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一千兩銀票以及澂貝勒的諾言,奎大奶奶帶著小雲,當天就回了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胡同,兆奎家的人,無不驚奇,爭相問詢,何以忽然失踪?奎大奶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說。大家再問小雲,小雲受了告誡,儘自搖頭不答。
那奎大奶奶卻是聲色不動,彷彿回娘家住了一陣子回來似的,找了管家來問家務,那處的房租繳了沒有,那處莊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還不拆天篷,家裡雜亂無章。一頓排揎完了,再問家下使用人等,誰的媳婦坐月子了沒有,誰的老人身子可好?依舊是平日恩威並用,精明強幹,讓全家上下心悅誠服的當家人派頭。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麼回事,也插不進嘴去問話,好不容易等她發落完畢,屋裡只剩下一個小雲,他才問道:“你到底在什麼地方?說到中頂娘娘廟燒香,一去就沒了影兒。家裡鬧得天覆地翻,四處八方找,竟連半點消息都沒有,從沒有聽說過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為了你,連通個消息都不能夠。你急,我比你更急。”說著,使個眼色,讓小雲避了出去。
“怎麼呢?”兆奎更加納悶,“我真鬧糊塗了,你是陷在什麼地方,這麼嚴緊,連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麼又回來了呢?你說,那是什麼地方,京城裡有這麼無法無天的地方,那還得了!”
兆奎的憂急氣憤,憋了三個月之久,這時開始激動,奎大奶奶不等他大發作,趕緊攔著他說:“你先別急!事情也不是壞事。”
“不是壞事,那能是好事嗎?”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奶說,“你得沉住氣。反正我人已經回來了,什麼話都好說。”
這句話很容易動聽,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麼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入懷抱,可是最實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奶已經變心了,連碰都不讓他碰,手一縮,身子一閃,微微呵斥:“別鬧!”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當厭煩他動手動腳,便乖乖地也縮住了手。
奎大奶奶卻又不即言語,向窗外望瞭望,看清了沒有聽差老媽子在偷聽,然後才說:“是禍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個好差使當,還是願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聽嚇一大跳。宗室覺羅犯罪,由宗人府審問,判處徒刑則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處充軍則是鎖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頓屁股。兆奎結結巴巴地問道:“什麼案子犯了?”
“多了!只說兩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讓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預備在那裡了!”
兆奎心亂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從頭細思,覺得不可解之處甚多。這兩件案子,如果要發作,自是有人告了狀,或是都察院、或是步軍統領衙門,或是大興、宛平兩縣,不管告到那個衙門,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無所知?她的所謂“讓人抓住了把柄”,這個“人”又是誰呢?
“你要問這個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為了你,苦了我!”說著,奎大奶奶很快地用手絹去擦眼,好像是在拭淚,其實是使勁揉紅了眼圈,裝作哭了的樣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時也急於想知其人,便帶著著急的神態說:“你說呀!是誰?”
“澂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氣。
“不是他還有誰?誰還有那麼大膽,把我扣在那兒,日夜派人看守,三個月不放回家?”
三個月!兆奎在心裡叨唸著,心裡說不出的那種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這三個月,難道還能清白無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奶愛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稱身,此時看上去彷彿中間微微鼓著,大概已有小貝勒在肚子裡了。
一時意亂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奶看他不接話,當然也無法再往下說,坐下來,背著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麼,”兆奎終於問出一句話來,“可又怎麼放你出來的呢?”
“我天天跟他鬧,要回家。昨天鬧得兇了,他才說:大家都是愛面子的人,別惹得我撕破臉,可就不好收場了。兆奎幹的事,我跟你說過,三河縣姓馬的老頭兒,長辛店姓黃的寡婦,我都派人找了來了。你回去教兆奎心裡放明白些,這還不是革爵的事。
這是奎大奶奶編出來的一套話,澂貝勒那知道兆奎強買了馬家的一塊田,又在長辛店私和過黃家的命案?只覺得這兩件案子,若有澂貝勒出頭,自己必走下風,所以聽她這一說,臉色大變。
奎大奶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這番話是對症下藥,偷覷一眼,見已生效,便接著將編好的下半段話說了出來。
未說之前,先嘆口氣,將眼皮垂著,是無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處,有什麼辦法?早知有今日,當初我也不幫著你做那些事了。禍是我惹的,只好我認。我說:霸占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幹的,跟兆奎無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也不治你,我買一幢房子,讓你住著,仍舊做你的奎大奶奶。反正兆奎也不會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銀子,買個妾,再替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或是荊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帶著新姨奶奶,高高興興去上他的任。這樣子,兩全其美,不傷面子,不挺好的嗎?”
