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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玉座珠簾(24-2)

慈禧全傳 高阳 8925 2018-03-14
聽皇帝的語氣還緩和,恭王知道自己表揚沈淮忠臣這一計見效了。於是退值以後,立刻找了沈淮的同年,還在入值的軍機章京江人鏡來,請他去傳諭召見,同時教沈淮放心,不會有什麼處分。 見著沈淮,轉達了恭王的話。江人鏡自己有一番同年好友的私話,說恭王和部院大臣都有默契,皇帝正在興頭上,不便澆以冷水,等事情冷一冷,再來設法打消。既然園工一定會停,自以靜默為宜。 “是的。”沈淮答道,“我亦不過如骨鯁在喉,不得不言而已!” “說過了,就不必再說了。東川,”江人鏡很懇切地說,“皇上很有孝心的,聽說你有身殉先帝的那番往事,一定不會難為你。不過,明天召見,難免有所訓斥,你不必跟皇上爭辯,最好學吳中大老秘傳的心法,多碰頭,少說話!”

“是,是!”沈淮連聲答應,心裡卻另有打算,還要剴切陳詞,希望感格天心,能夠即時下詔停止園工。 話雖如此,無奈他一向短於口才,第二天單獨召見,咫尺天顏,大聲呵責,又難免惶恐,這一下滿肚子的話,就越難於說出口,只是不斷重複著說:“興作非時,誠恐有累聖德!” 皇帝用“大孝養志”的話,將沈淮訓斥了一頓,果然收起了“下馬威”。同時沈淮的奏摺既不能留中,亦不能說他不對,所以為了敷衍清議,還不得不有所讓步。 皇帝的讓步,就是重新自申約束,承認沈淮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節儉,為天下先,豈肯再興土木之工以滋繁費?”只是為了“聖慈頤養”,不得不然,最後自道“物力艱難,事宜從儉”,所以選擇安佑宮等處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過於華靡。其餘概毋庸興修,以昭節省。”

這道上諭是恭王承旨,轉知軍機章京所擬,原稿自我譴責的意味很重,皇帝已改動了很多,但就是這樣措詞,他已覺得非常委屈。而朝士中有人由“不得過於華靡”這句話中,生出警惕,認為園工一開始就會停不下來,要趁此機會,設法打消,同時聽說下一年“太歲衝犯”,凡是南北向的房屋,都不宜開工,所以只要能設法拖過年,那麼明年不能開工,修園一事就不停而自停了。 於是沈淮的同僚,福建道監察御史遊百川,再接再厲上了一道奏摺。諫勸要有理由,煌煌上諭,既以盡孝作題目,又一再以節省為言,似乎很難駁倒,遊百川焦慮苦思,才找到一條立言之道,是在洋人身上做文章。 他是以皇帝的安全著眼,認為深居九重,宿衛周密,安全莫過於皇宮,至於圓明園的門禁,決不能如內城那樣嚴密,而“近年西山一帶,時有外國人遊聘其間,萬一因我皇上駐蹕所在,亦生瞻就之心,於圓明園附近處所,修蓋廬舍,聽之不可,阻之不能,體制既非所宜,防閒亦恐未備,以臣愚悃,不無過慮。”

這道奏摺一上,皇帝把從沈淮身上所生的悶氣,一股腦兒加在遊百川頭上。只是經一事,長一智,有了沈淮的前車之鑑,他不肯操切從事,先把小李找了來,打聽遊百川的出身。 小李別無所知,只知道:“這遊御史是杜師傅的同鄉。” “杜師傅?”皇帝把上書房的師傅一個個數過來,詫異地問:“那個杜師傅?” “先帝爺的師傅。” “喔,你是說杜受田杜師傅。那有什麼相干?”皇帝加重了語氣說:“我還是要革他的職!” 聽得這話,小李暗暗稱快,但也有些擔心。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摺,他也頗懂政事了,知道革言官的職,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會引起軒然大波。 “革職歸革職,動工歸動工。”皇帝的意思是將生米煮成熟飯,迫得大家不能不遷就事實,所以又問:“內務府預備那一天開工?”

