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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清宮外史上(6-1)

慈禧全傳 高阳 5680 2018-03-14
從光緒入承大統,醇王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未便再擔任任何差使,所兼各職,分別另簡王公接替。醇王所有的職司中,最重要的是“管理神機營事務”,派由伯彥訥謨詁繼任。但當時的上諭中拖上一個尾巴:“醇親王辦理多年,經武整軍,著有成效,仍將應辦事宜,隨時會商”所以醇王與神機營的關係不斷,伯王大受到牽制。兩王本是兒女親家,醇王的長女由慈禧太后指婚給伯王的長子那爾蘇,而兩親家竟因公事傷害了私誼,有些面和心不和的模樣。 神機營的官兵,樂於親近醇王,也是由於伯王治軍較嚴的緣故。視事的第一天,他就表示:“我奉旨當這個差使,一定要把神機營整頓起來。當年祖宗入關,神機營的士兵,能夠站在馬上放箭。如今,你們看是什麼樣子?倘或再不整頓,更不知道會怎麼樣的糟!”

“王爺,”有人勸他:“不必多事吧!這是再不能整頓的了。” 伯王不信,銳意改革,無奈積習太深,那些不長進的官兵,又以醇王為護符,所以辦事越來越棘手。日久疲頑,伯王的那番雄心壯志,也早就拋入汪洋大海了。不過他的禀性峻急,遇到看不順眼的情形,依舊會雷厲風行地嚴辦。 這年南苑秋操,發覺火器營少了一門砲。深入追究,才發覺是一夥士兵,居然將火砲錘碎,當廢鐵賣了給鐵匠店。如此荒唐之事,自然為伯王所不能容忍,下令首犯治罪,從犯開革。 從犯中有個驍騎校名叫富哈,他的母親是醇王府洗衣房的嬤嬤,頗得七福晉的信任,富哈因有所恃,平時在營裡就常乾不法的勾當。開革以後,便端出醇王府的招牌,請人向伯王要求收回成命,或者另外補上一個名字。伯王嚴詞拒絕,毫無情商的餘地。

於是富哈乘伯王閱操的時候去求見,侍衛見他神色不善,抓住了先搜身,果然搜出一把極鋒利的小刀。其意何居,大成疑問,嚴刑審訊之下,支吾其詞,看起來是有行刺的意思。 神機營的士兵行刺長官,說出去駭人聽聞,所以伯王上奏,只說“富哈挾刃尋死,請即正法,抑交刑部,請旨辦理”同時,由軍機大臣面奏真相,建議按軍法從事,而且不必明發上諭。慈禧太后當然照準,富哈在當天就被處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伯王府開出大門來,發現台階上躺著兩個婦人,年紀大的那個,已經氣絕,年紀輕的那個,奄奄一息,找了兵馬司的官員來,灌救無效,延到天亮也一命嗚呼了。 這一老一少兩個婦人,便是富哈的一母一妻。服毒自盡在伯王府的門前,自是怨無所洩,走上這樣至愚的絕路。如果“仇家”是平民百姓,這一下便可以害得對方家破人亡,無奈是王公府第,除了為伯王帶來不痛快以外,不會惹上什麼官司,兩條人命,算是白白葬送。

富哈家裡還有人,他的嬸母也在醇王府服役,便請見七福晉,跪地器訴。七福晉遇到這種麻煩,不知如何應付,只有告訴丈夫。 醇王當然也知道了這件事,早有神機營常奔走醇王府的人,來加枝添葉地細訴經過,說伯王禦下如何嚴刻。神機營不同其他營伍,本就不服蒙古親王來管轄,如今忍無可忍,唯有請醇王作主。 所謂“作主”,意思是仍舊請醇王來管。從中俄交涉開始,邊防緊急,言官就不斷建言,說應該聯絡蒙古,鞏固邊陲,醇王認為“這都不過是給伯彥訥謨詁開路”,每逢兩宮太后提到,總是極力反對。但神機營是自己一手所培植,兵權落到他人手裡,老覺得於心不甘。早年為要避嫌疑,不便過問朝政,自然也不便去抓神機營的權,最近奉旨參與大計,倘或對俄交涉決裂,拱衛京師的重任,舍我其誰?這樣,就得先把神機營拿回來,才有憑藉。因此,決定藉這個機會,攻掉他的親家伯彥訥謨詁。

