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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清宮外史上(2-1)

慈禧全傳 高阳 7997 2018-03-14
“這就值得一死嗎?”聽完慈禧太后的話,慈安太后訝然相問,“面兩天我就听說,有個御史在薊州服了毒,說有一道遺折,我還以為他有什麼不白之冤,非拚命不可。誰知道是這麼回事!” “本來就是瞎擔心。不過,總算是忠臣死諫,也怪可憐的。” “是啊!”慈安太后說,“應該給他個卹典。” “那是小事。”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我來跟姐姐討主意,這個折子該怎麼辦呢?” “這……?”這就非慈安太后所能肆應了,她想了一會說,“能不能擱下不理?吳可讀的話,彷彿是指著七爺說的,一交下去,怕於他面子上不好看。” 慈安太后實在忠厚得近乎可憐了。慈禧太后心想,如今不必拿她作擋箭牌,倒是不妨拿她作個箭垛子,可用來表現自己的大公無私。

“怎麼著,”慈安太后又出了個主意,“先找五爺跟六爺來,問問他們有什麼好主意?” 這個主意也不怎麼高明。如說當作“家務”來辦,應該將文宗現存的四個胞弟都找了來商量,只召惇、恭,摒除醇王,倒像他該避嫌疑似的。慈安太后原來要回護醇王,而所出的主意,與本意矛盾,卻不自知。這也不必說破,讓她糊塗好了。 “跟五爺商量不出什麼來,只找六爺吧!” 於是第二天兩宮太后在漱芳齋召見恭王,賜座賜茶,作過一番家人之禮的周旋,慈禧太后談入正題,將吳可讀的遺折交了過去。 恭王匆匆看完,心裡也像慈禧太后一樣,鬆了一口氣,當時便有了打算,這個奏摺的處理,應該交付閣議,也就是訴諸公意。 “吳可讀死得冤枉!”慈禧太后在恭王沉吟措詞時,這樣表明:“當初迎皇帝入宮,我們姊妹倆也就是這個意思。”

“這個意思”是什麼?很顯然地,是說繼嗣、繼統為一事。恭王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有這樣的意思,還是有意作違心之論?但不論如何,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也可以說是一個極好的“把柄”,必得把它抓住。 於是他接口說道:“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是否可以宣明'這個意思',將吳可讀的原奏,發交閣議?”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猶豫地答了這一句,轉臉又向慈安太后徵詢:“我想,這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慈安太后只怕傷觸醇王,但她實在拿不出什麼好主意,只好點點頭,表示同意。 於是恭王以軍機承旨的方式,親自擬了一道上諭,奉兩宮太后核可,交內閣明發: “吏部奏:主事吳可讀服毒自盡,遺有密摺,代為呈遞。折內所稱,請明降懿旨,預定將來大統之歸等語。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此次吳可讀所奏,前降旨時,即是此意。著王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吳可讀原折,會同妥議具奏。 ”

邸抄一發,關心國事的,無不對“即是此意”四個字,大感興趣。尤其是“清流”君子,覺得這四個字包涵著極深的意義在內,頗有闡發的必要。所以寶廷、黃體芳、張之洞等人,紛紛捉筆構思,各逞才華,要做一篇“定國是”的大文章。 當然,大多數的人只是口頭議論,對於“即是此意”這句話,見仁見智,各有解釋。有的說:母子到底是母子,慈禧太后當然希望將來的皇位,歸她承繼的孫子,所謂“妥議具奏”,就是要議出個確立不移的辦法出來。而有些人則認為慈禧太后誠意可疑,“即是此意”四字,含混不清,將來不知道會出什麼花樣? 會出什麼花樣?莫非還能將大清的天下,歸於葉赫那拉氏,這當然不可能的。因此,清議中相信前一說的居多。但是“預定大統之歸”,卻又格於家法,在事實上不易辦到。