好倒是好,就是“不傷面子”這四個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絕,還是傷了面子,人家都已看準了自己不會再要失節的妻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這張臉怎麼見人?說來說去,勢力不敵,又有短處在人家手裡,只好隨人擺佈。想一想只好認了。
“好吧!”他一跺腳說,“眼不見為淨。我就躲開你們,你跟他去說,我要廣州。”
奎大奶奶一看事情已妥,再無留戀,將銀票塞到兆奎手裡,低聲說道:“我趁早跟他去說。”
接著便回自己臥房,除了一個首飾箱,什麼都不帶,旋即扶著小雲,裊裊出門。兆奎在窗子裡望著,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覺?
雖是夫婦密語,總歸隔牆有耳,兆奎家的“奇聞”,很快地傳播在親友之間,有的罵,有的笑,有的覺得兆奎可憐,也有的認為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難怪有這樣的結果。見仁見智,議論紛紜,卻無非背後論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諱。以前還有人向他表示關切:“奎大奶奶總有個下落啊!”
如今則連這句話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潤。弟兄倆一母所生,性情卻有天淵之別,兆奎庸懦怕事,兆潤卻得著風,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認為是沒出息的無賴,卻仗著是“三等鎮國將軍”的“黃帶子”,設局詐騙,包庇娼賭,無所不為,聽說有此奇聞怪事,豈肯默然無語?
兆奎一見他這個弟弟,頭就疼了。一來決無好事,有錢借錢,不借就自己動手,小件的擺飾,總要撈一兩樣走,所以兆奎家的聽差老媽,聽說“二爺”來了,都是寸步不離地伺候著。
“今兒個你們不用掇著我,二爺我今兒富裕得很!”兆潤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們把大爺給請出來,我們哥倆要講幾句你們不能聽的正經話。”
“是!二爺。”
聽差知趣,進去通知了兆奎,然後都退了出去,卻都躲在窗外牆角,倒要聽聽這位二爺說的什麼正經話?
“大哥,”兆潤問道:“聽說大嫂回來了?”
“唉!”兆奎亂搖著手,“別提了。你算是體恤我吧!別問這檔子事。”
“我怎麼能不問?咱們家能讓人這麼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臉往那兒擱?算輩份,載澂是侄子,霸占嬸娘,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條?你襲了爵,就得保家聲。得有句話……。”
“老二,老二!”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別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連說都說不得一聲?”
“不是說不得。這件事,實在是……,”兆奎壓低了聲音很吃力地說:“實在是叫沒有轍!君子不吃眼前虧,慢慢來想辦法。”“何用慢慢兒想?辦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走!”
兆潤一把拉著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兒去?你別胡鬧。”
“上宗人府。”
一句話未說完,兆奎已掙脫了手臂,趕緊退後幾步,與兆潤隔著桌子,並且作了個防他來抓的戒備姿態。
“老二,沒有用!這是什麼世界?勢力敵不過人家,只有認了。再說,那麼賤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說著,兆奎搖搖頭,將臉轉了過去,不勝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潤臉色很難看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為什麼?總有個緣故吧!你說說。不說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辦法。”
“這,”兆奎驚惶而茫然地問:“你是什麼辦法?”
“喏!這個。”兆潤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長、繫著紅綢子的攘子,往桌上一拋。
兆奎大驚失色,“老二,”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可千萬動不得!”
“誰說動不得?看我唱一出《獅子樓》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氣,兆潤自擬於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話!但平時就見了他兄弟怕,此時自覺理短情虛,更不知如何應付,急得只是搓手。
於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僕郝順不能不露面了,“二爺!”他躬身說道,“開飯了!有話,喝著酒跟大爺慢慢聊吧!”
