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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玉座珠簾(27-1)

慈禧全傳 高阳 10223 2018-03-14
這天晚上的皇帝,情緒激動異常,平日逃避著不肯去細想的心事,此時都兜上心來。太后的詰責、重臣的勸告、言官的議論,似乎把所有的過失都推在他一個人頭上。最使他不甘服的是,明明是早就該說,以前不說就無須再說的話,偏偏在這時候用來作“欲加之罪”,而恭王不能約束兒子,反來管別人的閒事,更令人齒冷。還有,載澂居然敢如此,等於出賣自己人,其情尤為可惡。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握拳搗著御案,“非好好兒出這口氣不可!” 睡過一夜,餘怒未息,強自抑制著召見軍機。恭王陳述了沈葆楨赴台,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啟程,準備如何交涉之類的有關總理衙門的事務以後,拿出一張白紙,捧上御案,是調補崇綸等人遺缺的名單。 “戶部左侍郎魁齡擢授工部尚書。”皇帝看到這第一行,立刻便覺氣往上沖,幾乎不可抑制,“這不太便宜了嗎?同樣是內務府大臣,一個革職,一個升官!”皇帝這樣冷笑著說。

“臣等公議,循次推遷。實在不知聖諭意何所指?” 這等於公然挺撞,皇帝又是一氣,冷笑著問:“魁齡有些什麼資歷?” “魁齡是鹹豐二年的進士,同治四年就當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了。” 恭王的意思是,魁齡早就是二品大員。皇帝當然懂他的話,故意又問:“我即位的時候,他幹什麼?” “那時,”恭王照實答道:“他是工部郎中。” “喔!四年的工夫,由郎中升到侍郎,是靠誰啊?”恭王一聽語氣不妙,趕緊這樣答道:“自然是出自天恩。” “哼!”皇帝又問:“他跟你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 魁齡姓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人,這是瞞不了的,恭王只好硬著頭皮答一聲:“是!” “好,好!”皇帝越想越不舒服,把前後的經過參照對看,認為魁齡先被派出去修陵工,隨後告假,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有意規避,不理園工。如今將崇綸革了職,又正好補他的私人,居心是何等陰險?

這樣一想,多少天來的積怨,一下子發作,血脈憤張,臉脹得通紅,自己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下去,咬一咬牙決定痛痛快快乾他一場。 於是一言不發,振筆疾書,寫好一張朱諭,大聲說道: “把御前大臣都找來!” 御前五大臣,日日在內廷當差,這幾天更不敢疏忽,一聞宣召,全班進見。皇帝自我激動得手在發抖,一面將朱諭遞給惇王,一面急促地說:“恭親王無人臣之禮,我要重重處分!” 惇王接到手裡一看,大驚失色,朱筆寫的是: “傳諭在廷諸王大臣等:朕自去歲正月二十六日親政以來,每逢召對恭親王時,輒無人臣之禮;且把持政事、離間母子,種種不法情事,殊難縷述;著即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不入八分輔國公,並撤出軍機,開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嚴議具奏。其所遺各項差使,應如何分簡公忠幹練之員,著御前五大臣及軍機大臣會議奏聞。併其子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毋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懲儆。欽此!”

