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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玉座珠簾(26-1)

慈禧全傳 高阳 8346 2018-03-14
人事如此,天象可慮。欽天監的官員發現西北出彗星,夜夜觀察,經歷十天不滅,跡像是“紫微藩衛為彗星所掃”。 彗星俗名“掃帚星”,見之不祥,何況亙歷十日不滅,而且掃著作為“帝星”的紫微星的藩衛,則出警入蹕,大為可虞。所以在弘德殿行走的徐桐和廣壽,正好藉此立言,說皇帝屢次巡幸圓明園,視察工程,是孝養心殷,非一般遊觀可比,但炎暑之際,風雨不時,海淀路遠,十分勞累,萬一馬驚獸逸,有失敬身之道。皇帝負宗廟社稷之重,承兩宮太后之歡,不宜再有臨幸巡視園工的舉動。 就在這時候,李光昭與洋商發生了糾紛。當福州旗昌洋行的代表,自從押運木料到達天津,找不到李光昭,便向美國領事署提出申訴。副領事畢德格,將旗昌洋行的信,交了給天津海關道孫士達,其中詳細說明了合約內容,三船木料,總值不過銀洋五萬四千餘元,已到的一船,連同遲延貼補的費用,應付一萬五千元。

這一下李光昭的西洋鏡,完全拆穿。李鴻章聽取了孫士達的報告,勃然大怒,但一時還不預備抓他辦罪,只叫孫士達通知李光昭,趕緊跟洋商將帳目結算清楚。 洋商找不到李光昭,孫士達也找不到,轉托天津道丁壽昌派人四處查訪,才在一處客棧裡把他尋著,當面交付了海關道的公事。 李光昭已經悄悄到京里去了一趟,目的是找成麟去借錢,照他的想法,一萬五千銀元,折算不過一萬一千銀子,成麟無論如何,可以籌措得到。那知成麟不但不肯替他想辦法,而且還追著他要年前所借的五百兩銀子。李光昭一看路數不對,連夜溜回天津,四處跟人套交情,拿著內務府的公事和洋商的合同,想找到一個肯墊款的人,交款取貨,然後再跟內務府去打交道。如果沒有確切的結果,不能先撥幾萬銀子出來,他打算私下賣掉這一批木料,溜之大吉。

李光昭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而況有公文、有合同、還有停泊在新關的貨色,自更易於措詞,居然有個長蘆鹽商,願意借錢給他,不要利息,只要將來內務府奏請獎勵時,為他加上一個名字。有此成議,李光昭有恃無恐,想好一套說法,從從容容地去見孫士達。 “老兄太不成話了!”孫士達一見面便開了教訓,“既稱報效,何以欠了人家的貨價不給?趕快去了結!別丟人現眼了。” “回大人的話,”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貨價我早已預備妥當,隨時可付。只是不能付!為什麼呢?因為木植的尺寸,與原議不符。欽命要件,不敢草率從事。我請大人照會美國領事,轉飭旗昌洋行,交出原訂的尺寸底單,一看就可以明白。” “底單?”孫士達也是辦洋務的,知道與洋商貿易的規矩,想了想問:“底單彼此各執一份,你的呢?”

“我的在這裡。”李光昭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紙,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是個抄件?” “是。”李光昭答道:“原本是洋文,我特為譯了出來,大人看了,才會明白。” “喔!”孫士達問道,“你會洋文?” “是!我能說能寫。” 孫士達聽他這一說,倒不敢小覷他,點點頭作了個嘉許的表示。 於是李光昭把握機會,要求孫士達跟美國領事提出交涉,說木料延誤已久,必須嚴飭洋商,限期照原訂底單的尺寸,趕運到京,以便解到圓明園應用。 孫士達接受了他的要求,跟美國領事署交涉,要他們轉飭旗昌洋行交出底單。押運的洋商,不曾料到有此變故,自然不會把合同帶在身上,這一來便變成李光昭有理了。美國領事署仔細研究案情,發覺貿易的主體是在法國木商勃威利身上,旗昌洋行不會受多大的損失。既然如此,犯不著為法國的利益跟中國起交涉,因而採取了一個很明快的措施,一面叫洋商向法國領事署去申訴;一面通知孫士達,此案美方已經不管,歸法國領事處理。

