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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玉座珠簾(27-2)

慈禧全傳 高阳 11732 2018-03-14
皇帝聽罷,半晌無語,然後嘆口氣說:“唉!起來。” 皇帝跟載澂的感情,與眾不同,到此地步,怨也不是,恨也不是,而且還捨不得他離開左右,連“御前行走”的差使,都不能撤,真教無可奈何。在載澂,自己也知道闖了大禍,雖然使一條“苦肉計”搪塞了過去,歉仄之意,卻還未釋,所以格外地曲意順從。就這兩下一湊,真如弟兄吵了架又愧悔,抱頭痛哭了一場那樣,感情反倒更密了。 在外廷,一場迅雷驟雨的大風暴,已經雨過天青,停園工的詔令,如溽暑中的一服清涼散,就是內務府以及跟內務府有關的營造商,亦有如釋重負之感。碰上釘子的內務府大臣,自感無趣,但轉眼慈禧太后四旬萬壽,必有恩典,革職的處分,必可開復。而修理三海,不論如何力戒浮冒,諸事節省,仍有油水可撈。這樣想著,便依舊精神抖擻了。

唯一可以說是倒霉的,怕是只有李光昭一個人。皇帝對停園工一事,想了又想,最氣不忿的就是此人,所以在八月十二特地又下一道手諭:“迅速嚴訊,即行奏結,勿再遷延!” 諭旨到達直隸總督衙門,正也就是審問屬實,快將結案的時候,於是加緊辦理,在中秋後一天出奏,敘明經過事實以後,李鴻章這樣評斷: “該犯冒充園工監督,到處誑騙,致洋商寫入合同,適足貽笑取侮,核與'詐稱內使近臣'之條相合。其捏報木價,尚屬輕罪,自應按照'詐傳詔旨'及'詐稱內使近臣'之律,問擬兩罪,皆係斬監候,照例從一科斷;李光昭一犯,合依'詐傳詔旨者斬監候'律,擬斬監候,秋後處決。該犯所稱前在軍營報捐知府,是否屬實?尚不可知。但罪已至死,應無庸議。查該犯素行無賴,並無家資,實藉報效為名,肆其欺罔之計,本無存木,而妄稱數十年購留;本無銀錢,而騙惑洋商到津付價;本止定價五萬餘元,而浮報銀至三十萬兩之多,且猶慮不足以聳人聽聞,捏為'奉旨採辦'及'園工監督'名目,是以洋商竟有稱其'李欽使'者。足見招搖謬妄,並非一端。迨回津後,惡跡漸露,复面求美領事代瞞木價,致法領事照請關道,將其拘留,誠如聖諭:'無恥之極',尤堪痛恨。此等險詐之徒,只圖奸計得行,不顧國家體統,跡其欺罔朝廷,煽惑商民,種種罪惡,實為眾所共憤,本非尋常例案所能比擬,若不從嚴懲辦,何以肅綱紀而正人心!”

皇帝看完這道奏摺,心里便想,本年慈禧太后四旬萬壽,停止勾決,斬監候就得等到明年秋後處決,讓李光昭多活一年,猶覺不甘,所以批了個“著即正法”。 修圓明園一案,隨著李光昭的人頭落地而結束。眼前的大事,就只有兩件了,一件是對日交涉。日本的專使大久保利通,八月初四在總理衙門,與恭王、文祥等人當面展開交涉,首先就辯論“番地”的經界。大久保利通的目的,是想“證明”台灣的“生番”,不歸中國管轄,這都是毛昶熙一句話惹出來的禍,恭王和文祥當然不能同意,就這樣反复辯論,一拖拖了半個月。 第二件大事,就是慈禧太后四旬萬壽的慶典,而這一件大事,又與第一件大事有關。恭王等人都知道,停止園工,慈禧太后內心不免觖望,為了讓她的生日過得痛快些,應該將對日交涉,早日辦結,只是這層意思,決不能透露,否則為對手窺破虛實,就可以作為要挾的把柄了。

在大久保利通,亦急於想了結交涉。因為看到中國在這一重糾紛上,已用出“獅子搏免”的力量,一方面派沈葆楨領兵入台,大修戰備,不惜武力周旋;一方面李鴻章在天津與美、法公使,接觸頻繁,爭取外交上的助力。原本是自己理屈的事,遷延日久,騎虎難下,真的打了起來,未見得有必勝的把握,不如見風使帆,早日收篷,多少有便宜可佔。 因此,大久保利通,表面強硬,暗中卻托出英國公使威妥瑪來調停,就在這時候,沈葆楨上了一個奏摺,說是“倭備雖增,倭情漸怯,彼非不知難思退,而謠言四布,冀我受其恫嚇,遷就求利。倘入彼彀中,必得一步又進一步,但使我厚集兵力,無隙可乘,自必帖耳而去。姑寬其稱兵既往之咎,已足明朝廷逾格之恩,倘妄肆要求,願堅持定見,力為拒卻。”恭王與文祥都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所以當威妥瑪轉述日方的條件,要求賠償兵費三百萬元時,文祥答得極其乾脆:

