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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玉座珠簾(23-2)

慈禧全傳 高阳 9226 2018-03-14
皇帝沒心思聽小李自矢忠悃,只是驚疑著皇后不知如何忤犯了“上頭”——自然是指慈禧太后。這得先打聽明白了,才好相機應付。 於是他問:“皇后呢?快去看,在那兒?” “還在長春宮。” 這就沒有辦法了。自己跟皇后先見一次面,或者派小李去打聽,都已不可能。只有硬著頭皮去見慈禧太后。 一到長春宮,只見皇后和慧妃都侍立在慈禧太后左右,看神氣都還平靜,皇帝略微放了些心。於是他先給太后行禮,接著是后妃為皇帝行禮。 “你們都回去吧!”慈禧太后這樣對皇后和慧妃說。 顯然的,她要跟皇帝說的話,不願讓后妃聽見,這也就可以想像得到,事與后妃有關。 果然,慈禧太后一開口便說:“皇后進宮半年多了,到現在還不大懂規矩,得好好兒的學一學!”她把最後那句話說得格外重,彷彿無限痛心似的。

皇帝不知道皇后是那些“規矩”錯了?只是她很用心學宮中的儀制,是他所深知的。然而他不敢為皇后辯解,唯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我告訴她。” “用不著!你要體諒她,就得替她勻出工夫來,少到她那兒去,好讓她學著做個皇后。” 當著宮女太監,這個釘子碰得皇帝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依然只能忍氣答一聲:“是!” “你別看慧妃年紀輕,她倒是很懂事。到底還是滿洲舊家出身,從小受的規矩就好。你下了書房要用功,也不能沒有一個人侍候,就上慧妃那兒去好了。” 說了半天,原來為此!皇帝不由得在心裡冷笑,當時就作了個決定:偏不到慧妃宮裡去! “好了,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兩句話。你回去吧,我也要歇著了。” 等回到養心殿,皇帝越想越氣,氣的是慧妃。照他的想法,不是慧妃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怨言,何致於會有這一次的召見。狐假虎威,著實可惡!得要想法子出這口氣,心裡才能舒服。

他還在這樣暗中盤算,外面卻已有傳言,說慈禧太后跟皇后婆媳不和,皇帝夾在中間,兩頭為難。說這些話的,是內務府的人。他們的消息靈通,心思靈活,聚在一起喝酒閒聊,就能聊出一條生財大道來。 “差不多了,是時候了!”內務府堂郎中貴寶說:“一興大工,高高興興的,那兒還有工夫淘閒氣啊?”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奉養兩宮太后的天年,除掉修園子,那兒再去見孝心?”另一個內務府郎中文錫接著說,“就是平民百姓,家業興旺了,總也得修個花園,蓋個別墅,承歡老親,何況天子富有四海?” 座中就是他們兩人的官職大,說的又是這樣義正辭嚴的大道理,那就不止於隨聲附和了,而是各陳所見,誠心誠意想有所獻替。這件事已談了不知多少次,但以前是海闊天空,不著邊際地談,這一次卻是看出“事在必行”,一本正經地談“可行之道”。

可行之道只有一條,“叫有錢的出錢,沒有錢的願意出錢”。但這話對外面可以這麼說,自己人關起門來說真心話,這條路子不見得行得通,因為錢不嫌多,叫人掏荷包,怎麼樣也是件招怨的事。 “事情不能想得那麼遠,咱們是吃紅蘿蔔,吃一節,剝一節,只要把場面拉了開來,難不成半途而廢?”貴寶說到這裡,重重地加了一句:“不會的!到時候,六爺跟文中堂、寶中堂不能不管!” 聽見這話,一個個咂嘴舐唇,細辨味道,話外有話,味中有味,大家都會意了。以報效為名,把“場面拉了開來”,然後把這副擔子卸在恭王、文祥和寶鋆身上,硬叫戶部籌款,不管是動用四成洋稅,還是開捐例,或者在釐金雜稅上加派,總而言之,規復舊制,頤養兩宮,決不能說沒有錢就停工!

