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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玉座珠簾(25-2)

慈禧全傳 高阳 12026 2018-03-14
軍機大臣中,無不蒙恩,獨有帝師李鴻藻例外,只是皇帝又賞李鴻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額一方,御筆“錫類延齡”四字。這意思就很明白了,皇帝對李鴻藻頗致不滿,賞那方匾額,無非“面子帳”,同時也是隱隱譏責:自己盡孝不可阻攔皇帝盡孝。凡是諫阻園工者,皇帝和內務府的那班人,都認為是在打擊皇帝的孝心。 為此,李鴻藻不能不格外謹言慎行。這雖是明哲保身之計,實在也是為了大局。如今近臣之中,能夠對皇帝剴切陳詞而使得皇帝無可如何,不能不稍存忌憚之心的,還只有這麼一位為他開蒙的師傅。倘或操之過急,師弟之間破了臉,就更難進言了。 當然,李鴻藻不肯說,自有人肯說,不久,張,王二人蒙皇帝“特達之知”的來歷,傳播人口,已不成其為秘密。有跟張英麟、王慶祺熟識的,直言相詢,張英麟覺得頗為受窘,而王慶祺卻不在乎,笑笑不答。

由於兩人的想法不同,所以張英麟一到弘德殿,便覺局促不安,特別是看見徐桐那副道貌儼然,總是瞟著眼看他和王慶祺的樣子,更如芒刺在背,迫不得已,只好常常告病假。 王慶祺則當差當得很起勁,對李鴻藻和徐桐,坦然執後輩之禮,而遇到侍讀時,卻當仁不讓。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職司,為皇帝課詩文,每次入值,總有些題外之話,形跡相當親密,使得徐桐既妒且羨,就越發沒有好臉嘴給王慶祺看了。 “稗官說部,雖小道亦有可觀焉!”皇帝有一天跟王慶祺說,“采風問俗,亦宜瀏覽。不知道有什麼好的沒有?” “是!”王慶祺答道,“容臣到琉璃廠訪查回奏。” “好!”皇帝又叮囑一句:“明天就要回話,有話你跟他們說好了。”他們是指小李及乾清宮的總管太監張得喜等人。

王慶祺名為“師傅”,其實已成佞臣,因而已無法保持翰林的清望,與皇帝左右的太監常有交往。當時體會得皇帝的意思,是覓幾部談風花雪月的小說,交給太監轉呈。於是便又到琉璃廠去溜了一趟,買了一部《花月痕》、一部《品花寶鑑》,等小李來討回話時,隨手帶了進去。 皇帝如獲至寶,當天就看到深夜,還不肯釋手。第二天起,得晚了,誤了“書房”,索性又看,看到七點鐘,才看奏摺,第一個就是文祥銷假請聖安的折子,心里便有些嘀咕,怕這天軍機見面時,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話要說。 正在發楞,小李用銀盤托進一根“綠頭簽”來,是內務府大臣明善請見。皇帝便問:“他有什麼事?” “聽說是為雙鶴齋的工程。” 雙鶴齋限期一個月內修好,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諭,明善為此有所奏請,不能不見,點點頭說:“叫他來吧!”

這一召見,使得皇帝大不痛快。明善奏報京內外報效園工的款子,一共才得十四萬八千兩,而雙鵝齋雖是小修,亦需二十萬兩銀子。因為限期趕修,特向戶部商量借款,那知戶部一口拒絕,有了“難處”,所以來面奏取旨。 “當初你們是怎麼說來的?”皇帝厲聲詰責,“如今左一個'有難處',右一個'有難處',教我怎麼辦?” “不是奴才敢於推諉,實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協力,奴才幾個商量,總要皇上有一道切實的上諭,事情才會順利。”明善又說:“至於雙鶴齋的工程,奴才那怕傾家蕩產,也要上報鴻恩,趕在皇上萬壽之前先修出來。” 因為有後面這段輸誠效忠的話,皇帝的氣平了些,想了想說:“你先下去!等我看看再說。”

