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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玉座珠簾(23-1)

慈禧全傳 高阳 12081 2018-03-14
當然,皇帝的日常起居是有變化的,變化的痕跡都留在敬書房的日記檔上,皇帝那一天住在那個宮裡,那一天召幸那個妃嬪,都記載得明明白白,因為這在皇后妃嬪懷了孕,可以把得孕的日子推算出來。 但慈禧太后用不著看日記檔,便知道皇帝朝夕的行踪,因為每天都有她指定的太監去打聽清楚了向她回奏。一後一妃兩嬪,計算起來,皇帝跟皇后在一起共度良宵的日子最多,其次是色冠后宮的瑜嬪,再次才是慧妃,至於皇后的姑姑珣嬪,一個月下來,還未承雨露。 慧妃雖然不是“背榜”,慈禧太后仍然覺得她太委屈了,躊躇了幾天,決定插手干預。 “你看你,”她慈愛地呵責皇帝,“好瘦!” 婚後的皇帝,已老練得多,聲色不動地摸一摸臉,“兒子覺得精神倒是挺好的。”他說,“天天晚上看書,總要看到起更才睡。”

“哼!”慈禧太后自嘲似地微微冷笑,“也就是你這麼說,我這麼聽吧!” 像這樣子彷彿人家花槍掉得太多,再也不能信任的話頭、皇帝早就听慣了,平日不以為意,這時卻認了真。 “是每天念到起更。兒子用不著騙額娘!”皇帝說。他把“是”字念得極重,聲音也相當硬,顯得在心裡不服。 慈禧太后有些冒火,把臉一沉,用急促的聲音叱斥:“你就這樣子跟我說話!” 皇帝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回想一遍,才發覺自己的語氣欠恭順,但也不願認錯,只是不響。 “你是翅膀長硬了,那裡還記得娘!”提到這話,自己觸發了記憶,越覺得心裡充滿的怨氣,“你幾時曾聽過娘一句話?十一年的大風大浪,不是我擋著,你能有今天?還沒有親政,就不把娘放在眼裡了,幾天的工夫,是誰教得你這樣子?”

聽到最後這兩句話,皇帝又驚駭,又氣惱。 “沒有幾天工夫”,不是說大婚剛剛滿月?然則下面那句“誰教得你這樣子”?當然是指皇后。這不是沒影兒的事!無端猜忌,而竟出之於生身之母的口中,皇帝覺得太可怕了! “兒子不敢!”他跪了下來,但仍是受了冤屈,分辯講理的聲音,“沒有人敢教唆兒子不孝,兒子也決不會聽。額娘說這話教兒子何以為人,何以為君?” “你這一說,我是冤枉了你?” “冤枉兒子不要緊……。”皇帝突然頓住,發覺下面這句話說不得,然而晚了! 慈禧太后倏然抬眼,眼中再也找不到作為一個女人常有的柔和的光,一瞪之下,讓皇帝的心就一跳。然後她揚著臉問:“怎麼著?冤枉你不要緊,冤枉誰是要緊的?你倒告訴我聽聽!”

皇帝知道壞了,咽一口唾沫,很吃力地說:“兒子說錯了。 額娘別生氣!總是兒子不孝。 ” 慈禧太后無法再疾言厲色地發脾氣,同時也不便公然指斥皇帝衛護皇后,只是連連冷笑,心裡只在猜疑皇后在枕上不知跟皇帝說了些什麼話?盤算著該如何去打聽?反倒把原來想說的話忘掉了。 賠了好些不是,說了許多好話,才算把這場風波平息下來。皇帝一個人回到乾清宮,深感懊惱,獨坐在西暖閣窗下,好半天不說話。 小李先不敢作聲,等皇帝的臉色好看了些,才提醒他這天還沒有到鐘粹宮去過,意思是要讓他陪慈安太后去聊聊天。凡是皇帝身邊的人都知道,只要是在慈安太后跟前,皇帝的煩惱,自然就會消除。 皇帝被提醒了,決定到鐘粹宮去訴訴委屈,但他不曾想到,反倒讓慈安太后慈愛地責備了他幾句。