於是由此開始,商定了步驟,第一步當然是先回明內務府的堂官;第二步是打通小李,跟皇帝進言。而最要緊的是,只可暗中進行,千萬不能招搖,怕風聲太大,讓恭王知道了,攔在前面,那就連場面都擺不開來了。 商量停當,分配職司,有個候補筆帖式成麟,跟小李很熟,很快地接上了頭。小李跟安德海不同,他自己倒不想攬權,只是處處替皇帝著想,同時也像皇帝那樣,年輕愛熱鬧,覺得這件大工一興,一則可以解消慈禧太后和皇帝母子之間的隔閡,再則經常會奉旨去察看工程進度,是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拍胸脯擔保,一定可以把事情說成。 “不過,這件事不能急。萬歲爺這一陣子心裡正煩,等萬歲爺'挪動'了以後再說。” 宮中遷移住處叫“挪動”,又叫“挪屋子”,皇帝的挪動,是跟慈禧太后賭氣。當然,也怪慈禧太后干預兒子的房帷,太過分了些,經常派人窺伺皇帝和皇后的動靜,皇帝遷怒到慧妃身上,說什麼也不肯到她宮裡。但母命難違,既然說跟皇后常在一起,妨礙她“學規矩”,那就連皇后那裡也不去,托詞要靜下來用功,搬到乾清宮西暖閣去獨宿。

掛字畫,換擺設,整整忙了兩天,才挪動停當。皇帝倒是真的想以文翰怡情,好忘掉因慧妃爭寵而引起的不愉快。每天晚上在乾清宮西暖閣看書做詩,做成了一首,便自己寫個“斗方”,用針釘在壁上,自我欣賞。 看皇帝的神思靜了下來,有足夠閒逸的心情來談不急之務了,小李才特意把一部雍正《御製圓明園四十景詩集》,與皇帝日常瀏覽,隨手取用的一些書籍擺在一起,讓他自己去發現。 皇帝喜歡詩詞,自然不會放過,詩集放上去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便已看到,自己取了來打開,一面圖一面詩,邊看邊讀,讀不到一半便喊小李。 “可有沒有圓明園的詳圖?找來看!” 有關的圖籍,早就預備好了的,而小李卻還有一番做作,“奴才去找。”他說,“一時可不知道找得著找不著?”

“快去找!我等著要。” 那就不敢故意耽擱了,去不了半個時辰,小李笑嘻嘻地捧來一個手捲,說是在昭仁殿找到的,展開來看,是極細的工筆,千花百草,金碧樓台,遠比詩集上木刻墨印的插圖,更為動人。 皇帝從頭到尾,細細看完,靠在椅子上發楞。從他迷惘而微帶興奮的眼神看,小李知道皇帝一定會先提到修園子的話,故意不去理他,管自己去捲起手捲。 “不忙收!”皇帝指著畫說。 “是。” “你查一查,當時洋人燒圓明園的時候,看守的人是誰?” 皇帝向來性急,所以又加一句:“趕快去查!我等著。” 這可讓小李作難了,他不知道從那裡去查?時已入夜,宮門下鑰,不然倒是找著內務府的人一問,就可明白。此刻只有在文件中去查了。

於是把《咸豐實錄》取了出來,翻到英法聯軍內犯的鹹豐十年八月,一頁一頁往下查,終於找到一條線索,總管內務府大臣寶鋆有個奏報圓明園被焚的情形的折子,小李隨即又到敬事房找到原折,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文豐、明善,遵旨照料圓明園”。而文豐在八月二十二日,“夷匪”火燒圓明園時,已投福海殉難。 “照這麼說,知道當時情形的,只有一個明善了?” “是!”小李答道,“寶中堂大概也知道。” “不用找他!”皇帝連連搖手,“你明兒一早傳旨,等我下了書房召見明善。” 小李答應著又問:“萬歲爺是垂詢什麼?要不要預先告訴他,好教他先預備著?” “我問問他,當時是怎麼燒起來的?是不是全燒光了?如果要修,先修那兒?”