等明善退下,就到了禦養心殿接見軍機的時刻。對文祥自然有一番慰問,文祥久病衰弱,說不動話,只說:“奴才有個折子,請皇上鑑納。” 他的奏摺,當天下午就遞了進來,是文祥的親筆: “上年十月間,奴才在奉天恭讀邸抄,'修理圓明園'諭旨,仰見我皇上奉養兩宮太后,曲盡孝思,無微不至。奴才雖知此舉工程浩大,難以有成,惟業經明降諭旨,自不容立時中止。而中外臣民皆以當茲時勢,不宜興此巨工,眾論嘩然,至今未息。伏查御史德泰,前曾奏請加賦修理圓明園工程,當經恭親王及奴才等與內務府大臣會議後,於召對時蒙兩宮皇太后聖明洞鑑,以及加賦斷不可行,即捐輸亦萬難有濟,是以未經舉行。天下臣民,恭讀諭旨,莫不同聲稱頌;茲當皇上親政之初,忽有修理圓明園之舉,不獨中外輿論以為與當年諭旨,迥不相符,即奴才亦以為此事終難有成也!蓋用兵多年,各省款項支絀,現在被兵省分,善後事宜及西路巨餉,皆取給於捐輸抽厘,而厘捐兩項,已無不搜括殆盡,園工需用浩繁,何從籌此巨款?即使設法捐輸,所得亦必無幾,且恐徒傷國體而無濟於事也。”

讀到這裡,下面是兩句什麼話,不用看也就知道了。皇帝嘆口氣,把文祥的奏摺一丟,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殿廷高敞,而在他的感覺中,沉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幾乎不可片刻居了。 後院中月色溶溶,從梨花、玉蘭之間,流瀉在地,映出濃濃淡淡的一片暗陰,春夜的風味如酒,皇帝靜靜地領略了一番,忽然想到瑜嬪。正想開口,只聽交泰殿的大鐘響了起來,緩重寬宏的鐘聲,共是九下,宮門早已下鑰,而且召幸瑜嬪得要皇后鈐印,輾轉周折,過於費事,不由得意興闌珊,嘆口氣仍舊回到東暖閣。 “萬歲爺歇著吧!”小李這樣勸說。對於皇帝的百無聊賴的情狀,他自然看得很清楚,心裡也很難過,只是想不出可以為皇帝遣愁破悶的方法。 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說消磨長夜。文祥的奏摺,留中不批,明善的面奏,自然亦無下文。這樣等了兩天,才由太監口中傳出話去,要皇帝向軍機面諭,或者降旨明定由戶部設法撥款興修圓明園,是決不可能的事,因為皇帝已經很清楚,說了也無用,無非徒惹一場閒氣!

這對內務府來說,自是令人沮喪的消息,然而事情並未絕望,京里不行,京外還有辦法可想。明善等人原來就有打算,凡是富庶的省分,都得報效,只是第二步的辦法,不能不提前來用而已。 於是仍舊由明善進宮面奏,請求皇帝授權內務府,行文兩湖、兩廣、四川、浙江各省,採辦楠木、柏木、陳黃松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所需工料款,準各省報部作“正開銷”,並在一個月內報明啟運日期,以資急用。 這當然可行。明善回到內務府立即辦理咨文,開明清冊,到兵部請領了火牌,用專差分遞。一個月限期將到,浙江巡撫楊昌浚首先有了复文,但不是報明啟運日期,是說“浙省無從採辦,請飭內務府另行設法。”他說:“浙省向無大木,例不責令辦解”,如果浙江有大木可辦,“斷不敢飾詞諉卸,無如限於地利,窮於物產,實非人力所能強致。”同時又舉了一個實證,上年奉準建造“海神廟”,所用樑柱,是在上海採辦的洋木,倘或浙江出產大木,戔戔之數,何必外求?又說:“杭州省城內外,向多寬大廟宇,為列聖南巡臨幸之所,軍興以後,盡成焦土,迄今十餘年之久,並無一處起造,雖因民力未充,而其購料之難,亦可概見。”言外餘音,大有此時不宜興修園林之意。

接著是四川總督吳棠的奏摺。他說,道光初年,奉旨採辦楠柏四百餘根,是在距省城數十站的打箭爐,一處“老林”中開廠砍伐,那裡離水路甚遠,中間隔著崇山峻嶺,披荊斬棘,開闢運道,費了好幾年的工夫才能搬運出山。這一次所需的數量,比前次多出數倍,而深山之中,因為經過兵火,燒的燒,砍的砍,成材巨木,極為罕見。必須多派幹員,分赴夷人聚居之處,帶同樵夫嚮導,深入老林尋覓,如有合適的木料,又要勘查道路,倘或中間隔著懸崖深澗,插翅難渡,便不得不加以放棄。即令能夠運出山去,還要顧慮水路,嘉定雅州以上,都為山溪小河,舟楫不通,大木必須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方能扎筏東下。 這兩個折子,皇帝左看右看,找不出可以駁斥的地方,只好批了個“著照所請”。與務府的人,得到消息,急得跳腳,都是這樣一通奏摺,便輕輕卸除了千鈞重擔,圓明園拿什麼來修?尤其是四川總督吳棠,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內務府諒他說什麼也要竭誠報效,所以抱著極大的希望,那知亦來這麼一套推諉的說詞。所謂“懇請展緩限期”原是句試探的話,如果嚴限辦理,則吳棠掏私囊現買大木料,當亦在所不惜,如今“著照所請”,這一“展限”就遙遙無期,不用指望了。