“一個錢不給!” 調停雖然破裂,恭王卻密奏皇帝,說交涉一定可以成功。聽得這話,皇帝樂得將此事置之度外,巡視三海,巡幸南苑,駐蹕行圍,看神機營的操,看御前王大臣及乾清門侍衛較射,到九月初才回宮。 ※ ※ ※ 就在回宮的那一天,小李伺候皇帝沐浴時,發現兩臂肩背等處,有許多斑點,其色淡紅,艷如薔薇,不覺失聲輕呼: “咦!” “怎麼了?”皇帝叱問著。 這是不用瞞,不敢瞞,也瞞不住的。 “萬歲爺身上,”小李答道,“等奴才取鏡子來請萬歲爺自己瞧。” 小李取來一面大鏡子,跪著往上一舉,皇帝才發覺自己身上的異樣,“這什麼玩意?”他頗為著慌,“快傳李德立!” 傳了太醫李德立來,解衣診視,也看不出什麼毛病?問皇帝說:“皇上身上癢不癢?”

“一點兒不癢。” 不癢就壞了,而李德立口裡的話,卻正好相反,“不癢就不要緊。”他說,“臣給皇上配上一服清火敗毒的藥,吃著看。” “怎麼叫吃著看?” “能讓紅斑消掉,就沒事了。” 皇帝對這話頗為不滿,“消不掉呢?”他厲聲問說。 李德立因為常給皇帝看病,知道他的脾氣,趕緊跪下來說:“臣一定讓紅斑消掉。皇上請放心!這服藥吃下去,臣明兒個另外再帶人來給皇上請脈。” 於是李德立開了一張方子,不過輕描淡寫的金銀花之類,從表面看彷彿比疥癬之疾還要輕微,而暗中卻大為緊張,真如懷著鬼胎一般,想說不敢,不說不可。 想想還是不敢說,本來不與自己相干,一說反成是非,且等著看情形,有了把握,再斟酌輕重,相機處理。

這樣過了幾天,忽又傳召。這次是在養心殿西暖閣謁見,皇帝意態閒豫,正逗著一群小獅子狗玩,見了李德立便說:“你的藥很靈,我身上的紅斑全消了,你看看,還要服什麼調理的藥不要?” 接著解衣磅礴,讓李德立細細檢視,果然紅斑消失,皮膚既光又滑。李德立便替皇帝賀喜,說是:“皇上體子好。什麼調理藥也不用服。” 等他叩辭出宮,跟著便是太監來傳旨,賞小卷寧綢兩匹,貂帽沿一個。李德立謝了恩,開發了賞錢,同僚紛紛前來道賀,他也含笑應酬,敷衍了一陣,獨獨將一個看外科很有名的御醫,名叫張本仁的,留了下來。 “我跟你琢磨一宗皮膚病。”李德立說:“肩上、背上、膀子上,大大小小的紅斑,有圓的,有腰子形的,也不癢,那是什麼玩意?”

“這很難說。”張本仁問:“鼓不鼓?” “不鼓。”李德立做了個撫摸的手勢,“我摸了,是平的。” “連不連在一塊兒?” “不連。一個是一個。” “那不好!”張本仁大搖其頭,“是'楊梅'!” 雖在意中,李德立的一顆心依然猛地下沉,鎮靜著又問: “這楊梅疹,多少時候才能消掉?” “沒有準兒,慢則幾個月,快則幾天。” “壞了!”李德立頹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作聲不得。 “怎麼回事?”張本仁湊過去,悄然問道:“是澂貝勒不是?” “不是!是他倒又不要緊了。” “那麼……?”張本仁異常吃力地說:“莫非……?” 兩個半句,可以想見他猜想的是誰?李德立很緩慢地點了點頭。

“有這回事?”張本仁大搖其頭,“敢情是你看錯了吧?” “我沒有看錯。除非你說得不對。”李德立又現悔色,“我錯了!當時我該舉薦你去看就好了。” “得!”張本仁一躬到地,“李大爺,咱們話可說在前頭,你要舉薦我,可得給我擔待。” 李德立不解,翻著眼問:“怎麼個擔待?” “這是個治不好的病!實話直說,還得掉腦袋,你不給擔待怎麼行?” “我知道,你說,要我怎麼給你擔待?” “仍舊是你主治,我幫著你看,該怎麼治,我出主意,你拿主意。” 李德立不響,過了好久才問:“那要到什麼時候才又會發作?” “這可不一定,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不發。” “謝天謝地,但願就此消了下去,一輩子別發吧!”

