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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清宮外史上(9-2)

慈禧全傳 高阳 13834 2018-03-14
“回大人的話,實在不是無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複生,看這罪犯,是一小孩,不像殺人越貨的強盜,還請大人重新審問。”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氣得說不出話的神情,胸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靜地問道:“陸大令,我倒要請教,你究竟要幹什麼?” “只為了事有可疑,請大人明斷。”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屬的重賄,有意找個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陸惺駭然,而且也氣惱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靜氣分辯,“大人這話從何而來,竊所不喻。”他說,“我到省不久,胡體安一案還未聽說過,直到奉委監斬,今天一早提堂驗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什麼樣子。大人如何這樣子猜測?”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為太離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舉人,想來筆下有自知之明,春闈無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語能夠讓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該小心謹慎,好好當差。這樣子胡鬧,你是自毀前程。”

說著端一端茶碗,廊下聽差,隨即高喊:“送客!”麟椿卻連最起碼的,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態都沒有,站起身來就轉入屏風後面了。 “大人、大人!” 陸惺還想追進去,卻讓聽差擋住了,“陸大老爺,”那聽差提醒他說:“官場的規矩要緊。” 陸惺無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門,全副“出紅差”的“導子”都擺在衙前,惹了無數老百姓圍觀。聽騾車中卻無聲息,陸惺便問:“犯人怎麼樣?”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陸惺異常吃力地說:“那就上刑場!” 到了刑場,地保已經設下公案。陸惺下轎升座,眼看差役將“胡體安”從騾車裡弄了出來,軟不郎當地癱成一團,好不容易將他扶得跪倒,突然間,犯人又喊出一聲來:“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過去,此時好一陣播弄,加以冷風一吹,回過氣來,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撐持,喊出這一聲,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詫異,四周頓見騷動。 “冤枉啊!”王樹汶厲聲極喊,“我那裡是胡體安?他們答應我沒有死罪的,怎麼又要我的命?” 執役的差人,一擁而上,有人踢他有人罵,有人還想去掩他的嘴,卻都讓陸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聲吩咐:“將犯人帶上來。” 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裡擠,那些差役個個變色,怕因此激出民變,於是有個花白鬍子的刑房書辦,趕緊上前向陸惺關照:“大老爺,莫在這裡審!” 陸惺被提醒了,他是極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監斬官,遇到這樣的事,唯有停刑請示,倘或擅自審問,便是推翻定讞,也就等於違旨,這罪名決不會輕,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書辦答道:“言之有理。將犯人押回去再說!”

押到那裡?陸惺是候補知縣,並無衙門,如果是尋常犯人,可以寄押首縣,這一案奇峰突起,詭譎之至,首縣怕事,必不肯代為寄押。臬司衙門則更不必談,因此,當刑房書辦問到這一層時,陸惺不由得發楞。 然而人群洶湧,雖不敢大聲喧嚷,卻是議論紛紛,有如鼎沸之勢,再有好看熱鬧的,拚命從人群後面向前擠,刑場的圈子越縮越小,再下去就會維持不住秩序。那白鬍子的刑房書辦,見此光景,不能不越權作緊急措施了。 “奉監斬官諭,”他拉開一條極蒼勁的嗓子喊道:“正法盜犯,臨刑鳴冤,帶到巡撫衙們,秉公處斷。” 巡撫是一省最高長官,而塗宗瀛到底是經曾國藩陶冶過的,且也講講理學,所以雖有嗜財之名,卻不敢公然貪墨,只拿自己所刻印的書,諸如《太極圖說》之類,向屬下推銷。比起李瀚章、李鴻章兄弟的操守,已算甚賢。在河南的官聲還不錯,加以有“秉公處斷”這句話,心懷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氣平了下去,讓陸惺安然將王樹汶帶了走。

