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100章 清宮外史上(9-1)

慈禧全傳 高阳 9028 2018-03-14
河南多盜,捉盜賊要靠捕快,所以盜賊一多,捕快也多,大縣列名“隸籍”的,竟有上千人之多。其實,正如俗語所說的“捕快賊出身”,白天坐在“班房”裡的捕快,正就是黑夜裡明火執仗的強盜。 全河南最有名的一個捕快,是南陽府鎮平縣的胡體安,此人就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大強盜。自己當然不出手,也不在本地做案,是指派徒子徒孫劫人於數百里外。由於手段狡猾,而且聲氣廣通,所以很少出事。如果案子鬧得太大,追得太急,胡體安還有最後一著:以重金買出貧民來“頂兇”。 有一次胡體安的黨羽,在光州搶了一個姓趙的布商,此人是當地巨富,被劫以後,照例報案,也照例不會有何結果。於是姓趙的自己僱人在私下偵查,查出來是胡體安主謀指使。姓趙的便親自上省,走了巡撫衙門文案委員的門路,直接向巡撫塗宗瀛呈控。發交臬司衙門審問。苦主指證歷歷,毫無可疑,於是塗宗瀛下令,指名拘捕胡體安。

密札由巡撫衙門下達臬司,然後由道而府,由府而縣,層層照行,到了鎮平知縣手裡,拆閱之下,大驚失色。 鎮平知縣是個山東人,名叫馬翥,三甲進士出身,“榜下即用”,抽籤分發河南。論州縣補缺的班次,新科進士是“老虎班”,遇缺即補,所以到省禀見的第三天,藩司衙門就“掛牌”委署鎮平知縣。到任不過半個月,就遇見這麼一件有關“考成”的盜案,主犯竟是本縣的捕快,如何交代得過去?即使逮捕歸案,失察的處分,必不可免。 “老夫子,”他向刑名師爺說:“你看看,真正該我倒霉,本縣的捕快,竟遠到光州作案,上峰指名查拿,足見重視。請老夫子連夜辦公事,拿這個胡體安,押解上去。” “慢來,東翁!”姓毛的刑名師爺慢條斯理地答道:“這個胡體安,還不知道在那裡呢!”

“怎麼?”馬翥愕然,“不是本縣的捕快嗎?” “名為捕快,其實也許是地痞、流氓,或者是充眼線的,掛個名而已。”毛師爺又說:“東翁剛剛通籍,又剛剛到任,對河南的情形,諒來還不熟悉。喏,是這麼回事……。” 等毛師爺略略談了河南多盜所以多捕快的緣故,馬翥更加著慌,“照此看來,這胡體安能不能緝捕歸案,猶在未定之天。”他說,“密札上限期只有十天,怎麼辦呢?” “事情是有點棘手,不過東翁不必著急。等我來想辦法。” 於是毛師爺從床頭箱子裡取出一個小本子,背著馬翥翻了半天。這是個不肯讓任何人寓目的“秘本”,裡面記載著各種辦刑案所必須的資料,其中之一就是捕快的名冊,姓名年籍,是“承襲”還是新補,新補則來歷如何?查到胡體安,下面註明:“劉學太保薦。”

“不要緊。等我找個人來問問。” “找誰?”馬翥問道。 “也是本縣的捕快,劉學太。這是個真捕快。” 於是到班房里傳喚捕快劉學太。磕罷了頭,劉學太只向毛師爺問說:“師大老爺,有什麼吩咐?” “你的麻煩來了!”毛師爺向窗外窺探的人喝道:“都替我出去!關門。” 幕友的規矩,都是獨住一院,食宿辦公,皆在一起,關防十分嚴密。劉學太見他如此處置,知道真正有了麻煩,臉色頓時就變了。 “你保存過幾個名字?” 這是指保薦捕快,劉學太一時也記不清,想到就說,一共報了五個名字,其中沒有胡體安。 “不對吧!”毛師爺問道:“有個胡體安呢?” “胡體安!”劉學太嚇一大跳,“保這個人的,多著呢!不止我一個。”

