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72章 玉座珠簾(24-1)

慈禧全傳 高阳 9779 2018-03-14
據李光昭自己說,他是嘉應州的監生,二十歲以後,隨父移居漢陽,他家做兩項生意,一項木材,一項茶葉,在這二十年中,足跡遍及兩湖、雲貴、四川。同治元年經過安徽,因為受了一名巡檢的氣,一怒之下,在臨淮軍營報捐了一個知府,但他從未穿過官服,因為他覺得還是做個無拘無束的商人,來得舒服。 這番話聽得貴寶肅然起敬,豎起大拇指贊一聲:“高!”接著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稱李光昭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謙虛著,又問:“貴大爺去過西南省分沒有?” “慚愧得很!”貴寶答道,“從來沒有出過直隸。” 於是李光昭便大談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風俗如何詭異,滔滔不絕,把在座的人聽得出了神。 “說實話,”李光昭說,“我繼承父業,做這個買賣,就為的是生性喜歡好山好水。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說著,舉壺遍酌座客,同時解釋他自己的話,何以說是“花了冤枉錢”,又如何說是“用上了”?

他說,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過他,因此買了許多“山頭”,而交通不便,雖有大批木材,無法運下山來,等於貨棄於地,所以說是花了冤枉錢。 這一說,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難索解,報效園工,當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運不下山來,又如何用得上? 問到這話,李光昭笑了。 “貴大爺,”他說,“這一點你都想不明白?我是個候選知府,見了督撫還得磕頭,說請他修條路,讓我運木植,誰聽我的?” “啊……”貴寶“啪”地一聲,在自己額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問住了!”他連連點頭,“好,好,這一點不用你費心。李大哥,我要請教,你有些什麼木植?在那些地方?總值多少?預備報效多少?想要點兒什麼?”

“什麼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賴兩宮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長毛、捻子,左爵帥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過太平日子,還不該盡點心報效?再說,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說句不敬的話,叫做'惠而不費',何敢邀功?” 表白了這一篇話,李光昭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個經折,送到貴寶手裡,打開一看,所列的盡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貴木植,貴寶與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斷地發出“哦、哦”的輕呼,驚喜之情,溢於詞色。 “好極了,好極了,各處大殿的橫梁跟柱子,都有著落了。”貴寶又說,“在山上買,就花了十幾萬銀子,運到京里,怕不值幾十萬?” “是的!我全數報效。”

談到這裡,就應該有進一步的行動了,貴寶當時就帶了他去見內務府大臣誠明。李光昭是早有準備的,先到東河沿客店裡,帶上兩包土儀,獻上誠明,然後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 籌備修復圓明園這件大工程,內務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職司,木植的勘估採辦,是歸誠明負責。貴寶事先也曾回過,誠明對於李光昭的來意,已有所知,所以敘禮過後,要言不煩,一下就談入正題。 “老兄深明大義,兄弟萬分欽佩。”誠明很客氣地說,“不過,凡事一經入奏,要變動就很難了,所以寧願我們私下多破費點工夫,談妥了再跟上頭去說,辦事就順利了。” 這話往深處去體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貴寶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歡繞彎子說話的習性,聽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為點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麼地方,細細跟誠大人說一說。” “好!我來說給誠大人聽。”李光昭數著手指:“先打湖北說起,在'九道梁'那裡。” 第一個地名,誠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講了一連串山名,在誠明幾乎是聞所未聞。但看他如數家珍似的,熟極而流,諒來不假,誠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來便是貴寶為他作了補充,然後又說:“難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將來勘查好了,是由內務府動公事,還是請上頭降旨,徵工開路,只能到時候再斟酌了。” “嗯,嗯。”誠明又問:“照老兄看,這些木植幾年可以運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嶇,材料又大,總得十年才能運完。”