當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著,跟到巡撫衙門,撫標中軍已經得報,深怕百姓聚眾滋事,趕緊調派得力親軍,掮著洋槍,在東西轅門列隊警戒,同時弄了幾塊“高腳牌”,大書“撫署重地,閒人免進”,叫人抗在肩上,巡行轅門之外,阻攔百姓前進。 陸惺當然也下了轎,帶著犯人,步入轅門。一見撫標中軍,三品參將,站在照牆下面,趕緊趨前幾步,請個安說:“大人,我奉命監斬,出了奇事,請大人代禀撫台,我要求見。” “不敢當,”撫標中軍還了個軍禮,“陸大老爺怎麼弄了這麼多老百姓來,鬧出亂子,這責任恐怕老兄擔不起噢!” 一聽這話,大有責備之意,陸惺趕緊答道:“事出無奈,請大人鼎力維持。百姓無非關切犯人的冤抑,只要撫台下令,秉公重審,百姓決不敢胡亂鬧事。”

“話是這麼說。百姓一聚集了起來,就難解散了,更怕內有奸人搗亂。陸大老爺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閒話少說,你趕緊自己去禀見撫台,我在這裡彈壓。” “是,是!”陸惺大踏步進了衙門,遞上手本,門上也知道事態嚴重,不敢刁難,只是決沒有好臉嘴給他看。冷冷地說一句:“到官廳裡候著!” 等候不到十分鐘,門上來傳話:撫台在花廳接見。到得花廳,塗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見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麼多事!搞出這麼個花樣來?” “卑職該死!”陸惺賭氣,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只為卑職讀過兩句書,良心未泯,該死,該死!” 塗宗瀛倒覺歉然,連忙搖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請進來談!” 陸惺也覺得自己這種負氣的姿態,相當惡劣,因而進了花廳,改容謝罪,然後細談案情經過。

塗宗瀛雖講理學,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說,所以一面聽,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認為騾子無端闖入城隍廟,其中大有道理。看起來犯人確負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這時候,署理臬司麟椿,趕到了巡撫衙門,不待通報,徑自來到花廳,怒氣沖沖地指著陸惺嚷道:“請大人當機立斷,不嚴劾此人,這一案不能了。” 塗宗瀛賦性平和,“老兄莫動肝火。”他勸慰說:“鬱怒傷肝,非攝身之道。” “大人,”麟椿氣急敗壞地說,“河南近年多盜,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鐵案如山的事,只憑盜犯臨刑一聲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開,強盜個個可以逃避國法,成何體統?” “這一案倒真是有點怪!城隍顯靈,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問一堂!”

“何須再問。這'胡體安'由鎮平縣一層層解上來,前後問過十幾堂,口供始終如一。請問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風不露,到命在頃刻之際,才說冤枉,世上那裡有這種事?” “這話,倒也在理……。” 看塗宗瀛沉吟著大有動搖之意,陸惺當然著急。勢成騎虎,不能不爭,否則自己受處分還是小事,已經將一個人從井裡救了上來,卻又讓人再推了下去,心裡會一輩子不安,也一輩子不甘,因而大聲插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風,是因為原有人許了他可以不死。這是件頂兇的案子,再明白不過。”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厲聲:“你說,誰許了他可以不死?你說,你說!” 陸惺連連倒退,卻未為他這番凌人的盛氣所嚇倒,“是誰許了他不死,要問犯人自己。”他說:“撫台的訓諭極是,真是真,假是假,請大人再問一堂。”

“對了!”塗宗瀛接口,“你就在我這裡問。” 麟椿猶覺不願,而撫標中軍卻憂形於色地,特為來報告巡撫,如果“胡體安”這一案,沒有明確的處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譟滋事,那一來會鬧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須有所安撫。 “不容老兄再猶豫了!”塗宗瀛對麟椿說了這一句,隨即向撫標中軍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張告示,秉公重審,百姓不可越軌。” “是!” 撫標中軍銜命跟文案委員去接頭,立刻出了一張告示,老百姓認為撫台公平正直,歡頌而散,只有極少數的人,還留下來看熱鬧,為持槍的親軍一驅而散,巡撫衙門前面,很快地恢復清靜。 但衙門裡面,卻正熱鬧。撫署並不問刑案,一切公堂承應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傳首縣來辦差,憑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佈置在巡撫衙門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將王樹汶帶了上來,只聽鐵索鎯鐺,一院肅然,觀審的也有人,是本衙門的官員吏役,都是懂規矩的,所以悄然無聲,但都睜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處埋這件棘手的奇聞。 “胡體安,”麟椿一開口便見得他不承認犯人是頂兇,“你為什麼臨刑搗亂?可惡極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經難逃,再受活罪,是自討苦吃。” “小人不是胡體安。”王樹汶用哭音說道,“小人沒有做過強盜。” “你不是胡體安。哼,那,你叫什麼?” “小人叫王樹汶。” “你會寫字不會?” “小人不會。”王樹汶說,“略略認得幾個字。” “那你總認得你的名字羅?” “名字認得。” 於是麟椿取張紙,寫了好幾個音同字不同的“王樹汶”這一個名字,叫犯人辨認。