這是緩兵之計。兆潤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連奎大奶奶都駕馭不住,快要翻臉時,總是郝順出面轉圈,有了他,話就好說了。
“好吧!”兆潤將攮子插回靴中,一收劍拔弩張的神態,彷彿無可無不可地說,“先吃飯再說。”
這時未到開飯的時候,郝順關照廚子,胡亂弄了幾個冷碟,燙上一壺酒,卻只設一副杯筷,兆潤自然要發話了。
“大爺呢?”
“大爺頭疼,不能陪你。”郝順陪笑說道:“二爺有話,吩咐我也是一樣。”
兆潤沉吟不答,儘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為這天他的所慾不小,說話便須格外慎重。
“二爺,”郝順勸道,“大爺遭了這擋子窩囊事,真正是叫'啞巴夢見親娘,說不出的苦。'二爺總是體諒他才好。”
“哼,”兆潤憤憤地摔著酒杯,“就為了大爺窩囊,才有這樣窩囊的事。不用他出頭,我替他去挺,該殺該剮都有我,他還怕什麼?一個勁攔著,我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那也無非大爺膽小。如果他能看著二爺闖出大禍來不管,那叫什麼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潤撇撇嘴,“他那里當我同胞手足?外面說的話,可難聽了。”
“外面怎麼說?”郝順很謹慎地問。
“怎麼說,你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訴你聽吧!”兆潤眼望著郝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說他賣老婆!”
“啊!”郝順作出訝異萬分的神色,“這是打那兒說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潤有意詐他一詐,“說的人有憑有據,大奶奶帶回來三千兩一張銀票,大柵欄恆泰錢莊的票子。”
兆潤知道是一千兩,故意加了兩千,是指望著套出郝順一句話來:“沒有那麼多。”這就好緊追著往下問了。誰知郝順心機深沉,不上他的當,只搖著頭說:“沒影兒的事!”
“沒影兒的事?照這麼說,大奶奶就白白讓人霸占了?”兆潤接著又問:“她忽然回家,可又為了什麼?”
“這,”郝順陪笑道,“我們當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這話羅!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爺自己談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門風要緊,我不能看著不管。”
說著,站起身來要走,郝順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說歹說地將他留了下來,自己進上房去跟兆奎討主意。
“我那有什麼主意?”兆奎哭喪著臉說,“我一見他,腦袋就跟笆斗那麼大。”
郝順是他的心腹,無事不參與,也無話不可說,但不論如何,辦事須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這時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這件事,大爺得抱定宗旨,無論如何松不得口,一則名聲不好聽,再則,二爺的口氣不小。不過也得給他一個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時節,給他撂下幾百銀子倒可以。大爺,你說是不?”
“對!你就想法子,跟他這麼去說。”
這話實在也很難說。郝順在想,“二爺”大概只知銀票其一,還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說反倒洩底。有這麼大的好處,他更是不依不饒了。
想了又想,只有這樣措詞:“二爺,你先請沉住氣。事情當然不能就這麼算完,不過做事總要穩得住,對頭太不好惹,一步錯不得。反正有個十天半個月的工夫,一定能讓二爺好好兒消氣。”
照郝順的想法,有澂貝勒那麼硬的靠山,說放個副都統,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有十天半個月的工夫,見了上諭,一切便都好辦。因而這樣許下兆潤。
兆潤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順,既然他說能讓自己“好好兒消氣”,顧念以後還少不得有託他的事,便賣個交情給他。
“好吧,沖你,我就等個十天半個月。”
半個月過去,音信毫無。奎大奶奶倒是把話帶到了,載澂卻辦不通。這件事他只有去求寶鋆,為了志在必成,他特意說是“已經答應了人家了!”
“我的大爺,你真是少不更事!駐防的副都統,又是廣州,能說換就換嗎?”寶鋆大搖其頭:“兆奎是出了名的無用。這話,我怎麼跟你阿瑪去說?”