“聽說你跟你娘頂嘴了?” “也不是頂嘴。”皇帝拉長了嘴角說,“我也不知道我娘為什麼跟我發那麼大的脾氣。” “總是你有不對的地方。”慈安太后說,“你也該體恤你娘,凡事順著她一點兒,不就沒事了嗎?” “順也要順得下來。每一趟我都是特別小心,可就不知道那句話說得不對,當時就把臉放了下來!”皇帝怨懟地,“我實在怕了。誰能教我一個法子,哄得我娘高興,我給他磕頭都可以。” “何用如此?”慈安太后笑道,“你替我磕個頭,我告訴你一個法子。” 這是開玩笑的話,而皇帝真的跪了下來磕頭。慈安太后一伸手把他拉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身旁,慈愛地握著他的手,略有些躊躇,彷彿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話,該不該說?

由於皇帝的敦促的眼光,她終於說了出來:“你娘是個閒不住的人,不像我,看看閒書,蹓躂蹓躂就把一天給打發了。你要哄得你娘高興,只有一個法子,找件事讓她有得消遣,那就天下太平了。” 皇帝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 “倒有一個法子,”他說,“把園子給修起來,請兩位太后頤養天年。” 慈安太后的表情很複雜,好像是嘉許皇帝的孝心,又好像深悔失言。 “這談何容易?”她說,“花的錢,怕比大婚還多。” “哼!”皇帝冷笑,“婚禮的錢,一大半落在別人的荷包裡,將來要修園子,可真得好好兒管著。” “等你親了政再說吧!”慈安太后說,“我倒是想做件事,可又怕花錢。從你阿瑪下葬以後,還沒有到陵上去看過。就是外頭窮家小戶,雖不說一年兩季,按時祭掃,隔個三兩年總得上上墳。所以,我想明年春天,到定陵去一趟。”

“是!我也該到阿瑪陵上去磕頭。”皇帝不但因為不忍違背慈安太后的意思,而且自己也覺得這一行必不可少,所以很起勁地說,“這也花不了多少錢。明天我就跟他們說。” “他們”是指恭王和軍機大臣。到第二天“見面”,皇帝首先就提到這件事,慈禧太后覺得深可人意,因而支持皇帝,說是十二年垂簾聽政,幸喜蕩平巨寇,金甌無缺,不負先帝付託,亦可以告慰列祖列宗。所以主張先謁東陵,後拜定陵,日子就定在明年清明前後。 這一下,理由和辦法都有了,恭王不須再說,答應著擬旨,命欽天監在明年清明之前,排啟駕的日子。至於蹕道所經,橋樑道路和一路上的行宮,該如何修治,那歸直隸總督辦差,有李鴻章在,亦可以不必費心。 等把這件事作了交代,就該恭王陳奏取旨,他有兩件事必須奏請上裁,一件是彭玉麟不肯就兵部右侍郎的職務,恭王認為不必勉強,建議由彭玉麟幫著新任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將江防佈置妥善後,准予回籍養病。以後每年由彭玉麟巡閱長江一次,准他專折奏事,並由兩江、湖廣兩總督,替他分籌辦公經費。兩宮太后和皇帝,都覺得這個由沈桂芬所擬的辦法很好,無不同意。

另一件事就麻煩了,各國使臣要求覲見。這本來是載明在條約上的,不過以前可以用中國禮俗,聽政的兩宮太后不便接見男賓而拒絕,等皇帝親了政,這個理由就不存在了。 一番奏陳,不得要領,而各國使臣都等著聽回話,恭王不得不召集總理通商衙門各大臣會議,商量對策,覲見本無不可,不可的是覲見時不磕頭,所以會議要商量的,也就是這一點。 要議自然要“找娘家”。覲見的條文,明定於咸豐八年的《中英天津條約》,“大英欽差”覲見大清皇帝,“遇有礙於國體之禮,是不可行”,這就是指跪拜之禮而言。咸豐十年,因為“換約”引起戰事,文宗逃難到了熱河,桂良議和不成,英法聯軍進兵通州,行在不得已,改派載垣與穆蔭二人在通州與英法重開和議,於是英國公使愛爾金,就提出要求,覲見大清皇帝,面遞英國女王的國書。恭王就從這裡談起。