在康熙以前,是立太子的。自奪嫡的疑案發生,雍正七年曾有上諭:“建儲關係宗社民生,豈可易言?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有先正青宮,而後踐天位,乃開萬世無疆之基業,是我朝之國本,有至深厚者。愚人固不能知也。”這道語意含精的諭旨,就表示建儲則易起骨肉相殘之禍,親身經驗,不便明言,所以說“愚人”不能知。而不建儲的製度,亦就在雍正朝確立下來,累世遵行,不敢違背。 如今要預定大統之歸,即為變相的建儲,當然不行。為此,閏三月十七下的上諭,會議卻一直遲遲不能舉行,即由於事先的協商、折衝,煞費周章,直到月底,方始有了大致相同的意見。 這個會議是由禮親王世鐸主持。禮烈親王代善,在太宗朝以謙讓成擁立之功,家風不替,世鐸在親貴中,出名的好脾氣,儘管有人說他謙卑得過了分,但人緣畢竟是好的,所以才具雖無半點,居然頗得慈禧太后的重視。這一次特奉懿旨,主持這個有關宗社大計,既為國事、又為家務的會議。當然,事先的折衝協商,亦由他來奔走。

他所接觸的都是王公大臣,都覺得這是個難題。吳可讀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大清朝特重家法,高宗九降綸音,申明不建儲的用意,倘或有人敢違背祖訓,一定成為眾矢之的,輕則丟官,重則獲罪。而沈桂芬又力主安靜,恭王受了他的影響,也改了想藉清議來裁抑醇王的主意,所以最後的結論,只有一個字:駁! 到了四月初一,內閣大堂,紅頂花翎,不計其數,近支親貴,無不出席,唯一的例外是醇王,告病不到。這雖在意料之中,但冷眼旁觀的人,心頭仍不免有異樣的感覺。 太陽已經老高了,禮王世鐸看看人已到得不少,打算開議,但他雖奉懿旨主持會議,而在禮節上須請示一個人。論公,惇王是宗人府宗令,他是宗令屬下的右宗正,論私,“小房出長輩、長房出小輩”,惇王是他的叔祖,所以他不便也不敢擅專。

“五爺爺!”他叫得很親熱,“跟你老請示,咱們就動手吧?” 惇王正在抹鼻煙,一面抽搐鼻子,一面象條獵狗似地用視線搜索,望到外面,用手一指,“等等!”他說,“等敢說話的人來了再說。” 於是舉座側目,望著連翩而來的四個人。這四個人兩俊兩醜,領頭的一個,身不滿四尺,而鬚髯如戟,相貌奇古,是翰林院侍讀學士黃體芳。跟在他身邊的那個,落拓不羈,彷彿臉都不曾洗乾淨,是名士派頭最足的國子監司業寶廷。俊的那兩個,一個長身白面,雙目棱棱,一個骨秀神清,翩翩少年,是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和肅親王豪格七世孫,剛散館授職編修的盛昱。 清流的風頭十足,高視闊步,上得堂來,處處有人執手寒暄,就這時又有個人,瘦得像隻猴子,撈起又長又大的實地紗袍子的下擺,一溜歪斜地衝了上來,惇王便說:“好了,張香濤也來了,可以開議了。”

於是禮王咳嗽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揚了一下,慢吞吞地說道:“這是吳可讀的遺折,有沒有看過的沒有?” 吳可讀的遺折,早已傳誦一時,原件雖不多幾人見過,抄件則幾乎人手一份,因而沒有人答話。 “想來大家都看過原件了。很好,這省了許多事。懿旨'妥議具奏',我擬了個複奏的稿子在這裡,諸位看妥不妥?” 接著他命人找來一名筆帖式,拉長了聲調,抑揚頓挫地念著他所擬的奏稿。 這篇文章做得很好,首先引用雍正七年上諭,申明不建儲的家法,而建儲非臣子所能參議。繼統與建儲,字樣不同,其實是一回事,所以“大統所歸”,亦非臣下所能提出請求。將來皇帝親政,當然會尊重穆宗的統系,斟酌盡善,此時不能預先擬議一定的辦法。