由此大處去看,富哈母妻之死,便有一篇文章好做。只是不論怎麼樣,談不到替她婆媳倆“報仇”,除卻交代帳房,好好替她們辦後事,同時多賞幾兩銀子,作為富哈家孤兒的教養之資以外,不能向伯王有所理論。 伯王也知道,他的兒女親家對他不滿,而且也聽到神機營有請醇王復起的打算,只是暗中較勁的事,不便公然談論,所以煩惱在心裡。現在又遇見李蓮英來訴說這麼一件荒謬怪案,越覺揪心。 “你說得也對,'西佛爺這幾天脾氣不好',病中也不宜受驚”他改變了原先激動的態度,“咱們分開來辦,內裡歸你維持,好好兒查一查,外頭歸我。說實話,我也還不知道怎麼辦,得跟六爺商量一下。看他怎麼說,咱們隨時商議。” 李蓮英就怕案子鬧大,不可收場,但一手硬壓,卻又擔不起責任,現在聽伯王有“隨時商議”的話,便不會貿然出奏,頗為滿意,因而連聲答道:“是,是!我遵王爺的吩咐,上緊去查,王爺有什麼話,務必請賞個信。為來為去為西佛爺聖體不安,不能再讓上頭煩心。”

話是不錯,不過伯王也怕御史糾彈,不敢馬虎,當時便到軍機去跟恭王討主意。 恭王也正有煩惱,煩惱是由他的長子載澂替他帶來的。 這煩惱已非一日,從穆宗賓天以後,誰要提起“澂貝子”,恭王便會冒火。他不願見這個不肖之子,而載澂也正好躲著他父親,同時反因為恭王的見棄,更加胡作非為,成了京城裡的第一號惡少。 因此,茶坊酒肆、戲園妓館,提起“澂貝勒”,無人不知。澂貝勒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幾次勸恭王,說都是天潢貴冑,也是他的親骨血,勸他收歸府邸。恭王執意不允,只說:“讓他們姓覺羅禪好了。”宗室與人私生的子女,不歸入內務府的冊籍,也不能姓覺羅,別起一姓,叫做覺羅禪,又叫做覺羅察。 在載澂的外室中,最得寵的是“奎大奶奶”,她原有丈夫,是個“不入八分”的鎮國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無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奶出頭料理,因而養成喜歡趕熱鬧的性情,尤其喜歡趕廟會,逢三土地廟、逢四花兒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護國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見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奶,左手捏一塊鮮豔非凡的手絹,右手扶在丫頭的肩上,踩著花盆底,風擺楊柳似的,到處跟人打招呼。

這年六月初一,右安門外十里草橋地方的碧霞元君廟,一年一度的廟市。京城裡碧霞元君廟最多,俗稱娘娘廟。娘娘廟進香,稱為“朝頂”,按方位不同,分為南頂、北頂、東頂、西頂,而草橋這一處,則稱為中頂,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園林,逢春開市,十分幽雅,是達官貴人初夏逛中頂必到之地。 這天的奎大奶奶,娘娘廟燒過香,便來“小有余芳”閒坐,臨軒當風,解開旗袍領子上的衣紐,正拿著手絹,在輕輕擦汗,只見走進來一班一式藍布大褂、白細布褂褲、薄底快靴的俊僕,有的抱著細席、有的拿著茶具、有的捧著衣包、有的提著食盒,昂然直入。最後進來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辯,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越顯得神采飛揚。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奶不由得皺眉驚異,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綢長衫,從上到下,繡滿了彩蝶,何止上百?