開是法國領事狄隆,照會天津海關道,說明案情,要求“設法拘留”李光昭,理由是怕他逃走。孫士達很幫李光昭的忙,不但拒絕法領事的要求,而且將李光昭所送的“底單”抄了一份,隨著復照一起送達,希望“公平成交”。 狄隆辦事,不像美國領事署那樣和平,立刻提出一件措詞強硬的照會,說是“此案本擬秉公會審,茲關道據李光昭一面之詞,胸有成見,只可另行控辦。”孫士達還在回護李光昭,據理辯駁,但總督衙門的洋務文案,知道了這件事,頗生憂慮,因為照狄隆的照會來看,是預備向總理衙門提出交涉。是非曲直,姑且不論,為了一個商人,萬把兩銀子貨款的地方事件,搞成兩國政府之間的糾紛,這辦的是什麼洋務? 因此,總督衙門通知孫士達,不必打筆墨官司,約集法國領事會商,和平了結。孫士達遵照命令,帶著譯員與法國領事署的代表,面對面坐下來談判。無奈雙方各執一詞,一面說木料尺寸短小,一面說木料尺寸與合同所訂相符,但合同在福州,一時無從攤開在桌子上公評,就無論如何也談不出一個結果了。

這些情形皇帝都還不知道。李鴻章雖對李光昭異常不滿,但其中關礙著“欽命”和內務府的人,能夠讓他付了價款,運木進京,是為上策,所以對孫士達回護李光昭,亦就听他去辦,能將真相瞞得一天是一天。這樣到了七月初,終於不能再瞞了。 不能瞞是出於兩個原因,一是李光昭的行徑,雖還未上達天聽,卻已成了宮廷以外的一件大新聞。由此又引起修園的奏諫,除了兩江總督李宗羲明請停園工,暗勸絕微行的一疏以外,南書房翰林李文田,還為此跟寶鋆起了言語衝突。 李文田原來放了江西學政,三年任滿,本來要“告終養”,回廣東順德原籍侍奉老母,就因為京里有大興土木之舉,特地入京復命,仍舊派在南書房行走。有一天遇見寶鋆,李文田責備他不能及時匡救,寶鋆從那方面來說,都是李文田的前輩,受此指責,臉上自然掛不住,便這樣答道:“你在南書房,亦可以講話。何必責備軍機?”

“對!”李文田也頂了過去:“此來正是如此,無勞相勉!” 這樣不歡而散以後,李文田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摺,以彗星的“天災”,說到“人害”,對內務府以及近臣太監,有極嚴厲的攻擊,引《大學》中的話,“聚斂之臣,不如盜臣”,指“左右近習與夫內務府大小臣工,皆聚斂之臣而盜臣者也”;說“皇上以天下為家,今欲削皇上之家,以肥其家”;其“自為之計,於皇上何益?” 這樣引經據典寫下來,結論自然是歸於請停園工。皇帝看了,學明神宗的辦法,既不接納,亦不加罪,將原折丟開了事。李文田卻還師法古人“焚諫草”之義,有人問到,只說“折底燒掉了”。但同在南書房的潘祖蔭是知道的,由他傳了出去,頗有人見賢思齊,預備跟著上折,犯顏直諫。京中的清議,李鴻章非常注意,知道了這種情形,認為拿李光昭一案掀出來,可為桴鼓之應,大家合力做一篇熱鬧文章,說不定能把皇帝和慈禧太后的興致硬壓了下去。

再有一個原因是,新任通永道英良請訓出京時,皇帝面諭,轉知李鴻章將李光昭所報效的木植,趕緊啟運進京。當初奉旨驗收,因為李光昭未付貨價,驗無從驗,收無從收,成為懸案,此時奉旨催促,如果再無一個了結,如何說得過去? 因此,李鴻章便囑咐文案,辦了一個相當詳細的奏摺,將李光昭與洋商的糾紛,及與美、法領事署交涉的經過,撮要敘明,加上這麼一段議論:“李光昭在內務府呈稱,購運洋木報效值銀三十萬兩,木價即浮開太多,銀兩亦分毫未付,所謂報效者何在?” ※ ※ ※ 就這麼一句一針見血的指責,惹得皇帝震怒,召見春佑開缺以後,已升為內務府大臣的原任堂郎中貴寶,拍案痛斥。同時下了兩道上諭,一道諭內閣,是“明發上諭”,說李光昭“膽大妄為,欺罔朝廷,不法已極,著先行革職,交李鴻章嚴行審究,照例懲辦。所有李光昭報效木植之案,著即註銷。”