小李一聽這話,此時就不必再多說什麼。第二天一早趁皇帝在養心殿跟軍機見面時,趕到內務府,徑自去找明善,陳述了旨意。同時揣測皇帝的意思,告訴他不必跟寶鋆說起,這也就是要瞞著恭王。明善自然會意,暫且連同官面前都不提,等召見過後再說。 ※ ※ ※ 這一次召見,費了兩點鐘之久。明善回到內務府,先找掌印鑰的崇綸,關起門來,把皇帝的意思告訴了他,說是已經決定興修,奉旨先秘密查勘,該先修何處,後修何處,那一筆款子可以挪用而不致引起恭王等人的反對?商量好了,“遞牌子”請見面奏。 崇綸早年是能員,如今年紀大了,錢也有了,很想明哲保身,安分當差,而且經得事多,看出眼前的財力物力,都還不能興這件大工,所以內心頗不以此事為然。但如率直表示異議,首先得罪了皇上,其次得罪了慈禧太后,最後還要得罪內務府的同官及屬下,因為那些人無不興致勃勃,認為發財升官以及巴結太后、皇帝的大好機會已到,倘或兜頭一盆冷水,未免太殺風景,自己這個掌印鑰的總管內務府大臣,十有八九不保。

為此,他口中所說的,便與心中所想的不同,“皇帝既有旨意,咱們不能不仰體聖心,盡力去辦。”崇綸說到這裡,拱拱手:“這件大事,必得仰仗賢喬梓,多多費心,多多偏勞。” “不敢,不敢!”明善謙謝著,“咱們還得請大夥兒一起來談一談才好。” “好!”崇綸立刻同意,“今兒晚上在我那兒聚會。” 說著,馬上叫進一個筆帖式來寫知單:“即日申刻,潔樽候光”,下面就開名字。內務府大臣在崇綸以次,按資歷次序是春佑、魁齡、明善、誠明,接下來該是弘德殿的“諳達”,以戶部右侍郎兼任內務府大臣的桂清。 “慢著!”明善攔住那筆帖式往下寫,抬眼跟崇綸商議: “我看,不必通知桂蓮舫吧?” 桂清人如其名,以薑桂之性,有清正之名,一到內務府就不顧同官的面子,參劾內務府司員跋扈擅專,以致崇綸得了“降二級留任”的處分,其余春佑等人因為對司員擅自添注的文稿,“不加查察,隨同畫行”,各罰俸一年,所以跟同官格格不入。

崇綸心裡在想,此事如果教桂清與議,他一定獨唱反調,會弄得滿座不歡,而且以“弘德殿行走”的身分,為皇帝講授滿文時,說不定會相機進諫。說起來是在崇綸家集議,得知其事,不但奉密旨的明善會受斥責,自己或亦不免為皇帝所遷怒,所以接納了明善的建議,不請桂清。 到了這天散值,各自回家換了便衣,準備赴約。這是京城裡第一等的闊人聚會,象臨潼鬥寶似的,各人都帶著新得的古董、珍玩,或者罕見的字畫赴會,相與觀賞品評一番,然後開宴入席,手把酒杯,細商大計。 說是細商,其實也等於閒談,話題越扯越遠,一直談到乾隆年間,如何每南巡一次,便仿照江南的名園勝景,在圓明園改建。這樣到了席散,只談出一個決定,而且這個決定不談也不要緊,那就是由明善先勘查了目前的情形再說。 過不了兩天,明善找了一批司官、工匠,出西直門往北,直馳海淀,去勘查殘破的圓明園,費了兩天工夫,走遍了總名圓明,實際上有圓明、長春、萬春三園的每一個角落。三園中除了最有名的“四十美”以外,還有上百處的景緻,而勘查結果,還像個樣子的,只有十三處。 勘查雖有結果,復奏卻還不到時候,因為不能只說一句“尚存十三處”就可了事,這十三處座落何處,是否相連?如果遷就這十三處來修,是如何修法,工款幾何,款從何而出?不能詳詳細細奏報,總也得說出一個大概來,所以須得好些日子才能複奏。 好在皇帝這一陣子也無心來問到此,各國使臣覲見一事,搞得皇帝煩透了。每次召見軍機,一談到這上面,便有許多他不愛聽的話聽到,不是說日本的由“外務卿”出任“全權公使”的副島種臣,態度傲慢,諸般要挾,就是說英法有兵船開到上海,如果使臣不能入覲,恐怕會興問罪之師。皇帝年輕氣盛,總是咄咄逼人地問:主人不願見惡客,為何不能拒之於門外?而每次問到這句話,都不能得到什麼確實的答复。