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一面悄悄分派車輛,通知內務府接駕,一面在暗中打主意,看樣子皇帝決不止於以圓明園之行為滿足,如果說要“上街去逛逛”,應該如何應付?有那些地方是可以逛的;
那些地方是皇帝逛了以後會覺得有趣的?
這是兩回事。小李認為車子在街上走一走,或者逛個野廟古寺的,也還不妨,但皇帝未見得會有此興致。那麼皇帝是想逛些什麼地方呢?破題兒第一遭的事,小李一點邊都摸不著,想來想去,只得四個字的主意:隨機應變。
回到寢宮,只見皇帝已換了一身便衣,穿一件玫瑰紫黃緞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緞珊瑚套扣的巴圖魯背心,腰間系一條湖色紡綢腰帶,帶子上拴著兩個明黃緞的繡花荷包,頭上緞帽、腳下緞靴,帽結子是一塊紅寶石。這副打扮是皇帝跟載澂學的,翩翩風度,不及載澂來得英俊,卻比載澂顯得儒雅。
小李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發現有一處地方露了馬腳,便跪下來抱著皇帝的腿說:“奴才斗膽,跟萬歲爺討賞,求萬歲爺把腰上的那對荷包,賞了給奴才。”皇帝立刻會意,一面撈起嵌肩下幅,一面問道:“你敢用?”
“這個包兒,誰也不敢用!萬歲爺賞了這對荷包,奴才給請回家去,在正廳上高高供著,教奴才家裡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萬歲爺長生不老,做萬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著罵道:“猴兒崽子!有便宜就撿。”說著依舊撈起嵌肩下幅。
這意思是準了小李的奏請,讓他把荷包解了下來,小李喜孜孜地替皇帝換了對藍緞平金的荷包,又叩頭謝賞。
“你也得換衣服啊!”
“是!”小李問道:“不就上圓明園嗎?”
到圓明園去,小李就無須更衣,他這樣問是一種試探,皇帝老實答道:“先到街上逛逛,回頭有工夫再說。”
“這……。”小李不敢顯出難色,只這樣說:“就怕巡城御史或者步軍統領衙門知道了,許多不便。”
“怕什麼,有我!”皇帝又說:“京城裡那麼大,'萬人如海一身藏',只要你當心一點兒,誰也不知道。”皇帝接著又問:“什麼叫'廟市'?我想去看看。”
廟市怎麼行?小李心想,遊人極多,難免有在內廷當差,見過天顏的,就此洩露真相,才真是“許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萬一犯了駕,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然而這決不能跟皇帝說實話,說了實話一定不聽,只好騙一騙。 “今兒不巧,”他故意數著手指說,“廟市是初二土地廟、初三花兒市、初四初五白塔寺、初六初七護國寺、初八初九隆福寺;今兒初十,正好沒有。”
“那就上前門外去逛逛。我得看看'查樓'是個什麼樣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樓'在那兒。”
“到那兒再打聽,打聽不著也不要緊。”
有了這句話,小李就放心了,換了一身衣服,陪著皇帝,悄悄地從西北角門出宮,從東面繞回來,一直出了旗人稱為“哈達門”的崇文門。
大駕出城,一直是走雖設而常關的正陽門,出警入蹕,坦道蕩蕩,一直不曾見過雜亂喧嘩的鬧市景象,因此皇帝撥開車帷一角,目不轉睛地看著,心裡也像車外一樣地亂,說不出是好奇、困惑還是有趣?但有一個念頭,常常泛起,百聞不如一見,書本上所描寫的市井百態,常常無法想像,如今親眼一看,差不多都明白了。
正在窺看得出神的時候,那輛藍呢後檔車,忽然停了下來,皇帝便輕輕叫一聲:“小李!”
跨轅的小李跳下車來,也正要跟皇帝回話,他撥開車帷,輕輕說道:“奴才去打聽'查樓'。”
“嗯!”皇帝點點頭,又說:“有人的地方,可別自稱'奴才',也別叫我'萬歲爺'。那不露了馬腳?”