“我不管!”載澂撒賴似地說:“你去想辦法。”
“辦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兒,和盤托出,你肯挨頓揍,兆奎的副都統就當上了。”
這叫什麼辦法?載澂自然不肯,寶鋆被磨不過,答應試一試,但那一天能成功卻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奶奶聽說了經過,也只好這樣萬般無奈地表示。
又等了半個月,這天奎大奶奶正打算帶著小雲上前門外去聽戲,只見院子裡閃進來一個人,高聲喊道:“大嫂!”接著便請了個雙安。
“啊!”奎大奶奶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潤神色自若地說,“特地來給大嫂請安。”
“不敢當,不敢當!”奎大奶奶不能不以禮相待,“請屋裡坐。小雲,拿茶,拿煙。”
於是兆潤從從容容地進入堂屋,坐下來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畫,窗簾椅披,色色精緻,便贊一聲:“真是好地方!”
奎大奶奶矜持地微笑著,心裡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將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潤的話卻還未完,接著又說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這句話不中聽,奎大奶奶只能裝作不聽見,心裡卻更覺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開門見山地問:“二弟,有什麼事嗎?”
“沒有,沒有!只是老沒有見大嫂,怪惦念的,特為來看看。”
“多謝你惦著。”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請說吧!
自己人不用客氣。 ”
最後這句話是假以詞色的表示,兆潤就不必惺惺作態了,苦著臉說:“還不就是那一個字嗎?”
“那個字?”
“窮!”兆潤又說:“弟媳婦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門前溝裡,差點兒淹死。唉,倒霉事兒不打一處來。”
“噢!”奎大奶奶慢吞吞地說,“我手裡也不富裕。不過,二弟老遠的來,我也不能讓你空手回去。”說著,便將手裡的手巾包解了開來,裡面有兩張銀票,一張十兩,一張五兩,本想拿五兩的給他,不道兆潤先就說在前面。
“多謝大嫂,不用全給,只給我十兩吧!”
奎大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心裡在說:倒真以為自己挺不錯的,全給!然而那張五兩頭卻拿不出手了。
由此開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潤便得來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總是等載澂不在家的時候來。護衛因為未奉主人之命,也沒有聽奎大奶奶說什麼,不便攔他,所以他每次都能找著“大嫂”,伸出手來,也總有著落,不過錢數越來越少,當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漸漸地,奎大奶奶不能忍耐了,終於有一天發作,“你倒是有完沒有完!我是欠你的,還是該你的?”她厲聲質問。
“就是大嫂說的,自己人嘛!”兆潤涎著臉說,“大嫂,你那兒不花個幾兩銀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這是最後一回!”奎大奶奶將一張二兩的銀票摔在地上。
兆潤還是撿了走,而且過不了三天還是上門。這一次護衛不放他進去了。
“找誰?”
“咦!”兆潤裝出詫異的神色,“怎麼,不認識我了?老馬!”
“誰認識你?得,得,你趁早請。”
兆潤一時面子上下不來,既不能低聲下氣跟他們說好話,便只有硬往裡闖。這一下自然大起衝突,好幾個人圍了上來攔截,其中一個出手快,叉住兆潤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見他踉踉蹌蹌往後倒退,卻仍立腳不住,仰面躺了下來。
如果他肯忍氣吞聲,起身一走,自然無事,但以兆潤的性情,不肯吃這個虧,存著撒賴的打算,希望驚動奎大奶奶,好乞憐訛詐,便站起來跳腳嚷道:“你們仗勢欺人。我跟你們拚了!”
這一聲喊,惹惱了載澂的那些護衛。在王府當差的,最忌“仗勢欺人”這句話,所以這一下是犯了眾怒。領頭的是個六品藍翎侍衛,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撲營當差多年,擅長教門的彈腿和查拳,這時出腿一彈,將個正在揎拳擄臂的兆潤,掃出一丈開外,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這一次兆潤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打死人羅!救命啊!”
極聲高喊。
“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著牙說:“把他弄進去。”
於是上來三四個人,掩住他的嘴,將他拖了進去,在馬號裡拿他狠揍了一頓。揍完了問他:“服不服?”