“選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斷他的話說,“你趕快去問,明天能不能開工,時候越早越好。” 內務府當然照辦。好在開工動工,不比上樑,非慎重選擇大吉大利的日子時辰不可,拿皇曆來看了看,選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時開工。同時不待奏定,立即召集執事官員、工匠伕役出城,連夜籌劃,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時分,動手清理地面,出運渣土,這就算開工了。 於是皇帝召見恭醇兩王和遊百川。召見醇王是因為他也有一通密奏,諫停園工,皇帝故意叫他來聽聽,也是殺雞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進養心殿,召見卻不是同時,恭王和醇王先見皇帝,然後太監傳諭,引領遊百川上殿,行過了禮,跪著回話。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問。 “是!” “那麼,那時候你在京城裡,對兩宮皇太后怎麼樣操心國事,轉危為安,自然耳聞目見,清楚得很羅?” “是!”遊百川答道:“兩宮皇太后旋乾轉坤,保護聖躬,垂簾聽政,十一年來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麼我問你,崇功報德,頤養承歡,拿圓明園擇要興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遊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諭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帶,時常有外國人往來,怕他們也在那裡蓋房子,於觀瞻不宜。” “難道留著破破爛爛那一片地方,倒不礙觀瞻?” 遊百川想說:留著那一片破破爛爛的地方,正可資為當年戰敗的警惕。但這話未免過於耿直,皇帝一定聽不入耳,於事無補。所以這樣答道:“圓明園雖已殘破,不修則正可示中外以儉德。”

“照你這樣說,我要盡孝承歡的話,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說法,不修圓明園便無盡孝之道?這話就顯得強詞奪理了,遊百川唯有不答。 “你說外國人常常往來西山,難道京師九城內外,就沒有外國人?” “臣的奏摺上,已經說過。”遊百川答道,“宮牆高峻,外國人難睹天顏,與圓明園的情形不同。” “怎麼不同?難道外國人就能隨便闖進園來?”皇帝有些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為有外國人在這裡,我倒要處處避他,你說的是什麼話,講的是那一本書上的道理?” “臣愚昧。無非怕外國人生瞻就之心,褻瀆天威,而且聖駕至重,防閒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們專會斷章取義,一個時候說一個時候的話,不想想自己前後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國人求覲見,你何不奏請不許?”

這又是講不清的道理了!遊百川只好講他奏摺上的另一個理由:“興作有時,今年勿遽動工,似欠慎重。將來天時人事,相度咸宜之時,臣必不敢諫阻。” “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又有話說。”皇帝說到這裡,似乎不想再作爭辯,便把先想好的結論說了出來:“總而言之,你上這個折子,無非要讓天下知道,你已經盡了言責,用心在沽名釣譽,何嘗體會到我的孝心?如果我準了你的奏摺,天下後世,說我是納諫之君,這樣子就變成我在沽名釣譽,假作盡孝,上欺兩宮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什麼人?如今國計民生,該興該革之處甚多,不見你們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攔我的盡孝之心。兩宮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亂,難道就值不得修座園子,以娛晚年?你們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說話激動,臉色白中發青,恭王怕遊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說一兩句耿直的話,正好碰在皇帝的氣頭上,那時有什麼“嚴譴”,便很難挽救。所以緊接著皇帝的話說:“遊百川!你要緊記著皇上的訓諭。” 皇上訓諭,沒有置諸腦後的道理,遊百川自然答應一聲: “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說,“回去候旨。” 等遊百川跪安退出,皇帝餘怒未息,對恭王說道:“這遊百川比沈淮可惡得多!你把這道朱諭拿下去照辦。” 皇帝又有一道朱諭,是前一天晚上在燈下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寫成的,學的是雍、乾兩朝的御筆。雍正和乾隆都自負才辯,喜歡跟臣下打筆墨官司,御筆上諭動輒千數百言,析理纖微,而遇到轉不來彎時,便臨之以威,所以沒有一道諭旨,看來不是理直氣壯。皇帝也是如此,朱諭以“自古人君之發號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識,必當以群僚適中共議,可行則行,不可則止”開頭,大兜大轉,最後落到這樣一個結尾:“著將該御史遊百川即行革職,為滿漢各御史所警戒,俟後再行奏請暫緩者,朕自有懲辦!”