“那,那,”小李結結巴巴地說,“那就斗膽改一個字,稱'萬大爺'?”
“大爺就是大爺!還加上個姓幹什麼?”
“是!大爺。”
小李答應著,管自己去打聽“查樓”。皇帝這時候比較心靜了,默默地背誦著一首詩:
“春明門外市聲稠,十丈輕塵擾未休。雅有閒情徵菊部,好偕勝侶上查樓;紅裙翠袖江南艷,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華如短夢,夕陽簾影任勾留。”
一面默念,一面想像著紅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時能作查樓的座上客。
“打聽到了。”小李掀開車帷說,聲音很冷淡。
“在那兒?”
“敢情就是肉市的廣和樓,”小李說道,“實在沒有什麼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說。”
於是車子轉西往南,剛一進打磨廠,只聽人聲嘈雜,叫囂惡罵,彷彿出了什麼事似的。皇帝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一顆心立刻就懸了起來。掀帷外望,只見路中心對峙著兩輛極華麗的車子,兩名壯漢戟指相斥,幾乎就要動武,四下看熱鬧的人,正紛紛圍了上來。
“走,走!往回走!”他聽見小李急促地在喊。
然而已經晚了,後面的車子湧了過來,塞住來路,只得“擱車”。過了一會,小李又來回奏,說是禮王府和貝勒奕劻家的車爭道,互不相下,兩家的主人都喝不住。
“那不要反了嗎?”皇帝很生氣地說。
一句話未完,只聽“叭噠、叭噠”的響聲,極其清脆地傳了過來,小李立刻欣慰地說:“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門悍僕,什麼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聽“響鞭”聲,顧不得相罵,各自上車趕開。霎時間,車走雷聲,散得無影無踪,而小李則比那些人還要害怕,深怕洩露真相,催著車伕,從東河沿回城。查樓始終沒有看到,不過皇帝倒體諒小李,雖白跑了一趟,並不怪他。
一回宮皇帝就听總管太監張得喜奏報,說皇后違和,於是皇帝便又到承乾宮去探視皇后。病是小病,只不過玉顏清瘦,並未臥床。
要藥方來看,已有四張,皇帝才知道皇后病了好幾天了,雖是感冒微恙,究竟疏於慰問,內心不免歉然,所以問長問短,顯得極其殷勤。
等皇后親手奉茶的時候,皇帝忽然說道:“我看你換個地方住吧!”
好端端地,如何想出這話來?皇后微感詫異,便即問道:
“皇上看得這裡,那兒不好?”
“我怕這屋子……。”
皇帝縮口不語,因為怕說出來會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宮是東六宮中很有名的一座宮殿,在明朝一向為貴妃的寢宮,崇禎朝寵冠一時的田貴妃就住在這裡。到了順治年間,相傳為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這裡,這異代的兩位寵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間,皇帝的嫡親祖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裡暴崩於此,死時才三十三歲,宮中相傳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自殺的。總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覺中,“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問,只覺得承乾宮近依慈安太后的鐘粹宮,慈愛蔭拂,沒有什麼不好,因而含笑不語,無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瑪到差了沒有?”皇帝問。
問到後父,皇后再一次謝恩,但崇綺是否到了差?皇后不會知道,同時覺得皇帝這話問得奇怪,“我在宮裡,”她這樣笑道,“那儿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錯,“倒是我問得可笑了。”他說,“也是你阿瑪運氣好,正好有這麼一個缺,戶部堂官的'飯食銀子',每個月總有一千兩。”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說,“聽說桂清為人挺忠心的,有機會,皇上還是把他調回來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來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勞績,有意讓他補戶部侍郎的缺,調劑調劑他,誰知道他不識抬舉,專愛搗亂。”
“喔,怎麼呢?”皇后明知故問地。
“他跟李師傅攪和在一起,專門說些讓人不愛聽的話。”
“話不中聽,心是好的。”皇后從容答道,“史書上不都說,犯顏直諫是忠臣嗎?”
