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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清宮外史上(8-2)

慈禧全傳 高阳 8890 2018-03-14
奏摺的事由,叫做“擬調隨帶各營,駐紮畿郊,商辦教練旗兵,興修水利”。他也知道,這番舉動,醇王那裡固須好好下一番工夫,而建議興修畿輔水利,等於指責直隸總督與順天府尹失職,管理順天府的萬青藜,可以不拿他放在眼裡,而看李鴻章,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能不預加防備,便在折尾聲明:“如蒙諭旨允行,臣惟當隨時與醇親王及直隸督臣、順天府尹詳為籌議,或同時並舉,或先後舉行,斷不敢固執成見。”至於移駐近畿,應該劃定防區,建築營壘,左宗棠亦特地建議:“應請敕交醇親王籌度,應於何地駐紮?” 這個奏摺是由慈禧太后裁決的:“著神機營王大臣,會同妥議具奏。”也就是聽憑醇王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訪醇王。 醇王好武,對於左宗棠原有傾心結納之意,但清朝的家法,親貴與大臣不能隨意交往,如今是有公事商談,名正言順,給了醇王一個極好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降階相迎,禮遇優隆。

登堂入室,重新見禮,醇王請左宗棠“升炕”,並且推他上坐。國家體制所關,做客人的不敢僭越,坐了下首。 由於事先經過幕友切勸,左宗棠總算有所警惕,不曾大談西征的得意之事。在醇王推崇之下,謙虛了一番,隨即談入正題。 “八旗禁軍,身分不同,王爺帶兵,又是恩多於威,長此以往,不免長其驕佚之氣。不瞞王爺說,士兵總要習於勞苦,才能有用。我在西北這幾年,戰無不克,都得力於平時不讓部下游手好閒。譬如說……。”左宗棠突然頓住,警覺到自己這一“譬如”將會談不完,所以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勒住話頭,再加上一句:“王爺恕我直言。” “說得是,說得是。”醇王很誠懇地答道:“從前文博川也是這麼說。同治初年,他帶神機營到奉天剿馬賊,打得很好,班師回京,只見神機營的官兵,一個個曬得漆黑,可是精神飽滿,跟在京大不相同。我很詫異,問他是何道理?他另有一番心得,說京城裡太繁華,不是練兵的地方。我想這道理也對,無奈我辦不到。”

“是!”左宗棠答道:“親藩儀制尊貴,王爺也不能經常帶兵到近畿宿營操練,再者,禁軍拱衛京畿,又不宜遠調。話說回來,神機營是王爺親自率領,一手培養,畢竟不同。我的意思,先從健銳、火營各營著手,練好了再挑到神機營來當差,讓王爺有得力的人好用。” “這個打算很好。不過健銳、火器、護軍各營,年輕力壯的,差不多也都挑到神機營來操練了。” 左宗棠愕然。他對禁軍的規制,原未深考,只知道神機營等於醇王的親軍,不知道其他各營亦有官兵挑入神機營操練。這一來剩下老弱殘兵,還挑選些什麼? 醇王卻又是一番心思,真的相信左宗棠練兵,有化朽腐為神奇的本領,期望他能將老弱殘兵,練成勁旅,所以接下來便以虛心求教的語氣說道:“季高,你那天有空?我請你去看看操。”

聽得這一說,左宗棠大為得意。神機營出操,隻請皇帝校閱,漢大臣從未看過操,醇王的邀請,真正是殊榮了。 “王爺所命,某何敢辭?”左宗棠拱手答道:“王爺定了日子,請賞個信。” “好的。我馬上叫他們預備。”說著,立即找來王府護衛,傳諭神機營左右翼長,預備南苑出操。 接著,又談了些八旗禁軍的裝備、駐地。提到左宗棠駐紮在張家口的親軍,移駐畿郊,要分配防區的話,醇王表示一時無從答复,要問明了情形,再遵諭旨,召集會議,方能決定。 說到這裡,聽差進屋回說:“預備好了。” 是“西法攝影”預備好了。醇王一時高興,要合影留念,特地從護國寺大街找來照相館的好手,這時佈置停當,來請醇王和左宗棠去照相。