聽恭王朗聲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較率直,這兩年又頗以風骨自命,所以大聲說道:“臣啟奏皇上,古語有云:'言者無罪'……。” 聽醇王開口便是頂撞的話,恭王趕緊接口:“臣也有話,”他擋住了醇王,才從容說道:“遊百川不辨事理,誠然可惡,不過後天就是聖母皇太后萬壽,普天同慶,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內'行此重譴。臣請旨,是否暫時將朱諭繳回,過了慶典再議?” 皇帝一聽這話,默然無語。要想立個“下馬威”,偏偏這麼不湊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時候。萬般無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說,“先把朱諭拿回來!” 這一道朱諭一繳回,恭王便不肯讓它再發下來了。當天就叫六福晉進宮,以預祝萬壽為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說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園子是高高興興的事,搞到革言官的職,未免殺風景。慈安太后自然聽從,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說。

“皇帝胡鬧!”慈禧太后很清楚,這道朱諭一發,天下必歸怨於兩宮太后,所以大不以為然。 “等我來跟他說。”當天慈禧太后便召見皇帝,索取朱諭,看完以後,誇獎他寫得好,但不同意他這麼做,因為於修園一事,有害無益。於是朱諭和遊百川的奏摺,便一起都“淹”了! 慈命難違,皇帝掃興無比。那幾天便很有人倒霉,章奏面陳,稍有不合,就碰釘子。幸好,不多幾天,來了一樁大喜事。陝甘總督左宗棠飛騎入奏,肅州克復,回亂首腦馬文祿被誅,白彥虎逃到哈密。遷延十載,用兵五年的關隴回亂,終於敉平了。 論功行賞,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協辦大學士留任陝甘總督,並由騎都尉改為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左宗棠則推崇劉松山的戰績,願將世職改歸劉松山的嗣子承襲。朝廷便又加賞劉松山一個一等輕車都尉。此外劉松山的侄子劉錦棠,以及豫軍出身,隨左西征的張曜、宋慶等將領,無不大加恩賞。 但是,關隴用兵收功,最高興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將士,而是貴寶、文錫他們那批內務府的官員,除了來自肅州的提報以外,恰好秋汛已過,各地紛紛奏報“安瀾”,諫停園工的那些人,所持的兩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說'西征軍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嗎?”貴寶興高彩烈地,帶著些揚眉吐氣的得意,“這會兒看他們還說些什麼?” 在宮裡也是這麼個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覺得,這該輪到皇家花錢了!平洪楊、平捻軍、平回亂,由釐金借到洋債,不知道肥了多少將領,大婚雖說花的錢多,是大家的面子,皇家不曾落得實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數百萬的軍餉,把圓明園先小規模地修一下,有何不可?因此,她開始親自參與園工。別處地方她不關心,關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這是圓明園中路的舊路,移建於“三園”中,專屬於太后的萬春園,建成一座“四卷殿”,東西另闢兩座院落,各繞遊廊,與正殿相通。原址北面臨水,有一座問月樓,改為水閣,錫名“澄光榭”。西邊靠近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戲殿,有戲台、扮戲房、承應伶工休息的屋子,名為兩宮太后頤養之處,其實全由慈禧太后一個人作主,甚至裝修隔間、雕琢的花樣,都是她親手畫的。 當然奏諫的還是有,只是出於外官。有個以編修外放山西學政的謝維翰,上了一個折子,因為已知道“行情”,所以針對著慈禧太后,動之以情。他說:“庚申之事,臣下所不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經過其地,見其林莽荒翳,猶且欷歔淚下,蓋忠憤所積,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報,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輿,每歲駐臨,凡一台一榭,昔時流連經歷之地,風景頓殊,而先皇帝當日憂勞艱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慟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藉此怡悅兩宮聖懷,而反使觸景傷情,隱抱無窮之憾;娛目轉致傷心,承歡適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養初心,必更愀然難安,久且生悔。” 