無可奈何,只有讓總理衙門跟各國使臣磋商,見是遲早要見的,日期遲早,只看在禮節上能不能爭得“順眼”些。 當然,恭王跟文祥比皇帝更覺心煩,一方面受皇帝的詰責,一方面要應付各國使臣,而額外還要安撫“清議”。朝上茶餘酒後的放言高論,還可以裝聾作啞,表面不理,暗中疏通,但公然上了折子,對那些“義正辭嚴”的責備,就不能當作耳邊風了。 折子是翰林院編修吳大澂所上的,他是同治七年的庶吉士,三年教習期滿,留館授職編修。因為不是“日講起注官”,所以奏摺由翰林院掌院學士代奏,措詞相當委婉,一開頭先拿恭王及李鴻章等人恭維了一頓,但提到入覲禮節,話就說得很硬了,“我國定制,從無不跪之臣,若謂賓禮與外藩不同,必欲執泰西禮節行之於中國,其勢萬不能行。夫朝廷之禮,乃列祖列宗所遺之製,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儼然有不跪之臣,不獨國家無此政體,即在廷議禮諸臣,問心何以自安?” 看到這個“交議”的折子,恭王唯有苦笑,傳觀各總理大臣,大都默然,只有董恂,憤懣之色,溢於言表。 “書生誤國,往往如此,都為了他們好發高論,這件事不能定議,如今就算能夠入覲,各國使臣已存芥蒂,'修好'二字也要大打折扣。這就好比做買賣,明知這筆交易非做不可,爭論價錢也佔不到便宜,何不干乾脆脆,放漂亮些?也圖個下回的買賣……。” 董恂的話有些擬於不倫,文祥聽不入耳,便揮手止住了他,“咱們談正經吧!”他說,“清議自然不可不顧。他們的話雖不免隔靴抓癢,亦是由於隔閡之故,唯有開誠佈公,把局中人的難處都說給他們聽,或者可以取得諒解。吳清卿這個折子,既然是併案交議,將來可以在一案中奏复,眼前暫且不必管它。照我看,事情到了非定議不可的地步,各國使臣的意見,'萬國公法'的條款,都得說給上頭聽。皇上聰明天縱,只要知道了其中的窒礙,聖心亦自然會體諒的。我看,這件事還得托蘭蓀從中斡旋,進講時隨機開陳,庶乎有濟。” 李鴻藻這天不在恭王那裡。第二天到了軍機,恭王把他請到僻處,親自提出要求。 “蘭蓀!”恭王徐徐說道,“你久值樞庭,也是局中人,局外人不諒,局中人應該深知甘苦。積弱之勢,非一朝一夕而成,如今度勢量力,是不是能跟洋人周旋,或者如雍、乾盛世,海內富足,可以閉關自守,封樁庫不說,戶部就經常有兩三千萬銀子存在庫裡,不必指著洋稅作擔保,籌西征的軍費,倘或洋人不就我的範,盡可以不相往來。蘭蓀,你說,如今的形勢,有一於此否?” 這是無須問得的,但以親王的體制尊貴,明知故問亦不得不規規矩矩地回答:“沒有。” “那不就說到頭了!如果有一於此,何須言路侃侃而言?在我這裡先就過不去,肯跪拜,我奏請准許入覲,不肯跪拜,就教不行,那怕他拿'下旗歸國'作要挾,我只答他兩個字:請便!”恭王停了一下又說,“蘭蓀,我再跟你說句掏心肝的話,各國公使不肯跪拜,第一個委屈的是我。你想想,如果派我陪著入覲,洋人給皇上鞠躬,我可得跪在那裡,相形之下,你想我心裡是什麼味兒?” 這番話使得李鴻藻相當感動。他講理學並不像倭仁那麼滯而不化,更不會像徐桐那樣冥頑不靈,只是名心甚重,極講究大節出入。看洋人雖還不免存著“夷狄”之見,但平心靜氣想一想,洋人勢利重於道義則有之,待人接物,到底跟張騫通西域時所見的人物不同,所以對總理衙門諸大臣,其實也是相當諒解的。現在聽了恭王的話,更不能不承認他是“忍辱負重”,既同在政府,也不能不為他分勞分謗。 於是他很誠懇地答道:“王爺的苦心,我不但諒解,而且欽佩。王爺若以為我有可以效勞之處,或者說句放肆的話,非我不可之處,盡請吩咐!” “承情之至。”恭王極欣慰地拱手道謝,“蘭蓀,有件事還是非你不可,覲見的章程,最近就可以定議,一旦奏上,要請你在御前相機開陳,多為皇上譬導。如今時世不同,千萬不要以為有'不跪之臣',就是受辱。” 