照相的地點是在“頤壽堂”外,屏門緊閉,門外正中陳設了兩椅一幾,花盆痰盂,色色俱備。醇王特地換了公服,與左宗棠合照了一張相。 鄭重將事地照完了相,醇王就在頤壽堂設宴款待左宗棠,一個是掬誠傾心,一個是刻意籠絡,當然談得投機異常。 左宗棠慣用英雄欺人的手段,見有醇王的撐腰,便預備大干一番。原來已在天津和保定設立了“軍裝所”,接運從上海採辦來的軍械,轉輸西北,現在又要練旗兵、興水利,沒有顆大印在手裡,公事要請有關衙門代遞,縛手縛腳,深感不便,因而親自動手擬了個奏摺: “臣前於正月二十七日到京陛見,二十九日欽奉恩旨:'大學士左宗棠著管理兵部,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欽此!'天恩優渥,感悚莫名,惟臣上年檄調馬步隊伍,駐紮張家口聽調,及分設天津、保定軍裝所,均經奏明在案。所有該各營局文禀,應行批札,一切公務及分致各處信件,勢難停擱。而甘肅、新疆餉事,專盼各省及海關協解,向由臣經理,尚有經手未完事件。茲雖職任攸分,遇行應行諮札各件,仍難諉謝。應否由臣單銜借用兵部印封發遞,俾免延誤之處,伏候皇太后皇上聖鑒訓示施行。”

這個奏摺,表面看來,只是藉兵部印封的小事,其實是雖已交卸了陝甘總督,而仍舊要管陝甘的事,成了“太上總督”。慈安太后不明究竟,召見軍機時,當著左宗棠的面,準如所請。於是左宗棠便像建牙開府一樣,用兵部的印封,指揮楊昌濬及劉錦棠,彷彿仍是陝甘總督。 神機營看操一舉,醇王倒是頗為認真,一再關照左右翼長:“人家是乾隆以來,拓疆開土的名將,帶過幾十萬兵,非比等閒。如今請他來看操,別讓他說得咱們一個子兒不值,務必要振刷精神,擺個好樣兒給他看。” 震於左宗棠的威名,左右翼長亦不敢怠慢,下令預行操練,檢查服裝槍械,比春秋兩季,皇帝大閱,還要鄭重。因為皇帝看操,無非看一個表面,只要前面隊伍服裝鮮明,儀表雄壯,再選一些好手射箭打槍,能中紅心,就可獲得上賞。左宗棠是帶過幾十萬兵的人,這套花樣瞞不過他,而且醇王已經說過,左宗棠可能會親自到各營視察,處處都須小心,便越發認真了。

神機營的那些兵丁,是舒服慣了的,為了伯彥訥謨詁比較嚴厲,才設法攻掉他,請醇王回來。不想忽然有這番折騰,自是怨聲載道:“磨嘴皮子”挖苦左宗棠來出氣。 到了看操那天,左宗棠由醇王親自相陪,坐轎到了南苑。出轎上演武台,但見他戴副極大的墨晶眼鏡,傲然兀立,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態,更令神機營的兵丁不滿。 “看他,”有個人小聲跟他同伴說,“像不象騾子帶個眼罩? 就管他叫左騾子好了。 ” 左宗棠在南苑盤桓了一整天,看陣法、看火器、看校射。他是有意折磨神機營的兵丁,用意在讓醇王知道,隊伍出征,行軍布陣,如何勞苦,遠非安居京師的禁軍可比。 到得看完收隊,已將天黑,神機營不曾打算宿營,而趕回城去,已自不及,臨時紮營住宿,搞得手忙腳亂,越發怨聲載道。隨他一起去看操的營務處總理王詩正,帶了一萬兩銀票在身上,這時便找個機會,悄悄問道:“大帥,該犒賞吧?”

左宗棠也像曾國荃一樣,治軍揮金如土。這次從蘭州到京師,沿路迎送護衛的兵丁,皆得厚犒,特別是一入直隸境界,對李鴻章派來護送的親軍,一賞便是上千銀子。照道理說,應邀看操,這個面子不小,就為敬重醇王起見,也該大大地犒賞。可是左宗棠卻大搖其頭。 “神機營是禁軍,除了天子以外,誰也不敢犒軍。不必,不必!” 他的想法並不錯,如果真個發銀犒賞,說不定就會有言官參劾,問一句:以臣下而犒禁軍,意欲何為?這是雍正、乾隆年間,極可能引起莫大的麻煩。無奈神機營的兵丁並不明白這些大道理,只當左宗棠小氣,因而提起“左騾子”就罵。 就為了神機營對左宗棠深為不滿,所以醇王的態度也改變了,王大臣會議的那天,他的神色很冷漠,而左宗棠卻沒有看出來,依舊興高采烈地,大談訓練旗兵的章程。

