,一齊相勸。旗人家的規矩重,澂瀅兩貝勒雙雙跪下,連聲喊著:“阿瑪,阿瑪!”好不容易才將恭王勸得住了眼淚。 “到底怎麼回事?簡直不能教人相信。拿,拿方子來看!” 看恭王如此激動,寶鋆深為不安,趕緊將他一拉,拉到隔室,在最裡面的角落坐下,沉著臉輕聲警告:“六爺,你可千萬沉住氣!明朝萬曆以後,宮闈何以多事?還不都是大家起哄鬧出來的嗎?”

“什麼?”恭王將雙眼睜得好大,“你說,你說,怎麼回事!” 寶鋆跟恭王無所不談,也無所顧忌,當時便將慈安太后暴崩的經過——大部分是傳聞,細細說了給恭王聽,直到小殮以後,他才得親眼目睹。 “大概八點鐘,裡頭傳話:五爺、七爺、五房裡的兩位,”寶鋆指的是“老五太爺”的兩個兒子,襲惠王的奕詳和鎮國公奕謨,“御前、軍機、毓慶宮、南書房、內務府,一共二十多個人'哭臨'。到了鐘粹宮請旨:進不進殿?教進去,就進去了。'大行'已經小殮,可沒有見恩燾。” 恩燾是慈安太后的內侄,上年八月裡才承襲的“承恩公”。照多少年傳下來的規矩,后妃一死,先傳娘家親屬進宮瞻視,方始小殮,如今說恩燾不在場,便有疑問,恭王便說:

“你們瞻仰了遺體沒有?” “瞻仰了。'西邊'特為叫太監揭開覆面的白絹,看上去倒是面目如生。” “那當然看不出什麼!整一夜的工夫,還不都料理得乾乾淨淨?”恭王想了想問:“到底是怎麼得的病呢?” 寶鋆向窗下左右一望,壓低了聲音說:“據說是長春宮的一盤克食上的毛病!” 恭王色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好半天才問了句: “那又是為了什麼?” “有個消息,”寶鋆的聲音越低,“不多幾天以前,'東邊'到了長春宮,太監宮女都給攆了開去,兩人聊了好半天。到臨了,'東邊'取出一張紙來,在蠟燭火上燒掉了。打那一天起,'西邊'就像上了心事,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弄到頭來,出了這麼一件大事!”

“氣數!唉!”恭王黯然長嘆,“以後辦事更難了。” “也別想得那麼多,先得讓眼前這一段,安安穩穩過去了再說。六爺,我再說一句:你可千萬沉著!'遞牌子'吧,先請了安再說。” “難!”恭王搖搖頭,“'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外頭不知道會有些什麼離奇古怪的流言?也難怪,”他又自語似地說: “本來就是件離奇古怪的事嘛!” 六天以後,慈寧宮出了件離奇古怪的事。 慈寧宮是大行皇太后金匱安奉之地。一日三次上祭,喇嘛唪經,皇帝奠酒,由恭理喪儀大臣輪班照料。這天午奠,是惇王、恭王、寶鋆和翁同和在場,當然也還有“內廷行走”的官員在當差。 不管是多大的官兒,在慈寧宮這樣尊嚴的地方,當著“禮絕百僚”的親王的面,都是哈腰垂手、必恭必敬的樣子,卻獨有一名年輕官員背著手,仰著頭,隨意散步似的,踏上慈寧宮的台階,見到的人,無不詫異,亦無不厭惡。