王樹汶爬在地下,仔細辨認了一遍,抬頭說道:“大老爺……。” “咄!”旁邊的皂隸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對他有成見,一聽這話,便覺得犯人等於說他連這麼三個字都寫不出來似的,頓時氣往上沖,“混帳東西,”他喝問:“你說你姓那個王?” “三畫王。” “你看,可見得混帳刁惡。頭一個字不是王?” 頭一個名字寫的是“王如聞”,王樹汶哭喪著臉說道: “第二個字不對!是一株樹的樹。” “你不會再找嗎?” 於是王樹汶再找,終於找到了樹字。但第三個字始終找不出,問他自己又說不上來。堂下無不匿笑,審案連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樁糊塗官司。 可是,麟椿卻畢竟改了口,“王樹汶,”他說,“你連過十幾堂,供的名字都是胡體安,現在又說叫王樹汶,有什麼證據?” 這話將王樹汶問得發楞,結結巴巴地答道:“小人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便是胡說。”麟椿喝道:“替我著實打!好可惡的東西。”說著,一把火簽撒了下來,同時伸了兩個手指: “兩百!” 差役便待將王樹汶拖翻,打兩百板子,值堂的刑房書辦覺得不妥,便踏上兩步,低聲說道:“大人息怒。此刻是藉地方問案,一動了刑,犯人哭聲震天,驚動了撫台,諸多不便。” 說著,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裡,撫署的許多人在觀審,頓時警覺,這一下會落個酷刑逼供的名聲,傳到巡撫耳朵裡,確有“不便”,於是見機而作,收回成命。 “好罷!暫且將這頓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問道:“王樹汶,你說沒有證據,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叫王樹汶?” 王樹汶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說的“證據”是什麼?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鄧州西鄉人,那裡都知道小人叫王樹汶。” “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有爹、有娘、有個妹妹。”王樹汶說:“我爹叫王季福。” “是乾什麼的?” “種田。” 麟椿想了想又問:“你是鄧州人,怎麼又跑到了鎮平?” “是一個胡大爺,經過小人那裡,說小人聰明,給了我爹二兩銀子,帶著小人到鎮平縣。後來,又有個胡大爺……。” “慢著!”麟椿厭煩地,“先一個胡大爺,又有個胡大爺,你簡直胡說。” “不要叫什麼胡大爺,”值堂的刑書告誡王樹汶,“你儘管稱他們的名字。先一個胡大爺是誰,後一個胡大爺又是誰?” “先前那個叫胡廣得,後來一個就是胡體安。” “你在胡體安家幹什麼?” “打雜。”王樹汶說,“有時也在廚房裡幫忙。” “想你不過胡家一個小廝,怎麼會叫你來頂兇?”麟椿靈機一動,覺得不妨架上他一個罪名:“大概胡體安到光州做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光州是胡廣得……。”王樹汶突然頓住。 “說!”麟椿將公案重重一拍,大聲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廣得一起去做搶案的。快說!” “我不知道是搶案。” “那麼,”麟椿不容他喘氣緊接著問,“你知道些什麼?說實話,不說實話,看我不用夾棍夾你!” 掌刑的皂隸便幫堂上助威,恫嚇犯人,“嘩啦”一聲,將一副夾板,重重摔在王樹汶面前,使得他的臉色大變。 “大人,我實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光州,在一處好荒涼的地方,胡廣得脫了袍子,說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那知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來,不知他幹什麼去了。” “哼!”麟椿連連冷笑,“我說呢,何以不叫別人頂兇,要叫你頂?原來是這個樣。好吧,你再說,是怎麼叫你出頭來頂的?” 這話就長了。王樹汶倒也機警,並未將劉學太的名字牽出來,麟椿也沒有細問,將他長篇大論的一套經過錄了供,便退了堂。王樹汶收監,他自己回衙門。 現在要考慮如何復命了。往來蹀躞,始終拿不定主意。他沒有去請教張師爺,因為對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張師爺卻不能不問,特地來見麟椿,勸他當夜就去見撫台,面禀案情,看撫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經瞞不住了,不如早早回复。東翁,”張師爺強作鎮靜,“不會有什麼大了不得的事。” 麟椿接納了他的建議,當即“上院”,面陳復審經過。 “這一案不難水落石出。”塗宗瀛說道,“只要通知鄧州朱知州,將王季福找來,讓他們父子對質,真假自知。” 麟椿當然也知道這是正辦,但本心不願意這麼做,所以自己不提這個辦法,既然巡撫如此交代,而且事理極明,無可推諉,只能答應一聲:“是!” “不過,老兄要留神。”塗宗瀛提醒他說,“這一案要辦就要辦得乾淨。想那胡體安既然能買人頂兇,自然也會幹出別的花樣來。