第二段是說“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已包括了繼統穆宗的意思在內,何須臣下再提出請求。綜括這兩點,便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吳可讀以大統所歸,請旨頒定,似於我朝家法,未能深知,而於皇太后前此所降之旨,亦尚未能細心仰體。臣等公同酌議,應請毋庸置議。” 等那筆帖式念完,寶廷一馬當先,高聲說道:“駁得好,駁得痛快!不過,這不是駁吳可讀的遺折,是駁上月十七的懿旨。” 這真是語驚四座!首先,禮王就覺得這指責太嚴重,氣急敗壞地說:“竹坡,你怎麼可以這樣兒說?” “請教王爺,”寶廷接口質問:“懿旨交代:'妥議具奏',復奏說是'毋庸置議',這不是拿懿旨頂回去了嗎?”

聽來理由十足,禮王越發結結巴巴地,急得說不出話來。 “這一次的懿旨中,'則是此意'這句話,是今天會議的緊要關鍵。”張之洞一開口,便知與寶廷站在一邊,他搖頭晃腦地又說:“'是'者,'是'其將大統宜歸嗣子之意,'妥議具奏'之'議'者,'議'夫繼嗣繼統,並行不悖之方。臣工奉詔陳言,豈可出以依違兩可之遊詞?” “那麼,”禮王問道:“香濤,你的意思,到底該怎麼辦呢?” “煌煌聖諭,傳之四海,'即是此意'四個字,應有所疏解。”張之洞停了一下說:“照吳柳堂遺折的意思,今上一生皇子,就承繼穆宗為嗣,繼穆宗之統,這是類乎建儲,有違本朝家法。如果這位皇子,長而不賢,難承大統,到那時候就更為難了!所以如何繼嗣繼統,並行不悖,今日正須從長計議。”