皇帝到底年輕,處事不夠老練,明善等人,憂心忡忡,發覺此事做得相當冒失,大有難乎為繼之勢,然而已是騎虎難下!於是幾個堂官召集得力的司官,悄悄聚會,密籌應付之道。 “事情到了頭上了,說不上不算,只有硬頂著!”總司園工監督的貴寶,心中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希望把園工搞大,到不可收場之際,能把慈禧太后搬動出來,主持大計,所以這樣極力主張。他說:“前年大婚,開頭那會兒,不也是困難重重,這個哭窮,那個不肯給錢,到臨了兒,還不是照樣轟轟烈烈辦得好熱鬧!” 崇綸比較穩重,搖著頭說:“大婚是大婚,而且有六爺跟寶中堂在那兒主持,各省督撫說什麼也得買麵子。如今,這兩個主兒,”他做了一個六、一個七的手勢,意指恭王和醇王,“都在等著看熱鬧,咱們別弄得不好收場!”

“二大爺!”貴寶就像那恃寵的子侄,放言無忌,“你老這話可說得遠了!奉旨辦事,上頭還有兩宮太后,難道說大家真的一點兒不管?如果打咱們自己這兒就打了退堂鼓,還能指望人家起勁嗎?” “起勁也得看地方,瞎起勁,管什麼用?”崇綸又說,“咱們先得看看,到底有那幾處款子跟木植是靠得住的?量入為出,穩紮穩打。” “要穩住就很難了。”明善接口說道:“廣東瑞中堂那兒是靠得住的,粵海關也是靠得住的,不過就是那麼一碗水,這會兒喝了,回頭就沒了!”粵海關的收入,向例撥充內務府經費,所以明善這樣說。 “回頭再說回頭的。”春佑出了個主意,“我看用不著百廢俱舉,咱們先修一兩處,弄出個樣兒來,有現成的東西擺在那裡,就比較容易說話了。”

這個建議,在座的人,無不首肯。決定先集中全力,興修兩處,一處是皇帝限期趕修的雙鶴齋,一處是供奉列代御容的安佑宮。 “那個李光昭怎麼樣了?我看有點靠不住吧?”崇綸這樣問說。 “不管靠得住,靠不住,反正有這麼一個人替咱們出去張羅,總是好的。” 貴寶這話說到頭了,崇綸默然。於是當天就把工程範圍,重新安排了一下。到了三月初,雙鶴齋和安佑宮,大致就緒,奏報皇帝,由小李傳諭:定於三月十二日,赴安佑宮行禮。當然,這是一個藉口。 到了那天,皇帝命駕出宮,帶了“御前行走”的一班少年親貴,內務府的官員和小李等人,在圓明園很周詳地視察了一番,在雙鶴齋傳晚膳之前,召見崇綸、春佑、明善、貴寶,有所垂詢。 巡視的時候,都是皇帝的話,這裡的裝修要奇巧玲瓏,那裡的樓梯要藏而不露,扈從的內務府官員,無不鄭重其事地表示“遵旨”。但到了召見時,就盡是跪在皇帝面前的那四個人的話了。 說來說去還是錢,捐款總數還不到三十萬,各處的硬裝修,用花梨木或紫檀雕花,一堂稱為一槽,總計五十二槽,向粵海關“傳辦”三分之二,其餘三分之一的小件,在京招商承辦。此外的木植,除了四川總督吳棠,有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展緩限期”的承諾以外,其餘各省,無不臚舉理由,表示“非敢飾詞推諉,實為室礙難行”。估算要幾百萬銀子的工料款,從何著落? 皇帝越聽越心煩,最後只有這樣吩咐:“你們瞧著辦,那一筆款子可以動用,只要跟各該衙門說通了,我一定照準。” 這話等於未說,如果各該衙門說得通,又何必上煩宸衷?內務府三大臣一司官回城以後,趕緊又召集會議,將內務府及工部每年例修的經費,一筆一筆仔細估量,能夠動用的都列了出來,也不過二十萬兩銀子,戔戔之數,無濟於事,只有盡量先用在慈禧太后常在查問進度的“天地一家春”上面。 ※ ※ ※ 過了皇帝萬壽,貴寶聽說成麟已經回京,剛要派人去找,成麟自己到內務府報了到,帶來了一段呂宋洋木的樣子,說是李光昭已經在香港定購了三萬二千尺的洋木。