“我只找你一個!”毛師爺揚一揚他的“秘本”,又加一句: “我只著落在你身上。” “師大老爺明鑑,”劉學太跪了下來,“胡體安是本縣一霸,極難惹的,如果風聲透露,一定抓不到了。師大老爺既然著落在我身上,我一定想法子抓人來,公事上好有交代,大老爺的前程可以保住,不過……。” 聽他欲言又止,自然有條件要談,毛師爺問道:“你還有什麼話,儘管說。” “請大老爺體恤,第一、限期寬些;第二、我的家小不動,免得打草驚蛇。” “家小不動”,是請求免予扣押他的眷屬,差役奉命辦案,為加重壓力,原有這樣的辦法。如果扣押了劉學太的家屬,可能胡體安會起疑心,所以說是“免得打草驚蛇”。這要求合乎情理,毛師爺允許了他。

“不動你的家小,可以。不過,限期不能寬,因為上面的限期也緊得很。我給你三天限,第四天沒有人來,可別怪我無情,要請你老娘來吃牢飯了。” 劉學太跟胡體安是有往來的,他在光州那件案子,劉學太亦略有所聞。抓他倒不難,“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胡體安在鎮平的產業甚多,決不會走,軟騙硬逼,總可以把他弄到手。但這一來便結成了生死冤仇,人家黨羽眾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自己決不能去惹這場殺身之禍。 想來想去,只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辦。當跟毛師爺答話時,說“一定想法子抓人來,公事上好有交代”,便是暗示:總有一個“主犯”就是。如今只有跟胡體安自己去商量,弄個“主犯”來歸案。 “胡老大,”他屏人密告:“光州那件案子犯了,指名要你的人,著落在我身上。你說怎麼辦吧?”

胡體安先驚後笑:“老劉,你是跟我開玩笑?自己弟兄,有話好說,何必來這套?” “這你就不對了!我當你自己人,才來老實告訴你,請你自己想辦法,你倒疑心,我在你身上玩什麼花樣,這不太冤屈人?你不想想,保薦你的是我,我把你弄了進去,於我有什麼好處?”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透徹,胡體安原是一種試探,探明真情,隨即改容相謝:“老劉,老劉,我跟你說笑話的。你這樣維護我,我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來,來,我跟你好好討教。” 引入密室,一榻橫陳,兩個人隔著鴉片煙燈,悄悄計議,決定了弄一個“頂兇”去搪塞的步驟。第一件大事,當然是在毛師爺那里送一筆重禮。 禮送進去,毛師爺收下了,這就表示毛師爺已有所默喻。於是在胡體安家抓了個人到“班房”,這個人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名叫王樹汶,是胡體安家廚房里當雜差的小廝。

“先把他吊起來!”劉學太喝道,“問他,叫什麼名字?” 吊起來一問,王樹汶哭著說道:“我叫王樹汶。” “什麼王樹汶?替我打,著實打!” “不是,不是。”王樹汶大喊,“我叫胡體安。” “好了,好了!放下來,放下來!”劉學太作出那種驚嚇了小孩,心懷歉疚而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撫慰的神情,“早說你是胡某人,不就用不著吃苦頭了嗎?” 於是旁邊的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吊著的王樹汶放了下來,替他揉膀子的揉膀子,擦眼淚的擦眼淚,服侍得倒是好周到。 “小鬼該餓了,弄頓好的給他吃!” 縣衙門前的小吃攤子最多,不一會就送來了一碟子鹵驢肉,一大碗酸辣湯,一盤洋麵饃饃,熱氣騰騰,香味撲鼻,但是眼淚汪汪的王樹汶卻只是搖頭。

