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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清宮外史上(2-2)

慈禧全傳 高阳 14015 2018-03-14
繼嗣繼統這一案的爭議,上達御前的,一共四個折子,兩宮太后召見軍機,細作商量,認為翁同和所擬,與徐桐、潘祖蔭聯銜的一折,辦法最為得體,所以採用他的意思,頒發懿旨: “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原以將來繼緒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明定儲位,彝訓昭垂,允宜萬世遵守,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歸,實與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纘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徐桐、翁同和、潘祖蔭聯銜折:寶廷、張之洞各一折,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著另錄一份,存毓慶宮。至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卹。”

邸抄一傳,歡聲雷動,“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這句話,清清楚楚地說明了,帝系還是屬於穆宗,一脈相承,與旁支無干。將來嗣位的新君,無法追尊所生,更不能再往上推,將他的本生祖父醇王亦尊為皇帝,不會重蹈明朝“大禮儀”的複轍,自是天下後世之福。 然而最令人感動的,還是垂念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既然天語褒獎,而且用他的一條命,鞏固了“國本”,則死有重於泰山,所以由清流發起,在宣武門外的文昌館,為吳可讀設奠開吊。 這一天素車白馬,盛極一時,除卻親王、郡王等親貴,向例不與品官的祭典以外,從大學士起,到各部司官,下及各衙門正途出身的小官,無不親臨一拜。 最難得的是那班崖岸自高,以清貴耿介驕人的清流,王公大臣家有婚喪喜慶,亦以得此輩親臨為榮,而這時卻都自告奮勇,在靈堂支賓,代喪家接待弔客,更是吳可讀的身後哀榮。

這等場合,少不得品評輓聯。吳可讀這一死,人奇事奇,以忠君愛國的摯情,作宗社大計的死諫,感格天心,奉旨賜卹,這是絕好的一個題目,所以輓聯中情文並茂的警句,觸目皆是。弔客叩奠已畢,接著便是緩步瀏覽,一副一副看下來,到客座中便不愁無話可談了。 “這一聯最貼切,也最灑脫。”名翰林也是名詩人的陳寶琛,指著他的同鄉,編修黃貽楫的一副輓聯,對張佩綸說: “上聯使事精確,下聯亦頗能道出柳堂的為人。” 這一聯的句子是:“天意憫孤忠,三月長安忽飛雪;臣心完夙願,五更蕭寺尚吟詩。”在三月下旬,一天午後,京城裡忽然烈日下飄雪,雖然片時即止,但親眼目見的人很多,相詫以為必有奇冤,如傳奇中《斬竇娥》的故事。不久就傳出吳可讀屍諫的消息,方知不是奇冤,而是奇節。眼前之事,卻只有黃貽楫提到,便覺可貴。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張佩綸忽然說道:“騤庵,來,來!有件事,趁今天大家都在這裡,拿它商量定局吧!” 於是在客座中找到張之洞、寶廷、黃體芳、鄧承修、何金壽、吳大澂、盛昱等人,商量仿明朝楊繼盛的例子,以宅為祠,將吳可讀在南橫街的住宅買下來,改建為祠堂。 “這是理所當然。”張之洞首先就起勁,“不獨南橫街,薊州是柳堂盡節之地,亦應該設法建祠。” “建祠容易,上諭已有'孤忠可憫'的字樣,出奏必能邀準。如今只須籌劃建祠的經費好了。我看……。” “我看,”鄧承修搶著吳大澂的話說,“不必麻煩那班大老,我們自己設法湊吧!” “對!”陳寶琛附和,“自己設法湊一湊,眾擎易舉,趁此刻就動手。”

“那得寫個小啟。”張之洞躍躍欲試地,“須得如椽巨筆。” “那裡還有巨筆?”鄧承修笑道,“香濤,就是你即席大筆一揮吧!” “論下筆神速,自然是幼樵。不過將來吳祠落成,還有奉煩之處。此刻就我來效勞吧!” 於是張之洞找了處僻靜的地方,埋頭構思,仿六朝小品,寫成一篇緣起,當時便買了本“緣簿”,寫上緣起,即席捐募。 “開緣簿”的第一個,須是名位相當,最好請一位“中堂”,但也有人認為官氣不必太濃。正好李鴻藻來吊,他是清流的領袖,並請他登高一呼。 李鴻藻先不作聲,等把大家的意思都弄明白了,他才提出他的看法:“此事須有個算計。柳堂的千秋大事,自然要緊,不過遺屬的生計亦不能不顧。不知道奠儀收得怎麼樣?”