還未看完,惇王已經跪了下去,不知是驚恐,還是憤慨,用枯澀發抖的聲音說道:“臣不敢奉詔!” 聽惇王這一說,可以猜想得到,必是恭王遭受嚴譴,所以其餘諸人,包括恭王在內,一起跪下磕頭,皇帝自己也是中心激盪,不能維持常度,有許多話要說,卻說不出口,唯有不顧而起,徑自下了御座,頭也不回地出了東暖閣。 這時惇王才把朱諭遞了給恭王,大家也顧不得儀制了,一起圍著看,自是無不既驚且詫,五中如焚。 倒是恭王反而比較沉著,“皇上給我什麼處分,我都甘受。就是這'無人臣之禮,把持政事,離間母子'三句話,說什麼我也不能承認。” “六爺,”寶鋆怕這話又忤皇帝之意,著急地說,“你就少說一句吧!咱們請五爺主持,怎麼想辦法,請皇上收回成命。”

於是一面退到月華門的朝房,一面派人先去打聽皇帝的動靜。須臾得報,皇帝在養心殿西暖閣休息,氣似乎生得好些了。 “再遞牌子!見不著皇上,咱們不走。”文祥說著便四處張望,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監。 “不用遞牌子!”醇王搖搖頭,“我們五個人上西暖閣去就是了。” 所謂“五個人”是指御前五大臣,也算是屬於皇帝最親近的侍從,原可以隨時進見的。惇王認為這話不錯,便領頭又進遵義門,帶往養心殿西暖閣,命總管太監進殿奏報。 “慢一點!”惇王忽然喊住總管太監,將皇帝的那道朱諭一折為二,交了給他:“你跟皇上回奏:朱諭恭繳!” “五爺,”奕劻勸他,“這麼做不合適,還是見了皇上,面奏陳情的好。” 大家亦都覺得繳回朱諭,是明白表示不奉詔。再來一個“無人臣之禮”,連惇王亦受處分,事情就會鬧得更不可收拾,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見解。

等總管太監入殿不久,只見伯彥訥謨詁的兒子,醇王的女婿,御前行走的貝勒那爾蘇,掀開簾子往邊上一站,大聲宣示:“皇上駕到!” 皇帝一閃而出,手裡捏著一張紙,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裡的青石板上跪了下來。皇帝不等他們禮畢,就說:“那爾蘇,你把這道朱諭交給惇親王,轉給軍機。” 那爾蘇接過朱諭,走下來交到惇王手裡,看上面寫的是: “已革總管內務府大臣崇綸、明善、春佑,均著加恩改為革職留任。欽此!” “臣遵旨轉給軍機。”惇王說道:“恭親王平日言語失檢,也是有的。請皇上念他當差多年,加恩免議,臣等同感天恩。” 皇帝將臉一沉,“你打算不遵旨嗎?” “臣不敢!”惇王答道:“臣是為大局著想。” 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話,作了啟導,他緊接著說:“惇親王所奏甚是。如今日本特使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進京,日內就可以到。和戰大計,決於這一次的談判。文祥體弱多病,恐怕不足以應付,要靠恭親王全力周旋。如果革去親王,降為不入八分輔國公,彷彿閒散宗室,日本使臣必以對手爵秩不隆,不肯開議。日本的用心姦刁,處處挑剔,枝節橫生,恭親王、文祥和李鴻章,謹慎應付,猶恐不周,豈可再授人以隙?伏祈是上以大局為重,收回成命。”

聽得這一番陳奏,皇帝有如夢方醒之感,想想不錯,但也更不甘心,種種牽纏,真個就動恭王不得? 正在這樣沉吟著,伯彥訥謨詁說了話:“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萬壽,恩綸沛施,普天同慶。唯有恭親王獨遭嚴譴,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愷側,優遇大臣的本心。” 這以下就該景壽開口,他訥於言卻不盲於心,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動,不妨等一等,看他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皇帝改變了主意,用那種屈己從人的語氣說:“好吧!把它拿回來!” “喳!”惇王響亮地答一聲,疾趨而前,繳回朱諭。 “你們只要說得有道理,我無有不聽之理。”皇帝借題發揮,“應該早說的話不說,到木已成舟再來大放厥詞,把罪過都推在我一個人頭上,我不受!就像翁同龢,到京銷假一個月了,承值書房,一句關於園工的話也沒有說過。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嗎?”

“翁同龢回京不久,或者情形還不甚明了的緣故。” 對於惇王的解釋,皇帝並不滿意,“你們下去,我另有旨意。”說完,轉身入內。那爾蘇跟在後頭,等皇帝隱沒在簾子後面,他回頭望了一下,搖一搖手,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頭上,諸事慎重。還是表示:不要緊,放心好了! 醇王機警,趕緊招一招手。那爾蘇向裡面看了看,很快很輕地走了過來,先總請一個安,然後又到醇王面前請安,因為還未過門,他仍舊叫醇王:“七叔!” “玉柱子,”醇王喊著他的小名,悄悄叮囑:“萬一皇上勸不住,到時候你想法兒,趕緊通個消息給兩宮太后!” “我明白。”那爾蘇又說,“請七叔通知載澂,讓他馬上銷假當差。” 醇王懂了,皇帝雖革了載澂的爵位,心裡仍舊是喜歡他的,這至少也是緩和局勢的一助,便連連點頭:“我知道。你趕快進去吧!”