“就為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聲,把為君的置於何地?”皇帝搖著手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有些話,都故意那樣子說說的,根本沒有那回事兒。”
“是!”皇后先答應一聲,看皇帝並無太多的慍聲,便又說道:“史書上記那些中興之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你說說,你願意學那一位皇后?”
“歷代的賢後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長孫皇后,明太祖的馬皇后,都了不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謹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該取法,尤其是孝賢純皇后。”
這等於把皇帝擬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這位得享遐齡的“十全老人”,聽了皇后的話,自然高興。
就這樣談古論今,而出以娓娓情話的模樣,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種友朋之樂。皇帝有時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沒有朋友,勉強有那麼點朋友味道的,只有一個載澂,然而載澂雖比他大不了一兩歲,卻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載澂在一起,常有爭勝之心,而有時又得顧到君臣之分,這樣就很難始終融洽,暢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認為“狀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學問上就輸給她也不要緊,而況又沒有外人聽見,不必覺得著慚。當然,皇后受過極好的教養,出言非常謹慎,從不會傷害到皇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機啟沃,隨事陳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見機,往往就此絕口不提。而遇到皇帝有興趣的話題,即使她無法應答,也一定凝神傾聽,讓皇帝能很有勁地談下去。
談到起更,宮女端上來特製的四色清淡而精緻的宵夜點心,皇后親自照料著用完,宮女來奏報,說宮門要上鑰了。
這意思是間接催問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宮?皇后懂她的用心,卻不肯明白表示,只說:“再等一會兒!”
皇帝自然也知道。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卻頗為躊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再想到皇后,如果這一天住在承乾宮,明天說不定又被傳召到長春宮,要聽一些他不愛聽的話,而皇后則至少有三、五天的臉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對皇后那種冷淡的臉色,皇帝就覺得背上發涼。
“我還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來,往外就走,頭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頭,看到皇后就會硬不起心來。
一回到乾清宮,在皇帝頓如兩個天地。迢迢良夜,世間幾多少年夫婦,相偎相依,輕憐蜜愛,而自己貴為天子,卻必得忍受這樣的清冷淒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萬歲爺請歇著吧!”小李悄然走來,輕聲說道:“奴才已經叫楊三兒在鋪床了。”
楊三兒是個小太監,今年才十四歲,生一雙小爆眼,唇紅齒白,伸出手來,十指尖尖,像個女孩子。這一夜就是他關在屋裡,伺候皇帝洗腳上床。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書房裡,覺得頭昏昏地,坐不下去,托詞“肚子不舒服”,早早下了書房。跟軍機見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兩起“引見”,傳諭“撤”了。
※ ※ ※
轉眼到了年下,園工暫停,各衙門封印。這年京里雨雪甚稀,所以清閒無事的官員,在家圍爐納福的少,在外玩樂飲宴的多。最普通的玩法,就是約集兩三至好,午後聽完徽班,下館子小酌,日暮興盡而歸。
因此,飯館跟戲園都是相連的,而每家飯館,無不預備胡琴鼓板,為的客人酒酣耳熱之際,要“消遣”一段,立刻可以供應。前門外幾家有名的飯館,廣和居、福興居、正陽樓、宣德樓、龍源樓,入夜無不大唱皮簧,唱得好的,可以使行人駐足,有個翰林王慶祺就有這樣的魔力。
這天是他跟一個同僚張英麟,聽完程長庚和徐小香的《鎮澶州》,在宣德樓吃飯,一時技癢,張英麟操琴,王慶祺學著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戲。
王慶祺在小生戲上,頗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條翎子生的嗓子,清剛遒健,真有穿雲裂帛之概。 “力巴看熱鬧,行家看門道”,王慶祺又不僅嗓子讓外行欣賞,咬字運腔,氣口吞吐,廢寢忘食地,下過不少琢磨的苦工。加上張英麟的那把胡琴,因為常在一起“消遣”的緣故,襯得嚴絲合縫,把王慶祺的長處,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換氣的地方,包得點水不漏。所以一曲既罷,左右雅座和簾外傾聽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讚歎的讚嘆,都巴望著再聽一段。
王慶祺和張英麟,也都覺得酣暢無比,但京師是藏龍臥虎之地,切忌炫耀,講究的是“見好就收”。王慶祺倒還興猶未盡,而張英麟自覺這段戲,這段胡琴,都頗名貴,“人間那得幾回聞”?因而不待王慶祺有所表示,便將弓往軸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個佈滿垢膩的藍布套中,順手取一塊手巾,使勁擦著手。
就這時門簾一掀,闖進一個十八歲的華服少年,後面跟著個穿了簇新藍洋布棉袍的俊僕。張英麟始而詫異,繼而惱怒,這樣擅闖客座,是極不禮貌的行為,正想開口叱斥,只見王慶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話了。
“尊駕找誰?”