“收了有三千餘金。”陳寶琛答道:“恭、醇兩邸,都是二百兩。” 李鴻藻點點頭,表示安慰,“建祠之事,不豐不儉,宜乎酌中。人之慕義,誰不如我,所以捐募不該挑人,不能說誰的捐款要,誰的捐款就不要!這種義舉,要量力而行,主其事者,應該體諒他人。柳堂為人誠篤,跟他交誼相厚的甚多,論情,自然越多盡心力越好,但是論事實,只怕力有未逮的居多,要先勸在前面,不必勉強,反令泉下有知的受者不安。” 這話就是指眼前的一班清流而言的,除卻盛昱是天潢貴冑,張之洞一任四川學政,頗有所獲以外,其餘為了維持名翰林的排場,文酒之宴,捉襟見肘的居多,所以聽了他的話,口雖不言,心中無不感動,覺得他真能知人甘苦。 “至於我,當然力贊其成,不過我是在籍守制的人,未便領頭髮起。這開簿面的人,還得另外斟酌。”

“那麼,老師的意思呢?”張佩綸問。 “我看,寶中堂最合適。” 寶鋆是大學士,又管著吏部,是吳可讀的堂官,請他來率先倡導,確是最適當的人選。同時,李鴻藻又主張由盛昱跟寶鋆去接頭這件事,這也是很妥帖的安排。在座的人,無不心服,覺得他到底不愧老成謀國的宰輔,就是料理這樣一件小事,亦是情理周至,有條不紊。 於是深談細節,有了成議,將吳可讀的長子吳之桓找了來,細告究竟。當初吳可讀怕建言獲咎,罪及妻孥,所以付子的遺書,一再叮囑“速速起程出京,速速起程回家”,以下又連寫了六個“速”字,如見張獻忠的“七殺碑”,令人觸目驚心。誰知女主當陽,亦復有道,不但未曾獲罪,而且得蒙賜卹。這天看到弔喪的盛況,奠儀的豐厚,已是感激涕零,如今聽說還要為老父立祠,留名千古,越發激動不已,趴下地來,“砰、砰”磕著響頭,接著涕泗滂沱,號啕不止。

就在吳可讀神主入祠,舉行祭典的那天,賀壽慈卻以七十高齡,而不得不冒著溽暑,舉家出京。 這次是寶廷的一個奏摺化作了“逐客令”。六月初七,上諭以賀壽慈補為左副都御史——降三級調用的處署,寶廷立即上奏摺抗爭,筆鋒初起,便挾風雷:“夫朝廷用人,每日'自有權衡',權取其公,衡取其平,不公不平,何權衡之有?” 接下來便攻擊恭王以次的軍機大臣。 用人之柄,操之於上,何以見得賀壽慈的複用,出於軍機?寶廷指出一個證據,賀壽慈回奏不實是“欺罔”,“恭演龍楯車順道閱書”是“大不敬”,而交部議處的諭旨,軍機含渾其詞,斥之為“殊屬非是”,這就是有心開脫。吏部所擬的處分並不錯,錯在軍機“徇庇”。倘無此心,則李春山一案定讞,聲明賀壽慈的處分請旨定奪時,軍機應該“乞特旨嚴譴”,而竟免置議,這不是包庇是什麼?

一段振振有詞,近乎誅心的議論,寫到這裡,寶廷反跌一筆,說是“當降調時,人言嘖嘖,頗有謂賀壽慈恃有奧援,不久必復起,而奴才深維樞臣之意,或以賀壽慈身為大臣,不欲繩以重律,使之以微罪行,自必密奏宮廷,永不敘用。詎意謫官甫及三月,遽邀恩簡。”因此,他不免懷疑,難道賀壽慈的一降一用,事出偶然,“朝廷亦無成心”?這句話看似平淡,其實問得很厲害,如果大臣進退,只照一般官吏的照例遷轉,根本無所措意,則所謂“權衡”者何在? 於是他又進一步推論:“即使果出聖意,官闈深遠,或於賀壽慈之人品、心術,未盡周知,樞臣則斷無不知之理,胡弗諫阻,是誠何心?”接下來,筆鋒掃向賀壽慈,寶廷給了他八個字的考語:“即非卑佞,亦頗衰庸”,這樣的人“排眾議而用之”,實不知於國家有何好處?而況“副都御史,職司風憲”,以一個“欺罔不敬”的人,置於這個職位上,何足以資表率?賀壽慈以前當過左都御史,未聽說他有所整頓,於今重回柏台,不知道他內心亦有疚歉否?言官中“矜名節,尚骨鯁”的人很多,一定不屑與賀壽慈共事,而其中無知識的,則必起誤會,以為朝廷特放賀壽慈來當御史的堂官,是表示要像他那樣的人品聲名,方合做言官的資格。而京內外大小官員,看到賀壽慈這樣欺罔不敬,不知愛惜聲名,猶且可以幸蒙錄用,將會懷疑朝廷“直枉不辯,舉措靡常”,從此益發肆無忌憚。所以賀壽慈的複用,不但是言路清濁的一大轉機,亦是政風良窳的一大關鍵。最後率直提出要求:“懇將賀壽慈開缺,別簡賢員補副都御史。”

這個奏摺,發交軍機,相顧失色,因為明劾賀壽慈,暗中對軍機指責得很嚴厲。恭王一看再看,看到第三遍,放下折子,嘆口氣說:“唉!錯了。” “怎麼錯了?”寶鋆氣急敗壞地說:“副都御史出缺,賀雲甫是現職大員奉旨降調,開名單自然'開列在面',照例的公事,怎麼錯了?” “你別跟我爭!”恭王遇事要跟寶鋆開玩笑,故意這樣說道:“名單是你開的,你自己跟上頭復奏,我們都不管!最好請旨拿寶竹坡申斥一頓,也讓我出出氣。” “六爺!”寶鋆真的急了:“你不能說風涼話。我自請處分就是了。”說著,來回大踱方步,頗有繞室徬徨的模樣。 “佩公,沉住氣!”遇到這樣的情形,總是沈桂芬出主意,他很冷靜地說:“平心而論,這件事是失於檢點了。”寶鋆最佩服沈桂芬,當時站定腳步,連聲說道:“好,好,你說!”