倘或事機不密,或者手腳太慢,讓他搶了先著,將那個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無法定讞,我跟老兄的前程,豈不都斷送在這胡體安身上?” 這幾句話說得麟椿悚然而驚,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塗宗瀛為了保自己的前程,決不肯擔待責任。如果自己辦事遲延,抓不到王季福驗不出真相,則塗宗瀛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詞地指名嚴參,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斷送在胡體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應著,退出撫署,不顧張師爺的阻攔,逼著辦了公事,通知“南汝光道”轉飭南陽知照,令下鄧州知州,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樹汶對質。 公事是專差送達的,由於規定了限期,每一層都不敢延誤,第五天就到了鄧州知州朱光第手裡。此人籍隸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個同鄉先輩——乾隆年間的浙江蕭山人汪輝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後來中了進士,榜下即用,授職湖南寧遠知縣。那地方漢瑤雜處,而且有班外來的“流丐”,強橫不法,是有名難治的地方。汪輝祖一到任,就抓了他們的頭子,關入監獄,其餘徒黨,盡驅出境。同時親筆寫了一張告示,貼在縣衙門前,說是官民一體。官員的責任在聽訟問案,百姓的責任在完糧納賦。官員如果不勤職,咎有難辭,百姓不奉公,則法所不容。特地與百姓約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問案,兩天徵比糧賦,餘下一天,他親自辦理刑名錢穀的公文,申詳上司。如果百姓完糧納賦沒有麻煩,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來多管刑名了。 從來地方官辦理公文,多假手幕友,這位縣大老爺與眾不同,而且話說得極誠懇,寧遠百姓,感念他的誠意,完糧納稅,果然十分踴躍,“上下忙”徵賦,用不到一個月就徵足了。 汪輝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來料理刑名。由於他是刑幕出身,書辦吏役的毛病,無不盡知,因此沒有人敢欺騙他。但是,汪輝祖的幕學,卻又非陳陳相因,憑律例來斷案,律窮例缺,便無所措手。他是腹有詩書的,通以經術,證以古史,有時所作的判決,不合於律例,但必深愜於情理。同時賦性愷悌,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時候,總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面,用極懇切的聲音說:“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你何苦做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為你丟臉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汪輝祖從小是孤兒,懷念父母,亦常常陪著犯人雪涕。因此,在寧遠不到一年,訟案大減。有時兩造對質,由於理屈的一方在汪輝祖面前悔悟認罪,理直的一方反為理屈的求情。這是朱光第聽訟最嚮往的一種境界。 除此以外,汪輝祖還有許多真正便民的惠政。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是讓寧遠百姓由淮鹽改食粵鹽。鹽商納稅取得專賣權,行銷地區,有嚴格的規定,寧遠定例食用淮鹽,由兩淮貫下江——長江流過安徽的一段,經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寧遠,千里迢迢,運費越過鹽價不知多少倍?因此,寧遠多吃近在咫尺的廣東私鹽,幾乎家家如此,無足為奇。 但是販私鹽、買私鹽都是犯法的,鹽政衙門專有緝私的營伍,經常派出兵去抓私鹽。俗語說的是“私鹽越禁越好賣”,因為每當緝私的風聲緊急時,鹽價就會大漲,“羊毛出在羊身上”,私鹽販子的損失,到頭來都加在用戶身上。汪輝祖博諮周訪,發覺老百姓並不是想撿便宜,而是兩淮來的官鹽,貴得吃不起。其實,寧遠百姓買私鹽的錢,比廣東百姓買本省官鹽的錢還要出得多。 於是他親自擬了公文,呈請上官,說“私不可縱,而食淡可虞,請改淮引為粵引”。公文報出,還未得到答复,他就出了一張告示:民間每戶存鹽不及十斤者暫不罰。這是因為緝私的兵丁,騷擾過甚,所以作此權宜之計。緝私營因為他斷了他們的“財路”,大為憤怒,向總督衙門告了他一狀。湖廣總督是狀元出身,愛才下土的畢沅,不理緝私營的訐告,下令支持汪輝祖的做法,凡是為了食用而零星購進的粵鹽,一律不禁。 汪輝祖做過兩部書,一部叫做《學治臆說》,一部叫做《佐治藥言》,都是服官遊幕,閱歷有得的真心話。特別是《佐治藥言》,當朱光第做幕友的時候,就奉為圭臬,他治獄平直,尤善於治盜,在鄧州極受百姓愛戴。 接到南陽府轉來的公事,朱光第入眼就知道這件案子,非同小可。王樹汶臨刑鳴冤的奇事,已經通省皆知,朱光第心想:胡體安既有那樣的神通,能夠層層打通關節,以假作真,自然也會知道王樹汶所供的真情,可能先下手為強,將王季福騙走藏匿,變成無可對證。或者,本縣的胥吏,亦受了他的囑託,風聲一露,先自通風報信,等自己下令傳王季福到案時,已是慢了一步。 因此,他不動聲色,只傳諭出巡。這是常有之舉,差役都不以為意。朱光第對鄧州的地理很熟悉,到了西鄉,在一座關帝廟,召集當地父老談話,垂詢地方情形。