“找那唱《鎮澶州》的。”華服少年答說,聲音平靜從容,但聽來字字如斬釘截鐵,別具一種威嚴。
王慶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結子是一塊紫紅寶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蔭封的鎮國公之類,公爵的頂戴,不就是寶石嗎?
有此警覺,王慶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他說,“偶爾消遣,不中繩墨,貽笑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不必謙虛。唱得很好,弦子也托得好。”
“那是敝友。”王慶祺指著張英麟說。
華服少年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接著轉臉又對王慶祺說:
“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聽?”
王慶祺回臉去看張英麟,他臉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沒有發覺王慶祺的徵詢的眼色,那就不管他了。 “可以!”王慶祺說:“我再唱一段二六,請教!”
張英麟這時有些如夢方醒的模樣,既然王慶祺已經答應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琴,坐了下來。那俊僕卻不待主人遜座,自己動手端了張椅子,放在王慶祺對面,用雪白的一塊手絹擦乾淨,才叫一聲:“大爺!”
大爺便毫不客氣地坐了起來。聽胡琴“隆得兒”一聲,王慶祺張口就唱,同時把一條腿踡曲著,做成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兩手合在一起搓弄著,是耍手銬上的鍊子的“身段”,這就不用聽,便知王慶祺唱的是《白門樓》。
王慶祺因為有知音之感,這段《白門樓》唱得格外用心,把窮途末路,萬般無奈,以及猶存萬一之想的貪生的哀鳴,曲曲傳出。等唱完了,放下腿來,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見笑,見笑!”
“真不錯。”華服少年問道:“你在那個衙門當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慶祺。”
“喔!”華服少年問道:“你是翰林嗎?”
“對了!”王慶祺答道,“翰林院檢討。”
“那麼你是戊辰科的羅?”華服少年問。他的算法不錯,王慶祺應該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進士,點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館、留館,授職為檢討,不然就該轉別的職位了。
但王慶祺卻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鹹豐十年。
“中間因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誤了。”
華服少年又指著張英麟問:“他呢?”
“這是張編修。”王慶祺代為回答。
“你們是同年?”
“不是!”這次是張英麟自己回答:“王檢討是我前輩,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東人?”華服少年問他。
“山東歷城。”
“名字呢?”
這話問得很不客氣,張英麟怫然不悅,但就在這時候,王慶祺拋過一個眼色來,他便忍氣答道:“張英麟。”
華服少年點點頭,轉臉向他的俊僕看了一眼,彷彿關照他記住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會。”王慶祺將手一伸肅客,“不嫌簡慢,何妨同飲?”
“不必!”華服少年搖搖頭又問:“你的小生戲是跟誰學的?”
“我是無師自通。喜歡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戲,一定去聽,有時也到他的'下處'去盤桓。日積月累,自覺還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處'?”華服少年回頭問他的俊僕:“什麼叫'下處'?”
“戲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處'。”王慶祺答說,“成名的角兒,自立門戶,也叫下處。”
“喔,那就是說,你常到他家去玩兒?”
“對了。”
“最近外頭有什麼新戲?”
“很多。'四箴堂'的盧台子,編了好幾出老生戲……。”
“我是說小生戲。”華服少年打斷他的話說,“生旦合串的玩笑戲。”
“這……,一時倒想不起來。”
談到這裡,一直侍立在旁的俊僕開口了,“大爺!”他說,“請回吧!別打攪人家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站起身來把手擺了兩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後,踏著安詳的步伐,回身走了。
“這是什麼路道?”張英麟不滿地,“好大的架子!”