“是!”那爾蘇又回身向伯彥訥謨詁請個安說:“阿瑪,我今兒不能回家了。” “不要緊。好好當差去吧。” 於是那爾蘇進入西暖閣,御前五大臣仍舊回到月華門朝房候旨,但恭王革爵的朱諭雖已收回,停園工的明詔卻還未下,所以心頭都沉重異常。 “奉旨:即刻召見軍機大臣、御前大臣。” 一個太監傳了旨,第二個又緊接著來:“奉旨:再添上翁師傅。” 這天因為臨時由太監口傳:“無書房”,所以翁同龢正與南書房翰林潘祖蔭,在庋藏秘籍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槧》,賞心愜意,深喜眼福不淺之際,忽然聽得蘇拉傳報,說皇帝指名召他與軍機大臣、御前大臣一起進見,始而詫異,繼而欣喜,終於疑慮了。 詫異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師傅,罕有與軍機、御前一塊兒“叫起”的前例,欣喜的是,弘德殿的師傅、諳達,只有自己奉召,而疑慮者亦在此!皇帝與十重臣之間的格格不相調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個,說不定會遭什麼池魚之殃。

因此,他急急趕到月華門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熟的是李鴻藻、沈桂芬與恭、醇兩王,要問,當然是問李鴻藻。 “皇上的意思怎麼樣?”他低聲探詢:“為什麼召見要添上我一個?” “大致是為了園工責備大家,何不早說。”李鴻藻說:“連帶提到你,說這一次回京,何以一句話也沒有?” 聽這一說,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問道:“蘭翁,道路傳聞之詞,可否入奏?” “不妨!”李鴻藻答道:“非激切危言,不足以動天聽。” 有了這句話,翁同龢的膽便大了,默默坐著,想好了一套話。等到午正時分,太監到軍機處傳旨召見,同時交下了一封朱諭,撤消了魁齡等人的任命,說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隨班進見,果然,皇帝第一個就問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日,應有所見,何以一句話都不告訴我?”

“這一個月,皇上到書房才七天,六天作詩作論,辰光緊迫,不容臣有所獻議。”翁同龢又說:“臣此次進京,道路聽聞,流言甚多。說皇上的孝思誠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體聖意,假公濟私,種種欺矇,園工一興,將數十年不能完工,動支國帑,何止一兩千萬?為了戡平大亂,籌措軍餉,百姓吃苦,都以為值得,如果為了飽少數人的私囊,欲壑難填,百姓覺得苦不出頭了。長此以往,人心渙散,非同小可!” 他的語氣平和,所以皇帝點點頭沒有說什麼,只看著恭王問:“捐輸銀兩,不是你領頭的嗎?” “是!”恭王答道:“臣要顧皇上的面子。臣總以為皇上天亶聰明,必以為事不可為,有下詔停工之一日,則天下歸美於君,豈非盛事?” “你的話倒說得好聽!當面一套,背後又一套,甚至驚動兩宮皇太后,告我一狀,這不是離間母子嗎?” 這話牽涉到醇王福晉,醇王便磕頭說道:“臣等決不敢。臣等仰體聖心,為盡孝思,不願下詔停工,因而奏請兩宮皇太后作主。兩宮與皇上慈孝相應,豈是臣下所能離間?” 由此展開激辯,皇帝面紅脖子粗地大罵言官沽名釣譽,恭王與醇王自恃長親,渺視皇帝,話越說越多,也越離譜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勁道發洩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機會說道:“今日之事,須有歸宿。請聖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氣虎虎地問:“等十年、二十年之後,四海平定,庫藏充裕了,你們準不准我修園?” “是,是!”有好幾個人齊聲回答,最後仍舊是恭王發言,“如天之福,到那時候一定把圓明園修起來。” “好了!順了你們的意了!你們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話了嗎?”皇帝悻悻然地說。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圓明園詔諭中的話,這是討價還價,好得早有準備。