“站住!”恭王喝問:“你是什麼人?” 那人略微停了一下,看一看恭王,扭過頭去不理,依然負手閒行,顧盼自如。 “問你話!”恭王的聲音提高了,“你是那個衙門的?” 問到他的衙門,他越發神氣了,斜睨著恭王,矜持地微露笑意,意思彷彿在說:你也配問我的衙門? 恭王大怒,“混帳東西!”他戟指罵道:“替我滾下去!” 這一下,那人才有些著慌,站住腳一望,發覺有五六條漢子,恭王的護衛來攆,急忙三腳兩步下了台階,往慈寧宮邊門直奔。 “去查!是什麼人,這麼荒唐!” 等查了回來,才知道問到他的衙門,為何那樣得意?他的衙門最清貴:翰林院。他自己就是翰林,翰林院編修唐景崶。 “還是翰林?真正豈有此理!”恭王問道,“那位知道這個人?” 翁同和知有其人,但不甚了解他的家世,便答了句:“佩公知道,唐景是佩公的門生。” 於是將在殿內察看祭品的寶鋆找了來問,才知道唐家三兄弟,廣西灌陽人,都是翰林出身。老大叫唐景崧,咸豐十一年的解元,同治四年點了庶吉士,那一科會試,寶鋆是副考官。光緒三年會試,寶鋆則是正考官,唐景崶就中在這一科。還有個老二叫唐景崇,則是同治十年的翰林。 “荒謬絕倫,非嚴參不可!”恭王即時找禮部的司官,吩咐具折參奏。 寶鋆不響,出了這樣荒唐的門生,自覺老臉無光,不便替唐景崶講話。其餘的人,事不干己,又逢恭王盛怒,當然亦不會為唐景崶講好話。 但翰林院的人,卻不是這麼想法,尤其是最好出風頭的張之洞,邀了脾氣很戇直的詹事府少詹事朱逌然,守在慈寧宮門口,等翁同和散出來,拉到一旁,大辦交涉。 “此人何罪?”張之洞說,“他如果不來行禮,又如之奈何?而況慈寧宮的中門還未開,不算行禮的時候,就沒有失儀的罪過可言。老世叔,你得主持公道。” “是不是因為他冒犯了恭王?”朱逌然接口說道:“大家都是縞素,沒有朝珠補褂寶石頂,可以識別。豈不聞不知者不罪?” 翁同和知道這件事很麻煩。恭王也有禮賢下士的名聲,這十幾年來,經過許多大風大浪,磨得火氣已平,難得有疾言厲色,而這一天盛怒不息,是動了真氣,只怕很難有人能將它壓了下去。 不過,從沈桂芬一死,他隱然以繼承衣缽,為南派魁首自命。事實上王文韶雖在樞廷,並不為士林所重,環顧朝班,能與李鴻藻成南北對峙之局,相與周旋的,亦確有捨我其誰之感。因此,他不能率直拒絕。 他並不喜歡張之洞,覺得他沽名釣譽,外清流而內熱衷,亦可以說是外風雅而內庸俗。當然,這也因為張之洞是李鴻藻一系的第一大將,天生敵對的緣故。但唯其如此,他反不能不接受張之洞的要求,因為這是表現“宰相度量”的一個機會。 “我知道了。”他沒有把握,所以語言很淡,“我盡力就是。” 翁同和確是盡了力,先向惇王進言,說是公論不以唐景崶為失儀,新進不知宮內規矩,而且服飾上分辨不出尊卑,亦不是敢有意藐視親王,可否免參? “很難。”惇王大搖其頭,“我也跟我們老六說過,不必多事。不過他有他的看法,認為非嚴參不可。” “喔,”翁同和問道:“六爺的看法如何?” “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外面謠言一定很多。他認為姓唐的決不是無意,而是有意想闖進去看看。其實,這會兒還看得到什麼?不過姓唐的其心可誅而已。” “其心可誅”四個字,最難辯解。翁同和便換了個說法: “唯其有謠言,不宜橫生枝節,反引起格外的猜疑。” “不然。唯其有謠言,不能不嚴參,好讓大家知道顧忌。” 這是殺雞駭猴的手法。有此作用,更難挽回,但當然不能就此罷手,“不知道六爺以何名義奏劾?”他問。 “這還沒有定。也許是他一個人出面,也許恭理喪儀八個人合詞具奏,回頭還得商量。” “合詞具奏,未免太重視其事了。”