在這段措詞委婉的諫勸以後,謝維翰又提出以“經營西苑”代替修復圓明園的建議。話說得很合情理,無奈天意難回,只是亦不足為罪,唯一的處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於慈禧太后和皇帝是這樣的態度,所以,報效捐修的款子雖只有十四萬八千兩銀子,而內務府有恃無恐,不過銀子隨時都有,木料卻難叱嗟立辦。第二年“太歲衝犯”,不宜開工,必須趕在年內上樑,欽天監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宮、正大光明殿,以及萬春園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處都須有棟樑之材,才可以趕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萬壽以前落成。為此,內務府的司官,只好奏請拆用圓明園的船塢,將大柁改為正梁,以為應急之計,一面不斷與李光昭商量,如何將他報效的木植,盡快運進京來,及時派上用場。 “說實話,”李光昭看出是時候了,這樣對候補筆帖式成麟說:“要想用我的木料,至少得在三年以後。” “那,那,”成麟急得話都說不俐落了,“你不是開玩笑! 這事豈是可以鬧著玩的? ”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計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奉旨修園,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還怕沒有木植?” 成麟不曾經過大事,所以容易著急,此時聽李光昭說得這麼毫不在乎,看他的態度,先就像吃了顆定心丸似地。細想一想他的話,果然不錯,便有沉不住氣的自慚,陪笑說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見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這樁差使上補個實缺,誰知道你竟說三年以後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來明年慈禧太后萬壽怎麼辦?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帶些埋怨地,“原來,成三哥你想補缺,怎麼早不跟我說?” “跟你說了怎麼樣?”成麟問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說了,我那個自願報效木植的禀呈,添上你一個名字,就說其中有你多少,一起報效,內務府幾位大人一高興,不就馬上替你補缺了嗎?”說到這裡,李光昭又跌腳嗟嘆:“咳!真正錯過機會,你想想,惠而不費的事!” 官迷心竅的成麟,果然大為懊喪,拉長了臉,皺緊了眉,唉聲嘆氣,久久不絕。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運有遲早,不過遲也遲不了多少時候。”李光昭說,“我在各省的木植,雖要在三年以後,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條路子,至遲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斷有得來。這要多花我十幾萬銀子,也說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剛才的憂煩,拋到九霄雲外,趕緊追問,“是怎麼條路子?快快,請快說!”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來,或者漢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設法湊十幾萬銀子,買洋木進口,不就完了嗎?”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給李光昭請個安道謝,但事機的轉變太順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縫裡不自覺地爆出一句話來:“真的?” 這句話問壞了,李光昭的臉色就像黃梅天氣,層雲堆積,陰黯無光,再下來就要打雷了! “對不起,對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這麼個毛病,這兩個字是句口頭禪,一不小心就出來了。