“誰呀!”她在心裡思量,“看樣子必是公子哥兒,怎麼打扮得這麼'匪氣'?” 那“匪氣”的貴公子,惹得滿座側目,他卻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張大桌子旁邊坐定,那雙色眼肆無忌憚地掃視著年輕婦女,卻是一瞥即過,直到發覺奎大奶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奶被他看得心頭亂跳,見他的視線彷彿是在自己脖子上,這才意會到還敞著領口,露出雪白一段頸項,倒像是有意賣弄風流似的。這樣自念著,不由得臉一紅,趕緊回過臉去,將領子的衣紐系上。 “大奶奶!” 奎大奶奶回頭一看,正是那少年帶來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為禮。 “大奶奶!我家大爺有請!” 奎大奶奶既驚且怒,“誰認識你家大爺?”接著加上一聲冷笑,依舊把臉扭了過去。

“大奶奶,你是最體恤下人的,務必賞我一個臉兒!”那俊僕依舊含著笑,哈著腰,“我要請不動大奶奶,我家大爺一定說我不會辦事,輕則罵、重則打,碰得不巧,還會攆我出府。一家八張嘴,怎麼得了?大奶奶,你就行行好,點個頭吧!” 奎大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說到頭來,眾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顧面子,便虎著臉呵斥:“你倒是仗誰家的勢?大青白日的,就敢這麼跟人羅唣?” “是,是!大奶奶別動氣。”那人倒退兩步,連連躬身,“大奶奶真不肯賞面子,不敢勉強。府上在那兒?賞個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頭賠罪。” 奎大奶奶揚著臉不理,一雙鳳眼卻斜斜地瞟了過去,見那衣服匪氣的大爺,似笑非笑地,也是一雙眼儘自盯著這面,看樣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識趣,肯做低服小的人。這樣想著,無端地臉上一陣發熱,本來太緊了一點的領口,越覺卡得難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紐,意會到大庭廣眾之間,不宜如此,便把剛抬起的手,又放了下來。一不小心,卻又打翻了茶碗,更覺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發恨:是怎麼了?喪魂落魄的!

這樣在心裡自語著,賭氣要回家,回頭想招呼跑堂的算賬,只見那一主數僕正離座而去,倒有些沒來由的悵然若失之感。 “小雲啊!”她懶洋洋地說,“看車夫在那兒,咱們回家。” “大奶奶,”小云有些不願,“不說要看'跑飛車'嗎?” “今兒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雲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剛才有人進來跟那面那位大爺說,說是車子預備好了,請那位大爺下場玩兒。不就是跑飛車嗎?” 這一說說得奎大奶奶改了主意,安坐著不動。只是那位大爺倒是什麼人?若是大買賣人家的子弟,不敢這麼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爺,又何致於有那麼一身打扮?莫非是那個戲班子裡的名腳?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馬旦的,不然不敢下場跑飛車。