這是個難題,從四書五經到前朝實錄,那裡也找不出一個事例,可用來譬解天子有不跪之臣,但既然已經承諾幫忙,不得不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 這一聲很勉強,恭王自然聽得出來,所以緊接著解釋:“你請放心!我跟博川與洋人交涉,雖做不到叫他們行跪拜之禮,但一定比他們見本國之君的禮節來得隆重。” “喔!”李鴻藻精神一振,“乞示其詳!” “各國公使見他們本國之君是三鞠躬,將來見大清國大皇帝是五鞠躬。這一層,我已下定決心,如果做不到,寧願決裂。” “嗯,嗯!”李鴻藻不由得說了句:“這也罷了!” “細節上自然還有得爭的,總之能多爭是一分,等定議了,你自然先曉得。這且不去說他,還有一事想奉托,吳清卿上了個折子,義正辭嚴,頗難應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复,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爺,”李鴻藻笑道,“此事就無可效勞了。而且也用不著我。” “怎麼說用不著你?”恭王問道,“你們不常有往來嗎?” “我跟昊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實,什麼人也不用托,吳清卿不是董韞卿的門生嗎?”董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會試的“總裁”之一,算起來是吳大澂的“座師”,所以李鴻藻的意思是,只要董恂把他的這個門生找來說一聲,事情就可了結。 那知不提還好,提起來恭王嘆氣:“我看董韞卿的門生,都要'破門'了!” 門生不認老師,自摒於門牆之外,叫做“破門”。董恂的官聲不佳,他的門生凡是有出息的,多不以老師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鴻藻是方正君子,聽得這話,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態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這樣答道:“王爺找潘伯寅吧,他們既是同鄉,又是講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對,對!”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蔭很方便,他是南書房的翰林,就在軍機處對面入值,一請便到,而且一談便妥。恭王表示吳大澂的折子,可能會含糊了之,這是出於不得已,請代為解釋。潘祖蔭滿口答應,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無事。 於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報准許各國使臣覲見的章程,除卻破天荒的五鞠躬,所有的條款,都被解釋為“恩出自上”,在呈國書、致賀辭以外,各國公使只能問一句:“大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問”,不能亂開口,這是依照召見的規矩。同時行鞠躬禮時,皇帝“坐立唯意”,因為依照中國的規矩,在殿廷覲見,皇帝決不會立而受禮。這一點在交涉時,亦曾費了許多唇舌,最後是在中國多年的英國公使威妥瑪聽出了因頭,文字上如此規定,實際上“恩出自上”,一定會站著接受各國公使的致敬,才算定議。 