“八旗還有養育閒散的兵丁,我想請王爺主持,挑選五千人,編立成營。我那裡挑幾百人來當管帶、弁目。總期在一年以內,練成勁旅。”左宗棠加重了語氣說:“這是我有把握的事。” 大家都看著醇王,等他發言,而他卻不開口,恭王只好催問了:“老七,你看怎麼樣?” “只怕沒有那麼多人可挑。” 左宗棠接口說道:“就少一點也行。” “少一點就沒有意思了。” 左宗棠愕然,這才看出醇王並不熱心。當然,寶鋆是早就听說了的,旗兵不歡迎“左騾子”,這時便很機警地迎合醇王的意思,向左宗棠問道:“季翁,如果練五千人,一年得要多少銀子,可有預算?” “算過的。”左宗棠答道:“兵丁行裝、器械、帳房、操演所用的彈藥、看操的獎賞,以及加給的口糧,一年總得三十萬銀子。”

“這就很難了!”寶鋆一直以大學士管戶部,談到錢,他最會“哭窮”,便將中俄交涉以來,備戰的耗費,報了一大篇帳,最後說道:“如今中俄新約,已經簽訂畫押,馬上就要照約行事,賠俄國人那一大筆兵費,還不知道從何而出?賠款一日不交,俄國人一天不撤。季翁,你想想看?” 左宗棠無以為答,只是坐在那里大口舒氣,彷彿鬱悶難宣似的。 見此光景,恭王覺得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便用徵詢的語氣,看著左宗棠說道:“我看,只好暫時緩一緩了?” 不緩又如何?左宗棠心有不甘而不能不表示同意,接下來又問:“然則興修畿輔水利一事呢?” “這自然要藉重大力。”恭王又向寶鋆說:“這是一件有關民生的大事,戶部得要想辦法,籌一筆款子出來。”