談到一半,忽然問道:“有個叫王季福的人,可在這裡?” “請問大老爺,”有人問道:“不知是那個王季福?” “必是問的王老師。”另一個人接口。 原來西鄉有兩個王季福,一個務農,就是王樹汶的父親,一個卻是教蒙童為生的塾師,在村外土地廟設帳。照理,鄉下凡有紅白喜事,賣田置產,訴訟糾紛,旁及迎神報賽,只要是動到筆,或者與公眾有關,必須出個主意的事,都要請教塾師,而況像這樣縣大老爺下鄉的大舉動,更非由塾師來相陪不可。因此,這個人猜想,必是因為墊師不曾露面,縣官不解,所以動問。 “回大老爺的話,王老師今天恰好到前村替人看病去了。”先前答話的那人,看一看天色說:“也好回來了,等我馬上派人去看。” 朱光第當然聽懂了,心想,這倒誤會得好,便點點頭說: “如果王老師回來了,便請了來敘話。”然後又裝做好奇似地問道:“另一個王季福是什麼人?” “種莊稼的,就住在溪那頭,王家村。是個安分良民。唉!不想……。”說到這裡,有人連連咳嗽,那人會意,便不作聲了。 朱光第自也會意,裝傻不響。談過幾句閒話,將手一招,他那心腹跟班便走了來聽候差遣。 “帶幾個人過溪,到王家村去。”朱光第貼著他的耳朵說: “好好找了來,不准用強。” 那跟班應聲:“是!”悄悄退了下去,悄悄帶著差人到王家村去找王季福。 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兩個王季福先後都到了。先到的是王老師,是個秀才,長揖不跪,滿口“老公祖”長,“老公祖”短,極其巴結。朱光第也按照敬重衣冠中人的禮數,以“老兄”相稱,相當客氣。 周旋過一陣,遙遙望見一群人迤邐而來,有他的跟班,也有差人,後面跟著大大小小十來個人。這不用說,王樹汶的父親已經找到了,所以才有這班人跟來看熱鬧。 他看到了,旁人當然也看到了,群相驚疑,不知他有何舉動?就在這時候,朱光第突然向王老師問道:“老兄可知道王樹汶其人?” “王樹汶?”王老師當然知道,只是盜劫重案,又牽連者胡體安,怕多言賈禍,所以搖搖頭說:“上复老公祖,生員不是本地人,不知道。” 這就漏了馬腳,明明知道王樹汶是本地人。朱光第暗中好笑,同時也知道再問是多餘之事,便站起來,預備動身。 “傳轎!”差役大聲一喊。 在場的人,紛紛起立,而且很快地排成班,恭送縣大老爺。朱光第便朗聲說道:“大家聽清楚了,我帶那個王季福回城,決不會為難他。他沒有犯法,我只不過傳他去做一個證人,問明白了,大概還要送到省城去認一個人。大家可猜想得到,是去認一個什麼人?” 於是,或者面面相覷,或者竊竊私議,卻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不要怕!”朱光第鼓勵著說,“儘管說實話。” “老公祖,”王老師打了一躬,為他同名同姓的鄉農乞情,“這個王季福,平日安分守己,從未聽說他有為非作歹的事情。” “我知道。看樣子是個老實人。” 然而老實人卻做了一件錯事。因為本來老實怕官,加上情虛心驚,一見了朱光第瑟瑟抖個不住,竟致自己管不住自己,癱倒在地,面色其白如紙,像要虛脫似地。 朱光第從遊幕到服官,經手的刑名案件,傳訊過的犯人證人,不知多少?老實怕官的人也見得多,何致於這般模樣,心里便有了兩三成底子,要多帶些人走了。 帶的是王家村的地保和王季福的左右鄰居。多少年來的規矩,官府傳人作證或者有所訊問,派個差人去傳喚就是,限期到案,不問此人因此耗時廢業,自貼盤纏,這就叫做“訟累”。朱光第卻格外體恤,傳集王家的鄰居,每人發了一吊制錢,讓他們進城好有食宿之費。 回衙門就開審,卻不提王季福,先傳左鄰,也姓王,“王季福是不是你同族?”他問。 “是。是小人族中弟兄。” “那麼,王樹汶呢?”朱光第用閒話的口氣問。 “是小人的侄子。” 一下就可以確定王樹汶真的是王季福的兒子,於是朱光第又問:“你跟王季福是弟兄,又是鄰居,當然常有來往。” “不是。小人跟王季福不和,平時不來往的。大老爺要問王季福的事,要問王天賜。” “誰是王天賜?” “喏,就是他。” 順著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來就是王季福的右鄰。 “好,沒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發左鄰傳右鄰:“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叫王天賜。” “王季福是你什麼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賜看上去不像鄉下人,講話很從容。 “你們常有往來?” “是弟兄嘛,又是緊鄰,當然常常往來。” “那麼,你對王季福家的事,當然很熟悉羅?” “也知道些。”王天賜說,“不過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有些事,小人也不便問。” “是那些事?” 王天賜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時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說:“回大老爺的話,總是家務事。不知道大老爺要問那一件?” “我問他的兒子。”朱光第說:“王樹汶是他的兒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麼一個兒子,給了人家了。” “既是獨子,怎麼捨得給人?” “這就不曉得了。小人也問過他,他只是搖頭嘆氣。小人就不便再問了。” “王季福家,平時有些什麼人出入?”朱光第問:“你是他的緊鄰,又常有往來,他家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認識的?” “是的,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認識的都是本地人。” “這就是說,不認識的都是外路人。” “是。”