翁同和說,“能免還是免了吧。五爺一言九鼎,總要仰仗大力斡旋。” “回頭再說好了。” 到了四點鐘,該是申祭的時候,寶鋆和李鴻藻從軍機處相偕而來,一見翁同和,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這就是說,恭王執意要參。翁同和心想,連李鴻藻都無法回護,自己盡了這番心力,也可告無罪了。但反過來看,正因為李鴻藻無能為力,自己就更不應該放手,倒要讓那班後進看看,誰是愛士重士,肯替他們說話的? 因此,他便很注意劾奏的“折底”。底稿是禮部的司官所擬,送到恭王面前,他略看一看,便伸手要筆。 一見這動作,翁同和趕緊走了過去。只見恭王將事由上“誤上慈寧宮台階”的“誤”字圈掉,奮筆改了一個“擅”字。 這一字的出入甚大,翁同和便勸說:“六爺,是擅是誤? 請再斟酌。 ” 恭王怫然擱筆,“你當時不也在場?”他帶著責問的盛氣: “如果不是擅上,何以那樣子目空一切?” “他散館不久,不大懂規矩。” “翰林是讀書人,讀書人不懂規矩,什麼人才懂規矩?” 說完,恭王重新拾起筆來修改折底,不理人了。翁同和碰了個釘子,自覺難堪。但維護後輩的本心,也就在碰這個釘子之中,表露無遺,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這個釘子碰得也還值得。 結果,劾奏唐景崶是由恭王單獨出面,照例發交吏部議奏。這個罪名可大可小,看人而定,翰林、御史總比較佔便宜,同時也顧忌著清流會抱不平,惹出麻煩,所以定了“罰停差使九個月”的處分,因為是“私罪”,不准抵銷。翰林全靠各種“考差”滋潤,唐景崶在這一年內,就不用想派到任何差使,是比罰薪稍重的懲罰。 回到家,翁同和想想自己所碰的那個釘子,究竟不大舒服。以尚書之貴,師傅之尊,竟連一個字的主都做不動,傳出去畢竟不好聽。他也到底還有些讀書人的脾氣,想到“立朝有聲”這句話,頗為懊悔,覺得當時應該據理力爭才是。 因此,在內閣議大行皇太后尊諡的時候,他侃侃而談,顯得很有風骨。清朝儀制,皇太后的尊諡是十二個字,開頭用“孝”,頭一個字用“孝”,第十個字用“天”,最後一個字用“聖”是一成不變的。其餘九個字中,在原有的徽號中保留四個,新擬的只有五個字,而以第二個最重要,內閣擬了兩個字:欽、肅。 翁同和一看便搖頭,大聲說道:“'貞'字是始封嘉名,'安'字是二十年徽號,這兩個字不可以改。” 大行皇太后最初封為貞嬪,這就是所謂“始封嘉名”。翁同龢的意思,要用“孝貞”,而在以下的十個字中,還要保留穆宗最初所上徽號“慈安”的“安”字。但是內閣所擬的“欽”字,是有來頭的。 “'欽'字是恭王定的。”寶鋆說道,“還是用'欽'字吧?” 這給了翁同和一個“立朝有聲”的機會,“這豈是親王所應該主議的?”他理直氣壯地說。 擬諡是大學士之事。翁同和的話,使得寶鋆語塞。於是東閣大學士左宗棠,體仁閣大學士全慶,協辦大學士靈桂和武英殿大學士寶鋆重新聚議。寶鋆仍舊要用“欽”字,卻沒有人附議,因為翁同和的話,是尊重大學士的職權,旁人尚且如此,自己豈可不尊不重? 就這相持不下之際,潘祖蔭起而聲援:“貞者正也!當時就含有正位中宮之意。而且是文宗所命,決不可更改。” “說得有理。”左宗棠大為讚賞,“該用'貞'字。” 