“十年?緩不濟急了!”誠明相當失望,“雖說這一樁大工,總也得好幾年,可是不能說十年以後才動用木植。” “那當然!”李光昭趕緊解釋,“我是說十年運完。第一批總在三年以後,就可以運進京來。” “是三年以後起運,還是三年以後運到京?” “三年以後運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說。 誠明點點頭:“那還差不多。” 貴寶看他們談到這裡,便插嘴說道:“運下山是一回事,運進京又是一回事,這裡頭還很麻煩呢!”他臉向李光昭一揚,“有什麼話,李大哥你可趁早說。” “我想,這件事當然得我親自照料,請誠大人派人會辦,沿途關卡,也好免稅放行。” “當然,當然!那當然是免稅放行的。” “為了報運方便,最好請誠大人給一個什麼名義,刊發關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省很多運費。”

誠明一想不錯,剛要開口允許,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東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這件事我可答應不下來。得要請旨。” 向皇帝請旨,一時也不能有確實的結果。皇帝還不敢獨斷獨行,無論如何先要禀告兩宮太后。找了個在御花園消夏的機會,他閒閒地提了起來。 “英法使臣都遞過國書,算是和好了,園子可還荒廢在那兒。”皇帝這樣說道,“總得想法兒把它修了起來,兩位太后也有個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聽這話便有喜色,“難為他還有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說。 慈安太后報以不明意義的一笑。這態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連皇帝都有些嘀咕不安。 當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們母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輕易開口。這件事她不知想過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後,總是懊悔自己當初不該跟皇帝出那個主意:為慈禧太后找件可供消遣的事。當皇帝召見內務府大臣談論修園時,她已微有所聞,卻不知工款從何著落?同時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錢?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這筆工程款決不會少,而且一提修園,必有許多人反對,恭王也許還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應。那一來,安安靜靜的日子就過不成了!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靜”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這許多日子,心情特異。燈前月下,壓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悵惘,凝神悄思,才體會到什麼叫“古井重波”?心裡已經夠亂了,再自尋些煩惱出來,這日子怎麼過? 不過她也知道,她像麗貴太妃以及后宮永巷中許多安分老實的妃嬪宮眷一樣,但願風調雨順,吃口安閒茶飯,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燈下,用消磨五色絲線來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熱鬧不要安閒,因為安閒就是寂寞。為了替她設想,慈安太后卻又不忍說什麼掃興的話。 想了一會,她這樣問道:“這得多少錢吶?” 口氣總算鬆動了,皇帝也鬆了口氣,順嘴答道:“花不了多少錢。”

這見得他缺少誠意,慈安太后頗為不悅,用呵責的語氣說:“那麼大一個園子,花不了多少錢?修一座宮門都得報幾十萬兩銀子!” “那是內務府胡鬧!”皇帝定定神說,“我已經叫他們去估價了。工款當然不是小數,不過他們另外有個籌款的辦法。” “又是按畝派捐?” “不是,不是!那怎麼行?”皇帝使勁搖著手說:“決不能干那種傻事。” “那麼,我倒聽聽,”慈安太后說,“聰明人出的主意有多麼高?” “事情還在談,如果沒有把握,當然我也不敢冒失。內務府的意思是,他們願意報效,自己商量著定個章程,有錢的多拿,錢不多的少拿,沒有錢的不拿,集腋成裘,湊一筆整數也不難。” “哼!”慈安太后微微冷笑,“說得容易!誰肯拿呀?”