“輕點!”王慶祺說,“我猜是澂貝勒。”
“不對。澂貝勒我見過。”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兒打聽吧。”
話雖如此,王慶祺年下要躲債,避到他京東的一個同鄉家,沒有閒心思去打聽。送灶那天,張英麟不速而至,一見面就說:“我找了你好幾天,真把我累壞了!”他又放低了聲音,叫著他的號說:“景琦!你知道咱們那天在宣德樓遇見的是誰?”
“是誰?”
“是皇上。”張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萬確是皇上。”
王慶祺又驚又喜,只是不斷眨眼發楞,張英麟卻有些惴惴然,看見王慶祺的神態,越發不安,於是把他特地找了來,想問的一句話說了出來。
“景琦,”他小聲說道:“這會不會是一場禍事?”
“禍事?”王慶祺翻著眼反問:“什麼禍事?”
“咱們倆這麼在飯莊子里拉胡琴唱戲,不是有玷官常嗎?”
“嗐!你是怎麼想來的?”王慶祺覺得他的話可笑,“照你的想法,那麼皇上微服私行,又該怎麼說呢?”
這話自是教張英麟無從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釋然,雖不知禍事從何而來,總覺得這樣的奇遇,過於反常,決非好事。
王慶祺覺得他這樣子,反倒會闖出禍來,便多方設譬,說這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應持之以鎮靜,視如無事,則簡在帝心,不定那一天發現名字,想起舊事,皇帝會酬宣德樓上一曲之緣,至少放考差、放學政,一定可以佔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鎮靜,視如無事。'千萬不能亂說,否則都老爺聞風言事,你我就要倒大霉了!”
“對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讓另外人知道,切記,切記。”
等張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慶祺一個人坐著發呆。他那表叔只見他一會兒攢眉,一會兒微笑,跟他說話,答非所問,支支吾吾,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著他問,“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歲逼,你可千萬不能替我找麻煩!”
這一下王慶祺才醒悟過來,定定神說道:“表叔,我要轉運了!”他把遇見皇帝的經過說了一遍。
他那表叔嚇一大跳:“真有這樣的事?”
“你不看我那朋友,大年下四處八方找我,為了什麼?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消息。事情一點不假,機會也是太好了,就看我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王慶祺說,“抓住了,好處多的是,說不定一遷一轉,明年就能放個知府好缺,一洗窮翰林的寒酸。”
聽他說得這樣子確鑿不疑,他的表叔也代他高興。於是王慶祺就要藉錢,因為他要出門辦事,而一出門就可能會遇見債主,非還帳不能過關。
借到了錢,有一百兩銀子揣在身上,王慶祺便去找兩個人,一個姓李,是個獨眼龍,取“一目了然”之意,自號“了然先生”,而別人都喊他“李五瞎子”;另一個姓孫,行三。李五和孫三,跟盧台子一樣,都能編戲,王慶祺就是想跟他們去弄幾個小生戲的本子過來。
私房秘本,自然不肯出手。王慶祺是早就算到了的,另有一套說法,說是奉密旨繕進,交昇平署搬演。宮內一演,外面必定流行,豈不是一炮而紅?同時答應將來抄出大內崑腔的本子,供他們改編皮黃之用,以為交換。
這一下說動了李五和孫三,每人給了一個秘本。王慶祺便到琉璃廠的南紙店,買了上好的宣紙,叫店裡的伙計,打好朱絲格,帶回他親戚家,聚精會神地用端楷謄正,再送到琉璃廠用黃絲線裝訂成冊。
