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98章 清宮外史上(8-1)

慈禧全傳 高阳 7912 2018-03-14
轉眼到了年底。由於曾紀澤的對俄交涉,辦得很好,不但可以和平了結,並且爭回不少權利,慈禧太后的病勢亦一天比一天減輕,因而上上下下都覺得這個年應該過得很有勁。 除夕那天一早,王公大臣為皇帝辭歲,在保和殿行完了禮,紛紛各散。軍機大臣在一年之中,只有這一天才算是清閒無事,王文韶早早回家,換了便衣,預備帶著小兒子上琉璃廠去逛逛,忽然有人來送報喪條,沈桂芬死了。 “怎麼?”王文韶大為詫異,“昨天還好好的。雖說久病,也不至於一下子就故世啊!” “是十點鐘發的病,氣喘不止,等大夫一到,還來不及診脈,一口氣就上不來了。” “那麼,”王文韶問沈家的長班,“臨終有沒有話?”“沒有。”沈家長班又說:“大少爺交代,務必請王大人就過去一趟,有好些大事,要跟王大人討主意。”

“好,我就去。” 王文韶匆匆趕到沈家,已有沈家的好些親友得到信息,趕來探望,其中自然有翁同和。 “有遺折沒有?” “沒有。”沈桂芬的兒子沈文燾跪在地上哭著說:“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世兄請起來。”王文韶雙手相扶,“尊翁任勞任怨,種種委屈,上頭跟恭王、寶中堂都知道的,李蘭蓀亦是方正君子,一定眷念舊誼,這卹典上頭,請世兄放心,我們必要力爭,總要教尊翁能夠瞑目。” “是!”孝子又磕個頭說,“先父寒素自持,後事還不知道怎麼來辦?” “這你也請放心,儘管用了去,不必太省儉。尊翁最後一件大事,總要辦得風光些,儘管用,儘管用,教兵部報銷好了。” 翁同和到底還有些書生的味道,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為然,同時也愛惜沈桂芬的清譽,忍不住要說話:“尊翁一生,清慎勤三字,可當之無愧。身為宰輔,飾終之典自然不可馬虎,但宜乎酌中,庶幾稱尊翁的平生。”

“說得是,說得是!”王文韶十分見機,馬上又改口了,“身後風光,原不在踵事增華上頭。總之,卹典第一,後事其次,總要生者能安,死者方安。府上以後還要過日子,喪事實在不宜糜費。” 沈文燾聽他的話,前後有些不符,也知道這位老世交人最圓滑,聽口氣此刻就已在為李鴻藻說話,將來是不是可以倚靠,大成疑問。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和以外,沒有什麼人可托,因而只好多磕兩個頭,別無話說。 經紀喪事,自有兵部司官和軍機章京,王文韶跟翁同和商量,只有一件事,立刻要辦,那就是遞遺折。這件事大有講究,先要定個宗旨,是講身後之名,還是講眼前利害?如是後者,則決不能忤旨,只須表示一片惓惓忠愛之忱,以邀得兩宮太后的垂念。 照翁同和的意見,沈桂芬生前為中俄交涉受謗,遺疏中應該有所辯解,但王文韶以為談此事的是非,會得罪許多人,大可不必。論關係,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師,又是他的舉主,翁同和不便堅持己見,所以結果是王文韶擬的稿子,純用頌聖和受恩深重、來生以報的老套,翁同和為他略作潤飾,隨即找人抄好,派專差遞到內奏事處。

但是,這一通遺疏兩宮太后看不到。凡遇年節慶典,遞折要講忌諱,這些奏報大臣病故之類的折子,都要暫時壓一壓。不過軍機大臣出缺,當然要立即上聞,所以王文韶關照軍機章京,口頭通知李蓮英,託他面奏兩宮太后。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大為傷感,跟慈安太后談起沈桂芬平日謹慎當差,遇事能穩得住的許多好處,倒很替他灑了些眼淚。 第二天是光緒七年元旦。皇帝受了群臣朝賀,又率領群臣到慈寧宮朝賀太后。例行的儀典完畢,兩宮太后照常辦事,但只召見惇、恭、醇三王,商議曾紀澤從俄國打回來的電報。這算是一個好消息,談判已久的,廢止崇厚所訂的條約,另立新約一事,俄國正式同意了。 曾紀澤與俄國所議定的草約一共二十條,另有陸路通商章程十七款。恭王為兩宮太后指陳,曾紀澤爭回的好處,共有七項,最主要的是將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帶,廣二百餘里,長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爭歸版圖,伊犁西面邊界,也不照崇厚的原議,由雙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處,只開嘉峪關一地,取消西安、漢中。蘇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訥一事作罷,蘇俄領事僅設吐魯蕃一處,天山南北路俄商貿易,原定“均不納稅”,改為“暫不納稅”。比較崇厚的原約,國家的利權確是大大地挽回了。