“當時載垣和穆蔭,答應了英國的翻譯官巴夏禮,可以照辦。那知奏報行在,奉嚴旨訓斥,載、穆二人只好飾詞翻案,然而話已出口,成為把柄。以後我主持撫局,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愛爾金的要求打消。”恭王接著又說:“為此,同治七年到了'十年修約'之期,總理衙門特為開具條說,諮行各省督撫將軍,第一條就是'議請覲',曾滌生、李少荃、左季高都認為不妨准其入覲。只有一個人反對,就是官文,他的屍骨未寒,我也不便說他。事到如今,不讓各國使臣入覲,是辦不到的了!我看少荃的辦法,或者可行,咱們先看看他的原折。” 於是便叫一名章京,朗誦同治六年年底,李鴻章“披瀝上陳”的奏摺,第一條也是“議請覲”,他說:“如必求覲,須待我皇上親政後,再為奏請舉行。屆時權衡自出聖裁,若格外示以優容,或無不可。”又說:“聞外國君臣燕見,幾與常人平等無異,即朝賀令節,亦不過君坐臣立,似近簡褻。不得已權其適中,將來或遇皇上升殿、'禦門'各大典,准在糾儀御史侍班文武之列,亦可不拜不跪,隨眾俯仰,庶幾內不失己,外不失人。但恐彼必欲召對為榮施耳!”

念到這裡,恭王揮手打斷,面向與議諸人問道:“少荃這個取巧的法子,看看行不行?到親政大典那天,讓各國使臣,在讚禮執事人員當中排班,那不就可以不跪了嗎?” 這個辦法近乎匪夷所思,但恭王有表示贊成之意,大家不便正面駁回,面面相覷,久久無言,最後是負責與各國公使交涉的崇厚,不能不硬著頭皮說話。 “辦法倒好,不過就是李少荃自己說的話,'彼必欲召對為榮施。'各國使臣早就有這麼個想法:他們是客,主人始終不肯接見,是不以客禮相待。照我看,要他們磕頭是辦不到的,如今該議的只有兩條路子,一條是能不能想一計,不教他們入覲?一條是能不能勸得皇上,格外示以優容?” “就算皇上優容,也還有人說閒話。”董恂搖著頭髮牢騷:

“清議,清議!不知值多少錢一斤?” 等他們兩個人一開了頭,議論便多了,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後只有拖延一法,讓崇厚再去回報各國公使,說是親政之時尚早,到時候再談。 一場會議,就此無結果而散。但白日無情,一天天過得很快,轉眼到了冬至,大祀圜丘,是一年的大典。為了親政在即,兩宮太后與王大臣議定,就從本年開始,由皇帝親祀,“以嚴對越,而昭敬誠。”所以按照規定的儀節,斯前齋戒,皇帝獨宿在齋宮,派了“御前行走”的載澂,在寢殿陪伴。 天子父天母地,所以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澤,是極嚴肅的大典。齋戒一共三天,前兩天宿在乾清宮東面的齋宮,最後一天宿在天壇成貞門外的齋宮。摒絕嬪御,禁酒蔬食,不張宴,不聽樂。在高年的皇帝,這清心寡欲的三天,於頤養有益,而對當今十七歲的皇帝來說,這是寂寞難耐的三天,虧得有載澂作伴,才能打發漫漫長夜。 而在載澂,卻是一大苦事。章台走馬,千金買笑的結果,為也帶來了一種不可告人的隱疾,小解頻頻,不耐久侍,陪皇帝談得時候長了,站在那裡,身上不住“零碎動”,真如芒刺在背似的。 “怎麼了?”皇帝發覺了,忍不住問:“你好樣兒不學,學伯彥訥謨詁的樣!” 伯彥訥謨詁生來就有那麼個毛病,愛動不愛靜,那怕在御前站班,隔不了多大工夫,就得把腳提一提,肩扭一扭,載澂不是學他,但亦很難解釋,只答應一聲:“是!”自己盡力忍著。 然而內急是沒有辦法忍的,到了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只得屈一膝請安,脹紅了臉說:“臣跟皇上請假!” “你要幹什麼?” “臣,臣要方便。” 皇帝忍不住笑了,跟載澂是玩笑慣了的,便即罵道:“快滾!別溺在褲子裡!” 第一次還不足為異,到第二次,皇帝恍然大悟,“敢情你是有病啊!”他關切地問:“怎麼會有這個病?” 載澂絕頂聰明,早就知道瞞不住,皇帝遲早會疑惑發問,因而預先想好了回答的話,“臣這個病,自古有之,就是淳于意說的,'民病淋溲。'”載澂侃侃然地,“只要一累了,病就會發。” “怎麼搞上這個窩囊病?”皇帝皺著眉說,“那你就回家吧!” 載澂一聽這話,請安謝恩,但又表示並不要緊,只要去看一看醫生,一服“利小水”的藥,就可無事。於是皇帝賞了半天假,載澂找著專治花柳病的大夫,診治過後,帶著藥仍舊回到齋宮當差。 “怎麼樣?”皇帝不愉快說,“我倒是有好些話跟你談,你又有病在身,得要歇著!” “臣完全好了!”載澂精神抖擻地,“皇上有話,盡顧吩咐。”皇帝點點頭,“你跟洋人打過交道沒有?”他說,“是不是紅眉毛,綠眼睛?” “眼睛是有綠的,紅眉毛沒有見過。” “喔,洋人的規矩你知道不知道?”皇帝問道,“譬如小官兒見了上司,怎麼見禮?” “這個,臣倒不曾見過。”載澂答道,“洋人的規矩,好像是女尊男卑,到那兒都是女人佔先。譬如說吧,一屋子的客,有男有女,若是有個大官來了,男的都得站起來,女的就可以坐著。” “怎麼?真的是男女混雜不分?” “是!”載澂答道,“洋女人不在乎!不但男女混雜不分,摸一摸洋女人的手也不要緊,甚至還有親嘴的。” 聽見這話,十七歲的皇帝大感興趣。但分屬君臣,又值齋戒,談洋女人摸手親嘴,自覺不合“敬天法祖”的道理。倘如不談,卻又心癢癢地實在難受。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只是問話的語氣,不像聊閒天。 “你摸過洋女人的手沒有?”皇帝板著臉問,聲音倒像問口供。 載澂當然了解皇帝的心理,也把臉繃得絲毫不見笑意,挺著腰用回答什麼軍國重務那樣正經的聲音答道:“臣摸過。有一次美國公使夫人帶著她女兒,來看臣的母親,臣不知道,一下子闖了進去,一看是女客,臣趕緊要退出來,那知道美國公使夫人會說中國話,叫住臣別走,跟臣握手。等一握上了,臣心裡直發麻,因為洋女人手背上全是毛。” “那不就像猴兒嗎?” “是!”載澂一本正經地答道,“比猴子長得好看。” 皇帝差一點笑出聲來,趕緊假裝著咳嗽了兩聲,才掩飾過去,隨即又極趣興味地問:“洋女人還會說咱們中國話?” “是!會得不多。” “她怎麼說?” 載澂想了一下,學舌答道:“她跟臣說:'大爺,大爺!不要緊,你不要走!'” 載澂從小就淘氣透頂,在上書房學他師傅林天齡的福州官話,隔屋聽去,可以亂真。