不相干,你別生我的氣。” “自己弟兄,我生什麼氣?”李光昭慢慢恢復了平靜的臉色,卻又忽然放出很鄭重的態度,“有句話,我得先說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買好運到,總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趕不上用了,他這話不是明明變卦?追問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盤纏已經花光,得要寫信回去寄錢來,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這好辦!”成麟拍著胸脯說。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辦?只約了幾個內務府的好朋友,請李光昭在廣和居吃飯,奉為上賓,輪流敬酒。 應酬之際,成麟特地為李光昭介紹一個陪客,說是他的表兄,是個漢軍,旗名叫巴顏和,漢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認作同宗,兄弟相稱。巴顏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輕,名正言順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軒”的鼻煙壺,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兒,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禮尚往來,叫他一聲“五哥”。 等酒醉飯飽,成麟約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敘話,巴顏和對李光昭的家世經歷,似乎頗感興趣,斷斷續續地問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話,又有意無意地,說是到京買了一大批“花板”,已經啟運,現在只等漢陽的信到,立刻就走。話中隱約交代,資斧告絕,是因為買了花板,漢陽信到自然是匯銀子來。 於是巴顏和向成麟使了個眼色,兩人告個罪,避到廊下,咕咕噥噥,講了半天,再回進來時,成麟笑容滿面,而巴顏和隨即告辭,顯然地,這是為了便於成麟跟李光昭密談。 “李大爺,”成麟問道:“我給你預備了五百兩銀子,你看夠不夠啊?” 五百兩銀子回漢陽,盤纏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裡,卻不肯露出小家子氣來。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還要進京,想買點兒吉林人參、關東貂皮送人,都再說吧!” 成麟是跟他“放帳”的表兄借來的錢,已經說停當了,無法再藉,所以這樣答道:“不錯,不錯!這得慢慢兒訪,才有好東西,今年來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爺早早物色。” “拜託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價錢不要緊,東西要好。” “是的。”成麟問道:“李大爺,你看那一天動身,我好收拾行李。” 這意思是他要跟著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腦筋很快,覺得這一下正好壯自己的聲勢,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沒有事了,說走就走。” 於是商量行程,決定由天津乘海輪南下。但不能“說走就走”,內務府還得辦公文,奏明皇帝,諮行有關省份,敘明有此李光昭報效木植一事,將來啟運以前,由李光昭向該管州縣報明根數長短、徑大尺寸,轉請督撫,發給護照,每逢關卡認真查驗,免稅放行。 “這是奉了旨了!”成麟拿著內務府批复李光昭的公事說: “就跟欽差一樣。” 李光昭當差也很高興,備辦了一身光鮮的衣裳,用了一個十分玲瓏的跟班,和成麟出京而去。 木植的來路雖還渺茫,而內務府辦事卻快得很,已經接頭了六家包商,分包圓明園的工程,奏摺一上,慈禧太后特地傳諭召見明善,細問究竟。明善面奏,“工程共分兩期進行,第一明是安佑宮、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年內就要上樑;第二期是大宮門、正大光明殿、勤政殿、上下天光等處,這得明年春天開工。” “明年不是'太歲衝犯',不宜開工嗎?”慈禧太后問說。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明善答道,“只要不動正梁就不礙。再說,'聖天子百神呵護',明年又是聖母皇太后四旬萬壽,萬萬無礙。” 