“有!”皇帝很認真地,帶著爭辯意味地,“別說咱們旗下,漢人都有願意報效的。” 於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說了一遍,慈安太后有些將信將疑,慈禧太后卻大為興奮,“這姓李的,”她說,“話是說得好聽,當然也是有圖謀的。園工一成,出力的人,當然都有恩典。上頭難道白使他的木植?所以眼下落得說漂亮一點兒。” “是!”皇帝被提醒了,很大方地說:“只要他真的實心報效,將來賞他一個實缺,那怕就是漢陽府呢,也算不了什麼。” 聽他們母子倆談得如此起勁,慈安太后亦被鼓舞,心思便有些活動,覺得能夠把已經燒掉了的圓明園,規復舊觀,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對泉下的先帝,大堪告慰。於是她不知不覺地也參與其事了。 這天一下午的商談,消息很快地傳到內務府,除掉一個桂清以外,無不大為興奮。 “這是通了天了!”貴寶向他所管的司官和筆帖式說,“好好兒乾吧!只要能把圓明園修起來,這場功勞就跟曾中堂兄弟克復金陵一樣。”

曾氏兄弟克復金陵,封侯拜相,內務府的司官,自然不敢存此奢望。但乾隆六十四年,幾乎無一日不是在修圓明園,這樣一座園林要修得像個樣子,非十年八年的工夫不可,如果踵事增華,盡皇帝這一輩子,也還不能完工,天天營造,日日報銷,“銷金鍋”中能出無數“金飯碗”,好日子真個過不完了。 於是內務府管事的大臣和司官,對修園大工的職司,重新作了一個分配,實際負責的是貴寶和文錫二人,經常帶了工匠到海淀去勘察估價,同時不斷通過小李有所陳奏和請示。 “盡聽他們說,怎麼樣,怎麼樣,我也搞不清楚。”皇帝這樣跟小李說:“我得親自去看一看才好。” “是!”小李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先答應著再說。 “你跟他們去商量,看是怎麼去法?”皇帝又說,“我看是悄悄兒去溜一趟的好,一發上諭,又鬧得六神不安!” 這是微服私行,小李又嚇一跳,但轉念一想,奉旨跟內務府去商量,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輪不到自己倒霉,那就不要緊了。 於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是!奴才馬上去跟他們商量。” 找到貴寶,一說經過,貴寶的膽子甚大,滿口答應:“既有旨意,自然遵辦。我先去安排,請你奏報皇上,看是那天去?” “你那一天安排好,就那一天去。”小李問道:“你是怎麼個安排?說給我聽聽。” “那天當然不能'有書房',等下了朝,請皇上換便衣出中正殿角門,我帶一輛車在那兒等。” 等回去奏明了,皇帝喜不可言,但他要騎一匹吉林將軍所進,賜名“鐵龍駒”的黑馬。這一下,小李可不敢答應了。 “萬歲爺饒了奴才吧!”小李跪下來說,“沒有'壓馬大臣',奴才不敢讓萬歲爺騎馬,萬一碰破了一塊油皮什麼的,奴才有八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那麼,”皇帝讓步了,“莊園子裡,我可得騎馬。” 小李固有怕皇帝墜馬受傷的顧慮,而主要的還是怕在街上乘騎,為人識破御駕。在園子裡騎馬,反正不是疾馳,牽著馬慢慢走,決計不能出事,所以他答應了下來。 到了第三天,風和日晴,秋光可人,皇帝越覺得興致勃勃,依照預定計劃,換了便衣,悄悄出宮。貴寶跨轅的一輛簇新的後檔車,安安穩穩地把皇帝送到了圓明園。 到了那裡,皇帝才知道騎馬不合適,因為不能聽人講解,便步行著視察各處。 