越想越多,越想越納悶,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奶便招招手將跑堂的喊了過來。 “剛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氣的衣服的,倒是誰啊?” “他!大奶奶,你是說穿一件百蝶繡花大褂兒的那位大爺嗎?” “是啊!” “大奶奶,你恐怕不大出門,連這位大爺都不知道?”跑堂的說,“他就是澂貝勒,澂大爺。” “澂貝勒!”奎大奶奶沒有見過聽說過,“你是說六王爺府裡的澂貝勒?怪道,誰有那麼飛揚浮躁的樣兒!” 一句話未完,只聽有人說:“來了,來了!”接著便聽車走雷聲,塵頭大起。 奎大奶奶帶著小雲,也在隔著竹籬笆向東凝望,滾滾黃塵中,駿馬拉著輕車,飛馳而來,長鞭“刷啦,刷啦”,沒命地打在馬股上,馬也是沒命地往前奔,行人紛紛走避,那一片急迫驚險的景象,著實驚心動魄。 七八輛飛車,轉眼將到面前,小雲眼尖,指著第一輛車說道:“不就是那位大爺嗎?” 果然是澂貝勒,禦一匹神駿非凡的黑馬,配著他那身黑衣服,格外顯眼,那輛輕車也漆成黑色,但車簷懸的是深紅絲線的流蘇。前後左右鑲十三方玻璃,奎大奶奶知道,這就是這種車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來。 當然,車也好,馬也好,總不及對人來得注目。跑飛車不只講究快,更得講究穩,坐在車轅上的澂貝勒,手執韁轡,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筆直,上身不動,辮梢不搖,那模樣真是“帥”極了。 雖是那樣風馳電掣,澂貝勒依然保持從容閒逸的神態,左顧右盼之間發現了奎大奶奶,立刻拋過來一個甜甜的笑容,微微頷首,作為招呼。 於是,好些看熱鬧的人,轉臉來看奎大奶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無可捉摸的好過的滋味。 車過了,人也散了,她卻戀戀不捨地,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奶奶該回家了吧!” “嗯。”奎大奶奶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付了茶錢,扶著小雲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門,迎面就看見澂貝勒那名俊僕,搶上來請個安說:“大奶奶,我家大爺關照,送大奶奶回府,車在這兒侍候著。” 手指處,只見一輛極華麗的後檔車,停在柳蔭下,車夫掀起了車圍,在等著她上車。奎大奶奶遇見這樣突兀的事,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了。 “大奶奶府上,不是在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胡同嗎?” “咦!”奎大奶奶不由得問:“你怎麼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門,怎麼會不知道。請上車吧!” 有此一番對答,奎大奶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籬,帶著小雲上車。車走如飛,一進了城,七彎八繞,讓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車一看,卻不是自己家裡。 “這是什麼地方?” “大奶奶,你進去一看,就知道了。” 這些地方錯不得一步,奎大奶奶如果執意不肯往裡走,自然無事,這一進去,就再也出不來。澂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鎮國公兆奎,丟了老婆,自然著急,向步軍統領衙門和大興、宛平兩縣報案尋查,久無消息,直到三個月後,查封一家戲園,方始發現。 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內城永行禁止開設戲館”,但日久頑生,開了抓、抓了開,隔多少年便要這樣來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揮兵馬司官員和差役,封禁東城一家戲園,有個兵馬司副指揮認識奎大奶奶,發覺她也在座聽戲。 再一細看,憬然而悟,悚然而驚,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丟定了,因為當奎大奶奶起身走避時,有四個壯漢前後夾護,那兵馬司副指揮也認得他們,是恭王府的護衛。常隨澂貝勒一起出入的。 不論如何,形跡總是敗露了。不過兵馬司雖歸巡城御史管轄,卻不敢將此事貿然呈報,怕巡城御史參上一本,事情鬧大,跟澂貝勒結了怨,不是件當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辦,兵馬司正副指揮登門拜訪,還見不著澂貝勒,由管事的接談,宛轉訴明來意,希望私下說和,讓鎮國公兆奎自己來銷了案,免得懸案不決,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為了讓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幾百兩銀子出來,不算回事,就怕這一來授人以柄,一狀告到宗人府,是騤王在當宗令,必定會有嚴峻的處置。載澂什麼人都不怕,就是畏懼他這位五伯父,所以聽得管事的報告,面有憂色。 “唉!”他嘆口氣,埋怨奎大奶奶,“我早就說過,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禍了!” “哼!”奎大奶奶氣鼓鼓地說,“三個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門,趕了兩趟廟會,連今天算上,包裡歸堆才四回,還算多嗎?什麼'惹了禍了',這像你澂大爺說的話嗎?”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邊,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們那位五大爺的撅脾氣!嗐,夠瞧的。” “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依我說,”澂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兩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隨後再想辦法。” “哼!你倒說得好,”奎大奶奶臉色突然變得嚴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沒有那麼容易!別人怕你澂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著瞧!” “你想到那兒去了?犯得上說這話嗎?” 她也知道澂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個了局。不然,老躲著不能出門,成了個黑人,決非善策。 這樣想著,便毅然決然地說道:“你能不能想辦法,給兆奎弄個差使?” “這倒可以。弄個什麼差使?” “總得副都統什麼的。” “好辦!”澂貝勒會意了,“就這麼著,我給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調虎離山。” “你又瞎說八道了,”奎大奶奶恃寵,說話口毫無忌憚,“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給我一千兩銀子,我自己去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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