“不過,賠款要加了。原來是五百萬銀盧布,現在要加四百萬。俄國人的理由是,伊犁南境代為看守,花費甚鉅。這也是實情。” “九百萬銀盧布,合咱們的錢,該是多少?”慈安太后問。 “總在五百萬銀子上下。” “唉,五百萬銀子!”慈安太后嘆口氣說:“那裡來?” “這已經很好了。”慈禧太后趕緊說道,“爭回的權利,十個五百萬也不止。如果開仗,軍費浩繁,更不得了。” 這話使得恭王和醇王,都大為詫異。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戰的決心,此刻卻又充分錶示了不願兵戎相見的意思,在恭王覺得是一大安慰,所以立即接口:“太后聖明。當初臣與寶鋆、沈桂芬反复商議,總覺得以和為貴。曾紀澤不辱所命,不愧名臣之後,等事定了,臣請懿旨,優予褒獎。”“那當然。”慈禧太后惻然說道:“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

他今年多大? ” “六十四。” “這幾年總算虧他。為崇厚的事,他也是有苦說不出。憑良心說,崇厚當過三口通商大臣,又到過法國,閱歷很深。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誰想得到他這樣子糊塗無用。”慈禧一口氣說到這裡,有些氣喘,喝了一口薛福辰處方的藥茶,要言不煩地說:“你們替他好好料理後事,卹典從優。” “是!”恭王說道:“沈家定在明天半夜里大殮,自然要賜奠,是派誰去,請懿旨。” “總總他們小哥兒們幾個,你們商量著辦。總得一個貝勒,或者就讓載漪去好了。” “是!”惇王站起身答應,因為載漪是惇王的次子。 “沈桂芬空下來的那幾個差缺呢?”慈安太后問。 這是應該召見軍機商量的大事,有惇王和醇王在座,不宜談論。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這層道理,但卻不便說破,也不能不敷衍,所以恭王避重就輕,不提沈桂芬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的本職和軍機大臣的要差,只提翰林院學院學士和管理國子監事務,兩個不甚相干的差使。

“如今在作育人材上,肯留心的是翁同和,不過他的資格還淺,還不到掌院的時候,臣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國子監。” “好!”慈禧太后桴鼓和應地說,“別的差缺,慢慢商量吧!” ※ ※ ※ 第二天宮中“吃肉”,軍機大臣開年第一次聚會,直廬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議沈桂芬的身後之事。因為慈禧太后已指示卹典從優,所以王文韶親自動筆擬的恩詔,極其堂皇: “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洊升卿貳,外任封疆,同治年間入參機務,擢任正卿。朕禦極後,重加倚任,晉協綸扉,辦理一切事宜,均能殫心竭力,勞瘁不辭。前因偶患微疴,賞假調理,遽聞溘逝,震悼殊深!著賞給陀羅經被,派貝勒載漪帶領侍衛十員,即日前往奠醊。加恩晉贈太子太傅,照大學士例賜卹,入祀賢良祠,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賞銀二千兩治喪,由廣儲司發給應得卹典,該衙門察例具奏。靈柩回籍時,著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伊子沈文燾著賞給舉人,准其一體會試,伊孫沈錫珪,著賞給郎中,俟及歲時帶領引見,以示篤念草臣之至意。”身後哀榮,最可貴的是“入祀賢良祠”,其次是“易名”。賜諡照例由內閣擬呈圈定,但軍機亦可提出意見。自嘉慶以來,宰輔賜諡,第一個字照例用“文”字,內閣擬呈沈桂芬的諡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諮送到軍機處,大家都覺得擬得併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盡沈經笙的生平。”寶鋆大發議論:“端字雖好,但經笙不是理學一路的人物,所以並非美諡,恪字更不必談了。” 文恪亦非美諡,而且不是宰輔之諡。恭王認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長處是有定力,因而主張用“文定”。這也不是頂好的諡稱,從順治以來,諡“文定”的一共八個人,並沒有什麼名臣。但用“定”字諡沈桂芬,不能不說是很恰當,因而寶鋆和王文韶,亦無可為死者再爭。 接下來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來的差缺,管理國子監事務,已決定派翁同和;掌院學士由於寶鋆的推薦,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國史館正總裁派了潘祖蔭;兵部尚書則順理成章地補上了李鴻藻。他從服闕復起,只是以“前工部尚書”的職銜回軍機,並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以後由於吏部尚書萬青藜兼管順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才派了李鴻藻兼署。但這是很勉強的處置辦法,所以一有尚書缺出,必定得補李鴻藻。