“吃啊!”有個年紀跟王樹汶差不多的小皂隸,老氣模秋地說,“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幹嗎弄出這等樣?” 一語未畢,臉上著了一巴掌,“去你娘的!”劉學太惱他“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瞪眼罵道:“這裡沒有你的話!你他媽的少開口,沒有人當你啞巴。” 等那小皂隸捂著臉,嘟著嘴避到一邊,王樹汶怯怯地問道:“劉大爺,你說的話算不算數?是不是騙我?” “我怎麼騙你?那句話不算數?” “就是,就是'沒有死罪'那句話。” “當然羅,怎麼會有死罪?”劉學太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拉住他的手,用懇切得恨不能挖出心來給他看的神情說:“你倒想想,如果不是上頭都說好了,憑你這樣兒,混充得過去嗎?你雖只十五歲,很懂事了,總也聽說過'頂兇'是怎麼回事?現在是為了敷衍公事,不能不裝個樣子。你儘管放心大膽,上頭怎麼問,你怎麼答,包你無事。”

“會不會打屁股?” “這就在你自己羅!”劉學太將身子一仰,“你老老實實招供,不惹縣大老爺生氣,他憑什麼打你?” 王樹汶想了一下,點點頭,拿起一個饅頭,掰開一塊,放在嘴裡,慢慢咀嚼著。 “不過有句話,我先關照你,你別怕!”劉學太很從容地說:“公事有公事的樣子,儘管暗底下都說好了,場面上要裝得像,照道理說,這種案子要釘鐐,不要緊的,一切有我。” 這一下,王樹汶倒了胃口,銜著一口食物,怔怔地望著劉學太,疑懼滿面。 “跟你說過了,只是裝樣子,到了監獄裡,我馬上替你卸掉。總之一句話,你相信我劉大叔,放心就是。” “劉大叔,”王樹汶問道:“你說沒有死罪,那麼,是什麼罪呢?” “至多三年的牢獄之災。在監獄裡,讓你睡高鋪,一天兩頓,這樣的白麵饃饃管你個夠。準包三年下來,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連你自己都認不得你自己了。”劉學太放低了聲音又說:“三年一滿,不是許了你了嗎?兩頃地、五十兩銀子,娶個老婆,僱兩個長工,小子,你時來運轉,馬上就成家立業了!”說著,便使勁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是替他高興得忘形的神氣。

王樹汶的臉色漸漸開朗了,然而就像黃梅天氣那樣,陽光從雲端裡漏了一下,旋又消失,依然陰霾滿天,“我不相信有那麼好的事!”他搖搖頭。 “誰騙你?誰騙你就天誅地滅。”劉學太煞有介事地,“明天就讓那面寫契給你,五十兩銀子替你存在裕豐源,折子交給你自己收著。這總行了吧?”裕豐源是鎮平縣唯一的一家山西票號。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不賭過咒了嗎?” 終於,王樹汶點點頭,重新開始喝湯吃饅頭。劉學太便又叮囑了一番話,將他穩住了方始離座,走到間壁屋子。 “我看見了。”刑房張書辦大搖其頭,“怎麼弄這麼一個孩子來?也要搪塞得過去才行啊!” 怎麼會搪塞不過去?劉學太知道,張書辦一肚子的詭計,死的也能說成活的,何況有個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裡?他這樣表示,當然是有作用的,為求痛快,不如自己知趣。 “老胡讓我捎了信來,”他低聲說道,“有筆孝敬,馬上替張二叔你存到裕豐源去。”接著便伸了兩個指頭。 “二百?” “嗯。” “這麼件案子……。” “這是先表微意。”劉學太搶著說:“事情弄好了,還有這個數。”他又伸了三個指頭。 