“就算一輩子不發,將來生的皇子,也會有胎毒。” 張本仁黯然嘆息,“我看大清朝的氣數快到了。” 李德立沒有那樣深遠的憂慮,只在考慮眼前,這個自古所無的“帝王之疾”,要不要禀報,如果要,應該跟誰去說? 一個人坐困愁城,怎麼得了?李德立想來想去,必須找一個人商議,這個人自然應該是莊守和。太醫院院使懸缺,莊守和是右院判,李德立是左院判,平日他大權獨攬,很少理莊守和,茲事體大,不能不讓他知道,也不能不讓他出個主意,將來好分擔責任。 “只好裝糊塗。”莊守和要言不煩地說,“這件事是天大的忌諱,病家要諱疾,醫家也要諱疾。” “這話固然不錯,就怕將來鬧出來,上頭會責備,何不早說?” “早說也無用,是個醫不好的毛病。”莊守和又說,“而且也決計不會鬧出來!萬乘之尊的天子,怎麼能生這種病?”

李德立通前徹後地考慮了利害關係,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對!裝糊塗。” 於是皇帝的病,就此被隱沒下來。他本人亦不覺得有何不適,每日照常辦事,召見軍機第一件事就是垂詢對日交涉。交涉幾乎破裂,大久保利通提出了“限期五日答复”的最後通牒,恭王不理他,便又自動延長三日。三日一到,正值重陽,大久保又到總理衙門,與恭王作第五次會談,要求賠償兵費二百萬兩銀子,恭王堅持不談“兵費”二字。大久保利通便改口要求“被難人”的撫卹。至此地步,便只是談錢數了。 到了九月十四,談判決裂,大久保利通告訴英國公使館,說是決定兩天以後離京。於是英國公使威妥瑪,再一次出面調停,百般恫嚇,將病骨支離的文祥,累得頭昏眼花,答應給五十萬兩銀子。這是天津教案,賠償各國被難領事、教士的數目,不過算法不同,十萬兩銀子是撫卹,四十萬兩銀子作為收買日軍自番社撤退後所遺下的房屋道路。並且在九月二十二日,簽訂了三條《中日北京台事專約》。大久保利通此行的最大收穫,不在五十萬兩銀子,而是“專約”之前的一段序言:“茲以台灣生番,曾將日本國屬民妄為加害,日本國本意惟該番是問,遂遣兵往彼,向該生番等詰責”,被害的是從明朝洪武五年以來,就為中國藩屬的琉球漁民,一下子變成了“日本國屬民”,而恭王、文祥和李鴻章還被蒙在鼓裡。 就在簽約的那天,神武門出了個亂子,一輛馬車從神武門直闖進宮,拉車的馬受了驚,失去控馭。守宮門的護軍大驚失色,紛紛出動攔截,一直到景運門,才將那匹口吐白沫,亂踢蹄子的黑馬的嚼環拉住。 帶班的護軍校叫扎什色,大為光火,衝著車把式吼道: “你給我滾下來!混帳東西,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呀?” 車把式也知道闖了禍,急得臉色發白,無言以答,扎什色越發冒火,拿佩刀平拍著車槓,一疊連聲地威喝。就這不得開交的當兒,車帷一掀,探出一顆腦袋來,用鄙夷不屑的聲音說:“幹麼呀,拿刀動杖,大呼小叫的,誰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何用你來問。” 扎什色一看是皇帝面前得寵的太監小李,頓時氣餒,“我不過問一聲,”他說,“那也不要緊呀!” “本來就不要緊。好了好了!”小李也不敢恃強,這樣揮著手說:“你去吧!沒事。” 這場意外的糾紛,皇帝根本不知道,因為他坐的是轎子,由神武門進宮,自北面徑回乾清宮,馬車驚逸到景運門,沿路搞得大呼小叫,如臨前敵的光景,在遼闊的宮廷中,根本無從知道。 直到第二天看到領侍衛內大臣參劾值班護軍的奏摺,他才驚訝,“怎麼回事?”他問小李,“昨兒個馬車怎麼了?” “奴才在車子裡頭,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等車停了,才知道車子一沖衝到了景運門。”小李又說,“護軍開口就罵,拿刀把在車槓上拍得'叭噠、叭噠'響,嘴裡還罵人。” “自然該罵。”