“是。我一定讓他們想辦法籌撥。”寶鋆滿口應承。 經此一番撫慰,左宗棠的興致才又提了起來,“我們一樣一樣談。”他說,“既然練旗兵暫緩,就不必要那麼多人。馬隊不宜乾河工,請王爺的示,是不是撤回甘肅?” “對了!撤回甘肅好了。” “步兵亦不必那麼多。左右兩營,可以裁撤一營,不過兵勇資遣,營官得要設法安插。” “這要看你的意思。”恭王問道:“季高,你想裁那一營?”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道:“裁右營。” “右營督帶不是劉璈嗎?” “是的。”左宗棠說:“劉璈在我那裡多年,很立了些戰功,要請王爺給他一個好缺。” “他是什麼身分?” “是二品頂戴的即用道,分發在甘肅。不過甘肅現在沒有道缺。” 恭王點點頭說:“我讓吏部查一查再說,照你的意思,給他一個好缺就是了。” “我替劉璈謝謝王爺的栽培。”左宗棠轉臉看著醇王說: “修治畿輔水利,也還得請七王爺主持。” 醇王知道,這是左宗棠用他作擋箭牌,來對付李鴻章可能會有的掣肘,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不過他一向自負任事之勇,所以亦不肯推辭,慨然答道:“事情你去辦,有麻煩來找我。” “我不敢替七王爺惹麻煩。只是做事容易做人難,畿輔水利,與他處不同……。” 於是左宗棠又開始大發議論,說近畿多“王莊”,濬河開溝,處處會有糾紛,必得醇王出面,才得免除阻撓。 “開濬只有解凍以後、台凍之前的幾個月,可以施工。如果夏秋之際,雨水太多,山洪漲發,還得停工,算起來沒有多少日子可用,如果阻撓一多,完工無日,坐耗錢糧,關係不輕。”左宗棠加重語氣說道:“所以不論任何阻撓,都得靠七王爺鼎力,非把它打通不可。” 聽他說得嚴重,醇王倒不敢貿然應承了,“你說,”他問: “有些什麼阻撓?” “別的阻撓,倒還好辦,最麻煩的是,有些人講風水,明明應該取直的河道,偏偏要求迂迴繞越。”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從前直隸總督於成龍,為了保護他的祖墳,沿河別開水道,貽患至今,可為前車之鑑。” 提到輿地風水,醇王不由得便想到,最近由劉銘傳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爭議。當中俄交涉緊張之時,朝命召宿將入覲,鮑超最先到京,而劉銘傳卻遲遲其行,直到上年秋天,方始北上。經過保定時,與李鴻章有好幾日的盤桓,剪燭長談,認為自強之道,關鍵在於建造鐵路。李鴻章當時正在籌劃開辦南北洋電報,也覺得建造鐵路與電報相輔並行,功效更好,因而力贊其成,並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務的文案委員,代為擬折具奏。 奏摺中首先陳述“鐵路之利,於漕務、賑務、商務、礦務、厘捐、行旅者,不可殫述,而於用兵尤不可緩”。因為第一,中國幅員遼闊,“畫疆而守,則防不勝防,馳逐往來,則鞭長莫及,惟鐵路一開,則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視敵所趨,相機策應,雖萬里之遙,數日可至,百萬之眾,一呼而集。” 其次:“兵合則強,分則弱。以中國十八省計之,兵非不多,餉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顧不暇,徵餉調兵,無力承應。若鐵路告成,則聲勢聯絡,血脈貫通,裁兵節餉,並成勁旅,防邊防海,轉運槍砲,朝發夕至。駐防之兵,即可為游擊之旅,十八省合為一氣,一兵可抵十數兵之用。將來兵權餉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為疆臣所牽制矣。” 劉銘傳認為中國的要路有南北兩條,南路又分為二:一條是由清江浦經山東,一條是由漢口經河南,都抵達京師。北路則由京師東通奉天,西到甘肅,如果不能同時並舉,可以藉洋債先修清江浦經山東到京城這一條,與南北洋電報,互為表裡。 這個奏摺,相當動聽,尤其是“兵權餉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為疆臣所牽制”這兩句話,雖是李鴻章借劉銘傳之口,對左宗棠放的冷箭,而在朝廷,卻實在是搔著了癢處。因此,朝旨命直隸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悉心籌商,妥議具奏”。 南北洋的意見,大不相同,劉坤一反對,而李鴻章自然贊成,復奏說建造鐵路,對於國計、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政、礦務、招商、輪船、行旅等等,都有莫大的好處。但“借用洋債,外人於鐵路把持侵占,與妨害國用諸端,亦不可不防。”當然,這是對左宗棠借用洋債,趁機會作變相的攻擊。 儘管劉銘傳的原折、李鴻章的複奏,多方申述建造鐵路“其利甚溥”,而在京里卻很難找得到同調。言官合疏卻說得一無是處,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主要的就因為開鐵路便得挖斷不知多少家祖墳上的來龍去脈,風水所關,便是禍福所繫,所以極力反對。 醇王意會到此,心存警惕,很勉強地答應了下來。左宗棠卻是處事敏捷,很快地便調集了王德榜所督帶的左營親軍,先就動起手來,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難惹,少不得盡力支援。 左宗棠雖於經世實用之學,無所不窺,但到底不是治河的專才,名為“自出相度機宜”,其實並不曾深究,因陋就簡,沒有幾天就讓人看出來,他是近乎空疏鋪張的性情,因而朝士譏評,隨處可以聽到。 ※ ※ ※ 中俄交涉,和平了結,伊犁復歸版圖,朝中重見一片昇平的氣象,但是,慈安太后卻是心力交瘁,厭倦視朝了。 “這一年多,我真是累了。”她微微咳嗽著對恭王和軍機大臣說,“如今總算平平安安地,都靠大家同心協力,才有這麼個結果。真正不容易!” “這是上托兩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恭王答道,“俄事雖已了結,新疆的善後事宜,還很麻煩,臣等惟有悉心籌劃,請旨施行。聖母皇太后聖躬不豫,至今還在調養,朝中大政,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於上,臣等才能禀承。聖躬關係甚重,千萬珍攝。” “我知道。”慈安太后停了一下,強打精神,垂詢新疆的善後事宜,“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只擔心俄國人反复,將來伊犁交回,咱們是怎麼個接收?” “自然是派兵接收,等新約訂成,還有許多細節,由總理衙門另外與俄國使臣磋商。” “派兵接收,只怕又會生出事故,總要規定得明明白白,讓俄國人沒有話說。”慈安太后又說,“你們看看,是不是找劉錦棠到京里來,問問他們,可有什麼難處?預先替他們想辦法。還有,以前左宗棠奏過,新疆該設行省,我記得當時定規,等伊犁收回再議。如今該怎麼辦呢?” “是。”恭王答道,“也還早。等收回伊犁,再議不遲。” “那也得問問劉錦棠他們。”慈安太后吩咐,“你們去商量,是找劉錦棠,還是找張曜進京來談?” 回到軍機處商議,決定召劉錦棠的副手,以廣東陸路提督幫辦新疆軍務的張曙進京,這是左宗棠的建議。因為將來率軍接收伊犁的,必是張曜,一面要問他有何“難處”,一面指示機宜,亦以直接告訴張曜為宜。 “張朗齋此人,關於他的生平,有許多有趣的傳說。”寶鋆興味盎然地問左宗棠:“到底那些傳說,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個傳聞?” 傳聞中說:張曜少年殺人,亡命河南固始。那時河南鬧捻子,民間多結團自保,張曜勇武能馭眾,被推為首腦,都叫他“張大哥”。 咸豐末年,捻軍張總愚進撲固始,情勢危急。縣令姓蒯有個女兒,是美人也是才女,鍾愛異常。蒯大老爺心裡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責,自然與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倖免。與其這樣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覓一條出路。於是親筆寫了一道告示,貼在十字路口。這通告示,轟動了整個固始城,津津樂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內容很簡單,只說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縣令以愛女許配此人為妻。這個獎賞,重於千金,但卻沒有“勇夫”敢學毛遂的自薦,都說:“這分艷福,只有讓張大哥去享。” 在弟兄們慫恿之下,張曜也就躍躍欲試了。蒯縣令原也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相見之下,看他相貌魁偉,先就有了信心。問到破敵之計,覺得張曜的話更有道理。 張曜以為敵眾我寡,非出奇兵,不能獲勝。他表示只需三百人,即可奏功,但這三百人,需個個精壯,不能有一弱者。蒯縣令便讓他自己挑了三百人,大碗酒、大塊肉,好好地犒勞了一頓,親自送他們出城擊敵。 張曜揀隱蔽之處埋伏好了,三更時分,奇襲敵營,奔走如風,銳不可當。城內是早就約定好了的,蒯縣令調派守軍民伕,多備鼓角號砲。一見前方有了行動,城上便大張聲勢,吶喊助威。捻軍倉卒應變,不知官軍有多少,無心戀戰,紛紛潰退。 其時正好僧格林沁率領他的有名的蒙古馬隊,星夜馳援,數里之外,就望見火光中,官軍往來馳逐,威風八面,大為驚奇。等捻軍敗走,親自馳馬來詢問究竟,張曜略陳經過,僧王大為高興,奏保張曜當知縣,同時出面作大媒,為他迎娶了蒯小姐。 蒯小姐是名符其實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並且精於吏事。張曜是不識字的,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處理。外人卻不知道,都說“張大老爺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張曜為能員,所以官運亨通,扶搖直上,沒有幾年就當到了河南藩司。 於是有個御史劉毓楠,不知為什麼與張曜過不去?奏劾他“目不識丁”。原折下河南巡撫查察屬實,一字不識,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財務?照例由文改武,調派為南陽鎮總兵。 這是很丟面子的事,張曜既怒且憤,但無可奈何,只能拜夫人為老師,象蒙童那樣,從“認字號”開始讀書。年紀長了,自然是悟性好、記性不好,背書背不出,“老師”往往大發嬌嗔,有時罵得人下不了台,而張曜甘之如飴。 “我看過他的尺牘。”談到這裡,寶鋆舉了實例:“書法楚楚可觀,顏之骨、米之肉,倒覺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猶勝一籌。” “這是佩翁的獎飾。”左宗棠笑道,“張朗齋懼內是不錯,不過外間的傳聞,未免失實。” “正為失實,所以請教。” “其實,我亦不甚了了。他的籍貫就弄不清楚,先是浙江上虞,改隸大興,又改隸杭州,而世居吳江同里鎮。” 同里是出名富庶的魚米之鄉,賭風極盛,張曜年輕的時候,便日夜在賭場中討生活,有一次耍無賴,為他一個姓陳的親戚批頰痛斥。