張書辦想了一下,很認真地說:“也罷了!不過話說在頭里,我是淨得。” “自然,自然。毛師爺那裡另外已經有了。” “我上去說。倘或他有話下來,你得告訴老胡,讓他找補。” “那當然,反正不讓你為難就是。” 毛師爺倒沒有說什麼,也許已經滿足,也許等案子到了緊要之處,另有需索。張書辦心想,反正有話在先,歸劉學太自己去打點,這時就不必談錢,只談人好了。 “人是太瘦小了一點,不過講話倒還老練,能充得過去,而且也不盡是混充。” “這怎麼說?”毛師爺問道:“這傢伙也是一起下手的?” “下手的是老胡的侄子,他也跟了去的,不過並不知情。”張書辦說,“總扯得上一點邊,也不完全是冤屈。一切都靠師爺了。” “等我想想。”毛師爺在想,馬翥有些書呆子的味道,又是很深的近視眼,若是坐堂問案時,弄得黑黝黝地讓他看不清楚,這一案可以混得過去。不過,由縣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到省裡,都要打點好了,才得無事。 “老胡知道。”劉學太這樣回答他,“已經有預備了。” “那行。” 於是毛師爺派人將馬翥請了來,一見面就說:“恭喜東翁,正兇已經抓到了。” “彼此,彼此!”馬翥笑容滿面地答道,“全是仰仗老夫子的大力。” 接著便談到案情。這些盜案重犯,往往先由刑房書辦問一遍,作成“節略”,敘述案情梗概,這份節略是早就做好了的,馬翥接到手裡,看不了兩三行便停了下來,臉現訝異之色。 “想不到這個盜魁,這麼年輕,才二十一歲!”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審案子宜乎虛己以聽,東翁切莫先存成見。” “說得是,說得是!”馬翥受教,等將節略看完,便要傳諭升堂。 “東翁!”毛師爺攔阻他說,“此時還不宜提審!” “噢!”馬翥問道:“莫非有什麼說法?” “胡體安能在千里以外作案,黨羽自然不少,此刻提審,不禁百姓旁觀,倘或有那無法無天的在公黨鬧事,雖無大礙,究於東翁官威有損。” “是,是!”馬翥心誠悅服地請教:“那麼,老夫子看,以什麼時候為宜?” 盜案、風化案,或者涉於機密,有所關礙的案子,原可以便衣在花廳提審,馬翥十年寒窗,初為民牧,既不諳世故,更不懂做官,毛師爺便是欺他這一點,一本正經地說道:“明日早堂,越早越好。一則,清靜,再則,要弄成陰森森的樣子,教犯人想到,上有鬼神,不可欺誑,自然照實作供。” 馬翥自然嘉納其言,傳話下去,第二天早堂問案。 第二天曙色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馬翥也是半夜裡就被喚醒,漱洗飽餐,然後換上公服坐等。到鐘打六下,刑房張書辦到簽押房窗外禀報:“請大老爺升堂。” 由上房過二廳、到大堂,在暖閣中升了座,只見正前方一塊灰濛蒙的天,正飄著毛毛細雨,還有風,吹得公案上一盞紅色牛角罩的燭台,光暈搖曳,連文牘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的光亮,便只有正簷前兩盞用三腳竹架支著,“鎮平縣正堂馬”的字樣猶新的大燈籠,照出站班的皂隸,肅然無聲地分列兩旁,手裡不是拿著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張書辦在馬翥身邊關照,同時將個紅布面的捲宗一揭。 於是馬翥用朱筆在名單上一點,口中吩咐:“帶胡體安!”值堂的皂隸大聲應著:“喳!”接著到簷前宣示:“奉堂諭,帶胡體安。” 