恭王因為這件事鬧得太大,急於收束,所以很乾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費不多,亦勉強可以作娛養兩宮太后,以及皇上幾暇,涵泳性情之處。” “你們瞧著辦吧!”皇帝冷笑一聲,“反正都聽你們的了!” 說完,揮一揮手,把臉都扭了過去。醇王還想說什麼,他身後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語。於是十重臣,一師傅,回到軍機處。因為同承旨,便得同擬旨,這次是沈桂芬動“樞筆”,聚精會神,目不旁瞬,顯得很矜重地在擬稿。 “好傢伙!”惇王把帽子取下來,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讓聽差替他寬補褂,嘴裡還不肯閒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頂下來!” “這叫'九牛二虎頂一龍'!”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壽,忽然說了這麼一句,大家把他的話想了想才明白,正好是十一個人,合“九牛二虎”之數。 “還不知道頂得住、頂不住呢!”伯彥訥謨詁說,“剛才抽空兒跟玉柱子說了兩句話,據他說皇上的氣生得不小。” “那可顧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鐘說,“快未正了,咱們先開飯吧!” “對了!”沈桂芬嫌大家吵,無法精心構思,所以接口說道:“諸公吃完飯,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於是軍機處的小廚房備了極精緻的午飯。惇王自己帶著藥酒,用個扁平銀壺盛著,一面大口吃烙餅,一面喝藥酒。吃完,大家回到原處,沈桂芬剛剛脫稿,只見上面寫的是: “上諭:前降旨諭令總管內務府大臣,將圓明園工程擇要興修,原以備兩宮皇太后燕憩,用資頤養,而遂孝思。本年開工後,見工程浩大,非剋期所能蕆功;現在物力艱難,經費支絀,軍務未盡平定,各省時有偏災,朕仰體慈懷,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勞民力,所有圓明園一切工程,均著停止。俟將來邊境又安、庫款充裕,再行興修。因念三海近在宮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過繁。著該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將如何修葺之處,奏請辦理。將此通諭知之。” “挺好!”恭子指著“均著停止”那四個字說,“這兒改為'均著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隨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親閱園工,還是把它敘進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見為然,於是在“本年開工後”之下,加了“朕曾親往閱看數次”,暗示所謂“微行”,實為親閱園工的誤會。 “該管大臣的字樣如何?”寶鋆這樣泛泛地問。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問一句。 “是不是仍舊交內務府籌辦……。” “算了,算了!”惇王大聲打斷,“都是內務府惹出來的麻煩,還找他們幹什麼?” 寶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內務府自己設法,移東補西,弄成個樣子算數,聽惇王這樣堅決反對,就不便再往下說了。 於是定稿謄正,隨即遞上,大家都還等著,要等皇帝核定交了下來,才能散去。這一等等了一個鐘頭,不見動靜,都不免在心裡嘀咕,怕事情變卦,倘或平地又生風波,就不知何以為計了! 果然,平地起了風波。申時一刻,內奏事處交來一個盒子,裡面不是剛遞上去的停園工的詔旨,是一道朱諭,封緘嚴密,上面寫明:“交軍機大臣文祥、寶惇、沈桂芬、李鴻藻共同開讀。” 這是密諭,而軍機大臣的職權是不可侵犯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身來說:“我們退出去吧!讓他們四位處置密諭。” 連恭王自己在內,都知道特為撇開他,則此密諭,自與恭王有關。