由於轄區遼闊,不要說走遍全園,僅是進“大宮門”和出入“賢良門”,看一看“福海”以西“正大光明殿”、“勤政親賢殿”以及“前湖”與“後湖”之間的“九州清晏”一帶的廢址,就花了兩個時辰,看看日影偏西,小李一再催請返駕,皇帝因為初次微行,也不敢多作逗留,仍舊由貴寶護送回城,從紫禁城西北角的便門入宮。 回到乾清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總管太監張得喜來問,宮中有何動靜?張得喜與小李是有默契的,心知皇帝微行,不便說破,只是奏報“無事”。 無事便是福!小李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這夜燈下奉侍皇帝閒話,少不得又談圓明園,談得夜深了,第二天想多睡一會,因而囑咐小李傳諭:“無書房。” 秋涼天氣,正宜用功,而皇帝無緣無故放了師傅和諳達的假,首先李鴻藻就大感失望,而且相當不滿,但亦無可奈何,只有回到軍機處去當值,打算著跟恭王商量,是不是該上個折子?有所諫勸。 剛出弘德殿,只見桂清腳步匆遽地趕了來,李鴻藻便喊住他說:“蓮舫,不必進去了,今兒沒有書房。” 聽得這話,桂清一愣,然後搖搖頭,黯然地說:“不是好徵兆!” “何出此言?”李鴻藻驚疑地問,“什麼徵兆不好?” “請過來,”桂清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外面流言藉藉,說皇上昨天微行。” “不會吧!”李鴻藻將信將疑地。 “我也不甚相信,然而此刻倒不能不疑心了。”桂清問道: “何以忽然'撤'了書房?” “啊……!”李鴻藻失聲輕呼,“事出有因!”接著他急急又問:“外面怎麼說?微行何處?” “到海淀看園子去了。是有內務府的人扈從。” “那,蓮舫,你怎麼事先不知道呢?” “哼!”桂清苦笑,“我還算是內務府大臣嗎?” “這可真的不是好徵兆!”李鴻藻想了想,找來一個蘇拉,“託你去看一看,榮大人進宮了沒有?在不在內左門?” 榮大人是指榮祿,他每天進宮,總在內左門的侍衛值班房坐。蘇拉趕去探視,不曾看見榮祿,卻打聽到了榮祿的消息,說是奉“七爺”飛召,騎著馬趕到太平湖醇王府去了。 李鴻藻的用意,是要向榮祿打聽此事,果然屬實,榮祿不能不知道。因為他以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的身分,雖只管東城的治安,但神機營的密探,滿佈九城內外,凡有大小新聞,無不明了,何況是御駕微行。如今既然找不到榮祿,那就只有暫且擱下,不便四下去亂打聽,免得駭人聽聞。 回到軍機,首先就遇到文祥,見他形顏清瘦,咳嗽不止,問起來才知道昨天咯血的舊疾復發。就在這時候忽然外面來報,說醇王到了,是特為來看恭王的。 這顯見得有了緊要大事,不然,他們弟兄在私邸常有見面的機會,什麼話不好談,何必此時趕到軍機處來? 恭王得到消息,自然也有突兀之感,迎出屋來,醇王第一句話就是:“六哥,咱們找個地方說話。” “上這兒來吧!”恭王指著一間空屋子說。 於是蘇拉掀開門簾,兄弟倆一前一後走了進去。那間屋是恭王平時歇午覺的地方,十分清靜。醇王環目四顧,看清了沒有閒人,隨即神色凝重地說:“昨天皇上溜到海淀去了! 六哥可知道這回事兒? ” “我不知道啊!”恭王大為詫異,“載澂怎麼不告訴我?” “載澂昨兒請假。” 這一說恭王越發困惑,皇帝微行的事還未弄清楚,又發現兒子瞞著自己請假,自然也是在外面鬼混,一時心中混亂,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六哥,”醇王不明白他的心事,只當他聽說皇帝溜到海淀,驚駭得如此,便放緩了聲音說:“事情還是頭一回。咱們商量一下子,看怎麼著能夠讓皇上知道這不同兒戲,可又不傷皇上的面子。” “喔!”恭王定定神,要從頭問起,“你這話是聽誰說的?” “有人來告訴我;我找了榮仲華來問,果然不錯。”