怎麼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裡,口頭上可再不敢逞強了,“服了!服了!”他說:“你們放我回去吧!”
“當然放你。誰還留你住下?”札哈什說,“可有一件,你以後還來不來?”
“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好。我諒你也不敢再來了。你走吧!”
開了馬號門,將兆潤攆了出來。他只覺渾身骨節,無一處不酸痛,於是一瘸一拐地先去找個相熟的傷科王大夫。
“二爺,你這傷怎麼來的?是吃了行家的虧,皮肉不破,內傷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潤獰笑著,“你先替我治傷,再替我開傷單。
這場官司打定了。 ”
王大夫替他貼了好幾張膏藥,又開了內服的方子,然後為他開傷單,依照兆潤的意思,當然說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卻不肯休息,買了“盒子菜”,烙了餅,把他一幫好朋友請了來,不說跟奎大奶奶索詐,只說無端受那班護衛的欺侮。向大家問計,如何報仇雪恨?
“澂貝勒還不算不講理的人,應該跟他說一說,他總有句話。”有人這樣獻議。
“他能有什麼話?還不是護著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雙那班狗腿子吃點苦頭,不能解恨。”兆潤問道:“咱們滿洲的那班都老爺,也該替我說說話吧?”
“來頭太大。誰敢碰?”
“潤二哥,”兆潤的一個拜把兄弟說,“你如果真想出氣,得找一個人,準管用。”
“誰呀?”
“五爺。”這是指惇王。
“對!”兆潤拍桌起身,頓時便有揚眉吐氣的樣子,“這就找對了。”
如果是想在載澂身上出一口氣,只有請惇王來出頭。當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說得上話,或者他會不會一時懶得管此閒事,都還成疑問。但要顧慮的,卻還不在此。
“老二,”兆潤的一個遠房堂兄叫兆啟的說,“你別一個勁的顧前不顧後,第一,得罪了六爺,犯不上,再說句老實話,你也得罪不起。第二,這件事到底是家醜,不宜外揚。”
前半段話,兆潤倒還聽得進去,聽得後半段,兆潤便又動了肝火,“照你這麼說,我就一忍了事?”他又發他大哥的牢騷,“我們那位奎大爺,才知道什麼叫家醜!如果我要替他出頭理論,他能挺起腰來,做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兒,我又何至於吃那麼大的虧?”
在旁人看,家醜不家醜的話,實在不值得一提,因為家醜能夠瞞得住,才談得到不宜外揚,如今“澂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這句話,到處都能聽得到,已經外揚了,卻默爾以息,反倒更令人誹薄。要顧慮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誠如兆啟所說的,兆潤也得罪不起。
“三個人抬不過一個理字去!六爺挺講理的,也並不護短,澂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訴,他如果護短不問,就是他的理虧。那時候再請五爺出頭,他也就不能記你的恨了!”
說這話的,是兆潤的一個好朋友,在內務府當差,名叫玉廣,為人深沉,言不輕發,一發則必為大家所推服。此時提出這樣的一個折中的辦法,包括兆潤本人在內,無不認為妥當之至。
於是就煩玉廣動筆,寫了一張禀啟,從奎大奶奶失踪談起,一直敘到護衛圍毆。第二天一早,請兆啟到恭王府投遞。
恭王府的門上,一看嚇一跳,儘管澂大爺在外荒唐胡搞,還沒有誰敢來告狀。這張禀啟當然不敢貿然往裡投遞,直接送到載澂那裡。
載澂很懊惱,但卻不願責備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奶商量,卻又因為替兆奎謀取副都統的缺,不曾成功,難以啟齒,一時無計可施,便把這張禀啟壓了下來。
一壓壓了半個月。而兆潤天天在家守著,以為恭王必會派人來跟他接頭,或是撫慰,或是詢問,誰知石沉大海,看來真的是護短而渺視,心裡越覺憤恨。於是又去找玉廣,另寫了一張禀啟,半夜裡就等在東斜街惇親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轎上朝,攔在轎前跪下,將禀啟遞了上去。
奎大奶奶的事,惇王早有所聞,只是抓不著證據,無法追問。這時看了兆潤的禀啟,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談,下了朝,直接來到大翔鳳胡同鑑園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見惇王坐在那裡生氣,不免詫異,但亦不便先問,只是親切地招呼著。老弟兄窗前茗坐閒話,看上去倒是悠閒得很。