皇帝笑著說了這一句,在領侍衛大臣的奏摺上批示:“著加恩,免議。” 看完奏摺上書房——本來打算停一天,但想到王慶祺昨天許下的話,興味勃然,打消了“賴學”的念頭。 ※ ※ ※ 等翁同龢講完“杜詩”,該輪到王慶祺講《明史》。君臣之間,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礙著翁同龢在旁邊,諸多不便,於是皇帝想了一條“調虎離山”之計。 “翁師傅!” 坐在西壁下的翁同龢站起來答應:“臣在。” “你給我找一本書來。” “是!”翁同龢略停一下,見皇帝未作進一步的指示,便又問道:“皇上要找什麼書?” 皇帝是在思索著出一個難題,好絆住翁同龢,所以一直不曾開口,這時聽他催問,不便再作耽擱,隨口說道:“我記得《圖書集成》裡面,有專談三海建置的,你找一找看。” “那應該在《考工典》裡面。臣去找一找看。” 等翁同龢一走,皇帝便小聲問王慶祺:“你昨天說的東西,全帶來了沒有?” “臣找了幾本。”王慶祺也以同樣低微的聲音回答:“只是來不及恭楷重繕,怕印刷得不好,字也小,皇上看起來很累。” “不要緊,拿給我。” 王慶祺眼神閃爍地看一看左右,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皇帝,同時不斷看著在書架上找書的翁同龢,似乎深怕他發覺了似的。 皇帝卻無這些顧忌,把小布包放在膝上,打開來一看,是“巾箱本”的七八本小書,最上面一本是磁青連史紙封面,書名《燈草和尚》。皇帝隨意翻開一頁,看不了三四行,便覺臉熱,心跳、口渴,很快地合攏了書,將包書的布隨意一裹,整個兒寒在屜斗里。 “我看看再說。”皇帝一本正經地,臉上找不出一絲笑容,倒像是拒諫的神情。 王慶祺輕聲答道:“這些書,文字講究的不多,容臣慢慢訪著了,陸續進呈。” “有好的'畫',也找些來。” “是!”王慶祺說:“這還比較容易。” “有了這些東西,你不必帶到書房來,密封了交給'他們'就可以了。” “他們”是指專門承值弘德殿的太監,王慶祺會意,答應著還想說什麼,見翁同龢捧了書來,便住口改講《明史》,正講到《佞幸傳》。 翁同龢取來的書,除了圖書集成中《考工典》裡的有關記載以外,還有些別的談三海的書。皇帝本意是藉此將他遣開,但看他慎重將事,不能不作敷衍,一面翻著書,一面隨口問道:“瀛台不就是明朝的南台嗎?” “是!”翁同龢答道:“天順朝名相李賢的《賜遊西苑記》,就曾提到南台。” “本朝可有賜大臣遊園的事情?” “有!”翁同龢答道:“康熙二十一年六月,曾有上諭,聖祖仁皇帝,因為天時炎熱,移駐瀛台。雖然天下無事,但每日禦門聽政,未嘗少息。聖祖因為《宋史》所載,賜諸臣後苑賞花釣魚,傳為美談,特在橋邊設網,任令大小臣工遊釣,准在奏事之餘,各就水次舉網,得魚攜歸私第,以見君臣同樂,一體燕適的至意。” 皇帝聽得不勝神往,“這真是太平盛世的光景!”他說,“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有沒有?” “自然有!”翁同龢答道,“皇上嚮往盛世,盛世必臨,全在聖衷一念之間。聖祖與皇上即位之年彷彿,文治武功,皆發軔於二十歲前,願皇上念茲在茲,以聖祖為法。” 話是好話,但皇帝頗有自知之明,要趕上聖祖仁皇帝是不可能的,不過他也有自我譬解之處,當時聖祖誅鰲拜,乾綱大振,以後才能指揮如意。現在事事聽人擺佈,不容他出個主意,卻要求他能有聖祖的文治武功,豈非過分? 這樣想著,便懶得跟翁同龢再談下去,只是功課未了,不便早退。這天是輪著做詩的日子,他的心思在那幾本“巾箱本”上,詩思艱澀,便取個巧說:“你們各做一首七律,讓我觀摩。” “是!”王慶祺不待翁同龢有所表示,便即答道:“請皇上命題。” 皇帝舉目四顧,想找個詩題,一眼望見簾外黃白紛披,菊花開得正盛,正好拿來作題,“就以'菊影'為題吧!”他手指著說。 “請限韻。” “不必限了。