協辦大學士的缺,照例該吏部尚書萬青藜補,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裡有數,只要提名萬青藜當協辦,清流一定會不滿,彈章一上,那就可能連他的尚書都當不成。愛之適足以害之,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將這個缺為李鴻藻留著。 還剩下軍機大臣一個要職,恭王跟寶鋆已經商量過了,決定留下來給一個人:左宗棠。 左宗棠奉召入覲,直到上年十二月才從蘭州動身,沿途逗留,走了一個多月,在正月二十六,方始到京。儀從煊赫,儼然凱旋班師的模樣。 一到京仍舊住在賢良寺,照例宮門請安,軍機處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請安折子即時批了下來,第二天一早召見。然後分謁諸王,最後才到恭王的鑑園。這是恭王預先關照好了的,最後到他那裡,便好留了下來,接受款宴。宴會極其隆重。陪客是惇、醇兩王、御前大臣及軍機大臣,還有一個就是潘祖蔭。

這一陣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復了,因而御殿垂簾的,只有慈安太后。為了優禮勳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監扶掖左宗棠進殿,行完了禮,慈安太后第一句話是問他的年紀。 “臣今年七十歲。” “七十古來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問道,“你是那一天動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間,在哈密奉到上諭,召臣入覲。那時因為部署未定……。” 於是左宗棠從保薦劉錦棠督辦新疆軍務說起,如何奏請,如何奉準,如何等劉錦棠到了哈密,在十月間方能啟行入關,又如何在蘭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蘭州動身進京,沿途百姓如何攀轅相留,滔滔不絕,聽得慈安太后想插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楊昌濬護理陝甘總督。他的才具怎麼樣?” “楊昌濬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撫任內,很做了些事,後來因為楊乃武一案革職,經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厲。請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問道,“劉錦棠跟楊昌濬,一個在新疆,一個在甘肅,是各辦各的事呢,還是合起來辦事?” “是各辦各的事,不過有事互相照應。”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軍務,跟陝甘軍政民事,歸臣一個人辦理,軍餉政費,臣可以相機調度。如今劉錦棠、楊昌濬各有專責,各項經費,應該劃分清楚,臣這幾個月,就是辦這件事。” “那裡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關外各營餉項、各項經費,每年要三百七十多萬,關內要兩百一十多萬。各省及海關協餉,只有五百萬兩,不敷八十多萬,只有相其緩急,節省著用。以後各省協餉,歸楊昌濬主持,六成撥解關外,四成留給陝甘。這個章程,是奏報過的。” “喔。”慈安太后轉臉問恭王:“有這個折子嗎?” “是!”恭王答道,“面奏過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會才想起:“是的,有這回事。”她再問左宗棠:“現在俄國的交涉總算辦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話完,便搶著說:“臣過天津,跟李鴻章見面,才知道詳細情形。曾紀澤的交涉還算是辦得好。” “你跟曾國藩是至好,他有這麼一個好兒子,想來你也替曾國藩高興?” “是!”左宗棠答道,“臣與曾國藩論公事,意見不合,論私交,臣與曾國藩共過患難,交情不同。” “現在國事都靠你們幾個老成人,大家總要和好,凡事商量著辦,把大局撐住。” 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鴻章和衷共濟,而左宗棠與李鴻章不和,由來已非一日。近幾年來,論邊防、論洋務,跟李鴻章針鋒相對,措詞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採納李鴻章的獻議,而對左宗棠,則持敷衍的態度,所以他的牢騷很多,這時聽慈安太后提起,正好當面告個“御狀”。