內閣五相,以文華跟大學士李鴻章為首,他不在京里,便數左宗棠的資格最深,因此,他說“有理”便有理,決定開頭四字用“孝貞慈安”。中間四個字又是翁同和的意見,說慈禧太后的徽號中亦有“端康昭莊”的定樣,應該避免,建議用“裕慶和敬”,最後四個字則用“儀天佑聖”。大家同聲稱善,定議具奏。 唯一不以為然的是寶鋆,深深感到左宗棠對他是威脅。在軍機處,左宗棠好發高論,話不投機,在內閣又壓在他上面,而親藩朝士,總以為左宗棠有大勳勞,將他捧得高高地,這更使寶鋆心裡不舒服,覺得非將他排擠掉不可。 “左季高虛名盜世,肚子裡一團茅草。”他對翁同和說,“我真懊悔做錯了一件事。” “怎麼?” “當初不該做那首詩送他。”寶鋆說道:“將來我印詩集,一定要拿那首詩刪掉。” 翁同和不作聲。在他看,左宗棠誠然名實不甚相符,而寶鋆也實在不能令人佩服。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如局外靜觀為妙。 ※ ※ ※ 慈禧太后雖在病中,思慮依然十分細密。中俄交涉告一段落,西北、東北,一時可保無事,她決意籌劃海防,特召李鴻章進京陛見,決定調貴州巡撫岑毓英為福建巡撫,派左宗棠幕府中最見信任的劉璈為台灣道,整頓台灣防務。同時電知駐德國使臣李鳳苞,在原已訂造的鐵甲艦“定遠”號以外,再加訂一艘,取名“鎮遠”。此外決定了禁煙的政策,這是左宗棠所堅持的主張,李鴻章亦很贊成,因為“寓禁於徵”,要求英國公使威妥瑪增加“洋藥”稅捐,可以充裕海防經費。 就在這洋務上積漸開展之際,慈禧太后的病勢,日有起色,過了端午,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好。軍機奏事,本來多用簡單的“奏片”,此時又恢復召見,不過還不能每天見面而已。 人事如此,而天象仍然示警。六月初一夜裡,發現彗星出現在西北,這是人人厭惡的“掃帚星”,而且連朝不絕,初二、初三繼續出現以後,到了六月十二又見,因此震動朝廷。 於是欽天監這個冷衙門,突然“熱”了起來,根據星變佔驗,參以史書,說是“主女主出政令”。 欽天監是惇王所管,一聽這話,大為皺眉,慈禧太后剛獨專垂簾的時候,說“女主出政令”,不就等於說是“掃帚星主國政”? “《宋史·天文志》是這麼說,有書可查的。而且宋朝多賢後,'女主出政令',並非壞事。” 這話也有理。惇王做事,不喜深思,便點點頭說:“出奏。” 奏摺一上,有人知道其事的,惴惴然為惇王及欽天監的官員捏著一把汗,怕觸犯忌諱,惹得慈禧太后震怒,降旨申斥,甚或治罪。 誰知不然。慈禧太后認為話說得不錯,現在確是“女主出政令”。在她看來,自己的當權,既然上應天象,就正可以居之不疑。反倒是欽天監的官員,越想越不妥,重新深究,上奏更正錯誤:“彗星出六甲、入紫微、主水、主刀兵”,並非主“女主出政令”。 不論如何,星變總是天象示警,君臣皆當誠意修省,感格天和。於是“翰林四諫”之一的詹事府左庶子陳寶琛,上奏以“星變陳言,請斥退大員”,首攻寶鋆,次攻吏部尚書萬青藜,再加上一個左副都御史程祖誥。 由於上年太監與護軍在午門毆鬥那一案,慈禧太后對陳寶琛、張之洞是刮目相看的,張之洞新近放了內閣學士,已是二品大員。陳寶琛雖未升官,但他的奏摺,慈禧太后是一定看完的,認為說得很懇切,所以第二天召見軍機,當面將折子交給恭王,首先就指示:程祖誥應該開缺。 