“外頭有句話:'不怕言官言,只怕講官講。'賀雲老是講官參過的,如今派了去當言官的堂官,那些'都老爺',心裡自然不高興。不過御史不便動本,不然就彷佛以下犯上,誰也不肯冒這個大不韙。” “啊,啊!”寶鋆一拍油光閃亮的前額,恍然大悟中深深失悔,“這倒是害了他了。” “不僅對賀雲老是'愛之適足以害之',而且正好又給了講官一個平添聲勢的機會。”沈桂芬說,“寶竹坡是替言官代言。這個折子看來是'侍講學士寶廷'一個人所上,其實等於都察院的公疏,暗中著實有點力量,沒有一番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恐怕要大起風波。” 會有怎樣的風波?寶鋆凝神細想,張佩綸雖已請假出京,清流還多的是,聲氣相通,互為支援,除了張之洞只願論事,不喜搏擊以外,其餘的,那一枝筆都惹不起。目前還只是暗責軍機,到了彰明較著參劾樞臣徇庇,即令無事,面子也就很難看了。 就在他沉吟無以為答時,恭王開口了,“算了吧!”他說,“賀雲甫何苦?滕王閣下,逍遙自在的老封翁不做,在這裡受後輩的氣?” 這一說,恭王也是要攆他走路。寶鋆知道再爭無益,但總覺得賀壽慈太吃虧,有些替他不甘。 “佩公!”沈桂芬察言觀色,料透他的心事,提醒他說:“交情總在那裡的。為雲老設想,桑榆之補,俟諸異日,留點交情給他少君,反倒實惠得多。” “說得對,說得對!”寶鋆覺得對賀壽慈有了交代,如釋重負,“六爺,我看這層意思,托載鶴峰跟他去說吧。” “可以。” 於是體仁閣大學士,也是賀壽慈的同年載齡,銜命透達消息,說是清流囂張,而“上頭”又有意利用此輩箝制大臣,事情相當麻煩,不能不作個明快的處置。他的委屈,將來有補償之時。載齡隱約表示,賀壽慈就養南昌,不會太久,他的長子南昌府知府賀良楨擢昇道員,是指顧間事。 外官知府過班成三品道員,是宦途順逆的一大關鍵,越過此關,便有監司之望,而監司已稱“大員”,再跳一步就是封疆大吏的巡撫。不然,調來調去當知府,說起來還是風塵俗吏。賀壽慈老於世故,覺得自己保住紗帽,真還不如兒子升官,倘或能調個海關道,鹽運使之類的肥缺,更是意外之喜,所以老淚縱橫地,不斷表示感激恭王跟“寶中堂”的成全。又說自己時運不濟,連累樞廷,無以為人。那一派謹厚的君子之風,使得載齡亦深為感動。 ※ ※ ※ 在恭王與寶鋆,以為賀壽慈開缺,就算有了結果,寶廷指責軍機的話,可以略而不提,至多輕描淡寫地解釋幾句,便可交代。那知一經面奏,慈禧太后竟這樣詰問:“寶廷的話說得有理。軍機上總不能不認個錯吧?” 恭王愕然,不知這個錯怎麼認法,向誰去認?如果錯了,就得自請處分,既然慈禧太后這樣發話,自己就該有個光明磊落的表示。 於是他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臣等處置謬妄,請兩宮皇太后處分。” 話中有點負氣,慈禧太后心雖不悅,倒也容忍了。不過這一下更為堅持原意,“這處分不必談了!”她說,“在我們姊妹這裡,什麼話都好說,言路上不能不有個交代。明發的上諭,天下有多少人在看著,錯一點兒,就有人在背後批評。聽不見,裝聾作啞倒也罷了,既然有人指了出來,不辯個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維持了。” 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恭王也很見機,再往下爭辯,就可能會有難堪,所以一面唯唯稱是,一面回頭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輕忽了慈禧太后的要求。 她的要求是要軍機自責。朝廷的威信一半係於樞府,自責太過,變成自輕,且不說心有未甘,同時也有傷國體,因此這道上諭,煞費經營,“達拉密”承命擬旨,寫了兩次都不合恭王的意。最後由寶鋆、沈桂芬字斟句酌地推敲過,才算定稿。對於寶廷的指責,是很委婉地一層一層解釋,先說賀壽慈,“系候補人員,吏部開列在前,是以令其補授該副都御史,既係未孚眾望,年力亦漸就衰,著即行開缺。”再說賀壽慈的回奏不實,已有旨處分,演龍楯順道閱書,難加以“大不敬”的罪名。總之“並非軍機大臣為賀壽慈開脫處分,敢於徇庇。”不過,“機務甚煩,關係甚重,軍機大臣承書諭旨,嗣後務當益加謹慎,毋得稍有疏忽。” 最後這一段話,不論如何輕描淡寫,總掩不住軍機受了責備的痕跡。因此這道上諭一發,言官的地位,越發抬得高不可攀。而兔死狐悲,眼看賀壽慈丟官出京,那些平日不愜於清議的大老,不免個個自危。 其中最不安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兼管順天府已歷二十年的吏部尚書萬青藜;一個是盤踞總理衙門,以肯受謗作了以前的文祥,如今的沈桂芬的擋箭牌的戶部尚書董恂。