文祥拿著那個封套,在手掌心裡敲了幾下,慢吞吞地說道:“事出異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身分,一半發牢騷,“潘伯寅送了我一塊好端硯,擱在那兒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點點頭,“六爺就先回府吧!回頭再談。” 於是恭王上轎出宮,五御前、一師傅就在隆宗門旁邊,領侍衛內大臣辦事的屋子休息。文祥拆開朱諭一看,寫的是: “傳諭在廷諸王大臣,朕自去歲正月二十六日親政以來,每逢召對恭親王時,語言之間,諸多失檢,著加恩改為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以示懲儆。欽此!” “到底還是饒不過六爺!”文祥茫然地望著窗外,“至親骨肉,何苦如此!” 寶鋆一言不發,走出去告訴軍機處的蘇拉:“遞牌子!” 遞了牌子,文祥等人到養心殿門外等候,總管太監傳諭,只有兩個字:“不見!” “怎麼辦?”文祥想了想說:“只有頂上去了。” 於是重回軍機處,仍由沈桂芬執筆上奏。軍機處用“奏片”,不須那些套語,秉筆直書,為恭王求情。遞了上去,原奏發回,這四個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於是再上奏片,說有緊急大事,這天一定得進見面奏。 皇帝還是不見,但態度似乎緩和了,派太監傳諭:“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同時把停園工的詔旨發了下來,一字無更改。 “馬上送內閣發!”文祥這樣告訴值班的“達拉密”,同時通知惇王等人,請先回府,晚上另外柬約,有事商談。 這樣安排好了,四個人一起到了恭王那裡。 因為天意難回,文祥等人相當著急,惇、醇兩王則不但同氣連枝,休戚相關,而且同為皇叔,皇帝對“六叔”可以如此,對五、七兩叔,當然亦可這樣子無情無禮,因而還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卻顯示出極可敬愛的涵養。這一次與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剝他的臉面,大不相同。那一次他確有摧肝裂膽的震動,而這一次難過的是皇帝不成材,對於他自己的遭遇,夷然不以為意,因為他覺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兒皇帝,一般見識。 “總算有個結果,停園工的明旨下了,咱們算是有了交代。”他平靜地說,“我一個人的榮辱,無所謂!” 當然,他也知道,皇帝這道朱諭,在他不足為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別人跟他的想法不同。不為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著想,一人之下的懿親重臣,忽然受此嚴譴,威信掃地,號令不行,何能再為樞廷領袖? 同時,眼前就有一個極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開議,而對手則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別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會感到尷尬,又何能侃侃折衝,據理力爭。 為此,必得請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結論,但採取怎麼樣的途徑?卻有兩派不同的意見,一派主張請出兩宮太后來干預,把皇帝硬壓下來;一派的態度比較和緩,認為不宜操之激切,還是見了皇帝,當面苦求,比較妥當。 就這爭議不決之際,宮裡又傳出消息,說皇帝原來的朱諭,藉詞極其嚴厲,有“諸多不法,離間母子;欺朕年幼,姦弊百出”等等的話。後來交給文祥的朱諭,已經重新寫過,緩和得多了。 恭王這時才有些著急,急的不是由親王降為郡王,而是皇帝的話,令人難堪。這原來的一道朱諭,如果“明發”,“姦弊百出”這句話,要洗刷乾淨就很難了。 因此他這樣搖著手說:“萬萬不能再驚動兩宮了!皇上耿耿於懷的,就是“離間母子'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壓皇上,豈不是坐實了有此'離間'的情形? ” 大家都覺得這話看得很深。同時也有了一個很清楚的看法,為恭王求情是國事,倘或搬請兩宮太后出面,有“離間母子”這四個字在,便搞成鬧家務。