慈禧太后也是頗為相信風水的,心裡一直有些嘀咕,現在聽明善這兩句話,覺得合情合理。是啊,她在想,太歲衝犯,也得看看地方,太后、皇帝的事,太歲也不能不講情面。 怕什麼? 不過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都屬於萬春園的範圍,算是為兩宮太后所興修,皇帝也應該有他自己的燕息之地。慈禧太后起了愛子之心,便即問道:“上下天光要明年才能興工,眼前得先替皇帝修一兩處地方,明年夏天好住。” “是!”明善答道:“奴才幾個已經敬謹籌劃過了,好得是'雙鶴齋'沒有動什麼,想盡快修起來,讓皇上駐蹕之用。” “雙鶴齋?”慈禧太后靜靜回憶著,記起那就是“圓明園四十美景”中的“廓然大公”,在圓明園最大的一個池沼“福海”以北,背山面湖,除了正殿雙鶴齋以外,還有規月橋、峭茜居、影山樓、披雲徑、倚吟堂、啟秀亭、韻石淙等等名目,一共湊成八景。她還記得,雙鶴齋後面有個大地,西北的水榭名為靜嘉軒,有一年夏天,常在那裡憑欄觀荷。 於是她問:“池子裡的荷花,怕早就沒了吧?” “是!”明善答道,“奴才已經派花兒匠補種。還有中路的樹,也在補種了。” “對了!樹要多種,沒有樹成什麼園子。”慈禧太后說到這裡,突然問道,“大家報效的款子,有了多少了?” 提到這一層,明善便上了心事。上諭一下,反應極其冷淡但此時只有照實回答:“眼前還不到十萬銀子。” “還不到十萬銀子?”慈禧太后大為訝異,“報效的倒是些什麼人啊?” “六爺領頭報效兩萬,奴才不敢不盡心,可也不敢漫過六爺去,也是兩萬。”明善這樣回答,隱然表示對恭王不滿。這就像和尚化緣“開緣簿”一樣,第一筆寫得少了,一路下來都多不起來,如果恭王報效二十萬,他就決不止於只捐獻兩萬。 “還有呢?” “崇綸一萬、春佑三千、魁齡四千、誠明三千、桂清兩千、文錫一萬五。”明善磕一個頭說:“奴才幾個蒙天恩委任,恐懼不勝,只有盡力去辦,就怕辦不好。工程實在太大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斷然決然地說:“你們只要盡心盡力去辦,沒有辦不通的。” 明善是試探,而試探的結果,應該說是可以令人滿意的。慈禧太后的言外之意,是不顧一切,非要把園子修起來不可!有此支持,不患料款兩絀。明善便以工部左侍郎的本職,放手辦事,一大車一大車的木料磚瓦,盡往海淀運去,工料款先欠著再說。 這樣大興土木,京城裡自然視作大新聞,茶坊酒肆,都在談論。但看過邸鈔中那道飭令大小臣工報效園工的朱諭的人不多,了解內幕的人更少。因此,稍知各衙門辦事規制的人,無不奇怪,這樣的大工,工部及戶部兩衙門,何以毫無動靜? 戶部和工部都是有意不管,但暗中有人力持正論,想設法打消此事,一個是工部尚書李鴻藻,一是個戶部右侍郎桂清。這兩個人都入值弘德殿,部裡的事不大管。工部滿缺尚書是佩內務府印鑰的崇綸,自然支持明善父子,凡是與園工有關的撥款發料的公文,能瞞著李鴻藻,盡量瞞著。可是他們瞞不過桂清,因為他是內務府大臣之一。這一來就連李鴻藻也瞞不住了,他們倆的私交本來極好,由於對園工一事的看法相同,過從更密,內務府的一舉一動,只要桂清知道的,李鴻藻亦無不了然。幾次造膝密陳,苦口諫勸,說大亂甫平,正當與民休息,重開盛世,不可為此不急之務。又說聖學未成,必須刻苦向學,痛陳玩物喪誌及光陰不再的大道理。甚至痛心疾首地切諫,此舉大失人心,如果不及時停工,恐怕大亂復起。 這些道理是皇帝所駁不倒的,而且對於開蒙的師傅,隱然有著如對嚴父的感覺,就能駁也不敢。唯有報以沉默,或者很吃力地想出話來捕塞。這使得皇帝深以為苦,召見貴寶,問起李鴻藻如何得能了解園工的細節,才知道出於桂清的洩露。 那就很好辦了,皇帝決定把桂清攆走。恰好盛京工部侍郎,出於聖祖第二十二子允枯之後的宗室奕慶,因為高年不耐關外苦寒,進京謀幹,想調個缺,皇帝便命他留京當差,遺缺以桂清調補。桂清留下來的戶部右侍郎一缺,皇帝提拔了“老丈人”,由崇綺以內閣學士調任。 皇帝對自己的這個安排很滿意。果然,李鴻藻講話的次數少了,就是有所諫勸,因為對內情隔膜,也比較容易搪塞。而最主要的是,皇帝自覺權力收放由心,無所不可,因而能夠放開手來做自己愛做的事。 象慈禧太后一樣,他也親自參與園工細節的策劃,經常用朱筆劃了房屋格局、裝修花樣,交到內務府照辦。同時很想再去看一次工程,順便逛一逛鬧市。 一動這個念頭,首先就想到小李,只要跟他說了,他一定不肯痛痛快快答應,皇帝實在有些不耐煩,所以預先想了一個制他的辦法。 這天沒有書房,沒有“引見”,傳完午膳才十一點鐘,皇帝把小李找了來,輕聲說了句:“去找車來,到海淀去看看。” 小李跪了下來,剛說得一聲“萬歲爺”,便讓皇帝打斷了話。 “少嚕囌!你倒是去不去?你不去,我另外找人。” 小李從未見過皇帝對他有這種不在乎的態度。他知道有好些人妒忌他得寵,無時無刻不是在找機會巴結,只要自己再遲疑一下,皇帝立刻就會另外找人,而且不愁找不到人。 “是!”小李非常見機,先痛快地答應著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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