為了有這麼一個掩耳盜鈴的圓面子的規定,李鴻藻進言便覺困難,找到機會,造膝密陳,用極委婉的措詞,才獲得皇帝的許可,定期六月初五在紫光閣准許各國使臣“瞻覲”。 期前有一次演禮,以日本特命全權公使副島種臣為首的美、俄、英、法、荷六國使臣,未覲大清皇帝,先瞻西苑之勝。紫光閣在中海西岸,是狹長的一區,中有馳道,可以走馬。明世宗在西苑修道求長生之暇,往往在這裡校閱禁軍的弓馬,所以在北面造一高台,上面是一座黃頂小殿,前面砌成城牆的式樣,由左右兩面的斜廊,沿接而上,其名叫做“平台”,後來改名紫光閣。到了崇禎朝,打流寇,抗清兵,命將出師,總在平台召見,封爵賜宴的。 入清以後,這裡仍舊叫做紫光閣,是出武狀元的地方。乾隆皇帝把它當做漢明帝的“雲台”,改葺新閣,自平定伊犁回部到大小金川,畫了“前後五十功臣”的像在紫光閣,御製題贊,陳設俘獲軍器,因而又定為藩屬覲見之地,用意在耀武揚威,震懾外藩。 照文祥的原意,本想在永定門外二十里的南苑,定為皇帝接見之地,但那個元朝稱為“飛放泊”,明朝稱為“南海子”的遊獵之地,到底太荒涼了,不足以瞻“天朝威儀”,所以一度提議,旋即作罷。而定在紫光閣接見,仍有以藩屬看待各國的意味在內,這樣安排,至少在皇帝心裡會好過些。 皇帝的心情是不會好的,年輕好面子,偏偏從古以來,就自己有不跪之臣!雖然師傅一再沉痛地諫勸,忍一時的委屈,圖千秋的大業,端在奮發自強,而他始終有著難以言宣的抑鬱。演禮過後,日子一天近一天,慈禧太后倒是看出了兒子內心的痛苦,勸他早兩天移住瀛台去避暑散心。 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三面臨水,楊柳參差,在康熙年間,每到夏天,聖祖喜歡移駐此地聽政。皇帝讀過聖祖的詩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風,詩題叫做《夏日瀛台,許奏事諸臣網魚攜歸詩》,註釋中有一條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諭:“朕因天氣炎烈,移駐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無事,然每日侵晨,禦門聽政,未嘗暫輟。卿等各勤執掌,時來啟奏;曾記《宋史》所載,賜諸臣於後苑賞花釣魚,傳為美談,今於橋畔懸設罾網,以待卿等遊釣;可於奏事之暇,各就水次舉網得魚,其隨大小多寡,攜歸邸舍,以見朕一體燕適之意。誰謂東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見於今日也?” 此時重新展讀,皇帝的感慨更深,想到兩百年前的盛世,益覺此日難堪。因此,到了六月初五六國公使覲見那天,皇帝面無笑容,一言未發,等坐著受禮和聽取了賀辭,只向御前行走的載澂,說得一句:“帶他們出去賜茶!”隨即起駕回瀛台。 六國公使大失所望,而皇帝卻如釋重負。為了想盡快忘掉這個不愉快的記憶,他頗思找一樣新奇有趣的消遣。這一下,就讓小李遇到難題了。 “西苑地方也挺大,萬歲爺就在這兒逛逛散散心吧。” “看來看去這幾處地方,都膩了。” “有一處,”小李突然想到,“萬歲爺好幾年沒有去過了: 寶月樓。 ” 寶月樓在南海之南,是高宗納回妃藏嬌之地,這個回妃是穆罕默德的後裔,也就是俗傳為香妃的容妃。入宮以後,言語不通,而高宗又不願她跟其他妃嬪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最南端,與瀛台隔著南海相對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寶月樓,作容妃的香閨。