這就是表明了他重視原折之意。既然程祖誥開缺,則以彼例此,足見陳寶琛所彈劾的人,都不稱職,萬青藜和寶鋆亦應該“斥退”。恭王自然覺得為難,因為寶鋆是他所必須回護的。 想了一下,他從萬青藜說起:“萬青藜效力有年,調任吏部以後,公事亦無貽誤。不過年紀大了,精力不濟是有的。” “這還在其次。”慈禧太后說,“這幾年參萬青藜的人很不少,尤其是翰林居多。他這個樣子'掌院',只怕沒有什麼人聽他的。” “是。”恭王趁機說道:“臣的意思,開去'翰林院掌院' 的差使好了。 ”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勉強同意,為萬青藜保留了吏部尚書的本缺。 這就要談到寶鋆了。他疑心陳寶琛是受了李鴻藻的指使,想結納左宗棠,將他排出軍機,因而不等恭王開口,先就自己乞退。但卻有一套意在言外的措詞。 “奴才的精力也不濟了,常時奏對,腰腳不便,起跪都不俐落。”這是暗指著左宗棠而言,他自己起跪俐落得很,“奴才蒙皇太后、先帝、皇上的恩典,管了十幾年的錢,幾次大征伐的軍費,又有幾次大典的花銷,左支右絀,處處作難。這些苦衷,皇太后聖明,無不洞鑑。只是外面人不原諒,常常出些好大喜功的花樣,奴才既然替朝廷管著荷包,不能不看緊點兒。因此得罪了好些人,奴才自己亦覺得才具平常,難勝煩劇。求皇太后、皇上的恩典,開去一切差缺,容奴才偷閒幾時。” 這後半段話也是指著左宗棠說的。慈禧太后一听就有數了,寶鋆是跟左宗棠不和。但是,她不相信陳寶琛是為了左宗棠劾奏寶鋆,所以一開口就說:“國事艱難,總要和衷共濟才好。” “是!”寶鋆答應著。 “陳寶琛的話,很切實,說得稍微過分的地方,也是有的。”慈禧太后對恭王說道:“你們擬旨,總要拿人家一片求好的心敘進去,不能擋住了言路。” 這就是說,寶鋆是沒事了,但並不是說他沒有錯處。原折一共奏劾了三個人,一個落職、一個免了一項差使、再加上一番責備寶鋆的話,對陳寶琛的面子也很可以敷衍了。 於是,恭王答道:“寶鋆在軍機多年,沒有什麼過失,陳寶琛說他'畏難巧卸、瞻徇情面',亦不能確有所指。不過既然言路上有這樣子的批評,總是寶鋆還有不能跟人和衷共濟的地方,才惹起閒言閒語。今後,寶鋆總要格外盡心才是。” “不錯。就照你這意思擬旨好了。”慈禧太后又說,“寶鋆精神還很好,還很可以好好當幾年差。” “是!”寶鋆這一聲答應得很響亮,顯得衷氣十足。 一場宦海風波,在寶鋆來說算是過去了。但他不能心平氣和地照上諭所說的“恪矢公忠,和衷共濟”,為了報復,指使一名叫文碩的內閣侍讀學士,翻出一件老案來參劾左宗棠和楊岳斌。 這件案子起於一個月前,湖南巡撫有個奏摺,抄附了前任陝甘總督楊岳斌的一通咨文,是為了他初督陝甘,剿辦回亂時,曾經委了一個道員王夢熊,就地勸捐,接濟軍糧,照例應該獎勵,但迄今十餘年未辦,請由現任陝甘總督,查案給獎。 就表面看,其事甚小,軍機奉旨:“著湖南巡撫諮行陝甘總督查明辦理。”案子便算了結。而文碩卻以此為由,大做文章,說王夢熊當初勸捐未曾核獎,是因為左宗棠與楊岳斌不和,接任陝甘總督以後,有意積壓。本來是件沒有什麼多大議論可發的事,而有意苛責,加以文字拖沓,竟有三千字之多。最後為了表示無所偏袒,特意指責楊岳斌以卸任總督為湖南巡撫的部民,有所陳訴,當用呈文而不該用諮,請一併“量予示懲”。 