“這話顧慮得是。”恭王取出一張紙來:“徐、翁、潘三位,交來一件折底,大家不妨看看。” 徐、翁、潘是徐桐、翁同和、潘祖蔭,他們以穆宗的師傅及南書房翰林,當時參與迎立當今皇帝大計的身分,公同具奏,有所主張。折底是翁同和所擬,其中最要緊的兩句話是:“紹膺大寶之元良,即為承繼穆宗毅皇帝之聖子。”意思是說:將來當今皇帝擇賢而立,所立的嗣君,就承繼穆宗為後。 這是反過來的做法,繼統而繼嗣,既可不違家法,又可消除張之洞所說的“長而不賢,難承大統”的顧慮。大家都認為是個好辦法。 “不過,”禮王始終想維持他的原議,“這個稿子不必動,徐、翁、潘三位的折底,做個抄件,一起進呈,恭候聖裁。此外那位有說帖,也是照此辦理。” “不然!”寶廷搖搖頭說:“我要單銜上奏。” 張之洞和黃體芳也都表示,各有奏疏,這是不能強人所難的,因而又改變了辦法。 改變的辦法是,禮王所擬的原折,仍舊照上,此外有人願有所建言的,或合疏,或單奏,各聽其便。 於是除了徐、翁、潘的一個奏摺以外,清流中人,紛紛集議,寶廷、黃體芳、張之洞都有折子,唯獨最喜歡言事的張佩綸,卻擱筆未動。 這是因為他正有一件大案子在手裡,必須全神貫注去搏擊,搏擊工部尚書賀壽慈。 ※ ※ ※ 賀壽慈是湖北蒲圻人,道光二十一年的進士,雖有文名,但因不願投入權相穆彰阿門下,因而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竟不能點翰林,用作吏部主事,咸豐初年,一度進軍機,當章京,以後補上了監察御史。照規矩,一為言官,就不能再留在軍機,賀壽慈當了御史,亦頗有表現,經國大計,數數建言。在宦途上,平平穩穩地循資漸進,到光緒三年,已爬到了工部尚書的高位。 可惜,賀壽慈已非複有當年不願廁身“穆門”的清風亮節,行逾不檢,頗有貪名。不但家人子弟與書辦之流往來,而且他本人還結交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商人,以致大受其累。 這個商人叫李春山,本名李鍾銘,是山西人,在琉璃廠開了一間極大的當舖,九開間門面,字號“寶名齋”。李春山長袖善舞,當時的一班名公巨卿,甚至連惇王都被他巴結上了,在琉璃廠聲勢赫赫,眼高於頂。俗語說的是“行大欺客”,寶名齋既有那樣的規模,李春山又有通天的手眼,因而伙計做生意的那副臉孔,便很難看,京中的窮翰林,不知多少人受過他們的氣?別人倒還罷了,張佩綸何能受此輩的骯髒氣?當然要作報復。 一打聽之下,李春山最大的“護法”是賀壽慈。清流在京中大老中,最看不起三個人,一個董恂、一個萬青藜,還有一個就是賀壽慈。因而張佩綸便毫不容情地奏上一本: “山西人李鍾銘即李春山,在琉璃廠開設寶名齋當舖,捏稱工部尚書賀壽慈,是其親戚,招搖撞騙,無所不至。內則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則大而方面,小而州縣,無不交結往來。或包攬戶部報銷,或打點吏部銓補,成為京員鑽營差使,或為外官謀幹私書,行踪詭秘,物議沸騰。所居之宅,即在廠肆,門庭高大輝煌,擬於卿貳,貴官驕馬,日在其門,眾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職?頂戴用五品官服,每有職官引見驗放,往往混入當差官員中,出入景運門內外,肆無忌憚。夫以區區一書賈,家道如此豪華,聲勢如此煊赫,其確係不安本分,已無疑義。現值朝廷整飭紀綱之際,大臣奉公守法,輦轂之下,豈容若輩借勢招權,干預公事,煽惑官場,敗壞風氣?應請飭下順天府該城御史,將李鍾銘即李春山,即行驅逐回籍,不得任令逗留潛藏,以致別滋事端。” 接下來又說:“近來士大夫不分流品,風尚日靡,至顯秩崇階有與吏胥市儈、飲博觀劇、酬贈饋遺等情,請旨整傷”。這也是指賀壽慈而言,他的禀賦過人,食量甚宏,一頓能獨盡一隻肥鴨、一隻肘子,李春山投其所好,經常備盛饌款待。賀壽慈亦自忘其為一品大員,下朝以後,翎頂輝煌地直入寶名齋,公然無忌,引得路人無不側目。 奏摺到達御前,慈禧太后不免詫異,看賀壽慈儀表不凡,也聽說他頗有學問,詩書皆佳,而且,她還記得賀壽慈的長子賀良楨,現任南昌知府,門第興旺,何以不自愛如此?因而便跟李蓮英提起,問他有無所聞。 