醇王又說:“是一輛後檔車,貴寶跨轅,午前去的,到下午四點鐘才回宮。” “可惡!”恭王頓一頓足。 “是的,真可惡!我得上折子嚴參。” “慢一點!”恭王把他拉到炕上坐下,湊過頭去低聲問道: “你知道不知道,又在打主意要修園子了?” 醇王何得不知?不過礙著慈禧太后,在這件事上不便表示反對,只點一點頭,不置可否。 但恭王卻放不過他,逼緊了問:“聽說有這麼個章程,要讓大家捐款報效。倘或上頭這麼交代下來,你報效不報效?” 這話把醇王問住了,搖著頭說:“很難!這會兒沒法說,到時候再看了。” “對!”恭王點點頭,“就是這話。皇上溜出去看過了也好,聽內務府的人胡說八道也好,咱們守定一個宗旨,'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會兒就裝做不知道,把這檔子事兒陰乾了它。” 醇王不喜歡採取這種無所作為、聽其自然消弭的辦法,但像這樣的事,必須取得恭王的支持,方可有所行動,所以無可奈何,只能暫且聽從。 “不過,”他覺得有句話不能不說,“內務府也鬧得太不像話了!得要殺殺他們的威風才好。” “那得看機會。”恭王微喟著,“凡事關礙著兩位太后,事情就難了。” 醇王無語,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只回去告訴榮祿,以後倘遇著皇帝微行的情事,必須立即馳報。這是用不著關照,榮祿也會這樣做的。當即多派密探,在神武門一帶晝夜查察。總算還好,一個多月過去,不曾發現皇帝再有這樣輕率的舉動。 ※ ※ ※ 外面沒有動靜,宮裡卻為籌議修園,正談得熱鬧,不但皇帝經常召見內務府大臣,慈禧太后也每每在漱芳齋傳昇平署演戲,趁內務府大臣到場照料的機會,有所垂詢及指示。初步的工程,大致已經決定,兩座宮門當然要修,聽政的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及百官朝房,自也不能沒有,安佑宮供奉列代御容,亦非修不可。九州清晏一帶為帝后的寢宮,也就是修園的本意所在,更不待言,此外就只好說“斟量修理”了。不過,“天地一家春”是慈禧太后當年承恩邀寵之處,撫今追昔,無限思慕,所以特地在慣例上專為頤養太后的萬春園中,挑一處地方重修,沿用“天地一家春”的舊名。 就這簡單的幾處,已有三千多間屋子,估計工費就要一千萬兩銀子。依照內務府的算盤,王公大臣的捐輸以外,兩廣總督瑞麟和四川總督吳棠,受恩深重,必當本諸天良,盡心報效。而這兩處又是富庶地方,也報效得起。此外兩江、直隸、湖廣,當然也不會落人之後。而況一千萬兩銀子,並不是一下子要用,如以十年為期,每年只攤一百萬兩銀子,十名總督、十五名巡撫,平均計算,每人每年僅出四萬兩銀子,實在算不了一回事。 這一來就只等頒發上諭了。凡事開頭要順利,所以這道上諭在何時頒發,卻大有講究,主要的是要挑一個最適當的時機。 到九月底,看看是時候了,順天鄉試已過,最愛評論時政的舉子,已經出闈散去,又放了一批學政,清議所出的一班名翰林,張之洞弄了個肥缺,提督四川學政,此外黃體芳到山東、吳大澂到陝西、章鋆到廣東、王文在到湖北,他們不在京里,就不會上疏阻撓。而最妙的是,文祥請了病假,回盛京休養去了。 於是皇帝親筆寫了個朱諭: “朕念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十一年以來,朝乾夕惕,備極勤勞,勵精以綜萬機,虛懷以納輿論,聖德聰明,光被四表,遂政海字昇平之盛世。自本年正月二十六日,朕親理朝政以來,無日不以感戴慈恩為念。朕嘗觀養心殿書籍之中,有世宗憲皇帝御制《圓明園四十景》詩集一部,因念及圓明園本為列祖列宗臨幸駐蹕聽政之地;自禦極以來,未奉兩宮皇太后在園居住,於心實有未安,日以復回舊制為念。