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著,自不會容他開口,召見的時候也不少了,便搶在前面奏道:“左宗棠剛剛到京,旅途勞苦,請母后皇太后格外體恤。” “喔,喔!”慈安太后會意,隨即說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著吧!” 於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軍機處、南書房打了個轉,恭王派他的轎子,將左宗棠送回行館。然後跟寶鋆、李鴻藻等人商量,預備保薦左宗棠進軍機,決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第二天是沈桂芬開吊的日子。春雪霏微,彤雲陰黯,益增淒愴,但靈堂內的氣氛,卻大不相同,因為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著不走,大談他經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點多鐘,退值的軍機大臣,絡繹來吊,李鴻藻和王文韶連袂而至,形跡相當親密,很引人注目。因為從沈桂芬一死,王文韶彷彿繼承衣缽,成為南派的首腦,跟李鴻藻是處在敵對的地位。如今看來,南北兩派,大有攜手和好的模樣,這自然令人驚異,也令人感到安慰。 靈前行完了禮,李鴻藻轉身向左宗棠道賀:“恭喜、恭喜! 上諭已經下來了! ”接著取出一張字條,遞給左宗棠。 那是上諭的底稿:“奉旨:大學士左宗棠著管理兵部,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這一下弔客們紛紛向左宗棠道賀,正亂哄哄在周旋之際,廊下樂聲又起,執帖的高呼:“寶中堂到!” 寶鋆一到,不及在靈堂行禮,先遞了一張彩箋給左宗棠,口中說道:“急就章,請指教。” 那幅彩箋寫的是一首詩,題目叫做“贈左侯”: “七十年華熊豹姿,侯封定遠漢官儀。盈冑浩氣吞雲夢,蓋代威名鎮月氐;司馬臥龍應合傳,湘江衡嶽共爭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領取英謀絕妙姿。” “紫薇花省”不是指內閣,是指軍機處,“英謀”雖有,卻非“絕妙”。左宗棠第一天入值,大家就頭痛了。 “李少荃這個折子,近乎紙上談兵。我為諸公一述往事。” 左宗棠撇開正題,滔滔不絕地大談他在陝甘用兵之妙,恭王等人插不進嘴去,只能耐心靜聽。 天天如此,一個奏摺議了十天,還沒有結果,恭王實在不耐煩了。這個奏摺是李鴻章所上,籌議山海關的防務。恭王心想,中俄交涉已可和平了結,山海關的防務,已可暫緩,而且駐紮山海關的曾國荃亦已接替左宗棠的遺缺,當了陝甘總督,李鴻章的奏摺,不議辦不要緊。 因此,恭王吩咐軍機章京,將原折歸檔。第二天左宗棠到軍機處,對議而未決的案子,尚無下文,竟亦不問,一坐下來便大罵甘肅臬司史念祖。 史念祖字繩之,江蘇溧陽人,是乾隆年間名臣史貽直之後。此人聰明絕頂,但不大喜歡讀書,二十歲上捐了一個通判,在安徽巡撫英翰軍中當差。此人工於應酬,講究飲饌服飾,史念祖又年輕英爽,所以極受“旗下大爺”出身的英翰的賞識。每次軍功保案都有他的分,年未三十就做到直隸臬司,但年少氣盛,不知怎麼得罪了言官,奏劾他“不堪方面”。像這樣的彈章,照例下督撫察复,直隸總督是曾國藩,認為史念祖雖有才幹,尚少歷練,宜乎暫緩任事,於是被開缺成了閒員。 光緒初年,由於董恂的援引,史念祖放了甘肅臬司,左宗棠也是愛才的人,對他亦頗稱許。但史念祖少年得意,不免驕慢,其時他折節讀書,已寫得一手極好的古文,越發視督撫將相如無物。左宗棠一直以諸葛武侯自命,好諛惡直,戰功亦多誇誇其詞。史念祖在人背後常有譏評,不但形諸口頭,而且見諸筆墨,日子一久,為左宗棠知道了,大為不悅,便藉一件公事,說他“避事取巧,應候查參”。 這時左宗棠剛要從蘭州啟程入京,史念祖心想,入覲之日,兩宮太后當然會問到陝甘的吏治,左宗棠只要說一聲:“史念祖性近浮滑,不堪其任”,用不著具折,就會毀了自己的前程。因而要搶先進京活動,正好三年之期,可以奏請陛見,於是具折請總督代奏。左宗棠只當他去活動調任,而且照例奏請,亦不便攔阻,就為他代奏,自然照準。 於是史念祖兼程北上,等左宗棠到京,他已經事畢出都,在山西等候消息。他看得很準,左宗棠雖想提拔楊昌濬,打算保薦他由護理總督而真除,而朝廷未見得會準,到京走董恂的門路一打聽,果然,陝甘總督已經內定由曾國荃接任。史念祖在山西等候消息,就是為了好等著伺候新任總督。不久,曾國荃的新命一下,史念祖也仍舊回任當他的甘肅臬司。得意之餘,在太原寫了一封信給左宗棠,表面是報告行踪,字裡行間卻流露出“奉旨回任,其奈我何”的意思。