王天賜毫不遲疑地回答。 “有個胡廣得你認不認識?” “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王天賜說,“見了面也許認識。王季福是老實人,平時也不大有人往來。” “那麼,”朱光第問道:“最近這幾個月怎麼樣?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為什麼?” 王天賜口齒伶俐,一直對答如流,但問到這句話,卻遲疑著說不上來。這就很奇怪了,極易回答的話答不出來,是他個人有難言之隱呢,還是關礙王季福不便實說? 朱光第覺得有開導他的必要,便很懇切地說:“王天賜,你不必怕!本縣待你們怎麼樣,你們也都知道,我決不會拿你無端牽入訟累。這一案與你無關,你有什麼,說什麼,講完了,我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吞吞吐吐不肯說老實話,我要體恤你也辦不到,只有押在那裡,慢慢審問實情。你想想,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王天賜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過他確是關礙著王季福不便實說,所以答應一聲:“是!”想了一下又說:“王季福家的事,一時也說不盡,想不起。不曉得大老爺要我說什麼?” 察言觀色,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細說,怕事後王季福責他出賣弟兄,若是問一句、答一句就不礙了,因為官威之下,不容不說,是振振有詞的藉口。 於是,他想了想問道:“王樹汶做了人家的頂兇,這件事你總知道?” “是!”王天賜點點頭,“小人就為了這一層,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賜低聲答道,“小人本來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兒子一命,只是……。”他咽了口唾沫,終於說了出來: “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幾個人,在他家談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淚汪汪,問他又不肯實說,小人心里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禍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這是句句實話,大老爺再問小人別的,小人就不曉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棧住一夜,明天說不定還要問你一問,問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謝大老爺體恤小人。不過小人還有句話,要請大老爺恩准。”說著,便磕下頭去。 “你說,能許你的一定許你。” “想來大老爺要拿小人的話問王季福。請大老爺千萬不要提小人跟他對質。” “我懂得你的意思。許了你就是。” 於是,王天賜的作證告一段落。朱光第將前後證言,細細想了一遍,對案情大概,已有領悟,然後傳訊王季福。 這個老實人,比剛才鎮靜得多了,因為朱光第嚴禁胥吏狐假虎威,不時告誡,對任何人犯都要“拿他們當人看”,這便使得初入公門的王季福,減消了好些懼意。再聽他先前作證的那個堂兄弟來告訴他:“大老爺好說話得很,問過三兩句話就放我走了。”便越發將膽壯了起來,雖還有些發抖,卻不似剛見官時那等嚇得癱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實人,受人所逼,沒有法子。我想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個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讓你訴訴苦。你說是不是呢?” 聽得這幾句話,王季福雙淚交流。因為縣官的話,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說而說不出,“真正青天大老爺!”他放聲一慟,“小人苦啊!” “象什麼樣子?”差人呵斥著,“不許哭!” “你隨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預,“他心裡的苦楚,非哭出來不可。” 不但哭出來,更要盡情吐露出來。王季福從胡廣得路過,看王樹汶伶俐懂事,願意收用他作個小徒弟開始,一直說到王樹汶被硬當作頂兇,胡體安如何派人向他軟硬兼施,一面威嚇,一面拿銀子塞他的嘴。源源本本,講了一個時辰,方始完畢。 “姓胡的給的銀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後說道,“一共十五兩銀子,分毫不少。” “那為什麼?”朱光第問:“為什麼不敢用?” “這是賣兒子性命的錢!”王季福哭著說道:“務必求青天大老爺替小人作主,救小人兒子一命。” “這……,”朱光第正色說道:“救你兒子,要靠你自己。我拿你解到省裡去,臬台衙門大概會拿王樹汶提堂,讓你們父子對質。那時候你不要怕,有什麼,說什麼。你兒子的一條命,就有指望了。” “是!”王季福連連答應:“小人一定照大老爺的話做。”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將那十五兩銀子,起了出來,作為證物,然後打疊文卷,預備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這時候,開封陳許道任愷,派專差送了一封信來。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為詫異。