憑樓俯望,皇城外面就是西長安街,為了慰藉容妃的鄉思,高宗又特地下令,將歸順的回民,集中在西長安街居住,俗名“回子營”,還建築了回教禮拜堂,讓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鄉。 因為如此,這裡是大內唯一可以望見民間的處所。皇帝從瀛台下船,直駛南岸,上岸就是寶月樓,拾級而登,從小李手裡取過一具“千里鏡”,入眼便是兩座寶塔。 “那是什麼地方?” “那叫雙塔慶壽寺。”小李答說。 於是小李自西往東指點著,雙塔慶壽寺過來是乾隆皇八子永璇的儀親王府,然後是通政使署。這些王府、衙門,皇帝覺得沒有什麼看頭,使他覺得有趣的是,西長安街的景象,高槐垂柳,蟬聲聒耳,樹蔭下行人不絕。皇帝注視著一個穿白布短褂褲的老者,見他一手擎著三籠鳥,一手牽著五六歲大的一個男孩,想來是祖孫倆。走著走著,小男孩不肯走了,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說了些什麼?但見小男孩歡然跳躍著奔向一個藍布棚子下的小食攤,老者也慢條斯理地在攤子上放下鳥籠,坐了下來,一面跟攤上的人招呼,一面照料孫子吃點心。那份恬然自適的天倫之樂,皇帝都覺得分享到了。 “小李!”皇帝有著無比的衝動,“咱們溜出去逛逛,怎麼樣?” 小李大吃一驚,不忙答奏,先轉過身去查看,是不是有人聽到了皇帝的話。總算還好,隨侍在身旁的,除他沒有別人,皇帝的聲音也不高,其他遠遠在伺候的太監,不致於聽見。 “怎麼樣?”皇帝放下千里鏡,又問了一句。 “萬歲爺!”小李跪了下來,哭喪著臉,拍著後腦勺說: “奴才的腦袋,在脖子上安不穩了。” “去你的!”皇帝踢了他一腳,不過是笑著罵的。 這句話就此不提了,小李卻是大有警惕。皇帝的心情,沒有比他再清楚的,一個人獨宿乾清宮,強自以做詩寫字排遣,那就像吃齋似的,偶爾來一頓,覺得清爽可口,日子一長,如何消受得了?同時,他也發覺,皇帝對皇后,敬多於愛,他真正傾心喜愛的是長身玉立,膚白如雪的瑜嬪。但召幸瑜嬪,敬事房必鬚麵奏皇后許可,或者有皇后鈐蓋了小玉印的“手諭”為憑。而每遇到這樣的情形,皇后總是勸皇帝到咸福宮去,這是皇后賢德的表見。無奈皇帝始終賭氣不願跟慧妃在一起,那就只好連瑜嬪都不親近了。 這是個一時解不開的結,小李也曾勸過皇帝,不妨敷衍敷衍慧妃。皇后如此說,皇帝只是心不謂然,等小李這樣說時,便是忠言逆耳,除了遭受一頓嚴厲的申斥以外,不會有何效果。因此,他要替皇帝遣愁排悶,必須另闢蹊徑。 於是又想到修圓明園這件事,找了個空,他到內務府去探聽消息。 “你來得正好!”候補筆帖式成麟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有個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裡,得便跟皇上回一回,如今有個姓李的候選知府,是個大'木客',他在雲貴的深山里,有無數木料,願意報效,就在這兩天可以談妥。修園子光有錢也不行,最要緊的是'棟樑之材',現在天從人願,真正是太后、皇上的洪福齊天。” “靠得住,靠不住?”小李疑惑地問。 “當然靠得住!一談妥了,我馬上來通知你。” 話是如此說,其實成麟也還沒有把握,要等見了面才知道。見面是在前門肉市的正陽樓,由貴寶出面請客,唯一的這位主客名叫李光昭,自稱是廣東嘉應州人,但不說客家話,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湖北話,問起來才知道久居漢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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