奏摺送到慈禧太后那裡,一看有“已革道員王夢熊”的字樣,便覺得不該給獎,再看下去,越覺厭惡,便丟在一邊,而心裡疑惑,不知道文碩何以要上這個折子?是不是跟左宗棠有什麼嫌隙,還是出於什麼人的授意。於是第二天召見軍機,她先問恭王:“內閣侍讀學士文碩,這個人怎麼樣?” 恭王連這個名字都還是第一次聽到,便老實答道:“臣不知道這個人,等查明了回奏。” 慈禧太后看著寶鋆和景廉問道:“你們倆,知道不?” 景廉是知道的,但慈禧太后問到此人,其意何在,茫然莫測,不敢造次,好在班次在後,不妨等寶鋆回答。 寶鋆不能不回答,“文碩是正紅旗,進士出身。”他說,“平日有痰疾。” “他是那一科的?” “同治四年乙丑科。” “那一年會試,”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問道:“彷彿記得你也入闈了?” “是!”寶鋆答道:“臣跟賈禎、譚廷襄、桑春榮一起賞的考差。” “他上了個折子。”慈禧太后這才將文碩的折子交下來:“嚕哩嚕囌幾千字,我沒工夫看它!雞子兒裡挑骨頭,幹麼呀? 你們看看,該怎麼駁? ” 原折甚長,只好帶回軍機處去看。左宗棠一看就生氣了,他正在發風疹,一面搔爬不停,一面便大罵王夢熊。 “這一案跟我毫無關聯。”他大聲說道:“王夢熊什麼東西,假公濟私,捐款都入了荷包。只有楊厚庵這種老實人才會重用他。陝甘我跟楊厚庵不是前後任,中間還隔著一個穆圖善,王夢熊貪污有據,革職查辦是在穆任,我接事以後,自然照規矩辦。王夢熊不敢到案,逃匿無踪,案不能結,何來核獎?王夢熊這兩年一再呈控,都察院已經駁回,聽說王夢熊已經逃回湖南,應該降旨,責成湖南巡撫衙門,逮捕歸案,切切實實查明究竟。”說到這裡,他收不住口,又溜到題外了,“文碩雖有痰疾,這個折子倒不能看作痰迷心竅,一定受了什麼人指使。請王爺徹查。” 若說有人指使,自是寶鋆。左宗棠的弦外之音,恭王自然明白,便搖搖手說:“算了,算了!十幾年的老案,還翻它幹什麼?駁了就算了。” 接著恭王派蘇拉找了“達拉密”來,口授大意,寫出來看是這樣駁复: “據內閣侍讀學士文碩奏:此案懸擱多年,左宗棠在任日久,有意積壓,請量予懲治等語。查各省督撫辦理事件,原應隨時速結;然其間遲延時日,未經辦結者,亦所時有。文碩所稱左宗棠因與楊岳斌各持門戶之見,有意積壓,回護彌縫;並楊岳斌系在籍紳士,應呈明湖南巡撫,不宜率用咨文,均屬任意吹求,措詞失當,所奏著毋庸議。” 這樣駁复,左宗棠還不滿意,認為文碩應受申斥。李鴻藻便勸他,說是朝廷廣開言路,所奏即有失當,不宜輕言斥責。左宗棠才怏怏不語。 回家以後,還不肯罷休,派人去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文碩是受了王夢熊的賄,有意想藉此因由翻案卸罪。而文碩敢於出此,一半也是因為有寶鋆在替他撐腰。 “不能乾了!”他跟他左右說:“寶佩蘅蓄意排擠,我不能受他這種窩囊氣。告病!” 左右苦苦相勸,左宗棠執意不聽,而且也真的氣病了,風疹大發以外,頭面手足浮腫,加以天氣炎熱,中了暑氣,胸膈不舒,頭暈耳聾,只好上奏請假,奉旨賞假十日。 慈禧太后卻正好相反,病體痊癒,可以報“大安”了。 “報大安”即表示已無可為天下之慮,一切因慈禧太后染恙而減少的儀制典禮及日常辦事規制,恢復如常。這是社稷蒼生之福,也是請脈醫士的非凡大功,所以論功行賞,有一道恩詔。為首的是薛福辰,道員的本缺,遇缺即補,並賞加布政使銜,只要過一過班,就可外放為監司大員。其次是汪守正,他本是州縣班子,升為知府,並賞加三品職的鹽運使銜,仕途騰踔,何止“連升三級”?再下來是為孝貞慈安太后“送終”的莊守和,原來摘去的頂戴和花銜賞還,並由右院判調補左院判,成了太醫院第一號人物。 李德立已經告病休致,恩典給了他的兒子兵部主事李廷瑞,超擢為郎中。此外,首先建議徵醫的內閣學士寶廷,薦醫的督撫李瀚章、曾國荃等,以及逐日帶醫請脈的總管內務府大臣,都交部從優議敘。 其中特蒙異數的是薛福辰和汪守正。慈禧太后特賜貂裘、紫蟒袍、玉帶鉤、奇南香手串等等珍物,派太監齎送到家,薛福辰擺香案跪接。一家大小,無不感激天恩,但他本人卻別有難以言說的抑鬱,滿腹經綸,未展抱負,只不過偶爾學醫,竟成富貴的由來,自覺委屈。 慈禧太后卻理會不到他的心境,另有打算,傳旨在長春宮體元殿賜宴,派總管內務府大臣作陪,宴前單獨召見,親表謝意。 “薛先生,”慈禧太后從服他的藥見效以後,就改用這個稱呼,“吏部題奏,廣東有個雷瓊道的缺,先把你補上。” 雷州、瓊州在廣東極南,炎方瘴癘之地,在宋朝充軍到那裡,就跟清朝充軍到寧古塔、黑龍江那些地方一樣。現在情形雖大不相同,卻也不算好缺,只是無論如何是個可以做一番事業的地方官,所以薛福辰頓覺愁懷一去,磕頭謝恩。 “起來,起來!”慈禧太后用安慰他的語氣說:“你別嫌委屈!好在你不用到任,過些日子,看近處有什麼好缺,我再替你調補。我的意思要留你在京里,不過不能替你補京官,你懂我的意思嗎?” 薛福辰當然懂,京官清苦,不比外官由地方供養,來得舒服。這是慈禧太后特加體恤,他當然要知情,便又磕一個頭說:“皇太后恩出格外,臣粉身碎骨,難以圖報。” “你別這麼說。我這場大病,九死一生,多虧得你。”慈禧太后又說:“你看如今的局面,如果我起不來,不能辦事,不知會糟成什麼樣子?你的功在天下,就多得朝廷一點兒恩典,我想大家亦沒有話說。”她的精神很好,所以接下來又談汪守正的事,“汪守正補了揚州府,這倒是個好缺,不過,我也不能叫他到任。我的體子只有你跟汪守正最清楚,吃你們的藥對勁,萬一有個什麼的,總要找你們方便才好。汪守正,我也想給他在近處找個缺,保定都還遠了,將來看看天津府怎麼樣?” 薛福辰不便置詞,只答應得一聲:“是。” “你弟兄幾個?” “臣弟兄三個。”薛福辰答道:“臣居長。” “薛福成是你的弟弟嗎?” “是。” “在那裡做官?” “臣弟福成,以前在曾文正幕府,此刻在督臣李鴻章幕府,以勞績軍功,保到道員,尚未補缺。”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記在心裡了,“你還有一個弟弟叫什麼名字?” “叫福保。一直在督臣丁寶楨幕府。” “丁寶楨能用你們弟兄兩個,可見得是識人好歹的。”慈禧太后說:“你去吃飯吧!有好吃吃不了的,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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