任愷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會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第,不必將王季福解送省城,說什麼“鐵案如山,豈容狡犯翻供?”而實際上,朱光第很明白,任愷是怕案子一反,他也脫不得乾系,因而設法要維持原讞。 “請上复尊上。”朱光第斷然拒絕。 “人命大事,我不敢馬虎。王季福已當眾傳來,我亦不能無緣無故放掉他。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愷當然也知道朱光第是個“強項令”,一封文書,未見得乖乖聽命,而且過去是他的直屬上司,現在升了官,管轄不同,更不見得能讓他買帳,所以託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勸,卻是徒費唇舌,一無效果。 說客也有好有醜。好的聽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論,面有慚色,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無芥蒂,醜的卻以為朱光第無事生非,不通世故,過去的上司給面子請他“高抬貴手”,居然不識抬舉,豈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中聽的話。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風後面竊聽的家人,卻大為不安。 於是他的長子朱祖謀便婉言諫勸。朱祖謀長於文學,拙於言詞,又在嚴父面前,更加訥訥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還未說完,便讓朱光第喝住了。 “你'讀聖賢書,所為何事?'怎麼說出這種話來!而且,我也說過不知多少次,你讀你的書,不准你干預公務,何以又來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鄉試,也該好好用一番功,莫等到臨陣磨槍。” 河南多盜,朱祖謀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煩劇艱險之地。無奈朱光第認為他在衙門裡,一方面可能會被人利用,慫恿“大少爺”包攬是非,說合官司,像從前餘杭縣知縣劉錫彤,為了楊乃武一案,受“大少爺”之累,竟至古稀之年,投荒萬里去充軍;一方面又認為朱祖謀住在衙門裡,所見所聞的是非太多,一定靜不下心來讀書,自誤前途,所以逼著他收拾行李,派老底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閉門用功。 王季福當然要解送省城。這一案成了鄧州的新聞,茶坊酒肆,無不談論,因而也有許多謠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聽,所以這些謠言無不知悉,其中離奇不經的,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個說法,卻不能不引以為警惕。 這個說法是:王樹汶真正的身分,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對質,方能水落石出。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關鍵。如果這案一翻,從原審的鎮平知縣到南陽府,南汝光道及河東臬司,都有極大的處分。因此,上下合謀,預備在解送王季福時,中途劫人,搞成死無對證的情勢,這一案方可以維持原審。 胡體安可能會動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中。說上下合謀,也就是說有官員庇護胡體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愷將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則此荒唐的傳說,亦不是全無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別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隊”,夾護王季福所坐的那輛騾車,沿大道直奔開封府,規定遲行早宿,第一天住南陽府,第二天住葉縣,第三天住許昌,第四天到開封。 一到開封府就不要緊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進省城雖已天黑,卻仍舊到首縣祥符縣去投文,要求寄押犯人。 祥符縣的刑書,接過公文一看,寫明的是“解送人證王季福一名”,當時便搖搖頭,將公文退回。 “四老爺,你也是懂規矩的,明明是證人,怎麼說是犯人?牢裡是關罪犯的,不是犯人,怎麼可以收監?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縣官稱大老爺,下來是縣丞、主簿,未入流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稱“四老爺”。四老爺專管監獄,所以那刑書說他“也是懂規矩的。”規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過去,還有計較。 “那麼,請在貴縣班房裡暫寄一寄。應繳的飯食銀子,我照數奉上。” 如果先就按這個規矩做,沒有辦不通的道理。祥符縣的刑書氣他懂規矩不按規矩做,便冷冷答道:“這要得罪了!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問我們四老爺,天這麼晚了,我那裡去尋他?