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三萬二千尺洋木,比實際需要的,還差得很多,但有這樣一個急公好義的商人,能報效數万銀子,足以杜塞悠悠之口,拿他作個榜樣,勸令捐輸,所以貴寶非常興奮。 延入室內,略作旅途安好的寒暄,成麟未談正題,先要求貴寶左右迴避,同時臉色陰鬱,一看就知事情不妙。 “貴大爺,”成麟第一句話就是:“咱們上了那個姓李的當了!” 由於心理上先有準備,貴寶不致於大吃一驚,沉著地問道:“怎麼呢?你慢慢兒說。” “姓李的話,十句當中只好聽一句,簡直就叫荒唐透頂!”成麟哭喪著臉說,“貴大爺,我可真不得了!將來繩子、毒藥,不曉得死在那一樣東西上頭。” 這一說,貴寶不能不吃驚,“何致於如此?”他強自鎮靜著,“你說說,那姓李的是怎麼一個人?” 李光昭是廣東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倒是認識好些洋人,但專以詐騙為業,騙到了一溜了之,打聽到洋人已離海口,才又出現。 兩年前李光昭跟洋人做了一筆生意,把襄河出口之處的一片荒地,賣了給洋人,洋人上了當,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騙來的錢,一半還債,一半揮霍,早已光光大吉。於是跟洋人商量,說可以築一道堤,使得那片低窪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帶了洋人實地去勘察過,只要能把堤築起來,這片荒地確可成為有用之地。 等他裝模作樣,雇了幾名土工,打線立樁,立刻便有人出面乾涉,這個人是當地的紳士,名叫吳傳灝。 吳傳灝是受地方委託,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濱水荒地,是襄水宣洩之區,根本沒有什麼人承糧管業,等於是無主公地,如果築上一道堤,襄水大漲時,沒有出路,必致氾濫成災,漢陽三鎮的老百姓,豈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嘗不明白這番道理,但為了對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臉大打官腔,非要築堤不可,當時幾乎動武,還是洋人勸架,才不曾打得頭破血流。而李光昭的這些近乎苦肉計的做作,吳傳灝當然不會了解,只覺得此人不可埋喻,唯有控之於官,於是由漢陽縣到漢陽府,再從漢黃德道告到巡撫、藩司、臬司“三大憲”那裡,無不貼出煌煌告示,嚴禁築堤,以保民生。 “我們大清國是有國法的,”李光昭對洋人說,“朝廷是講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紳。不要緊,我到京里去告,非把官司打勝了不可。” 李光昭就此借“京控”為名,擺脫了洋人的羈釁,也是他如何到了京師的來龍去脈。貴寶一聽,倒抽一口冷氣,不過內務府的人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所以貴寶轉念一想,這個李光昭倒有些本事,且聽聽下文再說。 “李光昭是早就打聽好了的,知道洋人已經認倒霉回了國,才敢回漢口。”成麟又說,“在路上他印了一張銜條:'奉旨採運圓明園木植李',又做了兩面旗子,要在船上掛出來。我看這樣子要出事,把當年小安子讓丁宮保砍了腦袋的事一說,才算把他攔住。這個人的花樣真多,膽也真大,跟洋人極熟,也許闖得出什麼名堂來。” 事多話長,成麟講得又不甚有條理,因此貴寶一時頗感茫然,但最後這句話卻是很清楚,成麟見聞所及,對李光昭的信心未失。但何以前面又說得他那樣不堪?前後對照,成麟到底是什麼意思,倒要問他一問。 “到漢口一打聽,木植如果現伐,得三年才能出山。”成麟未待貴寶開口,先就講他回京的原因:“李光昭跟我說,不如到香港買洋木。到了香港,跟一個洋商定了三萬二千尺洋木,就是我帶回來的樣子,李光昭付了定洋,說要兩下湊錢,我特地趕回京來籌款。貴大爺,”老實的成麟以一種十分難看奇異的表情說,“為了補缺,我也顧不得了,我能湊多少就買多少洋木,作為我的報效,那時要貴大爺作主,別埋沒了我的苦心。