有安德海的前例在,李蓮英相當謹慎,“奴才無事不出宮。”他說,“外面的事不太明白。” “你倒去打聽一下兒看!”慈禧太后說著,便拿張佩綸的奏摺,擺在一邊。 李蓮英伺候看折,已深知慈禧太后的習慣,這一擺是暫時不作處置,也就是要等他去打聽明白了再說,因而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出宮,到中午回來,趁慈禧太后休息的當兒,將賀壽慈跟李春山的關係,源源本本地據實回奏。 又辦了事,又替她解了悶,慈禧太后深為滿意,只是她亦鑑於安德海的複轍,不願假以詞色,怕李蓮英恃寵而驕,替她惹些麻煩。 “把張佩綸的折子發下去吧!看軍機上怎麼說?” 軍機大臣中,別人都不說話,只有寶鋆覺得很不是味道,大聲嚷道:“跟寶名齋有往來的,第一個就是李蘭蓀!張幼樵怎麼不說?” 恭王覺得他的話可笑,“算了吧,你!”他跟寶鋆說話,是無須講措詞的,“李蘭蓀跟他又沒有認親戚,也沒有公服赴宴,到寶名齋買書並不犯法,張幼樵為什麼要把他扯進去?” 張佩綸跟李鴻藻的關係密切,朝中無人不知,沈桂芬很冷靜地勸寶鋆:“佩公!張幼樵上這個折子,不能不想到李蘭蓀,既然敢上,自然有恃無恐。所恃著,就是六爺說的那些話,買書並不犯法。似乎不宜拿他也扯了進去。” “知趣一點兒吧!”恭王提出警告:“上頭正借清流在收拾人心。賀雲甫也太欠檢點了,這個折子越壓越壞,讓他明白回奏了再說。” 於是軍機擬旨,查問李春山也就是李鍾銘,跟賀壽慈是不是親戚?賀壽慈的複奏,說是“與商人李鍾銘,並無真正戚誼,素日亦無往來,其有無在外招搖撞騙之處,請飭都察院查究。”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慈禧太后很精明地指出賀壽慈的語病:“什麼叫'並無真正戚誼'?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這麼個說法,就靠不住了。 ” “也許是乾親。”恭王隱隱約約地回答。 “乾親也是親。”慈禧太后說,“再看一看,有沒有人說話。” 她對內幕已經完全了解,卻故意不說破,要等言官有了表示,再相機行事,用操縱言路的手法來箝制王公大臣。恭王當然也知道她的用心,不過在眼前她的舉措都是朝正路上走,加以清流為她張目,無奈其何,唯有遵從。 因此,對於賀壽慈的複奏,先不加駁斥,只是降旨都察院會同刑部,嚴辦李春山。於是刑部派出司員,會同巡城御史諮照順天府,轉飭宛平縣衙門派差役抓人,而李春山確具手眼,差役不敢得罪,到寶名齋將他好好“請”到“班房”,直到都察院來了“寄押”的公文,方始將他收監。 就這樣已經轟動九城,不知多少人拍掌稱快,同時李春山的劣跡,也在街談巷議中不斷透露出來。原來寶名齋有九開間的門面,是由侵奪官地,霸占貧民義院的地基而來。御史李蕃據實陳奏,奏旨交都察院併案,確切查明。 李春山是注定要倒霉了,但清流以為只打蒼蠅不打老虎,則民心鬱積,不但未能疏導,反添不滿。所以黃體芳便針對賀壽慈發難,事由是:“大臣復奏欺罔,據實直陳”。 不實的自然是“並無真正戚誼”這句話。賀壽慈與李春山不但是親戚,而且是“禮尚往來”的親戚。李春山的前妻,賀壽慈認為義女,前妻既死,賀壽慈將他家的一個丫頭當女兒嫁給李春山作填房。所以丈人、女婿,叫得非常親熱。 賀壽慈年逾古稀,精力未衰,身為“半子”的李春山,特以重金羅致了一個絕色女子,送給“丈人”娛老。賀壽慈元配早故,以妾扶正,變成了李春山的丈母娘。因此,出語尖刻的李慈銘,說他們確非“真正戚誼”,而是“假邪戚誼”。 黃體芳還算厚道,對這段“假邪戚誼”,只說了一半,李春山“前後兩妻,賀壽慈皆認為義女,往來一如親串。賀壽慈之轎,常時停放其門,地當孔道,人人皆見,前次復奏之語,顯然欺罔。” 於是慈禧太后借題發威,這一次的上諭就嚴厲了: “賀壽慈身為大臣,於奉旨詢問之事,豈容稍有隱匿,自取衍尤?此次黃體芳所奏各節,著該尚書據實復奏,不准一字捏飾,如敢回護前奏,稍涉欺矇,別經發覺,決不寬貸。以上各節,並著都察院堂官,歸入前案,會同刑部,將李春山嚴切訊究。” 這一來,起恐慌的不止於賀壽慈一個人,如果李春山據實供陳,將有不少名公巨卿,牽涉在內。因此寶名齋門口,車馬塞途,那些素日與李春山有往來的京官,名為慰問他的家屬,其實是來探聽消息。