左宗棠這一氣自然不小,上了個折子,指史念祖種種不端,請旨飭“護督”楊昌濬查案,據實參劾。 左宗棠的這個奏摺,已經遞了上去,並且已經發交軍機核議。恭王正為此在為難,所以聽了左宗棠的話,心存警惕,將寶鋆找到一邊去商議。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而且剛剛陛見過,如果不中用,朝廷當面察問,早該知道,現在又準了他的折子,交楊昌濬查參,這像話嗎?” 寶鋆本來對左宗棠極其仰慕,但此時已非贈詩推崇的心情,不過十幾天的工夫,發覺左宗棠天生是不合群的人,心目中只有自己,並無同僚,印像大壞。因而附和恭王的看法,連連點頭。 “這當然要駁……。” “當然要駁!”寶鋆搶過來說,“也挫挫他的驕慢之氣。” “我話還沒有完。”恭王說道,“駁是要駁,但又不宜掃他的面子。你看怎麼辦?” 寶鋆想了一會答道:“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又開一惡例。” “怎麼呢?” “只有把他這個折子'淹'了。” 所謂“淹”了,就是請太后將奏摺“留中不發”,這是明朝留下來的最壞的一種制度,如果君上動輒“留中”,則諫勸不納,實情不明,國事非敗壞不可。恭王當年制抑慈禧太后擴張權力,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力爭奏摺鬚髮交軍機處,現在自請“留中”,豈非開一惡例。 可是他的英銳之氣,消磨得也差不多了!想了一會,嘆口氣說:“就這麼辦吧。” “那麼,先'遞牌子'?” “好!” 軍機每日常例召見,只由太監傳喚,單獨請見,才遞“綠頭簽”。慈安太后當然即時“叫起”,上去三言兩語說好了,才召其他軍機大臣全班進見。 軍機獨重首輔,是左宗棠所知道的,所以在班裡倒也不敢越次奏對。他心裡在想,提到自己這個奏摺,當然要問詳情,那時再將史念祖種種貪墨狡猾的情形,細細麵奏,說不定即時降旨,革職查辦。 正在這樣想著,已經談到了,“史念祖這個案子,”慈安太后說道:“擺著再看一看。” “是!”恭王很快地答應一聲,隨即領頭跪安,全班退出。不但左宗棠的折子被“淹”了,連他的話亦被“淹”掉了。 而他自己還不明白,回到軍機處問寶鋆:“佩公,我那個折子,如何著落?” “這當然是'留中'了。上頭是因為你的面子,不便處置,只好這麼辦。不然,你想,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嘿,嘿!”寶鋆乾笑了兩聲,損了他一句:“侯爺,你也得替朝廷留點面子啊!” 左宗棠默然。到了七十歲才知道,督撫權重,只是在封疆上,到了朝里,便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於是,他第二天便帶著人去看京畿的水利了。 這也是左宗棠預定要辦的兩件大事之一。第一件是訓練旗兵,早在他從蘭州啟程以前,就有個奏摺,要帶親軍步營馬隊兩千餘人入關,先駐紮張家口,聽候調遣,移營近畿,一則拱衛京師,再則代為訓練旗兵。 這所謂旗兵,指明是健銳營、火器營,因為神機營已復由醇王親自管理,有專設的練兵人員,左宗棠不敢冒昧越俎。就是健銳、火器各營,他奏摺中亦先大大地恭維了一番,說是“八旗禁旅,拱衛神京,居重馭輕,有嚴有翼”,又說健銳、火器各營,”尤稱精練,材武之彥,多出其中,宿將名臣,指不勝屈”,但“承平日久,習成驕逸”,所以要“時加淬厲”。他的訓練辦法是:挑選十幾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無頂帶的兵丁三千餘人,分為十營,由他的親軍哨官管帶,騎兵則與他的親軍馬隊,間雜編組,平時勤加操練,遇事隨隊出仗。 這個建議,不曾批准,因為八旗禁旅,由漢人管帶,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亦不便公然拒絕,只批的是:“另有旨。”便一直拖著。此刻卻是不能再拖了,這批人馬,已由左宗棠的部將王德榜、劉璈、以及他的營務處總辦王詩正率領,開到了張家口。 入朝以後的左宗棠,已經了解,八旗禁軍掌握在醇王手裡,訓練旗兵一事,要想實現,必須取得醇王的支持,這不是一時可以有成議的事,不妨先辦另一件大事。 這第二件大事,是左宗棠進京旅途中所作的決定。他由“太行八陘”的井陘入河北,過正定北上,沿途經順天府屬的房山、良鄉各處,發現水利不修,行旅艱難,與他道光十三年初次會試入都,以及同治七年剿捻軍行所見,大不相同,因而想到,可用軍工濬河開溝。左宗棠經營西北,原是採取西漢各將在邊境屯墾的遺規,所部官兵,對於興修水利,富有經驗,所以經過一番視察,回京立刻便擬稿上奏。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