也不過隨意閒談了幾句,惇王還未及道明來意,聽差來報,總理衙門的章京來謁見,恭王一問,是送來一通曾紀澤的奏摺。往來指示及奏复,一直都用電報,往往語焉不詳,這道奏摺是由水路遞到。由於奉有諭旨,凡是對俄交涉的折件,交惇王、恭王、醇王及翁同和、潘祖蔭公同閱看,所以總理衙門的章京接到奏摺,先送來請恭王過目。
為了尊禮兄長,恭王拿著折子先不拆封,回進來向惇王說:“曾劼剛來的折子,大概這些日子交涉的詳情,都寫在上頭了。五哥,”他將折子遞了過去:“你先看吧!”這些地方,惇王頗有自知之明,照他看:“辦洋務找老六,談軍務找老七”,他自己以親貴之長,則約束宗親,維持紀綱,責無旁貸,所以不接折子。
“不必!你看好了。”
於是恭王拆封,厚甸甸的折子,共有十四頁之多,定神細看了一下,然後念給惇王聽:
“臣於七月二十三日,因俄國遣使進京議事,當經專折奏明在案。八月十三日接奉電旨:'著遵疊電與商,以維大局。'次日又接電旨:'俄事日迫,能照前旨爭重讓輕,固妙;否則就彼不強中國概允一語,力爭幾條,即為轉圜地步。總以在俄定為要。'各等因,欽此。臣即於是日往晤署外部尚書熱梅尼,請其追回布策,在俄商議。其時俄君正在黑海,熱梅尼允為電奏,布策遂召回俄。”
“原來是這麼召回的!”惇王插了句嘴,他是指俄國駐華公使布策被召回國一事,“曾劼剛到底比崇地山高明多了。”
恭王點點頭,接著往下念:
“嗣此往返晤商,反复辯論,疊經電報總理衙門,隨時恭呈御覽。欽奉迭次議旨,令臣據理相持,剛柔互用,多爭一分,即少受一分之害。聖訓周詳,莫名感悚。臣目擊時艱,統籌中外之安危,細察事機之得失,敢不勉竭駑庸,以期妥善。無如上年條約、章程、專條等件,業經前出使大臣崇厚蓋印畫押,雖未奉御筆批准,而俄人則視為已得之權利。”
“這也是實話。”惇王又插話,“崇地山這件事,辦得糊塗到了極點。沈經笙總說他好,我就不明白,好在那兒?按規矩說,沈經笙保薦他,也該連帶處分,到現在沒有人說話,太便宜他了。”
這又是讓恭王無從置答的話,停了一下,繼續念道:
“臣奉旨來俄商量更改,較之崇厚初來議約情形,難易迥殊,已在聖明洞鑑之中。俄廷諸臣,多方堅執,不肯就我範圍。自布策回俄後,向臣詢及改約之意,臣即按七月十九日致外部照會大意,分條繕具節略付之。布策不置可否,但允奏明俄君。”
“七月十九的照會,我記不得了,說些什麼?”惇王問說。
說的是崇厚所議原約,必須修改之處,大致“償款”可以商量,“通商”亦可從權,“分界”則不能讓步。恭王看他連這些都記不得,那就無須再跟他多說,而且看曾紀澤的折子,所敘的交涉經過,都早由電報中奏明,這個奏摺,無非詳細補敘一番,別無需要裁決批復之事,便說了句:“都是些說過的事,沒有什麼要緊!”接著便把奏摺放下了。
“我這兒倒有件要緊的東西。你看吧!”惇王將兆潤的禀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幾行,勃然色變,及至看完,見他嘴唇發白,手在打顫。氣成這個樣子,惇王倒反覺不忍。
“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聲音嘶啞低沉,“不過也在意料之中。”說著,便掉下淚來。
惇王不知道怎麼說了?來時懷著一團盛怒,打算責備恭王教子不嚴,要逼著他有所處置。此時卻不忍再說這話,然而不說又如何呢?難道仍舊讓載澂這樣荒唐?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澂又是無母之人。我只有請五哥替我管教,越嚴厲越好。”
這話聽來突兀,細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晉生前最寵長子,他念著伉儷之情,雖恨極了這個劣子,卻下不了嚴責的手段,所以要假手於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腸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將來害他一輩子。”惇王說道,“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把他關在書房裡,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請五哥就這麼辦。”
惇王點點頭,又問:“兆奎的那個女人,當然把她送回去,不過……。”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大搖其頭。
實在是件尷尬的事,奎大奶奶也是朝廷的命婦,就這樣子納諸外室,苟且多時而又送了回去,這話該怎麼說?若是兆奎拒而不納,又該怎麼辦?