限韻拘束思路。” 於是變了學生考老師。當然,這是考不倒的,不過刻把鐘工夫,兩個人都交了卷。 “很好!”皇帝念著翁同龢的詩稿說:“'無言更覺秋容淡,有韻還疑露氣浮',這才是寫菊影,不是寫菊花。我帶回宮中去看。” 一回宮剛想找個清靜地方去看王慶祺所進的書,慈禧太后派人傳召,到了長春宮,只見一群太監,捧著貢緞金珠等物,進宮來請慈禧太后過目。這是臣下為她上壽的貢物,最多的是緞子,一匹總要五十兩銀子,起碼進兩匹,就去了一百兩,皇帝倒覺得於心不忍,但亦不便諫阻。 “你看看,”慈禧太后遞了一張紙給皇帝,“他們打禮部抄來的儀注。我看,不必費這麼大的事。” 是太后逢四十整壽的儀注,從賜宴到加恩大臣的老親,刊了長長的一張單子,皇帝仔細看完,很恭敬地說:“兒子明天就叫軍機辦!” “不!”慈禧太后搖搖頭,“本來熱鬧熱鬧,倒也可以,偏偏教日本人鬧的!算了,就咱們在裡頭玩兩天吧!” “這也是大家的孝心。皇額娘就依了兒子,照單子上辦……。” “不好!不好!但願你爭氣,再過十年,好好給我做一個生日。”慈禧太后接著便作了具體的指示:十月初十在慈寧宮行禮,禮成以後,只在內廷開宴。所有照例的筵宴,無須舉行。在宮外的公主,以及福晉命婦,進慈寧宮行禮後賜宴。 於是第二天便下了上諭,此外又有加恩大臣老親的恩詔,說的是: “本年十月初十日,恭逢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四旬萬壽,慶洽敷天,因思京內外實任文武一二品大員老親,有年屆八十以上者,康強逢吉,祿養承恩,洵為盛世嘉祥,允宜特加賞賚。著吏部、兵部、八旗都統,即行查明,分別諮報軍機處,開單呈覽,候旨施恩。” 其實這是不須查報的,京內外一二品大員,有老親在堂,高年幾何?軍機章京那裡,有張很詳細的單子,開了上去,第一名是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湖廣總督李瀚章的老母李太夫人。 “這可真是有福氣的老太太了!”慈安太后讚歎著說:“兩個兒子都是總督,只怕少見。” “這還不足為奇。”慈禧太后說:“兄弟前後任,做娘的在衙門裡不用動窩兒,這就少見了。” “對了!李瀚章接他兄弟的湖廣總督。” “這個總督太夫人是大腳。”慈禧太后笑道:“有這麼一個笑話,她從合肥坐船到武昌就養,滿城文武都到碼頭上跪接,總督老太太提著旱煙袋,也不用丫頭扶,'蹬、蹬、蹬'地就上了岸。坐上總督的八抬綠呢大轎,那雙尺把長的大腳,一半露在轎帘外面,李鴻章扶著轎杠,看看觀之不雅,就衝轎裡說了句:'娘,把一雙腳收一收。'你知道他娘怎麼回答他?” “怎麼回答?必是一句笑斷人腸子的話!” “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笑停了說:“他娘說:'你老子不嫌我,你倒嫌我!'” 慈安太后大笑,“這倒跟上的劉姥姥差不多。”她說,“漢人的官宦人家,像她這麼大腳的,還怕不多,只怕是偏房出身。” 聽得這一句,慈禧太后就不作聲了,臉色象黃梅天氣,驕陽頓斂,陰霾漸起。慈安太后為人忠厚,心裡好生懊悔,不該觸及她的忌諱,便訕訕地問:“這該怎麼加恩?是你的生日,你拿主意好了。” 慈禧太后定的是,每人賜御書匾額一方,御書福壽字,文綺珍玩等物,當然是名次在前的多,在後的少。 這下南書房的翰林就忙了。名為御書,其實是潘祖寅、孫詒經、徐郙這些在“南書房行走”的人代筆,先擬詞句後揮毫,寫好了鈐蓋禦璽,然後送到工部去製匾,一律是綠底金字。 皇帝的書房當然停了,白天召見軍機以外,就忙著兩件事,一件是勘察三海,怎麼修、怎麼改,得便就又到前門外去遛一趟,再一件便是親自參預慈禧太后萬壽的慶典。 慶典中最重要的一項,不是皇帝率領臣工行禮,也不是內廷賜宴,而是唱三天戲。