但現當庫款支絀之時,若遽照舊修理,動用部儲之款,誠恐不敷;朕再四思維,惟有將安佑宮供奉列聖聖容之所,及兩宮皇太后所居之殿,並朕駐蹕聽政之處,擇要興修,其餘遊觀之所,概不修復,即著王公以下京內外大小官員,量力報效捐修。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於收捐後,隨時請獎;並著該大臣籌核實辦理,庶可上娛兩宮皇太后之聖心,下可盡朕之微忱也。特諭。” 這道朱諭,先下軍機處,應該錄案“過朱”,再諮送內閣明發。但值班的“達拉密”,對此例行手續,不敢照辦,飛騎出宮,到大翔鳳胡同鑑園,去向恭王請示。 恭王讀完朱諭,唯有付之長嘆。他原來一直打算著慈禧太后和皇帝會知難而退,自己打消原意,則於“天威”無損——這就是所謂“陰乾”的策略,誰知陰乾不成,終於紙裡包不住火!看起來是自己把這件事看走了眼了。 “請六爺的示下,是不是馬上送到內閣去發?還是壓一壓?” “照你看呢?”恭王問“達拉密”說:“壓得住,壓不住?” “皇上處心積慮,已經好多日子了,我看壓不住,硬壓反而不好。” 恭王沉吟著,慢慢地點頭,是大有領悟的神情,壓不住就只有用一個“洩”字訣,將皇帝的這股子勁洩了它,然後可以大工化小,小工化無。 “對!硬壓反而不好。馬上送到內閣去發。” 不等內閣明發,消息已經外傳,沈桂芬首先趕到恭王那裡,接著是李鴻藻、寶鋆,以及“五爺”、“七爺”還有其他王公,紛紛來到鑑園。不過來意不同,軍機大臣是商量如何打消此事,惇、醇兩王,要看恭王是何態度,此外的王公則是來探詢“行情”,該捐多少? 恭王很沉著,“咱們要仰體皇上的孝心。不過這件事辦得成,辦不成,誰也不敢說。”他向惇王說,“五哥,你先請回去,咱們回頭在老七那麼見面再說。” 此外的王公都是這樣應付,先請回府,再聽信息。等把大家都敷衍走了,才回到書房裡,跟軍機大臣密談。 “麻煩來了,想推也推不開。各位是怎麼個意思?都說吧!” 恭王又加了一句:“不用顧忌。” “皇上到底是怎麼個主意?”沈桂芬趁機拿話擠李鴻藻,“最清楚的,莫過於蘭蓀,想來早有所聞了吧?” “是的”。李鴻藻內心相當悲痛,眼圈紅紅地,顯得相當激動,與恭王的沉著,沈桂芬的冷靜,寶鋆的彷彿無動於衷的神態都不同。 “皇上曾經跟我提過,我亦不止一次造膝密陳,對皇上的孝心,自然不敢非議,我說:兩宮太后方在盛年,慈幃承歡之日方長,不必急在一時。至於民生疾苦,國用不足的話,也不知陳奏過多少回,誰知聖衷不納,如之奈何?” “也不能徒呼無奈。總得想個法子,探明皇上的意思才好。”沈桂芬說,“如果只是為了在孝心上有交代,事情好辦,倘或皇上自己就有遊觀之興,可就大費周章了。” “當然是自己有遊觀之興,而且皇上年輕好勝,一心想規復舊制,所以說要把此議打消,只怕辦不到。我看,只有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寶鋆看著恭王問道:“六爺打算不打算報效?” 恭王想了想笑道:“有句話請諸位擺在心裡,'將先取之,必先予之',我打算報效兩萬銀子。” 大家都默喻了,無不點頭。於是,第二天便有恭王所派的護衛,拿著一張兩萬銀子的銀票,送到內務府,面交貴寶。內務府的人,大為興奮,恭王首先捐輸,便是支持修園的表示,意料中大小官員的捐款會源源而至。 這是內務府司官以下的人的想法,幾個內務府大臣,一則年齡較長,見得事多,再則常有跟王公大臣接觸的機會,比較了解其中的微妙,覺得此事還未可樂觀,無論如何有探一探恭王的口氣的必要。 於是明善特地夜謁鑑園。他是常客,那怕恭王睡下了,都可到床前傾談,這夜恭王恰有閒情逸致,親自在洗一方新得的端硯,短衣便履,待客之禮甚為簡慢,但也可說是親切。 