當然,他們還不敢跟清流為敵,只有慫恿痛恨清流的寶鋆來出頭抵擋。 “言路太囂張了!”寶鋆找個機會跟恭王進言,“長此以往,必定搞成明朝末年的那個樣子,大政受言路的影響,搖擺不定,政府一件事不能辦。看著吧,黨同伐異的門戶之習,快要牢不可破了!如今不想辦法挽回,總有一天搞成不可救藥的局面。” “不見得。上頭利用言路,言路才會囂張。”恭王沉思了好一會,覺得對言路能作適度的裁抑,也是好事,便點點頭說:“如果你有什麼好主意,不妨試一試。” 寶鋆自道他的“好主意”是“以毒攻毒”,用言路攻言路,這就得找他的門生了。寶鋆是同治四年會試的大總裁,他那一科的門生,如今當講官、當御史的也不少。 由於清流無不名重一時,如果找個無名腳色來效馳驅,則蚍蜉撼樹,適足以成為笑柄。因而寶鋆細心物色,想到有一個人,足以與清流匹敵。 這個人叫王先謙,字益吾,湖南長沙人。博學多聞,古文師法曾國藩,頗得真髓。在翰林中以好學著名,經史俱通,對於《漢書》尤其下過一番苦功。談到學問,連清流亦不能不佩服,但人品就不大敢恭維了,雖不是什麼大奸大惡,而細行不謹,已足為正人君子所疾首,寶鋆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有把握可以讓他聽從自己的驅使。 “來啊!”他吩咐聽差:“到帳房裡拿送節敬的單子來看。” 京朝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鄉、世交、年誼的淵源,籠絡著一班名士。其中師生的關係最重,不曾受業的,亦可拜門,何況王先謙是不折不扣的門生,所以端午節敬的單子上,他被列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兩。 “告訴帳房,再封二十四兩。另外再看看,有什麼扇子之類的東西配四樣,送到王老爺那裡去。” 於是帳房封好二十四兩銀子,籤條上寫的是“冰敬”。四色禮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兩匹江西萬載的細夏布、一卷高麗紙、兩瓶出使俄國欽差大臣崇厚所送的“俄羅斯酒”。寶鋆親自檢點,派人送去以後,又通知門上,王先謙一到,立刻接見。 果然,禮一送到,王先謙跟著便來道謝。三節有所饋贈,“理所當然”,此外有什麼“冰敬”、“炭敬”,則事出例外,必有緣故。王先謙總以為老師是有什麼“文字之役”,或者捉刀寫文章,或者代為閱卷,因而寒暄過後,便率直請示,有何差遣。 “天氣這麼熱,何敢有所煩勞?”寶鋆搖搖頭說,“近來心裡煩得很,難得老弟來談談。你不忙走,我們酒以消暑,曲以遣悶。” 所謂“曲以遺悶”,是要招雛伶侑酒,恰投王先謙之所好,大為高興,笑嘻嘻欠身答道:“老師有興,自當奉陪。” “時候還早。”寶鋆的打算是先談正事再行樂,所以急轉直下地說:“近來言路太囂張了!” “是。”王先謙不明他的用意,順口敷衍著說:“此風由來亦非一日。” “此風實不可長。”寶鋆接下來又說:“講官的本分,還在書本上。雖然拾遺、補闕,亦為講官的職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這一層,益吾,不是我恭維你老弟,像你這樣子丹鉛不去手,才真像個翰林。” 這兩句恭維,又恰恰碰在王先謙的心坎上,“老師謬獎。”他感激地說,“如今一窩蜂譁眾取寵,只有老師知道門生的志向。”接著便細述近來用功的情形,《漢書》的補注,《水經》 的箋釋,做成了多少條之類。 “好,好!”寶鋆不斷誇獎,等他說完,便又問道:“我記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二等。” 寶鋆沉吟不語,那意思彷彿是在盤算,如何為王先謙設法升個官似的。 王先謙心想,今年是鄉試的年分,能夠放一任主考也不錯,不過總得要廣東、江南這些好地方,才不枉了見這位“中堂老師”的一個情。正這樣在盤算著,寶鋆已經開口了。 “益吾!”他說,“我再留你在京里住兩三年,替大家立個好學敦品,文章報國的榜樣。等資格夠了,放出去當學政,我一定替你覓個'善地'。” 學政雖是差使,但一省之中,與將軍、督撫平起平坐,體制尊崇,而且王先謙頗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負,所以聽老師許下這樣一個願,自然欣慰,起身請安,連連道謝。 “近來言路太雜。益吾,你也該講講話。” 這是開門見山道破本意。王先謙終於明白了,送炭敬、贈儀物、許心願,都是為此。且先把老師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說。 “我倒要請教,像這樣聚訟紛紜,想到就說,不計後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益吾,你熟於朝章典故,想來必有所知?” 