自從王慶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皇帝對這方面的“學問”,大有長進了,君臣之間,雖不便公然研究如何行腔運氣,但“四大班”的淵源和優劣長短,有些什麼後起之秀,什麼戲正流行?皇帝大致都能了然。他一直覺得昇平署的那些昆戲“瘟得很”,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三天萬壽戲,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兒都傳了來,辦它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堂會。 等把這層意思透露給王慶祺聽,他力贊其成,“慈禧皇太后四旬萬壽,普天同慶,讓外面的班子,也有個盡孝心的機會,正見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王慶祺自己發覺這段話說得有些牽強,便又補了一句:“傳名伶供奉內廷,在唐宋盛世,亦是有的。” 於史有徵,皇帝的心就越發熱了,但亦還有顧忌:“就怕那些腐儒,又上折子說一篇大道理,把人的興致都給滅了。” “皇上下了停園工的詔,聖德謙衝,虛懷納諫,臣下頗有愧悔不安者。像這樣的小事,再要饒舌,天良何在?”王慶祺又說,“而況王府堂會,傳班子是常事……。” 這就不必再說下去了。皇帝深深領悟,如果恭王他們敢說什麼,正好這樣詰責:“就准你們聽戲,不准皇太后聽戲,這叫什麼話,莫非要造反?” “臣還有愚見,”王慶祺想到貴寶和文錫等人,一再重托,相機進言,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貴寶、文錫常跟臣說,受恩深重,不知如何圖報?臣愚昧,代乞天恩,這個差使,合無請旨,交貴寶、文錫承辦,必能盡心。” “好!你讓他們明天一早遞牌子。” “是!” 王慶祺得了皇帝這句話,退值以後,立刻去訪貴寶,貴寶正在藉酒澆愁,一聽經過,七分酒意,醒了五分,將王慶祺納於上座,就手便請了個安。 “王大哥,你幫我這個忙,可幫大了!”他拍著胸說,“你請放心,都交給我,包你有面子。” “你別高興,”王慶祺笑道:“那班爺們都難伺候,萬一推三阻四,莫非你拿鍊子鎖了他們來?” “這算什麼本事?”貴寶笑道,“王大哥,不信你就試試看,你派齣戲來,看我能不能把那些爺們都搬了來唱給你聽。” “好呀!”這一說,王慶祺大為高興。一個愛好此道的,能夠想听什麼就听什麼,想叫誰唱就叫誰唱,那是多痛快的事! “來,來!咱們喝著、聊著,先把戲碼儿琢磨好了,我連夜去辦。”貴寶摸著下巴,先就躊躇滿誌了,“看我辦這趟差,非讓兩宮太后跟皇上誇獎我不可。” “只要你有把握就好。”王慶祺笑道:“起復有望了!” 於是取了筆硯來,一面喝酒,一面商量著派戲,雖說可以從心所欲,到底不能不以慈禧太后和皇帝為主,慈禧太后喜愛生旦合演,情節生動,場子緊湊的“對兒戲”,皇帝則比較更愛以花旦為主的玩笑戲和武戲,因此擬的戲碼,也就偏重在這母子倆的興趣上面。 “日子可很緊促了,我得巴結一點兒。”貴寶問道:“王大哥,你是跟我一起到'四大徽班'去走一趟,還是你在這兒喝著酒,聽我的信息?” 王慶祺以帝師之尊,到底不好意思公然出面去辦這種差,所以這樣答道:“你一個人去好了!我也不打擾了,明兒一早宮裡見吧!” “是,是!明兒一早,我在內務府朝房,我不便上弘德殿,請你抽空來一趟,我好把今晚上接頭的情形,跟你先回明了。” “那也不必了。等召見下來,如果還有什麼話要我替你轉奏,你派個人招呼我一聲就是。”王慶祺又勉勵他說:“好好兒下一番功夫。把差使巴結好了,趁太后的萬壽,必有恩典。” “那都是王大哥的栽培。此刻我先不必說什麼,等事成了,我必有一番人心。” “自己弟兄,說這個乾什麼?我走了。” 貴寶殷殷勤勤地將王慶祺送出大門,也不再入內,立等套車,揣著那張擬好的戲單,趕到宣武門外。