另外一道諭軍機大臣的,是轉發李鴻章的“廷寄”,因為原奏中說李光昭“在外招搖,出言不慎”,雖是輕描淡寫的話,卻看得出來大有文章,拿什麼人來“招搖”?可能是皇帝和皇太后,這於朝廷體面,更有關係,因而以近乎頒發密旨的手續,“著李鴻章確切根究,按律嚴辦,不得稍涉輕縱。” 但就是前一道“明發上諭”,已經貽笑大方,只是議論不一,有的說,皇帝到底少不更事,似此破綻百出,形同兒戲的“報效”,居然亦會相信。於是已因微服私行,涉足平康而受傷害的“天威”,益發大損。有的則責備軍機大臣,像這樣的案子,竟任令其演變至今,幾乎引起涉外糾紛,不知袞袞諸公,所司何事?當然,這些譏評,都是出以異常沉痛的心情,認為長此以往,十幾年艱難力戰,費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換來的平洪楊、平捻、平回亂三大武功,都要毀在當今皇帝手裡了。

於是醇王第一個忍不住,先徵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見。御前大臣一共五個,都是頂兒尖兒的親貴重臣,帶班的是惇王,接下來的是醇王、伯彥訥謨詁、景壽和郡王銜的貝勒奕劻。 “五哥,”醇王激動地說:“咱們可不能不說話了。照這樣子,咱們將來都是大清朝的罪人!” “難!”惇王大搖頭道,“說得輕了,不管用;說得重了,又怕皇上掛不住。” “良藥苦口利於病,非重不可!”醇王向伯彥訥謨詁和景壽問:“你們倆怎麼說?” 這兩個人的性情不同,一個沉默寡言,向來喜怒不形於顏色,一個有不耐久坐的毛病,不斷繞屋徘徊,一靜一動,大異其趣,而此時卻是不愛說話的六額駙景壽開了口。 “咱們得跟六爺談一談吧?”他說,“最好再連師傅們一起列名,就更有力量了。”