若是我叫李光昭騙了,也要請貴大爺替我伸冤。” 貴寶一聽這話,只覺得他可憐,便安慰他說:“不致於那樣!你的辛苦,上頭都知道,小心謹慎去辦吧!” 得了這兩句微帶嘉許的話,成麟的勇氣又鼓了起來。便下了個帖子,約請了幾個至親好友,在西河沿的龍源樓便酌,預備請大家幫忙,湊一筆整款借給他去報效木植,好補上筆帖式的實缺。 約的是下午五點鐘,一到那裡,發覺情形有異,兩三個便衣壯漢,在門口靠櫃檯站著,雙目灼灼,只是注意進出的食客。接著澂貝勒到了,直接上樓,有個壯漢便攔著成麟,不許他踏上樓梯,成麟越覺困惑。 一樣地,樓上伺候靠東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澂貝勒他是認得的,卻不知另一個華服少年是誰?看澂貝勒彎腰耳語,似乎此人來頭不小。 正在張望得起勁,那位貴客隨帶的俊僕,一扭臉發現了跑堂,立刻就把眼一瞪,其勢洶洶地奔了過去。 “你懂規矩不懂?”他將跑堂的往外一推,低聲喝問。 跑堂的偷窺顧客的動靜,是飯館裡的大忌,那人自知理屈,趕緊陪笑哈腰地道歉:“二爺別生氣!是我看得剛才進來的那位大爺眼熟……。” “什麼眼熟眼生的!”他搶著說道,“你這兒如果打算要這個主顧,就少嚕囌。拿帳來!” 跑堂答應著到櫃上算了帳,用個小紙片寫個銀碼,回到樓上,只見那俊僕還在等著,便請教“主家”尊姓,以便掛帳。那俊僕搖搖頭付了現銀。跑堂的再三說好話不肯收。那是京里的風俗,非得這樣才能拉住主顧,主顧雖持付現,便是看不起那家飯館,不屑往來之意。所以跑堂的相當著急,以為真是為了剛才的行動失檢,得罪了貴客。 就這一個要給銀子,一個不肯收的當兒,只見澂貝勒已陪著華服少年出了雅座,俊僕隨即跟在後面,一引一從,徑自下樓。龍源樓門前停著一輛極其華麗的後檔車,等華服少年上了車,澂貝勒親自跨轅,絲鞭揚處,絕塵而去,惹得路人無不側目。 到這時候,那些壯漢才揚長而去,成麟亦方得上樓,心裡只是猜疑,估不透那華服少年是誰?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 他來得太早了些,雖經此耽擱,客人尚還一個未到,跑堂的沏上茶來,成麟便跟他閒聊,問起華服少年。由於他是熟客,跑堂的掀開門簾,看清沒有人偷聽,才湊到他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我跟你老說了吧,你老可千萬放在肚子裡。 那位十八九歲,長得極清秀的小爺,是當今皇上。 ”成麟嚇一大跳,“你別胡說!那有個皇上下館子吃飯的? ”話是這麼說,他也並不是堅決不信,因為想到澂貝勒已加了郡王銜,而竟替那人跨轅,則身分的尊貴,起碼是個親王,如今那有這麼一個皇子? “一點都不假。”那跑堂又說:“是鴻臚寺的立五爺說的。立五爺還在西頭那間雅座,他常在宮里當差,不知見過皇上多少回,錯不了!” 成麟舒了口氣,心裡異常好奇,看樣子是不假,但皇上溜出宮來,微服私行,總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看他還似不信,跑堂的便又舉證:“宣德樓的那段新聞,你老總該知道?” “宣德樓出了什麼新聞?”成麟問道:“我去年出京,這兩天剛回來,一點都不知道。” “那就怪不得了!”跑堂的說,“翰林院的張老爺、王老爺,在那兒遇見了皇上,皇上還讓王老爺唱了一段白門樓,誇他賽似活呂布。一過了年都升了官了。” 愈說愈奇,也愈教成麟不能相信,然而無法再往下追問,因為他所請的客人,已陸續來赴約了。 這些客人包括成麟的表兄巴顏和在內,聽得成麟相邀,當他跟李光昭出京,大功已成,設宴慶賀,所以一見面紛紛道賀。越是恭維得好聽,成麟心裡越難過,也越著急,因為藉錢的話,更難出口了。 好不容易,成麟才把話引入正題,說是自己也打算買一批洋木報效,希望大家先湊一筆錢出來。 “老三,”巴顏和不等他畢其詞,就性急地問,“那李知府不是說,能湊十幾萬銀子買洋木嗎?” “不錯!”成麟趕緊接口,“不過他是他的,我是我的。” “這話就不對了!”