劉學太已經在西角門外等候了半天,這時便拍著王樹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地說:“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縣大老爺是書呆子,最好說話;你答供得乾淨俐落,他一定高興。” 王樹汶深深吸了口氣,重重地點著頭說:“我知道。” “好,上去吧!” 於是鐵索鎯鐺,就像變把戲牽出一頭猴子似的,將王樹汶牽到堂上跪倒。為了要做出強盜的氣派,他依照劉學太的教導,昂起了頭,極力裝成滿不在乎的神態。 “禀報大老爺,”劉學太屈一膝大聲說道:“奉堂諭,帶到盜犯胡體安一名。” 馬翥向下望去,影綽綽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不免驚奇,但以毛師爺的先入之言,並未想到這個孩子不像強盜,只感嘆著人心不古,這樣的年輕人,居然也會行劫。 端詳了一會,他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胡體安。” 聽他這樣回答,劉學太和值堂的張書辦都鬆了口氣,即令王樹汶不致臨時變卦,卻怕他驚慌失措,無意問露出真相,現在聽他語氣平靜從容,自是極大的安慰。 “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馬翥搖搖頭,“倒看不出。” “小的生日小,臘月二十五日。” 馬翥沒有理他的話,看著案卷問道:“光州趙家的搶案,是不是你做的?” “是的。” “你好大膽!”馬翥的聲音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搶劫是什麼罪名?” “大老爺開恩。”王樹汶磕了個頭說,“小的實在叫沒法。這幾年河南大旱,沒有得吃的,小的上有七十多歲的老的要奉養……。” “慢點!”馬翥捉住漏洞,急忙問道:“你今年才二十一歲,倒有個七十多歲的父親,這話怎麼說?” 漏洞捉得太快了些,如說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娘,便難辯解,七十多歲的父親卻無足為奇,王樹汶原就能說會道,加以縣大老爺果然如劉學太所說的“好說話”,心裡不太畏懼,更能從容圓謊:“小的是小的父親的老來子。” “你娘多大?” “我娘今年整五十。” “那還罷了。”馬翥停了一下,接上原來的話頭:“雖說飢寒起盜心,到底不可恕,你年紀輕輕,什麼事不可以做,為什麼要做強盜?” “小的原在前任大老爺手裡補上了一個名字,有名無糧,是空的。”王樹汶說,“小的不敢在本地做案。請大老爺開恩。” “你做案自然不止一個人,同夥呢?是那些人,從實招來。” “一共五個人。”王樹汶隨意報了四個名字,連他自己是五個。 “這四個人住在那裡?” “小的不知道。” “胡說!”馬翥拍著桌子呵斥,“你們同夥做案,怎麼會不知道他們住在那裡?” “大老爺,不是小的敢欺大老爺,實在因為這四個人,都是無家無業的混混,平時不是住在土地廟,就是人家屋簷下蹲一夜。等小的被抓住,那四個人想來是聽見風聲,逃得乾乾淨淨了。” 聽這話,似乎有理,馬翥便喊:“張書辦!” “有!”張書辦在公案旁邊打了個扦,站起身來等候問話。 “這個強盜同案的還有四名犯人,要抓到才是。” “是!”張書辦先答應這一聲,顧住了馬翥的官威,然後才踏上兩步,低聲說道:“回大老爺的話,這是另外一案,與本案無關,書辦的意思,不必多事。” “這就不對了!同是一案,怎麼說是另外一案?” “大老爺明鑑,本縣辦的不是盜案,光州出的案子,沒有報到本縣,與本縣無干。” “那麼,你說,我們辦的這件案子,叫什麼名堂?” “本縣只不過奉上台公事,指名逮捕胡體安,抓到胡體安,公事就可以交代了。” “啊,啊!”