王先謙答一聲:“是!”細細搜索,想起《乾隆實錄》中有一件上諭,隨即答道:“乾隆初年,給事中鄒一桂,曾有一奏,以為奉旨交議案件,部議未上之先,科道攙越瀆奏,易滋煩滋,應請申飭禁止……。” “著!”寶鋆很起勁地打斷他的話:“正是如此。奉旨交議事件,各部職責所在,該駁該準,自有權衡,復奏上去,上頭亦不能不尊重。如果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言官,夾在中間,胡言亂語,侵奪部權,事出紛歧,叫人怎麼辦事?鄒一桂這個折子,真正是洞見癥結!不知道乾隆上諭怎麼說?” “乾隆上諭亦認為不可。規定遇有發交部議案件,如果科道攙越陳奏者,議复時,應將科道參差的意見,一併敘明請旨。”王先謙知道這個答復不會讓寶鋆滿意,所以一面答話,一面尋思,又想到一個很好的成例,緊接著說:“後來又有個御史,碰了個大釘子。這位御史大概姓范,名字記不得了,為了一件盜案,這位範都老爺上疏,請皇上撤回原折,不必交兵部議奏。高宗大怒,我還記得是這麼申飭,'至於請朕撤回原折,無庸交議,竟似國家政務,弗資六卿,誠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屬妄誕,著嚴行申飭。'” “申飭得好,申飭得好!御史講官,可以操政務之實權,則六卿可廢。這話說得太透徹了!高宗純皇帝,真正是英主。”寶鋆停了一下,很鄭重地問道:“益吾,這兩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來?”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實錄》就有了。” “好!益吾,正言讜論,但願你繼武前賢。” 這是很明顯地指示,希望王先謙根據這兩個成例,奏請整飭言路。這是犯眾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慮。 “如何?”寶鋆很關切地問。 “言路不可不開……。” “亦不可太雜。”寶鋆緊接著他的話。 以此立言,亦無不可。王先謙終於答應了。 正事談得有了結果,心情輕鬆,便言不及義了。寶鋆問道:“近來聽戲沒有?” “聽了。”王先謙答道:“在同樂園,一連聽了八天。” “這麼熱的天,好興致!” “是欲罷不能。”王先謙興致盎然,彷彿提起來還有極濃的餘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新戲,跟八本雁門關一樣,分八天才能演完。” “倒又是大塊文章。戲名叫什麼?” “叫《五彩輿》。” 一提戲名,寶鋆就明白了,這齣戲的本事出於《明史》,嘉靖年間,嚴嵩父子當國,門下走狗鄢懋卿巡視兩淮、浙江的鹽務,特造一座五彩輿,攜了他的寵妾,到處騷擾。然而,寶鋆卻不明白,這一段史實,如何能衍化成連演八天的戲? “這是拿小說大紅袍的情節,貫串在內之故。”接著,王先謙便形容與程長庚、汪桂芬齊名的王九齡,飾演海瑞是如何地風骨嶙峋,不畏豪強,餘三勝的兒子餘紫雲演鄢懋卿的寵妾,又是如何地煙視媚行,活色生香,將寶鋆聽得眉飛色舞,而終究付之於長嘆。 “唉!想想真是你們當翰林的舒服,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寶鋆緊接著問道:“你平常'招呼'誰呀?” 王先謙喜歡招“相公”侑酒是有名的,但在老師面前,不能不加掩飾,“逢場作戲,偶一為之。”他說,“門生於此道不熟。” “這樣吧,還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齊,看誰在,就是誰。” 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也是四喜班的掌班,他門下的弟子,都以雲字取名,共有十一云,最負盛名的叫朱藹雲,字霞芬,是光緒二年的花榜狀元。寶鋆親筆寫了“條子”,吩咐聽差送到李鐵拐斜街景和堂,同時移席到後園,先取果碟子來喝酒。 到得日影銜山,涼風初起,只見聽差來報,景和堂的子弟到了。兩個人都是十五六歲年紀,白紗衫、黑馬褂,馬褂上一般是珊瑚套扣。前面一個瓜子臉,懸膽鼻,雙瞳如水,正是“狀元郎”朱霞芬,後面一個是圓臉,膚白如雲,一團嬌憨,是朱霞芬的師兄,唱武旦的孫福雲。 這兩個人也都認識王先謙,所以先跟“寶中堂”請了安,接著便雙雙屈膝,同稱一聲:“王老爺!” “來,來!坐這裡。”寶鋆拉著朱霞芬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與王先謙之間,細細打量了一番,皺著眉說:“彷彿又瘦了一點兒!” “可不是嗎?”