這兩個本子,一個是李五瞎子所編的《悅來店》,取材於一個沒落的旗下達官所寫的,安公子在悅來店巧遇俠女何玉鳳的故事。另一個名為《得意緣》,描寫落魄書生盧昆傑,為“山大王”看中,許以愛女狄雲鸞。後來盧昆傑發覺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的“寨主”,不甘辱身盜窟。而狄雲鸞倒也深明大義,為成全夫婿棄暗投明的意願,臨時授以“雌雄鏢”絕技,盧昆傑得以一路擊退守路的頭目,安然下山。這兩個本子,都是小生戲,都有旦腳,允文允武。場子相當熱鬧,王慶祺揣摩皇帝的意旨,認為一進呈必蒙嘉許。
但是,進呈得有條路子,最簡捷有效的,是找御前當差的太監,不過得要花錢,錢數多少,視身分而定。王慶祺心想,這非得找張英麟不可,他是那裡得來的消息,便由“那裡”設法進呈。
“路子倒有,我怕惹禍。”
“你無須怕!”王慶祺指著那兩個裝潢得異常精緻的本子說:“你看看後面!有禍我獨當,有福則必是同享。”
張英麟翻到最後一頁,只見末尾寫著一行蠅頭小楷:“臣王慶祺跪進”。便點點頭說:“也罷!我找人去辦。”
他找的是一個他的同鄉,開飯莊子的郝掌櫃,跟宮中的太監很熟,講明四十兩銀子的使費,一定進到乾清宮,不過日子不能限定,要看機會。
“可以,可以。”張英麟特別叮囑:“可要說清楚,是翰林院王檢討王慶祺所託。銀子請你墊上,年內一定歸還。”
“銀子小事。”郝掌櫃好意問道:“不過你何必買了花炮給別人放?”
張英麟不敢說怕惹禍的話,因為這一說,郝掌櫃可能會遲疑顧慮,事情就辦不成了。 “其中有個緣故,”也說,“改天得閒,我跟你細談。”
郝掌櫃倒真是熱心人,經手之際,自作主張,說明是王慶祺跟張英麟兩個人“對皇上的孝心”。受託的那個太監,便找了乾清宮的太監梁吉慶,轉托小李進呈。
“你拿了人家多少錢?”小李笑道,“跟我說了實話,我替你辦。”
“包裡歸堆四十兩銀子,你也看不上眼,我也不忍心要。
你瞧著辦吧,能行就行,不行把東西退給人家。 ”
話說得相當硬,小李頗為不悅,真想把“東西退給人家”,但打開本子一看,改變了念頭,這是皇帝的好消遣,何妨留下。
“好吧!我瞧著辦。”
轉眼間過了年,上燈那天,有道明發上諭:
“翰林院編修張英麟、檢討王慶祺,著在弘德殿行走。欽此!”
這道上諭一發抄,頓時成了朝士的話題。 “弘德殿行走”就是師傅,張、王二人,不論資望、學問,都夠不上資格在弘德殿行走,何以忽有這樣的旨意?是不是出於那位大老的舉薦?大家都想打聽一下。
談到弘德殿當差的人的進退,最了解的自無過於李鴻藻,所以有那好事的,特地向他去打聽。
李鴻藻已經知道內幕,但不肯明言,因為一則他是方正君子,說破了張、王二人的進身之階,不獨有損聖德,而且近乎背後論人短長;二則因為諫勸園工,皇帝對他有點“賭氣”的模樣。年前因為皇帝親政後,初遇元旦,而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萬壽,特地以“家人”的情誼,加恩近支親貴,由孚郡王奕劻開始,直到醇王的兒子載湉,賞銀子、賞頂戴、賞花翎,論大家高高興興過個年。此外在臘月芒又特頒一道上諭,表明兩宮太后及皇帝最看重的“中外王大臣”:
“明年恭逢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四旬大慶,並聯親政後初屆元旦令辰,業經加恩近支王貝勒等,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勞素著者,亦宜特沛恩施,恭親王、文祥、寶鋆,均著交該衙門從優議敘;沈桂芬著賞給御書匾額一方;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多羅貝勒奕劻、公景壽,均著賞穿帶素貂褂;大學士兩廣總督瑞麟、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協辦大學士陝甘總督左宗棠,均著交部從優議敘,用示宣綸錫羨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