馬翥恍然大悟。這案情上是有些分別,光州出的搶案,並未向鎮平縣來報,實在不必越俎代庖去細問,上面叫抓胡體安,抓住胡體安往上送就是。不過,他又有疑問:“胡體安已供了這四個人,上面不是要著落在本縣逮捕歸案嗎?” 這一下,張書辦就不能再明說了,湊上去附著馬翥的耳朵說道:“大老爺,供詞好改的,這四個人居無定處,不在本縣,就與本縣無干。” “對!”馬翥用極低的聲音問:“怎麼改法?” “改為胡體安親供:路經某處,糾合不知名無賴四人,夥同行劫。” “行嗎?”馬翥懷疑;“好像太滑頭了。” “這種事很多,俗語說的'見財起意',就是這個樣。河南這幾年大旱,飢寒起盜心,不相識的連手'打桿子'的案子,書辦那裡總有幾十件。” “好,好!依你。”馬翥便不再多問了,擺一擺手說:“先押下去。回頭再問。” 王樹汶被押了下去,仍舊在班房裡坐,也仍舊由劉學太陪著,叫小徒弟到衙門前面照牆下的小吃攤上弄來一大碗牛肉泡饃供他點飢。雙手銬著,不便持箸,又替他開掉了手銬。 吃到一半,張書辦走了來,將劉學太喚出去,囑咐了幾句,他便回進來對王樹汶說:“兄弟,還要過一堂,畫供。那四個人,你只說是路上遇見的,談起來都是衣食不周,飢寒交迫,沒奈何結夥去搶人家。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這一來,罪名就會輕得多。” 聽說“罪名會輕得多”,王樹汶自然樂從。於是等他畫了供,打疊文卷,備文呈送南陽府。南陽府的刑幕跟毛師爺是拜把兄弟,自然照轉不誤。到了臬司衙門,卻沒有這樣順利了。臬幕是刑名老手,燈下細閱全卷,疑義甚多,一條一條都用箋紙簽注了,預備陳明“東翁”加以痛駁。 這是公事公辦的做法,私底下卻另有一套。天下幕友,浙江紹興人居多,通稱“紹興師爺”,尤其是刑名,精於律例以外,並有師承秘傳的心法,一案入手,先定宗旨,要救什麼人?所以紀曉嵐戲稱此輩為“四救先生”,四救中最重要的一救是:“救生不救死”。說起來是體上天好生之德,多積陰功為兒孫造福。其實,“救死”則無非昭雪冤抑,雖可揚名,不見得有實惠,救生則犯人家屬,必然盡力所及,花錢買命。如果遇到富家子殺人的命案,若能設法開脫,那就予取予求,吃著不盡了。 當然,這非上下聯手不可。因此,幕友貴乎廣通聲氣,自成系統,不然有天大的本事亦行不通。也因此,學幕貴乎師承,先從州縣著手,有了基礎,然後再投“憲幕”,學刑名的便拜臬司衙門的刑名老夫子為師。這樣經過一兩年,出而應聘,則從州縣到省,整個辦案程序,無不了然,叫做“能得其全”。同時,老師既在“憲幕”,當然處處照應,事無扞格,州縣必定爭相禮聘。而學生報答老師的,則是提取束脩的幾分之一,按月孝敬。臬司衙門的刑名師爺和藩司衙門的錢觳師爺,如果能在某一省待上三、五年,羽翼滿佈,坐享其成,可致巨富。 河南臬署的這個張師爺,卻是應聘未久,正在“打天下”,遇見這件案子,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同時,心裡也很惱鎮平縣的毛師爺,這樣一件破綻百出的盜劫重案,竟因自恃與府幕是拜把兄弟,可以順利過關,便不將憲幕放在眼裡,連招呼都不打一個,豈不可恨? 然而,這些毛病倘或一一簽出,直陳“東翁”,以後要自我轉圜就很難,也就沒有戲好唱了。如果托出人來向毛某示意,則又為人所輕,而且也知道姓毛的手段厲害,怕為他捏住索賄的把柄,反受挾制。必得想個表面不著痕跡,暗中能教姓毛的曉得厲害的辦法,才能讓他自己來登門求教。 這個辦法不難想。張師爺親筆擬了一道公文,提醒南陽府注意限期。刑名有“審限”,凡是各省盜劫案件,自破案到結案,限期四個月,州縣限兩個月解直隸州或府;直隸州或府限二十天解臬司衙門;臬司衙門限二十天解督撫;督撫限二十天諮題刑部,違限參處。