巴顏和疑雲大起,“當初原是這麼說的,一起出京辦木植,他出錢,你出力,將來勞績的保案上去,優敘大家有分,只要他補上了實缺知府,你起碼也能補上一個九品筆帖式,何用你花錢報效?” 這話把成麟問得張口結舌,原形畢露。於是有人敷衍著說:“成三哥犯不上花這錢。即使真要報效,等李知府的木植運到,勻出多少,歸你的名下,該多少價款,我們想法子湊了還他。” 成麟心裡有數,這還是人家顧他面子的說法,倘不知趣,再說下去,就要盤詰李光昭的底細,會弄得很難堪。所以裝作很感激地拱手說道:“這樣也很好。到時候真要那麼辦,我再請各位幫忙。” 這頓飯,在客人自是吃得索然寡味,做主人的則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官夢震醒,而且還得應付巴顏和的索債: 他經手替李光昭代借的五百兩銀子。 這裡所謀成空,李光昭卻還在廣州盼望。看看資斧不繼,後路茫茫,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在廣州置辦了動用物品,帶著他那名十分玲瓏的跟班,名叫李貴的到了香港。 一到就住進香港最大的得利客棧,包了兩間房,一間作臥室,一間作起坐,房門上貼出一條梅紅長箋,大書“欽派圓明園工程監督李寓”,命李貴在跟別人談到他時,稱為“欽差”。又弄了幾口大皮箱,裡面不知道裝的什麼東西,外面貼著“奉旨採辦圓明園木植李”的銜條,放在起坐間裡,進門客人,一望而知。同時雇了一頂綠呢大轎,每天穿起公服,戴一副大墨晶眼鏡,招搖過市。 這一下,立刻便有人來兜生意,因為兩廣總督衙門和粵海關有圓明園工的“傳辦事件”,是香港商場都知道的,所以都不疑李光昭假冒。談生意照例先拜會,後邀宴,有此一番酬酢,才講到正題,李光昭便天高皇帝遠地大吹特吹,提到木植,說是既買洋木,便得跟洋商直接打交道,免得中間剝削。別人不知道他是騙慣了洋商的,都當他精明能幹,便真的替他找洋商的路子。 結果找到一個法國人,名叫安奇,一談之下,十分契合。李光昭決定買三萬尺的洋木,談好價錢,要付定金的時候,李光昭連連冷笑,說是像這樣的生意,只有買主先孝敬經手人的,如何先要定金?大清皇帝買洋木,還怕少了他的價款?等木植運到天津,驗明貨樣,自然照價發款,內務府辦事的規制一向如此。 於是簽了約。自然,安奇有安奇的打算。 安奇在中國已有多年,但運氣不好,經商迭遇風險,在廣州和香港,欠下了好些債,能有這筆大生意,可以一蘇涸轍,所以格外遷就。至於李光昭的來歷,他雖也懷疑,卻認為不致遭受任何損失,因為他對中國的官場,極其了解,天津教案發生時,曾親歷其境,看透了中國人辦洋務,只講保住虛面子,暗地裡多大的虧都肯吃的。如今李光昭所籤的約,有“圓明園李監督代表大清皇帝立約”字樣,果然屬實,則等貨到天津,一經驗收,不怕拿不到錢,倘或假冒,則可請求領事提出交涉,一口咬定大清皇帝悔約。他深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是最會做官的,必不肯為了上十萬銀子,鬧出大清皇帝悔約的糾紛,貽笑列國,顏面不保。 在李光昭,也有一個如意算盤。他在廣州的時候,已經知道圓明園工程欲罷不能,而最困難的是,缺乏木料,慈禧太后萬壽期近,需求甚亟,只要有一船洋木到了天津,不怕內務府的人不聽自己的話。他預備這樣說:洋木總值是三十萬,自己答應過報效十萬銀子,扣除以外,應找二十萬兩。付掉安奇的價款,起碼還能多十萬銀子。拿這筆錢在吏部加捐一個“大花椽”,把沒有“部照”的候選知府,弄成個真的,等獎敘的旨意下來,再打點打點,搞個“不論雙單月”,遇缺盡先補的名堂,然後走路子指明分發到湖北,那就揚眉吐氣了。 兩個人各有打算,彼此湊合,簽下了一紙英文的合同。安奇認為照商場的慣例,不付定金,合同無效,堅持要“意思,意思”,那怕一塊錢都行。李光昭倒也慷慨,付了十塊銀光閃亮的墨西哥鷹洋。 合同很簡單,口頭談得詳細。安奇表示他在小呂宋有人替他辦貨,由香港打電報到加爾各答,再由倫敦轉到小呂宋,至多半個月工夫,貨色就可運到香港,然後一起隨船到天津,交貨領價。 這筆交易一做,李光昭成了香港商場上的知名人物,有人想做內務府的生意;有人想捐官;有人為打官司準備“京控”要找路子,都來拜託。