四大徽班,各有總寓,名為“大下處”,春台在百順胡同,三慶在韓家潭,四喜在陝西巷,和春在李鐵拐斜街,相距都不甚遠。貴寶最熟的是四喜掌班梅巧玲,是唱旦角的,人長得很豐碩,外號叫“胖巧玲”,為人仗義疏財,極講究外場,貴寶跟他不是泛泛之交,所以首先找他。 等說明來意,自是一諾無辭,梅巧玲又說宮里傳差,是向所未有之事,只怕各班都會獅子大開口,要的戲價甚高,勸他耐心細磨。貴寶則表示:錢不在乎,只要痛快。不但說唱什麼,就是什麼,而且還要唱得好。 只要錢不在乎,事情就好辦了。唱得好更不在話下,御前獻技,誰不希望出類拔萃,壓倒同行,博得天語褒獎。因此,半夜工夫下來,四大徽班都說好了。但花的錢也很可觀,因為這三天的戲,早由戲園子貼出海報去了,現在進宮當差,便得告訴戲園子回戲,還得貼補一筆損失。 回到家,貴寶還不能休息,連夜恭楷繕好三份戲單,略微歇一歇,也就到了進宮的時刻。在內務府朝房一坐,舊日同僚,看他滿面春風,又聽說皇帝召見,看來起復有望,所以紛紛前來問訊應酬,與一個多月前,奉到革職嚴旨後所遭遇的冷落,完全兩樣了。 牌子是一進宮就遞了進去的,直到近午時分,方見小太監來傳旨,說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等磕過頭、請過安,皇帝先開口問:“聽說你已經把戲碼儿都擬好了?拿來看。” “是!”貴寶把一份戲單捧了上去,小李接著,轉呈皇帝。 “只要兩天就可以了。”皇帝略看一看,便這樣吩咐:“初九、十一,傳外面,正日那天不用,仍舊用昇平署的'承應戲'。” 一聽這話,貴寶才發覺自己做事,太欠考慮。內務府中,繼自己的遺缺,署理堂郎中的文錫,為了承辦十月初十的慶典,也預備了三天的戲,光是昇平署的行頭和砌末,就花了十萬銀子,這是自己知道的,既然知道,就該預作安排,如今自己排了三天的戲,擠得人家一天都不剩,似乎不替人留餘地,太說不過去了。 在自己這方面,三天的戲縮成兩天,而且擠掉的那一天,戲碼格外精彩,不但棄之可惜,同時對戲班子也不好交代。想來想去,只有這樣處置,拿正日那天的戲,勻到初九跟十一兩天去演。但加戲就得多耗辰光,如果搞到上燈才歇鑼,那是宮中從未有過的創例。 一時竟無善策,卻又不容他細思慢想,只好先把自己的想法回奏了再說。 “戲真是好!”皇帝與貴寶同感,“撤掉也可惜,就勻到初九、十一來唱。次一點的就不要了,誰是'雙出'的改為單出,這麼通扯著增減一下子,也不太過費時候。” 說著,皇帝親自動朱筆,改戲碼,同時宣召文錫,說明其事。文錫面承諭旨,自然遵辦,但一退回內務府,便與貴寶大吵了一架。 “你巴結差使,可也得給個信兒啊!”文錫出語便尖刻,“素日相好,想不到這麼砸我!” “我砸你幹什麼?”貴寶答道,“昨兒晚上王師傅來傳的宣,連夜辦事,一宵沒有得睡。今兒一早進宮,可也得有工夫給你信息啊!” 這是強辯,何致於派人送個信的工夫都沒有?文錫連連冷笑:“好,好,算你狠!三天的戲,擠掉我兩天,一大半心血算是白費,新制行頭、砌末的款子,怎麼報銷?這還說不是砸我!”接著便冷嘲熱諷,大怨貴寶不夠朋友。 貴寶在內務府的資歷,本來比文錫高,但自己此刻正在倒霉之際,而文錫在慈禧太后面前的聖眷正隆,所以只得忍氣吞聲聽他的。受了一肚子的氣,心裡在說:走著瞧,等起復的恩旨下來了,看你是怎麼個臉嘴! 有恩旨的消息,在十月初七就得到了,是成麟來報的喜。 “貴大爺,貴大爺!”他氣急敗壞地奔了來,又喘又笑,好半天才開得口:“給你老叩喜!剛才宮裡的消息,就這兩天就有恩旨,你老宮復原職,還是總管內務府大臣。” 雖在預期之中,畢竟事情來得太順利,難免令人無法置信,“靠得住嗎?”他按捺激動的心情,矜持地問。 “靠得住,靠得住,太靠得住了。”成麟又笑嘻嘻地說:“我的處分也撤消了。將來補缺的事,貴大爺,你可無論如何得幫我的忙,栽培栽培我。” “怎麼呢?