“對!”惇王表示贊成,“這就好比一家人家,小主人不學好,先不必驚動外人,自己家裡管事的、帳房、教書匠先合起來勸一勸,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全在這兒了,不能不給一個面子。” 話雖俚俗,譬喻卻也還適當,醇王點頭同意。當時便去看恭王,他毫不考慮地答應了,於是把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都請了來,商定了要說的話,一共六款,推舉奕劻起草,李鴻藻潤色。 其時翁同龢母喪孝服已滿,由常熟回京銷假,仍舊派在弘德殿行走,連銜上折的事,由他跟徐桐和廣壽去說明。他心裡就很奇怪,王慶祺正是“罪魁禍首”,而又讓他列名奏諫,不是開玩笑嗎? 果然,第二天變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慶祺,卻又不便單獨將他剔出,因而決定由惇王領銜,五御前、五軍機合疏。這十個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長親,所以措詞不用講婉轉,重在痛切,一開頭就坦率直言: “當此兵燹之餘,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無不仰望皇上親政,共享昇平,以成中興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親大政以來,內外臣工感發興起,共相砥礪,今甫經一載有餘,漸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總由視朝太晏,工作太繁,諫諍建白未蒙討論施行,度支告匱,猶复傳用不已,以是鯁直者志氣沮喪,庸懦者屍位保榮,頹靡之風,日甚一日。值此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處之,誠恐弊不勝舉,病不勝言矣!臣等日侍左右,見聞所及,不敢緘默不言,茲將關係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臚列於後;至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麵陳。” “面陳”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為有許多話,不便形之於筆墨,但即令如此,奏摺中已經“言人所不敢言”了。 “關係最重要”的話,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現,天象示警,說到“各國洋人盤踞都城,患在心腹;日本又滋擾台灣,海防緊要,深恐患生不測。”勸皇帝“常求敬畏之心,深宮中倍加修省,以弭災異。” 第二就是“遵祖制”,說視朝辦事,皆有常規,服用起禦,務崇儉樸,太監不准干預政事,宮禁更當嚴肅。這便有許多弦外之音,接下來“慎言動”一款,就說得相當露骨了: “皇上一身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動雖微,不可不慎也。外間傳聞皇上在宮門與太監等以演唱為樂,此外訛言甚多,駕幸圓明園察看工程數次,外間即謂皇上藉此喜於遊觀。臣等知其必無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見臣工,威儀皆宜嚴重,言語皆宜得體,未可輕率,凡類此者,願皇上時時留意。” 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後半段則是隱指王慶祺,外人不會明白,他們相信皇帝會懂得其中的深意。 以下還有三款,其中“納諫章”、“重庫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 “中外大小臣工,呈遞封奏,向來皆發交軍機大臣閱看,請旨辦理。近來封口折件,往往留中不發,於政事得失,所關非細。若有忠言讜論,一概屏置,不幾開拒諫之風乎?嗣後遇有封奏,伏願皇上仍照舊發下,一廣言路。戶部錢糧為軍國之需,出入皆有定制,近來內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內務府每向戶部借款支發,以有數之錢糧,安能供無窮之糜費?現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園工一事。伏思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皇上皆親見其事,念及當日情形,何忍復至其地乎?即以工程而論,約非一兩千萬不辦,此時物力艱難,何從籌此巨款?願皇上將臣等所奏,在兩宮皇太后前,委婉上陳。若欽奉懿旨,將園工即行停止,則兩宮皇太后之聖德與皇上之孝思,皆趨越千古矣!” 六款諫勸之中,唯獨這一款是兼勸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澀,但更不可明豁,這番措詞,煞費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討論,也都集中在這一款上面。最後“勤學問”一款是陪筆,皇上只要能接納前面五款,則進德修業,勤求學問,自為必然之事。 ※ ※ ※ 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後由奕劻親筆謄正,交到軍機處,特為派一名軍機章京,送交內奏事處,說明是關係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進御前。 皇帝已經得到消息了,說是御前大臣與軍機大臣,頻頻集會,將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諫,這些人要說的話是什麼,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語氣一定不中聽,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摺,就像看到債主的信那樣,心裡先存怯意,一直不願打開來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裡面“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麵陳”的話,皇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會召見。這樣到了第三天,在軍機照例跟皇帝見面時,恭王忍不住便問:“臣等前天有一封聯名的奏摺……。” “我正在看!”皇帝搶著說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見,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說什麼,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軍機處會齊,聽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見面,皇帝依舊隻字不提。恭王退出養心殿,回到軍機,立即派人去打聽,得回的報告是:皇帝根本就沒有看那道奏摺。 “怎麼樣?”他向惇王問。 “還能怎麼樣?”醇王接口,“遞牌子吧!” 十根綠頭簽遞了上去,皇帝派人傳諭:“今天累了!明兒再說。” 大家商量的結果,認為不容皇帝拖延,這一天非謁見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遞牌子。 第二次遞牌子,依然不准,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遞。第三次奏達御前,皇帝既著慌,又憤怒,思潮起伏地考慮了好一會,知道這是一道難關,非闖不可,便沉著臉說:“好吧! 看他們說點兒什麼! ” 於是十重臣由惇王領頭,一個個面色凝重地,出了軍機處。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還很厲害,養心殿固然涼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像黃梅天進入通風不良的小屋子那樣,不獨汗流浹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勢虛弱,更感難支,只覺眼前金蠅亂飛,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監扶著,勉強隨班進殿。 一進殿,恭王就吩咐養心殿的總管太監:“拿十個墊子來!” 總管太監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對宴齎,免行叩拜禮”,何用拜墊?心裡存疑,自然不敢去問,只答應著取了兩條紅氈條,十個龍鬚草的墊子,鋪設停當,然後悄悄退下,秘密叮囑殿外侍立的太監說:“今兒怕有大風波!各自小心。” 不久,聽得沙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也聽見了皇帝咳嗽的聲音,於是惇王領頭,在殿外站班,只見皇帝臉色蒼白,而雙眼有些發紅,手裡拿著一道封口的奏摺,下了軟轎,徑自往殿裡走去。