寶名齋管事的人,見此光景,知道東家不會有大罪過,當時便隱隱約約表示,如果大家合力維持李春山,那麼什麼私和命案、賣官鬻爵、包攬訟事的內幕,李春山決不會吐述隻字。否則,就說不得只好和盤托出了。 其實,這也是恫嚇之詞。身入囹圄的李春山,心裡比什麼人都明白,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個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無可逭,輕則充軍、重則丟腦袋。不供,則那些有關連的名公巨卿,必得設法為自己開脫,小罪縱不可免,將來盡有相見的餘地,不愁不能重興舊業。因此,他只叮囑探監的家人:“張老爺是李大人的門生,走得極近的,只有去求李大人,關照張老爺,無論如何放鬆一步。” 這番話自然要說與賀壽慈,請他作主。賀壽慈認為無須出此,因為李鴻藻正回原籍葬母,不便乾擾,而且他素有清正之名,也怕他不肯管此閒事。至於張佩綸跟這位老師走得極近,確是事實,但也因此,便無須請託,張佩綸投鼠忌器,料想不會再往下追。賀壽慈還有幾句未曾道破的話,張佩綸攻擊李春山,只是為了出氣,自己才是他博擊的目標。李春山的案子只要冷一冷,必可從輕發落,而自己的禍患,卻是方興未艾。 嚴旨切責之下,賀壽慈不敢隻字不承,唯一的辦法是避重就輕。復奏中承認曾向寶名齋買過書,“照常交易,並無來往情弊”,又說“去年至今,常在琉璃廠恭演龍楯車時,或順道至該鋪閱書。”他覺得這樣措詞比較合理。以七十高齡的工部尚書,親自督促演習穆宗梓宮的“龍槓”,終日辛勞之餘,順道到寶名齋歇歇腳、看看書,這不能說是罪過。 果然,就因為他隱約自陳的這一點“勞績”,軍機大臣便易於替他開脫,而兩宮太后覺得情有可原,降旨“交部議處”。 吏部議處,是承旨而來,“恭演龍楯車”是大喪儀禮,應該如何敬慎將事?所以“順道閱書”,可以構成“大不敬”的罪名,但諭旨中只說:“恭演龍楯車系承辦要務,所稱順道閱書,亦屬非是。”因而議處便從“非是”兩字上去斟酌,不照“大不敬”律例,罪名便輕了,議的是“降三級調用,不准抵銷”。 上諭一下,賀壽慈便算丟了官了。過了兩天,調剛接翁同和的遺缺,當左都御史不久的潘祖蔭為工部尚書。而賀壽慈卻一時無職可調,只是寶鋆已許了他,等風頭一過去,一定替他想辦法,調個於他面子上不太難看的缺分。 穆宗的奉安大典一過,接著便出了吳可讀屍諫這件大新聞。在大家都注視著繼嗣繼統之爭時,都察院和刑部定擬了李春山的罪名具奏,說他由商人捐納了“布政司經歷”的銜頭,考充“謄錄”,曾得過“議敘”的獎勵。但做了官“仍在市井營生”,也說他“攀援顯宦,交結司坊官員,置買寺觀房屋,任意營造,侵占官街,匿稅房契”。至於張佩綸原參的“每有職官驗放,往往混入當差官員中,出入景運門內外,肆無忌憚”,則被解釋為“於差滿後,擅入東華門內,進國史館尋覓供事,謀求差使,希圖再得議敘。”這不過“不安本分” 而已,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罪名。 因此,都察院與刑部擬的罪名是:“杖六十、徒一年,期滿遞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至於賀壽慈應得何處分,奏請聖裁。 這個複奏雖然避重就輕,有意開脫,但六十板子、一年徒刑,到底不是什麼在厚臉皮上根本不痛不癢的、申誡之類的風流罪過,所以在朝廷也總算有了交代。賀壽慈則因已有降三級調用的處分,就從寬免議了。 前後兩個月的工夫,就由於寶廷和黃體芳,加上李蕃的筆杆儿一搖,將個現任尚書打了下來,聲勢煊赫,成為城南一霸的李春山,送入監獄。在人心大快,說是“畢竟還有王法”這一句心服口服的話之餘,對於清流的威風,無不心識口贊,尤其是那些玩法舞弊的官員胥吏,都在暗中相互警告: 該斂斂跡了,莫自找麻煩。 但在清流來看,猶覺除惡未盡,特別是對賀壽慈,張佩綸聽說他還在大肆活動,便格外當心,因而無暇去過問吳可讀的遺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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