而鬧家務,外人是不便乾預的,這一來除卻懿親,四軍機就成了不能說話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場的不智之舉。 因此,一個沒有結論的結論是:拖著再說!到了第二天,恭王照常入值,全班軍機都是宰相之度,見了皇帝,渾如無事,根本不提那道朱諭,恭王照常詳奏對日交涉的準備情形。寶鋆陳奏李鴻章在天津辦理海防,決定要求四川總督吳棠,籌撥歷年積欠協餉二十萬兩銀子。此外請旨的事件還很多,一一面奏取旨,見面兩個鐘頭才退了下來。 這兩個鐘頭之中,皇帝卻頗有忸怩之感,一回到宮裡,細細一想,覺得是受了極大的欺侮。 他在這兩個鐘頭之中,始終有這樣一個感覺,大家都當他是個不懂事的少年,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不然,豈能有這樣視如無事的神態? 轉念到此,覺得自尊心受了屈辱,是件決不可忍的事!同時他也想到了降恭親王為郡王的朱諭,照規矩,昨天就應該“明發”。昨天不發還可以說是時候太晚,不及擬旨進呈,而這天見面,何以沒有明發的旨稿?這是有意不奉詔,而且是約好了來的,故意不提,故意裝糊塗,打算著把這件事“陰乾”了它。這個手段如果管用,以後自己說什麼話都不管用了! 由此一念,生出無窮怨怒,渾身的血似乎都已化成熱氣,燒得他耳面皆赤,雙眼發紅,自己想盡辦法,按捺不住心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氣。 “都混帳!都該滾!”他拍著桌子罵,大踏步在寢宮裡走來走去,心裡不斷在思索,怎麼樣才能大大地出一口氣? 在軍機處,十重臣又作了一番集議,認為皇帝的朱諭,不宜擱置不辦,而要皇帝自己開口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之事,苦求亦未見得有用。寶鋆忽有開悟,認為去求皇帝,即蒙允許,亦會討價還價,加恩賞還親王,毋庸世襲罔替,吃虧的還是恭王。倒不如發了下去,見了明諭,兩宮太后不能不知道,也不能沒有表示,是間接敦促皇太后出面乾預的一條途徑。 這番意見,私下跟文祥說了,他亦頗以為然,恭王反正多少已有置之度外的態度,不加可否。於是擬旨呈閱,準備明發。 這並不能使得皇帝消氣,他認為是他們得到了消息,發覺他為此震怒,不能不勉強順從。由此更可以看出,有權在手,不可不用,如果早就作了這樣嚴峻的措施,軍機大臣也好,御前大臣也好,早該就範了。 從這個了解開始,皇帝把心一橫,一切都不顧慮,親筆寫好一張指五軍機、五御前,“朋比為奸,謀為不軌”,盡皆革職的朱諭。第二天一早派太監傳旨,召見六部堂官、左都御史、內閣學士。 這是仿照慈禧太后在“辛酉政變”中所用的手法,自然瞞不過內廷的大小官員。歷來的規矩,國家有大舉措要宣布,才用這樣的方式,而召集一二品大員中,獨無軍機,明顯著是皇帝要越過這一關,親自執行政務,更為事出非常的特例,所以相顧驚疑,惴惴不安! ※ ※ ※ 在皇帝左右,有專為慈禧太后探事的太監,一看這情形,趕到長春宮去回奏,慈禧太后一聽大驚,立即吩咐把慈安太后請了來。 “皇帝要鬧大亂子了!”慈禧太后簡略地說了經過,分析利害給慈安太后聽,“這一下,什麼事都不用辦了!祖宗以來,從無這樣的事,換了你我,也不能不寒心吧!” “太不成話了!鬧成這個樣子,真正是教人看笑話。現在該怎麼辦呢?”慈安太后著急地說,“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個局面,一下子教他毀得乾乾淨淨。”說著,便流下了眼淚。 “你也別難過。虧得消息得到早!來啊!”慈禧太后一面派長春宮的總管太監去阻止皇帝召見在京一二品大員,一面傳懿旨禦弘德殿,召見軍機大臣及御前大臣。 弘德殿與乾清宮密邇,皇帝聽得小太監的奏報,急急趕來侍候,慈禧太后一見便問:“六部的起撤了沒有?” 其實還沒有撤消,但皇帝不能不這麼說:“撤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向跪了一地的重臣說道:“十三年以來,沒有恭親王就沒有今天,皇帝年輕任性。昨天的那道上諭,我們姊妹倆不知道,恭親王跟載澂的爵位,還是照常。 文祥! ” “臣在。” “你寫旨來看!” “是!”文祥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於是恭王磕頭謝了恩,又說:“臣實在惶恐得很!皇上的責備,臣不敢不受。