朱霞芬摸著自己的臉說,“每年到了夏天,總是這個樣,也吃得下,也睡得著,就是不長肉。” “聽說你搬家了,新居叫做'朱霞精舍',好貼切雅緻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是李老爺。” “李老爺?”寶鋆問王先謙:“誰啊?” “李蓴客。”王先謙酸溜溜地答道:“他居然也是霞芬的'老鬥'。” “相公”的恩客叫“老鬥”,這是要花大把銀子才能買得來的頭銜,寶鋆想起最近讀過的一首梨園竹枝詞:“揮霍金錢不厭奢,撩人鶯蝶是京華;名傳老鬥渾難解,喚向花間兀自誇”,不由得訝然問到:“他一個戶部司官,經年不上衙門,每個月就靠分幾兩'印結'銀子,那日子過得也夠受的,何來看花載酒之資?” “自然另有財源。大人先生的滋潤,其一,賣文;其二,舉債;其三……。”王先謙看一看朱霞芬,接下來說道,“再說,霞芬也無非卹老憐貧。” 這是說李慈銘在朱霞芬身上,並沒有花了多少錢。但“卹老憐貧”四字,十分尖酸。朱霞芬聽了很不舒服,便打個岔,從丫頭手裡接過銀酒壺來,斟了一巡酒,同時向寶鋆說道:“今兒我嗓子痛快,伺候你一段兒什麼?” “好啊!”寶鋆欣然拈髭,“你的崑腔我聽得多了,今兒來一段皮黃,怎麼樣?” 朱霞芬應一聲:“是!”回頭向廊上的聽差招呼:“二爺,勞你駕,看李四在那兒?” 李四是四喜班的琴師,早就伺候在那裡,一喚便到。於是朱霞芬背著臉唱了一段新學的《祭江》,唱得哀怨淒切,如巫峽猿啼,彷彿將孫尚香的“望帝魂歸蜀道難”的心事,都宣洩在那條穿雲裂帛的嗓子中了。 唱罷道聲:“獻醜!”再次執壺行酒。接下來便該孫福雲唱了。 他是家學淵源的武旦,拿手戲是青龍棍的楊排風,清風嶺的徐鳳英,論唱,無非幾句搖板,沒有什麼聽頭。所以還是朱霞芬唱,這次是他昆旦的本工,唱的是的“彈詞一枝花”,從“不提防餘年值亂離”起,以下“北調貨郎兒”一共“八轉”,一氣呵成。等到唱完,連擫笛的李四,都累得臉色青紅不定,朱霞芬更是氣喘吁籲,笑著說不出話來。寶鋆看他如此賣力,又高興,又憐惜,親自酌酒相勞,體貼地說:“不能再唱了!就聊聊吧。” 於是清談消酒。朱霞芬和孫福雲都是好酒量,輪番勸飲,將王先謙灌得大醉。 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回家的?一覺醒來,回想昨夜的經過,彷彿做了一場遊仙夢,痴痴地回味著,自己都辨不清是嚮往還是悵惘? 目鳴鐘已經打了十一下,王先謙身子發軟,還不想起床,聽差卻來報了:“寶中堂派了人來,問老爺可曾喝醉,今天身子可好?” 老師的盛情可感,王先謙想起自己該做的事,便強打精神起身,接見寶鋆派來的聽差,當面囑咐:“請你回去上復中堂:中堂交代的話,我今天就辦。折子明天一早就遞。折底我今天晚上親自送到府上。” 那聽差原是受命來催問此事的,便躬身答道:“不敢勞動王老爺,晚上我來領就是。” “也好。”王先謙將封好一兩銀子的一個紅包遞了過去,“辛苦你了。” 打發了寶鋆的聽差,王先謙不能不強打精神,向老師“交卷”。他雖是文章好手,但下筆要出於興趣,才能揮灑自如。這種為了塞責的文字,懶得多想,找出《乾隆實錄》來,抄一段鄒一桂的原奏,然後在“言路不可不開,但不可太雜”這句話上,發揮一番,便已脫稿。 從頭看了一遍,不免大搖其頭。自覺籠統空泛,塞責亦塞不過去,於是又加了一段。說張佩綸參劾商人李鍾銘,而御史李璠接著便上折指李鍾銘侵占官地,縱然李鍾銘罪有應得,張、李二人本心無他,但形跡上近乎朋比,深恐啟門戶黨爭之漸,關係甚重。 這一改稍微覺得好些,只是又有一層顧慮,李璠是會試同年,雖然交情不深,但話中有所牽涉,而且隱隱然指他附和清流,有沾其聲光的意思,李璠知道了一定會大不高興,須得先去打個招呼。 定了主意,便揣起奏稿,吩咐跟班:“套車!拜李都老爺。” 李璠住在地安門外。他倒很傾倒這位同年的學問,接待極其殷勤,這一下王先謙便不好意思直道來意,先得費一番周旋的工夫,酬答盛意。 “這一帶是內務府的天下。”他說,“倒也住得慣?” “氣味自然不投。只是同鄉多,內眷走得很近,我也只好遷就了。” 李璠是直隸寶坻人,王先謙便聯想到一個人,“那位貴同鄉,敝本家,”他問:“近來作何光景?” “貴同鄉,敝本家”是指姓王的寶坻人,李璠愣了一下才想起,說的是玉慶祺。 “他是自作孽。如今還住在京里,潦倒不堪。”李璠感慨著說:“先帝手裡的一批紅人,現在都完了。你看,”他手往東面一指,“間壁就是先帝第一寵監小李的家,前天剛把房子賣掉,買主也姓李,是'皮硝李'的侄子。” “皮硝李”是李蓮英的外號,王先謙久想打聽其人了,所以此時一聽他提起,大感興趣,伸一伸腰,挪一挪身子,湊近了問道:“這個人,聽說在'西邊'很紅。我就不明白了,他是'半路出家',怎麼能一下子蓋過從小淨身入宮的那些人,獨承恩寵?” “投其所好。”李璠答道:“此人是個有心人,又是在外面有過閱歷的人,世故人情,自然比那些從小在宮裡,昏天黑地,不辨菽麥的人強得多。” “所謂'皮硝李',是說他本來做的硝皮這一行?” “對了!”