李光昭來者不拒,無不拍胸保證,一定幫忙。於是有人為他惠客棧的帳,有人送“程儀”,真有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之樂。 那知樂極生悲,就在洋木將到香港的前一天,安奇喝酒大醉,在九龍到香港的渡船上,失足落海,等撈救上船,已經一命嗚呼,債主聞訊齊集,分掉了那一船洋木。 李光昭得到信息,大驚失色,趕到安奇的洋行里去打聽,得知大家分配洋木抵償債務的經過,還想挽救,勸安奇的債主們,仍舊把洋木運到天津,照約行事,保證所得到的現款,比此刻瓜分木料來得划算。無奈合同的一方已經亡故,契約責任,自然歸於消滅,倘或出了糾紛,打官司不能傳安奇到案,必輸無疑。所以任令李光昭說得舌敝唇焦,大家只是搖頭不允。 這一下害得李光昭進退維谷,大為狼狽。繞室徘徊了一夜,終於恍然大悟,“安奇死了,還有別人。洋商不曾死絕,何妨照樣再來一次!”他欣喜地自語著,“對!就是這麼辦。” 這一次找到的也是一個法商,名叫勃威利,洋行設在福州,因而談妥了便到福州去簽約。 勃威利專門經營木材,在中國的業務,委託福州美商旗昌洋行代理,所以這張合同,亦由旗昌洋行出面代訂,勃威利連帶簽署負責。合同中載明訂購洋木三船,共計三萬五千英尺,連運費在內,每尺銀圓一元五角五分,總計五萬四千二百五十元,在三十天內運到天津,立即驗收給價,每船每遲延一日,津貼泊船費用五十元。至於定金,照安奇的成例,只付了十塊鷹洋。 辦好手續,李光昭攜帶英文合約和木樣,坐海輪北上,一到天津,先禀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根據內務府奏准的原案,請求飭令天津海關,免稅放行,一面向內務府呈報,說是“親自航海,運來大木,將抵天津大沽,請派員點收”,同時附呈木樣。至於木植數量價格,李光昭因為京中官員不懂英尺大小,也不曉得洋木價格,索性濫報,說第一船洋木共有五萬五千五百余洋尺,總值三十萬兩。 正好,兩廣總督瑞麟,亦專差解到一批洋木的木樣,擺在內務府內,看著能否合用,如果合用,“即行購買運解”,內務府的官員,拿李光昭的木樣,放在一起驗看,認為統通合用,分呈奏報皇帝“請旨”。 對廣東的處置,比較簡單,只是說明情形,請旨飭令兩廣總督、廣東巡撫,迅速購辦,解運進京。關於李光昭的那一部分,卻有些疑問,因為有懂洋木行情的,說洋尺比中國的“三元尺”來得小,而五萬五千多洋尺的木植,也不須三十萬銀子。因此,內務府大臣決定請旨“飭下直督,就近派員,按李光昭所禀根件數目尺寸,驗收造冊諮送臣衙門,一面由該督迅速設法,運赴圓明園工程處查收,再由臣等查驗,是否與所報相符,核實估計價值,奏明請旨,格外恩施,以昭激勵。” 這樣做法,另有深意,首先是一筆運費,著落在李鴻章身上,不管他將來如何報銷,內務府可以不必花錢。再是在李光昭身上留下一個伏筆,就憑“核實估計價值”這句話,就有許多好處。 皇帝自然“依議”。於是內務府抄錄原奏及李光昭的原呈,辦公文諮請直隸總督衙門照辦。經此周折,已是一個月過去,勃威利運到天津的第一船洋木,已經在碼頭上停泊了二十天,而且洋商跟勃威利已經發生糾紛了。 在福州,李光昭可以吹得天花亂墜,一到天津,不見碼頭上有任何官員,來照料這批由大清皇帝派人代表立約訂購的木料,押運的洋商,便起疑心。催著李光昭收貨給價,李光昭只是支吾敷衍,幾天以後,連他的人影子都見不到了,於是向美國駐天津領事署申訴,提出交涉。 就在這時候,神武門出了一個亂子,皇帝微服遊幸,日暮歸來,拉車的一匹馬不知怎麼受了驚嚇,由神武門狂奔入宮,直到景運門,才經守衛宮門的護軍攔住。這件事被當作新聞一傳,皇帝的荒唐行徑,連帶地也播傳人口了。李鴻藻忍無可忍,決定犯顏直諫,而造膝密陳,因為體制攸關,畢竟不能暢所欲言,所以親自繕了一通密摺,當面遞給皇帝。 李鴻藻跟皇帝是師生的情誼,十三年來,除卻母喪守制那三年,幾於無日不見。所以皇帝的性情如何,只有他最了解。外和而內剛,好面子,重感情,秉性又極其機敏,諫勸之道,只有相機開陳,或者取瑟而歌,暗中譬喻。