不過'心所謂危,不敢不言',如今對日交涉,日本有索賠兵費的打算,如果園工不停,日本使臣必以為我庫藏豐盈,難免獅子大開口,這交涉就難辦了。” “喔,”慈禧太后問道:“日本使臣到京了沒有?” “是昨天到的。” “預備那一天開議?” “日子還沒有定。”恭王答道:“臣打算在聖母皇太后萬壽之期以前,一定得辦出一個起落來。” “這意思你只好擱在心裡,讓對方知道了虛實,恐怕會要挾。” “是!皇太后聖明。臣與文祥盡力去辦,萬一交涉不能順利,臣先請罪。” “只要盡心盡力去辦,沒有辦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說: “三海的工程,預備交給誰去辦?” “臣請旨先派勘估大臣,核實勘查以後,再請旨辦理。” “噢!”慈禧太后點點頭,“總要節省才好。皇帝不妨再下一道上諭,申明這一層意思。” 於是皇帝跪下來答一聲:“是!” 等他站起來,文祥已經進殿。諭旨是軍機章京擬的,他雙手捧上皇帝,皇帝看了,轉上慈禧太后,慈安太后便說: “你念一遍給大家聽吧!” 皇帝答應著念道: “諭內閣:朕奉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經降旨,將恭親王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在恭親王於召對時,言語失儀,原屬咎有應得,惟念該親王自輔政以來,不無勞績足餘,著加恩賞還親王世襲罔替;載澂貝勒郡王銜,一併賞還。該親王當仰體朝廷訓誡之意,嗣後益加勤慎,宏濟艱難,用副委任。欽此!” “臣叩謝天恩。”恭王斜著向上磕頭,表示向兩宮皇太后及皇帝謝恩。 “三海工程,盡力節省,兩位皇太后的意思,你們已經聽見了,軍機寫旨來看。”皇帝又轉臉問兩宮太后:“兩位皇太后可是還有話要問?” “就是這兩句話。”慈禧太后說:“時勢艱難,總要靠上下一心,盡力維持。千萬不要存什麼芥蒂。” “臣等不敢。”恭王又說:“臣也決無此意。” 由於談到了三海工程,皇帝命御前大臣及翁同龢先行退出,只留下軍機大臣承旨。始終未曾說話的慈安太后,認為應該再降一道諭旨,申明務從簡約,尤其要力戒浮冒,同時問起,前一天諭旨中的“該管大臣”,是不是指內務府大臣而言? “內務府大臣,當然也是該管。”恭王答道,“不過奉宸苑兼管大臣,應該是專管。” “那麼,你們看三海工程,到底應該派誰管呢?”慈安太后率直地說了她的顧慮,“可別再鬧得跟修圓明園一樣,教外頭說閒話。” 這是極中就要的顧慮,內務府的慣技就是小題大做,如果名義上由圓明園換為三海,實際上仍舊搞出各樣各目,要花幾百萬銀子,那就大失群臣力爭的本意了,所以恭王這樣建議:“要說工程,自然以內務府主辦,工部襄助為宜。但為力戒浮冒,核實工費起見,似宜簡派王大臣一員,負責監督。” “這話說得不錯。”慈禧太后說道:“五爺的差使不多,將來就讓他來管吧。” “是!” 話說到這裡,出現了沉默,慈禧太后倒是有許多話想問,但這一來便似越權干政,所以不便多說。只命李鴻藻傳諭翁同龢,說他講書切實明白,務必格外用心,以期有益聖學,隨即便結束了這一次例外的召見。 這天是八月初一,每月朔望,照例由皇帝侍奉兩宮太后,臨幸漱芳齋傳膳聽戲。皇帝鬧得一天星斗,結果風清月白,什麼事也沒有,自己想想也灰心,所以在漱芳齋一直面無笑容。慈安太后了解他的心意,特為叫他坐在身邊,一面聽戲,一面勸了他好些話。皇帝的滿懷抑鬱委屈,總算在慈母的溫煦中,溶化了一大半。 等散了戲回寢宮,只見載澂閃出來請了個安,笑嘻嘻地說:“臣銷假。給皇上請安。” 一見他的面,皇帝心里便生怨恨,沉著臉說:“載澂,你跟我來。” “是!” 到了殿裡,皇帝的脾氣發作:“你給我跪下!我問你,你在你阿瑪面前,說了我什麼?” 載澂敢於銷假來見皇帝,便是有準備的,跪下來哭喪著臉說:“臣為皇上,挨了好一頓打。” 這話使得皇帝大為詫異,聲音便緩和了,“怎麼啦?”他問。 “請皇上瞧!”說著,載澂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條,一條膀子伸了出去。 “起來,我看!” 一看之下,皇帝也覺惻然,載澂膀子上盡是一條條的血痕。 “這是臣的父親拿皮鞭子抽的,非逼著臣說不可,'不說活活打死',臣忍著疼不肯說。臣的父親氣生得大了,大家都說臣不孝,不該惹臣的父親生這麼大氣。臣萬般無奈,不能不說。臣該死,罪有應得。”說著他又跪了下來,“臣請皇上治臣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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