“唉!”恭王長嘆,“做的事太對不起人,太混帳!看人家怎麼說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麼要求,只要辦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託人去遊說,善了此事,兆奎懦弱無用,只要兆潤不在從中鼓動,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好吧,我替你料理。”
“謝謝五哥!”恭王起身請了個安。
“我先替你辦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來,”小澂一回來,你就別讓他再出去了,送信給我,等我來問他。”
也就是惇王剛走,載澂回府來了。一到就听說其事,嚇得趕緊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將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瑪!”
剛喊得一聲,恭王抓起一隻成化窯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過來,載澂喜歡練武,身手矯捷,稍微一讓,就躲了過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責,都謹守一條古訓:“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看“阿瑪”盛怒之下,多半會用“大杖”,但載澂不敢走,直挺挺地雙膝跪下。
恭王卻不看他,扭轉臉去大聲喊道:“來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裡,掩掩閃閃地好些護衛聽差,這時卻只有極少數能到得了“王爺”面前的人應聲,而進屋聽命的,又只有一個人,管王府下人的參領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長大,出入相隨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來!”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這又不是用家法來處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國法治罪,即令有人從中轉圜,但國法到底是國法,不能收發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鬧大,而且要鬧僵,所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還不曾開口,恭王又是大吼:“怎麼?你又要衛護他?”
“奴才不是敢於衛護大爺。”善福答道,“福晉臨終以前交代,說是大爺年輕不懂事,王爺怎麼責罰他都可以,就別鬧出去,教人看笑話。福晉的遺囑,奴才不敢不禀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還以為別人看不見咱們家的笑話?”
善福不作聲,只是磕了個頭。
“去啊!”恭王跺腳,“都是你們護著他,縱容得他成了這個樣子。”
“王爺息怒。”善福勸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驚動了宮裡,怕不合適。聽說西佛爺這幾天剛好了一點兒,惹得西佛爺生了氣,怕有人說閒話。”
“說什麼閒話?”
“無非是說王爺不該惹西佛爺生氣、添病。”
這是莫須有的揣測之詞,但此時無法辯這個理,恭王只是指著載澂的鼻子,細數他的種種頑劣。越說越氣,走上去就踹了一腳,氣猶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聲聲:
“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於是善福一聲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屬、下人,都走了進來,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替載澂求情。最後有人在窗外通報:“大奶奶來了!”
進來的是載澂的妻子,臉兒黃黃地,眼圈紅紅地,一進來便跪在載澂身旁,低著頭說:“總是兒子媳婦不孝,惹阿瑪生氣,請阿瑪責罰。”
“起來,起來!與你不相干。”恭王對兒媳是有歉意的,跺腳嘆惜:“他一點兒不顧你,你還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嗎?”
載澂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勸大爺收收心,兒子媳婦沒有聽奶奶的話,都是兒子媳婦不好,阿瑪別罰他,只罰我好了。”
“唉!你這些話,說的全不通……。”
“回王爺的話,”善福趁勢勸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爺交了給大奶奶,大爺如果不聽勸,那時再請王爺家法處置。”
“那有什麼用?”恭王向兒媳說道:“你先起來。”
一面說,一面管自己走了進去。旗人家的規矩大,“老爺子”沒有話,載澂還是得跪著,澂大奶奶雖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著跪在那裡,這時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當然,這是用不著載澂開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後,到了那間庋藏端硯碑帖,題名“石海”的書齋,他用惴惴然帶著謹慎試探的聲音問道:“讓大爺起來吧?”