相國寺前,多的是客棧,那裡不好住?” 那典史無奈,到相國寺前找了家客棧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門投文,吃過虧,學了乖,低聲下氣跟那裡的韋辦商量,無論如何要將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棧裡候審,光是護送的那二十個人的食宿,就賠累不起。 總算遇著了好人,臬司衙門書辦幫他忙,辦了一道公事,將王季福發交祥符縣看管。這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門才“掛牌”,委派開封府知府王兆蘭,候補知府馬永修復訊。 到了第二天開審,先提王季福,照例問明姓名、年齡、籍貫。王兆蘭先就提出警告:“強盜不分首從,都是部裡公事一到,就綁出去殺頭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認,冒認一個強盜做兒子,是絲毫好處都沒有的,將來追起贓來,有你的苦頭吃。” 王兆蘭的話是在恫嚇,暗示他不可相認,否則必有禍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實人,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只連連答說: “王樹汶是小人的兒子,錯不了的。” 那就只好讓他們相見了。將王樹汶提上堂來,到底骨肉天性,王樹汶向堂上一望,便撲了過去,父子相擁,號啕大哭。 “拉開來!”王兆蘭喝道,“假裝是瞞不了人的!先將王樹汶帶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麼樣也不肯放手,只是禁不住差役人多力大,畢竟拆開了他們父子,隔離審問。 “你說,王樹汶是你兒子,有什麼證據?”王兆蘭問道,“王樹汶身上有什麼胎記?你說!”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淚,一面答道,“他生下來,背上就有一搭黑記。” “有多大?” “有洋錢那麼大小。” “還有呢?”王兆蘭又問:“還有什麼?”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塊疤,是小時候燙傷的。” “左肩還是右肩?” 這就有些記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說:“好像是右肩。” “什麼好像?”王兆蘭將公案一拍,“你自己親生的兒子,傷疤在什麼地方都記不清楚嗎?” 這時候王季福才發覺這位知府老爺,遠不如本州的朱大老爺好說話,心裡一著慌,“槍法”就亂了。 “是,是左肩。” 王兆蘭便不再問,戴上老花眼鏡去翻捲宗,翻到一張“屍格”樣的單子,是因為他們父子即將對質,特意由差役將王樹汶剝光了衣服,細細檢查全身特徵,一一記明。單子上寫著王樹汶肩上確有洋錢那麼大小一塊傷疤,但在右肩,不是左肩。 王季福第一次倒是說對了,一改口改錯,恰好算是讓王兆蘭捏住了把柄,“好大膽!”他瞪著眼喝道:“你是受了誰的指使,胡亂冒充?” “青天大老爺屈殺了小人!”王季福情急大喊,“王樹汶明明是小人親生的兒子,這那裡是假得來的?” “還說不假!你兒子的傷疤,明明不在你說的那個地方,可知是居中有人串供,才露了馬腳。”王兆蘭振振有詞,氣極壯、話極快:“我再問你。這一案全河南都知道了,既然你說王樹汶是你兒子,為什麼早不來出頭認子?可知必是冒充!什麼王樹汶?還是胡體安!” 這一番質問,氣勢如疾風驟雨,王季福心驚膽戰,聽不真切,自然就瞠目結舌,無詞以對。 “來!”王兆蘭下令:“將這個王季福先押下去,好生看管。案外有案,非同小可,你們要格外當心,不准讓他跟胡體安見面,更不准跟外人見面通消息,免得他們串供。” 開封府的胥吏也沒有想到這件案子,又會反复,胡體安變王樹汶,王樹汶又變了胡體安。但情形很明白,王知府打算維持原讞。胥吏辦案,全聽官府的意旨,所以這時候對王季福便不客氣了,上來兩個人,反扭著他的手,將他押到班房,嚴密看管。 退了堂,王兆蘭立刻趕到臬司衙門,向麟椿面陳經過,聽完了,麟椿問道:“那麼,照老兄看,這王季福到底跟犯人是不是父子?” 問到這話,王兆蘭頗為不悅,事情已經明明白白,自己接受意旨,屈法周旋,不想他有意裝傻,彷彿要將辨真假的責任套到自己頭上似的,這就太不夠味道了。 因此,王兆蘭也就回敬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那要看大人的意思。” 麟椿默然。愛聽戲的他,不由得想到“審頭刺湯”的轍兒,自己不能像“湯裱褙”認人頭那樣一無顧忌,說真就真,說假就假。這一案不妨擺一擺,反正該著急的應該是鎮平知縣馬翥和前任南陽知府任愷,看他們持何態度,再作道理。 “這件案子撲朔迷離,棘手得很。”麟椿拱拱手說:“老兄多費心,細細推求吧。” “是!”王兆蘭有些困惑,一時辨不清他是何意思? 回到知府衙門,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來是個承上啟下,不能有什麼作為的職守,但開封府是首府,情形不同,有兩件刑案,頗得臬司衙門毛師爺的包涵,所以這件奉委複審的臨刑鳴冤奇案,照他的跟毛師爺互有勾結的幕友建議,還是得多方遮蓋。 “擔子要大家分擔。”王兆蘭說,“我看不能都由我們一手包辦。” 於是他的幕友為他劃策,首先要請麟椿設法關照會審的候補知府馬永修,能夠呼應連合,其次要由原審的鎮平縣官馬翥,有一番巧妙的辯解,最後要把握住一個宗旨,案情即令有所不明,王樹汶的罪名不錯,他是一起行劫的從犯,依律仍然是斬罪。這一來才可以將未審出王樹汶替胡體安頂兇的過錯,含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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