這些規定雖載明在'刑部則例'中,但早成具文,誤了限期,隨意找個理由,聲明一筆就可以了。如今臬司衙門忽然重申審限,足見重視,也等於警告南陽府和鎮平縣,這件案子決不會如府縣所呈報的那樣,循例照轉,而在臬司那裡,將會重新開審,追根問底。 這一下,毛師爺才知道臬幕張師爺不是好惹的人物,一面趕緊派劉學太用騾車將王樹汶解到府裡,一面託人向張師爺關照:“多多包涵。” 受託的是毛師爺的小同鄉,跟張師爺也是熟人的一個候補知縣。結果碰了個軟釘子,張師爺表示要等人犯解到,臬司審過再說,能幫忙一定幫忙,幫不上忙,也就無法。 這話說如不說。中間人傳到毛師爺那裡,才知道空口說白話,無濟於事,便老老實實再託中間人去探詢,到底要什麼條件,才能幫忙包涵? 張師爺只提出一個條件,要毛師爺拜他的門。論資格年齡,彼此相仿,對毛師爺來說,這個條件未免委屈。但從利害上來打算,能結成這重關係,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以後還有許多照應,也未始不是好事。因此,他很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於是經過中間人的安排,毛師爺專程上省,借了朋友家行拜師大典。在紅氈條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過三個頭,獻上大紅全帖及一封贄敬,是一百兩一張的銀票。 張師爺為了打天下,恩威並用。毛師爺給他磕頭,他高坐堂皇,受之不辭,那封贄敬卻是“璧謝”。不但不收贄敬,還贈了學生一份重禮,是關外帶來的一件大毛皮統子和一枝老山人參。那件盜案,當然也順利過關,由署理臬司麟椿,申詳撫院,諮題刑部。 原擬的罪是“斬監候”,秋審處的總辦趙舒翹認為罪重擬輕,根據律例改定為“斬立決”。用“釘封文書”發回河南,委了個剛剛到省的大挑知縣陸惺監斬。 於是一大早將王樹汶提堂,驗明正身,王樹汶還不知道自己要綁赴市曹,只當複審,依然報明自己的姓名是胡體安。等到上綁,才知不妙,想喊冤枉時,“麻核桃”已塞到嘴裡,開不得口了。 就這樣押上騾車,鳴鑼喝道,前往鬧市處斬。車過城隍廟,拉車的騾子不知怎麼受了驚,突然不由正道,斜穿橫出,直奔城隍廟,一時秩序大亂。陸惺也停了轎,等候騾車,而那頭騾子,怎麼樣鞭打也不肯出來。 這一陣折騰,王樹汶的“麻核桃”從嘴裡落了下來,這是千載一時的良機,便使足吃奶的氣力,高聲喊道:“冤枉!” 其聲淒厲,令人毛骨悚然。陸惺心裡本就厭惡,一到差,別樣差使沒有乾過,卻先奉委監斬,這時聽得犯人鳴冤,加以騾車無緣無故闖入城隍廟,立刻認定冥冥之中,必有鬼神示警,所以等差役和車伕,好不容易將騾車弄出來以後,他卻吩咐:“不到刑場了!” “什麼?”承辦的差人,從未遇見過這種事,只當自己聽錯了,特意再問一句:“請大老爺再說一遍。” “不到刑場了。到臬台衙門。” 這一下才聽清楚。差役奉令行事,轉道臬署,陸惺派人到門上投手本,聲明有緊要公事,必鬚麵禀臬司。 麟椿已經得報,認為陸惺胡鬧,加上張師爺危言恫嚇,越發不悅。所以接見陸惺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回大人的話,此案必有冤情。”陸惺將城隍廟所發生的意外經過,說了一遍。 “胡說!”麟椿放下臉來申斥,“你知道你自己幹的是多荒唐的事!奉旨正法的人,你無故延誤,還有膽子跟本司來說? 趕快去! ”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