你的處分怎麼撤消的?有特旨?” “嘿!你老說得好。憑我一個候補筆帖式,皇上還上特旨,配嗎?”成麟又放低了聲音說,“聽說是慈禧太后有意買好兒,萬壽加恩,所有王公大臣,京內京外文武官員,現在議降、議罰,以前有革職留任、降級、罰薪之類處分的,一概豁免。” “這是好事!”貴寶以手加額,“慈禧太后積的這分德,可就大了!” 雖然成麟言之鑿鑿,貴寶畢竟不大放心,得要親自去打聽一下。等成麟一走,一個人思前想後,把通盤的情勢估量下來,發覺自己有一著棋非走不可,同時走這一著棋,也可以探聽出成麟的消息是真是假。 這著棋就是走恭王的門路。他原是恭王府中的熟人,在內務府堂郎中任內,一切方便,所以日用什物,時鮮珍果,經常供應無缺,那裡要修個窗子添個門,亦總是他帶著工匠去辦。這樣密切的關係,只是慫恿皇帝修圓明園,為恭王所深惡痛絕,下令門房,不准為他通報,才慢慢地疏遠了。 於今園工已停,自己也得了革職的處分,等於前愆已贖,正宜重求矜憐。大不了聽恭王訓斥一頓,自己低聲下氣,賠個不是,以寬宏大量,素重感情的恭王,決不敵於還存著什麼芥蒂。 這樣打定了主意,立即套車到正陽樓,揀了一簍江南來的極肥的陽澄湖大蟹,親自帶著,到了恭王府。那裡的侍衛、聽差,以前都是熟人,見了他都說:“稀客,稀客!”讓到門房裡喝茶。 內務府的旗人,都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應酬功夫,那怕前一天吵架吵得要動刀子,第二天只要覺得有套交情的必要,那神情便能做得像多年不見的知交一樣,親熱非凡。貴寶又有一套獨特的手法,隨身總帶著許多珍貴新鮮的小玩意,拿出來展玩誇耀,等有人看得眼熱,便拿起來向人手裡一塞,還雙手將對方的手掌捏一捏攏,說一聲:“留著玩兒!”就這樣教人從心底感覺到痛快,切記著他的一份人情,得要想法補報。 因此,他周旋不到片刻,便有人自告奮勇,伸出手來說: “拿名帖來,趁王爺這會兒沒有客,我替你去回。” “不,我今兒不見王爺,見福晉。” “咦!這是怎麼講究?” “我先見福晉,求她先替我跟王爺說上兩句好話,可以少挨兩句罵。”貴寶取出一張名帖拱拱手說:“勞駕你連這簍蟹,一塊兒送到上房,見了福晉,就這麼說。” 那人笑著去了。不多一刻,走了回來,將嘴一努,“上去吧!”他說,“大概還是少不了挨罵。” 一引引到恭王的書齋,“我可告訴你,”恭王一見面就說,“這一次修三海,你再要胡出主意,搞得不能收場,你看著吧,你就甭想喝玉泉山的水了!” 貴寶剛剛雙膝跪倒,一聽這話,竟忘了磕頭,略想一想,喜心翻倒,恭王的暗示,不但可以官復原職,而且仍舊承辦三海工程。那句警告的意思是,當差當不好,再出了紕漏,就會充軍,自然就喝不成玉泉山的水。這可以不去管他。 “王爺!”這時他才磕頭,“我什麼話也不用說。就衝王爺這句話,我怎麼樣也得弄出個好樣兒來。” 果然,到了十月初十,皇帝率領臣屬,在慈寧宮行完禮,王公大臣仍照前一天的時刻,於辰正時分進榮壽宮聽戲時,皇帝卻在養心殿召見軍機,頒下好幾道恩旨,第一道就是成麟所說的,京內外官員正在議降、議罰的處分,一概豁免,第二道是貴寶官復原職,第三道是異數,內務府堂郎中文錫,五品官兒,賞給頭品頂戴。 等慈禧太后的萬壽一過,皇帝好好休息了兩天,等精神恢復過來,卻又動了遊興。十月下半月的天氣,“小陽春”一過,接著便該下雪結冰了,遠處不能去,只能到三海逛逛,順便勘察工程。 辦三海工程的,依然是貴寶與文錫。這兩個人又和好如初了,文錫又升了內務府大臣,自然格外巴結差使,冒著凜冽的西北風,每天帶著工匠在三海轉。諸事齊備,呈上圖樣,皇帝恰好想到三海,便吩咐:十月二十一臨幸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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