說了些閒話,明善心裡開始著急,不知如何能把話頭引到正題上去?幾個月來不知見過多少次,明善有意不談園工,恭王也有意不問,此時忽然提到,未免突兀。想來想去,明善覺得唯有開門見山一個說法,比較合適。 “今兒個有件事,得跟六爺請示。”他說,“皇上忽然下了那麼一道旨意,內務府都抓瞎了!到底該怎麼辦。總得六爺有句話,大家才好跟著走。” 恭王早知他的來意,也早有準備。他跟沈桂芬已經仔細研究過那道上諭,“現當庫款支絀之時,若遽照舊修理,動用部儲之款,誠恐不敷”這幾句話中,安著一個伏筆,言外之意,如果庫款富裕,則必當動用部儲之款,換句話說,就是以報效捐修為名,將來一副千斤重擔,仍要卸在當政者頭上。所以由眼前開始,就要遠遠躲開,教他們沾惹不上,到了內務府計窮力竭的時候,自然罷手。雖然半途而廢,必須虛擲幾十萬銀子,但通扯計算,也還是值得的。 因此,恭王這時裝得很起勁地答道:“你們不用問我。朱諭寫得明明白白,你們好好兒去幹吧!我這一向手頭緊,先捐兩萬,等十月裡,幾個莊子上繳了租息來,我還捐。能夠靠大家報效,把園子修了起來,何樂不為?太好了,太好了!” 聽得這話,明善倒抽一口冷氣,恭王的態度很明白,私人報效可以,公事上不必談。看樣子要想架弄到戶部堂官頭上,還得大費一番周折。 話不投機,無須多說,明善答應一聲:“是!”又泛泛地敷衍了幾句,敗興而歸。 還有敗興的事,報效捐獻的,寥寥無幾,而且有御史上疏奏諫。陝西道御史沈淮,他那個奏摺十分簡略: “竊思圓明園為我朝辦公之所,原應及時修葺,以壯觀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似不宜加之興作;皇上躬行節儉,必不為此不亟之務,為愚民無知,紛紛傳說,誠恐有累聖德,為此披瀝直陳,不勝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看了,拍案大怒。聽從小李的建議,決定來個“下馬威”,好教後繼者畏憚卻步。於是第二天召見軍機,首先就向恭王問到沈淮的出身經歷。 恭王跟沈淮很熟,因為他原是軍機章京。軍機章京都有本職,那怕升到三品的“大九卿”,照舊可在軍機上當差,唯一的例外是考取了御史必須出軍機,這也是尊重言官,不敢屈以筆札之役的一種表示。 於是恭王奏報了沈淮的履歷,他的號叫東川,寧波人,道光二十九年的舉人,由內閣中書考取軍機章京,在咸豐十年入值。 說到這裡,恭王急轉直下地加了一句:“這沈淮是個忠臣。” 就這一句,戛然而止,聽來格外令人注意,皇帝隨即問道:“何以見得?” “那年先帝秋狩熱河,他因為不及扈從,感於君辱臣死之義,投井自盡,等救了起來,死志依然很堅決,他家裡的人,晝夜看守,直到得了先帝安抵熱河的消息,沈淮才進飲食。” 皇帝聽得這話愣住了,心裡不辨愛憎,只覺得異常尷尬沒趣。同時也相當困惑,何以巧得如此?偏偏第一個上奏的,就是這麼一個奈何他不得的“忠臣”!莫非是有意安排,教他來“打頭陣”! 一時心裡極亂,自覺手足無措,定一定神才想到一句話: “教他明天'遞牌子',我有話問他。” “是!”恭王對沈淮諫停園工的事,已有所聞,所以要問的話,自然不脫園工,只是皇帝的意思如何,不能不探問明白,所以接下來又說:“祖宗的家法,不輕於召見言官,有事都是降旨,著其'明白回奏'。皇上召見沈淮,是何垂諭?似乎宜於事先宣示。” “那你就看吧!”皇帝把手邊的沈淮一奏,交了下來。等恭王大聲念過一遍,讓其他三個軍機大臣都聽明白了,皇帝才憤憤地又說:“那裡有什麼'愚民無知,紛紛傳說'?我倒要問問他,百姓是怎麼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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