這年會試,李鴻藻以副主考入闈,第三場文題:“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以及試貼詩,“賦得無逸圖,得勤字五言八韻”的題目,就出於他所擬,而意在諷勸。此刻所上的密摺,措詞仍是淺明而宛轉。首先引用上年皇帝親政,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召見親貴大臣,面諭輔助皇帝,知無不言的訓諭,作為建言的根據,接著便“瀝陳愚悃”,說的是: “伏思皇上親政以來,一年有餘矣!刻下之要務,不可不亟講求者,仍不外讀書、勤政二端,敢為我皇上敬陳之:前數年皇上日禦弘德殿讀書,心志專一,經史記誦甚熟,讀書看折,孜孜討究,論詩楷法,亦日見精進;近則工夫間斷,每月書房不過數次,且時刻匆促,更難有所裨益,不幾有讀書之名,而無讀書之實乎?夫學問與政事相為表裡,於學問多一分講求,即於政事多一分識見,二者誠不可偏廢也。伏願我皇上懍遵皇太后懿旨,每日辦事之後,仍到書房,計真討論,取從前已讀已講之書,逐日溫習,以思其理;未讀未講之書,從容考究,以擴其識,詩論必求其精通,字畫必求其端整。沉心靜氣,涵養聖德,久而久之,自受益無窮矣。皇上親政之初,凡仰蒙召對者,莫不謂天禀聰明,清問周至,欽佩同深,氣象為之一振。邇來各部院值日諸臣,未蒙召見,人心又漸懈矣!咸豐年間,文宗顯皇帝每日召見多至八九起,誠以中外利弊,非博採旁諮,無以得其詳細也。若每見不過一二人,每人泛問三數語,則人才之賢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趨向,視朝廷為轉移,皇上辦事早,則諸臣莫敢不早;皇上辦事細,則諸臣莫敢不細!不如是則相率偷安,苟且塞責,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伏願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視朝,虛心聽言,實事求是;於披覽章奏之際,必求明其所以然,則事理無不貫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無益之遊觀;軫念時艱,省無名之興作。” 通篇文章,要緊的就是最後這兩句話,但擺在數百言論讀書勤政之道以後,文字就顯得不夠力量。皇帝看完,不以為忤,卻也沒有擺在心上。 李鴻藻則是一心盼望著,皇帝會虛己以聽,或者召見,或者見諸行動,有改悔的跡象,結果什麼都沒有!自然大感失望。他所聽到的是許多流言,其中最離奇的一說是,皇帝曾出現在陝西巷,韓家潭一帶,那裡是有名的“八大胡同”,猶如唐朝長安的平康坊,“蘇幫”的“清吟小班”集中之區,豈是萬乘天子所能駐駕的地方?因此,李鴻藻說什麼也不能相信。然而驚疑莫釋,只好去請教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榮祿,跟李鴻藻是至交,他由工部侍郎調任戶部左侍郎,兼管“三庫”,但始終是醇王手下的一員“大將”,負著保護京師的重任。 “有這回事。”榮祿對李鴻藻無所顧忌,直言相告,“不但到了八大胡同,還有下三濫的地方。” 李鴻藻大驚失色,話都說不俐落了:“那,那是什麼地方?” 言語便給的榮祿,遲疑未答,因為一則李鴻藻不會知道那些地方,解釋不明白,再則亦真不忍言!想了想,這樣答道:“四哥,你就甭問了!” 李鴻藻心如刀絞,坐在那裡,半晌作聲不得,思潮激蕩之下,擠出一句話來:“怎麼跑到那些地方去了呢?” “不能老逛八大胡同啊!”榮祿答道:“清吟小班是內務府那班闊大爺的天下,多在內廷當過差,全都認得,撞見了怎麼辦?” “你遇見過沒有?” “沒有。”榮祿答道:“我也不敢!四哥,你想,真要遇見了,我怎麼辦?只有暗中保護,不敢露一點兒痕跡。” “唉!”李鴻藻長嘆一聲,不知不覺地滾出來兩滴眼淚。 “園工非停不可了!”榮祿面色凝重地說,“日本人居心叵測,如果不免一戰,軍費就很為難,那經得住再興大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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