等他升了寶座,惇王領頭跟了進去,分兩排跪下,自東至西,第一排是惇親王、恭親王、醇親王、襲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襲一等勇毅公額駙景壽,第二排是郡王銜貝勒奕劻、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文祥、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土吏部尚書寶鋆、車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李鴻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裡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禮,他說: “都起來!” “是!”惇王答應一聲,依舊跪著不動,“臣等十人,前天有個聯名的奏摺,恭請皇上俯納,明降諭旨,詔告天下。” “喔,”皇帝已盤算了好幾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時很吃力地裝出微笑,“我還沒有看呢!” 說著,便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挑開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裡,看不了幾行,把奏章放了下來,臉色已經變了,是那種負氣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們還有什麼好羅嗦的?” 惇王無以為答,只側臉看了一下,於是恭王便說:“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讀。” 說著,便從懷中取出折底來,跪直了身子,從頭念起,念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開始陳說那具體奏諫的六款,反复譬解,由於激動的緣故,話越說越重,講到最後“勤學問”一款,便有些教訓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臉色大變,一陣青、一陣紅,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見。恭王是折底遮著眼睛,其餘都按規矩不敢仰視,只聽得恭王講到最激昂痛切之處,陡然有擊案的暴響,一驚抬頭,才發覺皇帝的臉色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厲聲說道:“我這個位子讓你好不好?” 說出這樣負氣的話來,十重臣無不驚愕失色,文祥一聲長號,因為受的刺激太深,昏倒在地。 這一下,皇帝大驚,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監,也顧不得儀制,趕緊奔入殿內,將文祥扶了起來。 “先攙出去吧!”皇帝這樣吩咐。 等扶起來時,文祥已發出呻吟之聲,殿上君臣都鬆了一口氣,總算未曾昏厥過去。但就是這樣,已是一件令人震動之事,從開國以來,兩百年間,從無國家的元老重臣,為了君上失德,憂慮沉痛到這樣近乎五內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氣餒,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則越覺得事態嚴重,如果不能切實奏諫,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渙散,天下要解體了。 其中最激動的是醇王,他也是異常好強爭勝的人,一方面恨總理衙門軟弱,一方面又恨恭王當國十三年,只是講求洋務,住軍備上未曾十分著力,以致外侮迭起,而無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勵精圖治之心,則臣下決不敢這樣子懈怠,所以說來說去,總要皇帝自己爭氣。 於是,他提高了聲音說:“文祥公忠體國,力疾從公,如剛才的光景,皇上豈能無動於衷?倘或拒諫飾非,聖德不修,誠恐國亡無日!”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來氣,“我親政才一年半,莫非就這一年半,把國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責任,都推在我一個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諉責任。只要皇上進德修業,人心日奮,雖然內憂外患,交替迭生,總還有措手之處,大小臣工,亦決不敢敷衍塞責,營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奮效力?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 “我不懂你的話!”皇帝憤憤地說,“從那裡看出來,我不以社稷為重?” “聖躬系四海之望,乘輿輕出,就是不以社稷為重。” “還有呢?” “聖學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學問。皇上踐祚之年,與聖祖仁皇帝差不多,聖祖十四歲擒鰲拜,除大患,在皇上這個年紀,已經著手策劃撤藩。禦門聽政,日理萬機之餘,不廢聖學,不但常禦經筵,而且沒有一天不跟南書房的翰林,討論學問。皇上請細想,可曾能像聖祖那樣勤學?”醇王接著又說,“李師傅在這裡,就拿這個月來說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幾天書房?” 於是李鴻藻接口陳述:“初一是皇后千秋節,兩天沒有書房;初三引見拔貢,無書房;初四召見完事才已正二刻,傳旨無書房;初五午初傳無書房;初六傳兩天無書房;初八又傳: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無書房。算起來半個月工夫,只初九、初十兩天臨禦弘德殿。前天、昨天,依舊是無書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著理了,“昨天是什麼日子?不要行禮嗎?”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觸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雙淚交流,“先帝棄天下,就為了洋人燒圓明園,憂憤而崩,皇上如果還記不得這個創巨痛深的奇恥大辱,臣不如隨侍先帝於泉下。”說罷放聲大哭。 皇帝又窘又惱,不便好言安慰,也不願好言安慰,只繃著臉,大聲說道:“這不是哭的事,有話儘管說,只要說得有道理,我當然會聽。” 於是醇王收淚,一款款地往下再談。召見的規矩,皇帝不曾問到,固不應擅自陳奏,就是同班召見,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發言,所以醇王說過,才輪著伯彥訥謨詁開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擊內務府蒙蔽皇帝,以致於流言籍籍,中外都傳為笑談。願皇帝大振乾綱,英察果斷,勿為左右近侍所包圍。 再下來就該景壽說話,他一向沉默寡言,自從牽入肅順的案子裡,搞得灰頭土臉,更加不願對大政有所主張。御前、軍機聯名奏諫,雖為他所贊成,但要說的話大家都說過了,他只泛泛地以聖駕至重,不宜輕出,說了幾句。然後又說:“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諭:前明神宗,對臣下奏諫、各部院衙門議奏事項,往往留中不報,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聰明,必能切記先帝的遺訓。” 皇帝覺得拿他比做明神宗,無論如何不服氣,所以冷笑說道:“哼!擬於不倫!明神宗數十年不視朝,我那裡有他這樣子?至於奏摺留中,是我保全上折子的人,一發下去,就必得處分。” 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聲說道:“臣聽說頗有人直言奏諫,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跡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當時就拿王家璧的折子發下來,軍機不敢不查辦,何致於有今天的笑話?”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經叫李鴻章嚴辦,不必再說了。”皇帝又說:“奏諫無非要我採納,有些我已經接納了,折子發不發下去,沒有什麼關係。” “是。臣但願皇上能虛衷以聽。”醇王又說,“臣眜死上言,從今以後,易服微行之事,千萬不可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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