恭王不作聲,坐下來皺著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聲音說道:“你們當然早就知道了,怎麼早不告訴我?”
“怕惹王爺生氣,誰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說,“奴才也苦苦勸過大爺,大爺說:人不能沒有良心。”
“這,”恭王詫異:“這叫什麼話?”
“那位奎公爺,窩囊得很,奎大奶奶嫁了他也委屈,自願跟我們大爺。就為了這一點兒情分,大爺不忍心把她送回去。”恭王有些啼笑皆非,“這叫什麼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為你們附和他這些個歪理,才把他慣成這個樣子。如今五爺都說了話了,這下好,看你們還能怎麼回護他?”
“回王爺的話,”善福踏上一步,低聲說道:“與其讓人家來管,不如咱們自己來處置。”
“怎麼個處置?”
“不說讓大爺收收心嗎?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蔭書屋收拾出來,讓大爺好好兒念一唸書?”
“哼,他還能唸書?”
雖在冷笑,意思卻是活動了,於是善福緊接著勸了一句:
“就這麼辦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說:“把槐蔭書房安上鐵門,鎖上了拿鑰匙給我。”
“不必那麼費事吧?”善福微微陪笑著,“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斷然拒絕,同時提出警告:“你們可別打什麼歪主意!以為過幾天,就可以把他弄出來。起碼得鎖他個一年半載,讓他好好兒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惡?”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說無用,便退了出來,扶起載澂,說了預備將他禁閉在書房裡的話,又安慰他:“大爺,你可別心煩。等過了這一陣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爺給弄了出來。”
載澂不答,掉頭就走,回到自己書齋,悶頭大睡。善福便找了府裡的“司匠”來,在槐蔭書屋的月洞門上,安上一道鐵柵門,另開一道小門,供下人進出,然後由澂大奶奶安排衾枕臥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廝,帶著載澂養的一隻猴子兩條狗,陪他一起“閉門思過”。一日三餐,另外兩頓點心,亦都由澂大奶奶親自料理,派丫頭送到書房。載澂一年到頭無事忙,難得有此“機會”落個清閒,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縈懷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奶。
“奎大奶奶倒真有志氣。”有人隔著鐵柵門告訴他說,“她說什麼也不肯回家,願意守著大爺。”
這對載澂來說是安慰,卻益添悵惘,同時也起了“破壁飛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親信,卻很冷靜地看出來,奎大奶奶的一片癡情,對載澂的處境,有害無益。
“大爺,”善福問他:“你想不想出去?”
“廢話!”
“我也知道大爺想出去。天天替大爺想辦法,想來想去想不通,只為有個人擋著路。”
“誰啊?”載澂不解,“怎麼擋著我的路?”
“奎大奶奶。”善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爺就出不去。”
這道理是不難明白的。兆潤那面,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頭,許了他一些好處,可以無事,但奎大奶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結。即令他家寧甘委屈,忍氣吞聲,而恭王不願載澂有這樣一處外室,就只好仍舊把他關在書房裡。
解釋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爺,請你親筆寫幾個字,我跟她去說。不用多話,只要她體諒就行了。”
載澂猶豫著,一方面覺得善福的話有理,一方面又覺得這樣做會傷奎大奶奶的心,內心徬徨,委決不下,只是大步蹀躞著。
“大爺,”善福低聲說道,“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再說。”
這一下提醒了載澂,原是權宜之計,只要出了槐蔭書屋,依舊可以秘營香巢,雙宿雙飛。九城之大,何處不可以藏身?
只要自己行縱檢點,不愁敗露。
於是,載澂欣然同意,親筆寫了一封信,大致是說,受嚴父督責,復以格於實情,奎大奶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務必請她體諒,不要堅持己見,等他恢復了自由之身,自然可以再謀團聚。
信是寫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說“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是騙載澂的話。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憂,而且也為他作了遠慮,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奶藕斷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