李璠想了一想,輕聲笑道,“就因為他幹過這一行,所以別人替'西邊'梳頭,沒有一個不挨罵,只有他從來沒有碰過釘子。” “這怎麼說?風馬牛不相干的事!” “何得謂之不相干?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一說極易明白。慈禧太后已入中年,她最愛惜的那一頭長發,不免脫落,每天一早梳頭,雙目灼灼只在鏡子裡註意梳頭太監的手和梳子。掉了一根便罵太監不好生梳,掉得多了,自更心疼,那名梳頭太監不是斥革,就是杖責。 不但如此,慈禧太后還嫌“旗頭”平板難看,要梳巧樣新髻,更是一樁難以交差的事。因此,那個太監被派上梳頭的職司,那張臉頓時就像死了爹娘似的難看。 當然,最傷腦筋的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沈蘭玉,每次都少不了他連帶挨罵。太監們閒下來都在茶水房旁邊空屋子裡休息,沈蘭玉挨了罵,便常在那裡訴苦。別人聽過了丟開,有個人聽入耳中卻生了心,這個人就是李蓮英。 他是沈蘭玉的同鄉,硝皮的行當,卻以愛賭的緣故,不安所業,欠了一身的賭債,在老家混不下去,上京來找門路。那時宮裡的門禁不嚴,他又能說會道,經常哄得護軍“高高手兒”放他進宮,在茶水房附近廝混,本意想托沈蘭玉替他設法補個蘇拉,卻以一時無缺可補,只能耐心守著。 這樣去了幾次,每次都聽沈蘭玉在抱怨,替慈禧太后梳頭的差使難幹。何以難幹?他也聽明白了,心里便想:唯其難幹,干好了才顯本事!這個差使其實並不難,只是那班太監在宮裡的見聞不廣而已。 為廣見聞,他天天去“八大胡同”,每去必是上午九、十點鐘,正是“清吟小班”那些“蘇幫”姑娘起床的時刻。他手裡挽個藤籃,裡面是些通草花、生髮油之類的閨中恩物,穿房入戶去做買賣,做買賣是假,“水晶簾下看梳頭”是真。這樣連去了一個月,把江南時新髮髻的梳法,都學會了。 又費了兩三天工夫,通前徹後想了個遍,打定主意才又進宮去看沈蘭玉。 “怎麼一個多月沒見你的影兒,還當你出了什麼事故,倒教我好不放心。” “多謝大叔惦著。”李蓮英請個安說:“跟大叔借一步說話。” 到得僻靜之處,他吐露了本意,說是已經學會了梳頭的“手藝”,有多少種新樣可以伺候“上頭”,要求沈蘭玉為他舉薦。 沈蘭玉大為詫異,“兄弟,”他問,“你今年多大?” “三十剛過。” “我的媽!”沈蘭玉直搖頭,“你不是玩兒命嗎?” “我知道!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想透了。大叔,'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唉!”沈蘭玉頓足,“不是吃苦不吃苦,那一刀下去,割了你的'命根子'你的若是白吃。” 李蓮英也知道,割那“命根子”,最好是十歲左右,年紀越大越危險,然而危險管危險,卻不見得不成功,還是要試一試。 於是他問:“大叔,到了我這個歲數,就不能動刀了?” “動是能動,十個當中活一個。” “活的一個就是我。” 沈蘭玉默然半晌,臉色凝重地問道:“你不悔?” “死而無悔。” “好吧!既然你一片誠心,我成全你。” 於是沈蘭玉替他作了安排,報明了敬事房,然後替他引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監。李蓮英跟著沈蘭玉叫他“張大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聽候問話。 “你這麼大歲數了,我勸你還是息了心吧!”張大爺說,“這份罪,可不好受啊!” “我都知道。”李蓮英平靜地答道:“只求張大爺成全。” “那麼,”張大爺轉臉來說:“蘭玉,你再說句。” “他的心倒是挺誠的。你老就成全了他吧。” “我……,年紀大了,手上欠俐落。”張大爺吸著氣說,“還真有點兒……。” “張大爺!”李蓮英毫不含糊地,“我也知道這事兒不保險,死生有命,壞了事,我決不怨你老。” “話說到這兒,我可沒轍了!”張大爺說:“你今兒回去,就得挨餓,也不能喝水,把肚子裡都弄乾淨了,咱們三天以後動手。” 閹割太監的手法,出於古代的腐刑,兩千多年來宮禁秘傳的心法,幾乎毫無改變,受腐刑須避風而溫暖,就像養蠶須密不通風一樣,所以要下“蠶室”。如今亦復相同,閹割是在地窖中,有張特製的木炕,人一躺下,縛緊兩手,吊起雙足,然後用極鋒利的剃刀,割去那“命根子”,創口插一根鵝毛管,抹上秘製的刀創藥。這樣子日夜不斷地慘呼號叫,起碼有五六天不能動彈,更莫論大解小溲,所以張大爺關照李蓮英,必得挨餓忍渴,“把肚子裡都弄乾淨了”,才能動手。 一動上手,當然疼得昏死過去,但危險不在那一刻,是以後的五六天,不腫不潰,慢慢長肉收口,最後拔掉那根鵝毛管,小溲如常,才算大功告成。 李蓮英總算逃過了這一關,但是不能進宮當差,“早得很呢!”