張曜大為悔恨,年輕好面子,這一來自覺在同里無臉見人,遠走河南,投奔他的姑夫,固始知縣蒯賀蓀。 蒯賀蓀也知道這個內侄,少年無賴,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識丁亦無用處。不過天下每一個縣衙門,都有這類“官親”,處置之道,無非每天兩頓大鍋飯,每月幾兩銀子的零用,張曜就是這樣在他姑夫那裡吃閒飯。 麻煩的是閒飯吃不飽。張曜生來魁梧,閒來無事玩石鎖、仙人擔練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飯桌上風捲殘雲似的,害得別人常常吃白飯,廚子對他更加厭惡。張曜自覺無趣,只好節食,在衙門裡吃了飯,再到外麵食攤上去找補。這一來,每月幾兩銀子的零用,自然不夠,連剃頭洗澡的錢都沒有,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蒯賀蓀見了就罵,這碗閒飯,著實難吃。 其時捻軍初起,但聲勢甚盛,當地士紳會齊了去見蒯賀蓀,願意湊出錢來招募鄉兵以自保。這是各地通行的辦法,蒯賀蓀當然接納,招募了三百人。但要派一名管帶,卻無人應命,因為人數既少,又無訓練,決不能抵擋越“捻”越大,越“捻”越緊的捻軍。 張曜倒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深知他姑夫輕視他,不敢貿然開口。最後,真的找不到人了,他才硬著頭皮自告奮勇,蒯賀蓀沒有選擇的餘地,便將三百人交了給他。 就這天黃昏,快馬來報,大股捻軍已撲向固始。蒯賀蓀大起驚慌,計無所出,張曜卻沉著得很,認為這三百人不能守城,要埋伏在城外,教捻軍不知虛實,一驚而走,才保得住固始。 蒯賀蓀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便讓他帶隊出城。這一夜奇襲敵壘,便如傳聞中所說的,恰好遇到僧王,激賞之下,以朝廷授權,便宜行事,給了張曜一個五品頂帶。以後蒯賀蓀調職,張曜便接他姑夫的遺缺,當了固始知縣。他開始讀書,確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為南陽鎮總兵以後,不過另延文士為師,卻不是他夫人的學生。 “倒是有件事,真可以看出張朗齋的性情。”左宗棠說道:“劉毓楠當安徽鳳穎道,被劾落職,回河南祥符老家,貧無聊賴,居然跟張朗齋通殷勤。諸位猜張朗齋作何態度?” “自然是不報。”寶鋆答說。 “不然。”李鴻藻說:“貽以千金。” “是的。”左宗棠點點頭,“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給劉毓楠的信上,都鈐一方小印,四個字:'目不識丁'。” “這不是揶揄。”李鴻藻大為讚歎,“是感念劉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愛。” “這倒跟樊燮的事相像。” 寶鋆所指的樊燮,也是個總兵,當年也是因為目不識丁為湖南巡撫駱秉章所嚴劾,而實在是在駱秉章幕中獨斷獨行的左宗棠的主意。樊燮罷官,回到湖北恩施老家,憤不能平,延名師教他的兒子樊增祥讀書,說是“不中進士就不是我的兒子。”果然,樊增祥刻苦力學,光緒三年成進士、點翰林,不負老父的期望。 “說起來也是我一激之力。只不知樊雲門可有張朗齋的雅量?”說著,左宗棠掀髯大笑。 由於張曜有這些傳奇的故事,益令人想見他一見,所以當時便作了決定,接受左宗棠的意見,由軍機擬旨,召張曜到京,面受機宜。然後各自散去。 左宗棠這時已在京城裡置了一所住宅,並且接來了眷屬。第一個通家之好是於他有恩的潘祖蔭,常有往來,這天也是潘祖蔭請客,所以由軍機處散出來,徑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蔭富於收藏,特別是金石碑版,宴罷一一為左宗棠指點。其實有許多關中出土的商周鼎彝,還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時聽潘祖蔭細述源流,考證得明明白白,頗有寶劍贈與烈士之感,因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興盡將告辭的時候,聽差來報:“塗大人來拜!” “塗大人”是指河南巡撫塗宗瀛,安徽六合人,舉人出身,替曾國藩辦過糧台,跟左宗棠也算熟人,但跟潘祖蔭素無淵源,這次奉召入覲,在禮貌上已拜訪過一次,這第二次來拜,就可以不見了。 “擋駕!” “回老爺的話,塗大人說來辭行,還有事要談。” 潘祖蔭有些為難,有貴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見,又怕他會當著曾國藩的舊部大罵曾國藩,未免尷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難處,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說道:“塗朗軒也是舊識,前幾天我們剛見過面,暢談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見他了。” 於是潘祖蔭吩咐聽差,將塗宗瀛先請到花廳裡坐,然後開中門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轎,才回進來會塗宗瀛。 照例寒暄過後,塗宗瀛才道明來意,是特為來談一件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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