沈玉蘭向他說:“你得先把你心裡那一點兒彆扭勁兒給去掉。” 果然是有那麼一點“彆扭勁兒”,燈前枕上,奔來心底,頓時冷汗淋漓,就只為身上少了那麼一點東西,喪魂落魄,自覺非複為人,一生的樂趣都被斷送了似的。 又過了個把月,心境才得平復,於是開始學宮裡的規矩,怎麼走路怎麼站,一板一眼都不能錯,最要緊的是,識得忌諱,不能錯說一句話,不然輕則杖責,重就很難說了。 李蓮英的記性好,悟性更高,舉一反三,很快地熟悉了宮裡的規矩,“到別處地方行了,伺候西佛爺還不行。”沈蘭玉提醒他說:“伺候這位主子,光是謹慎小心還不夠,得碰運氣。” 這一說,李蓮英倒有些擔心了,“怎麼呢?”他急急地問。沈蘭玉將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西佛爺有'被頭風',不定那一天起了床不高興,誰碰上誰倒霉,不知道她為什麼發脾氣,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把脾氣發夠。” “噢!”李蓮英放心了,點點頭說:“我懂。” “你懂?”沈蘭玉詫異不信,“你倒說我聽聽!” 這是不能說的,說了,沈蘭玉也未見得懂,因為他從小入宮,對於外面的世故人情,不甚了解。李蓮英卻不同,常見居孀的婦人,早年苦節,操持門戶,到得中年,兒女也長成了,家道也興隆了,在旁人看,她算是苦出了頭,往後都是安閒稱心的日子,誰知不然,只見她無事生非,百不如意,尤其是娶了兒媳婦,鬧得更厲害,清早起來就會無緣無故發脾氣——這就叫“被頭風”,必是前一天晚上,想那不能跟晚輩,下人說的心事,一夜失眠,肝火太旺之故。慈禧太后必也是如此這般,這個緣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李蓮英唯有自承失言。 “我那兒懂啊?”他歉然陪笑,“還不是得你多教導。” “我說呢!我在宮裡這麼多年都還不懂,你倒懂了,那不是透著新鮮嗎?”沈蘭玉再一次叮囑:“你新來乍到,可千萬別逞能!老老實實當差,別替我惹禍。” 接著,便談當年安德海如何跋扈,最後連慈禧太后都庇護不了他的故事。李蓮英很用心地聽著,諾諾連聲。 於是找了個機會,沈蘭玉面奏有這麼一個會梳頭的太監,慈禧太后無可無不可地說了聲:“傳來試一試!” 這一試大為中意。李蓮英的手法輕巧,梳出來的新樣巧髻,讓慈禧太后在三、四面大鏡子中,越看越得意,自覺豐容盛鬋,年輕了十幾歲。不但如此,每次梳頭,在鏡子裡細看,很少發現有落下來的頭髮。她沒有想到,李蓮英幹過硝皮的行當,對毛髮的處理有獨到的手法,落下來的頭髮,順手一拈,輕輕一捻,掌中腕底,隨處可藏,只要遮掩得法,自然可以瞞過她的眼睛。 “原來如此!”王先謙聽李璠講完,不免困惑:“河間府出太監,由來已久,年幼無知,為父兄送進宮去,猶有可說,像他這樣子辱身降志,所為何來呢?” “人各有志,難說得很。照我看,此人心胸不小,大概是想透了,非此不足以出人頭地。” “照此說來,將來怙勢弄權之事,在所不免。” “現在的權勢已經很可觀了。只是他比安德海聰明,形跡不顯而已。” 王先謙心裡在想,要出風頭,動一動李蓮英,倒是個好題目,且擺著再說,先了結眼前這件案子。 “老年兄!”他開始談入正題,“今天有件事,先來請罪。”說著,他取出折稿遞了過去,拱拱手說:“叨在知交,必能諒我苦心。如以為不可,自然從命刪去。” 李璠不知他說的什麼?默無一言地看完他的稿子,方始明白,是為了這幾句話:“近日翰林院侍講臣張佩綸、御史臣李參奏商人李鍾銘一案,就本事言之,李鍾銘係不安分之市儈,法所必懲,就政體言之,則兩人先後條陳,雖心實無他而逾涉朋比。” “喔!”李璠倒很大方,笑笑答道:“老兄知道我'心實無他'就行了。” 這樣豁達的表示,在王先謙自是喜出望外,連連稱謝以後,興辭回家,重新清繕了一通折底,親自送到寶鋆府中。第二天得到回信,深表嘉許,於是繕折呈遞,要看清流有何反響。 清流自然要反擊。這一次出馬的是貴州籍的李端棻,是王先謙的前輩,錚錚有聲的“都老爺”,上折痛斥王先謙箝制言路,莠言亂政,請求將王先謙立予罷斥。理雖直而措詞不免有盛氣凌人之嫌,因而在寶鋆力爭之下,碰了個釘子,上諭責備他“措詞過當,適開攻訐之漸,所奏殊屬冒昧,著毋庸議。”但結尾亦仍鼓勵言路:“嗣後言事諸臣,仍當遇事直陳,不得自安緘默,亦不得稍存私見,任意妄言,毋負諄諄告誡至意。” 因為上諭是作的持平之論,清流不便再鬧。但王先謙的一奏,出於寶鋆的指使,清流卻未能釋然,而寶鋆的智囊是沈桂芬,所以要攻寶鋆,莫如在沈桂芬身上找題目。不久,有了個好題目:中俄伊犁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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