有一次讓倭仁聽到了,連那樣“一笑黃河清”的老古板,都被逗得笑了。此時學著洋女人說中國話,四聲不分,怪模怪樣,皇帝可真忍不住了,笑得緊自揉著肚子。 皇帝自己也知道,這不成體統,可再不能開玩笑了。於是談論正經,“載澂,我問你,”他說,“洋人見我不磕頭,你說,該怎麼辦?” 這讓載澂很難回答,他知道他父親正為此煩心,自然不能再慫恿皇帝,說非磕頭不可,但也不敢說可以不磕頭,因為那就是“大不敬”,想了一下,只得推託:“臣不明中外禮節的歧異之處,不敢妄奏。” 這話當然不能使皇帝滿意,但也無可深責,因為連曾國藩、李鴻章談到這個難題,都沒有一句切實的話,載澂自然不可能會有什麼好主意。 “我再問你,”皇帝換了個話題,“我想把園子修起來,你看行不行?” “沒有什麼不行,”載澂在皇帝面前的時候一久,態度語氣就隨便了,“只要有錢。” “就因為沒有錢。” “那就得想個沒有錢也能修園子的辦法。”載澂又說:“皇上不妨召見內務府的堂官,讓他們拿良心出來,好好兒想個主意。” 皇帝也覺得唯有如此,才是正辦,不過無論如何要等親了政才談得到,眼前無從說起。 “皇上請早早歇著吧!”載澂跪安說道,“明兒還有大典。” 第二天一早,便是祀天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舉行繁文縟節的儀禮,由“初升”到“謝福、送神”,整整費了半天工夫,始告禮成。 啟駕還宮,自然先到兩宮太后面前請安。深宮跟民間正好相反,民間嚮往著皇宮內院,不知是如何地富麗,而深宮卻嚮往著民間,不知是如何地熱鬧。因此,皇帝出宮一趟,自然有在御輦中所看到的九城風景,細細說來娛親。鐘粹、長春兩宮各坐了許多時候,方始回到養心殿。 這時皇后已經奉召,先在等候,望見皇帝一進西暖閣,隨即踩著極穩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先以親切的微笑目迎,然後垂著手請安,口中說道:“皇上回宮了!” “早就回來了。”皇帝也像民間新婚的夫婦那樣,三天不見,在感覺中像過了多久似的,一定要仔細看一看妻子的臉,好知道這“多久”的日子中,有了什麼改變? 皇后也是一樣,然而她不能像皇帝那樣毫無顧忌地盯著他的臉看,甚至還要避開他的平視。當著太監、宮女,她必得擺出統率六宮的威儀,因此收斂了笑容,用很清朗的聲音向左右說道:“伺候萬歲爺更衣!” “喳!”小李先自答應一聲,隨後便領著“四執事太監”,走向西暖閣三希黨後面的梅塢——那是皇帝更衣穿戴之處。 “兩位太后都吩咐了,今兒個不須侍膳,我得好好兒歇一歇。”皇帝一面換上棗兒紅緞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小李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東西沒有?” “奴才已經去看過了,有關外進的銀魚、野雞;甘肅進的黃羊;安徽進的冬筍;浙江進的醉蟹;奴才讓他們預備了一個頭號的火鍋。” “好!”皇帝望著彤云密布的窗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通知膳房,回頭等皇后侍膳回來再傳!” “是!”小李又說,“今兒晚膳,皇后是上鐘粹宮伺候。” 那就更好了,慈安太后體恤皇后,實在也是體恤皇帝,每次侍膳,總是不等她自己吃完,便催皇后回宮,好讓他們小夫妻團聚,不過皇后一定盡禮,總不肯先走,這就反害得慈安太后不能慢慢享用了。 “你別那麼膠柱鼓瑟!”皇帝這天特意囑咐皇后,“讓你回宮,你就跪安,今兒個早些回來,別讓我挨餓!” 皇后笑了,看宮女站得遠遠地,便輕聲說道:“說得那麼可憐!這兩天吃齋,怕真的是餓著了?” “可不是!今兒得好好找補一補。” 於是皇后這天真的等慈安太后開口一催,立即跪安回到養心殿,變通平常傳膳的那套例行規矩,屋內留下兩名宮女,廊上只是小李伺候,皇后陪侍著皇帝,淺斟低酌,笑聲不斷地用了一頓十分稱心如意的晚膳。 這樣的辰光不多,一到年下,宮內有許多儀節,從更換擺設到奉侍兩位太后“曲宴”,都得皇后操心。皇宮在外廷也有太廟、奉先殿、“堂子”行禮,以及賜宴等儀典。等過了“破五”,又有一件大事,要著手準備:禮部、太常寺、鴻臚寺、內務府佈置太和殿,演禮設樂,靜待正月二十六皇帝臨禦太和殿,躬親大政。到了那一天,百官進宮,又另是一番心情——兩宮“同治”的時期結束了,得看皇帝如何來挑這副重擔? ※ ※ ※ 皇帝正式在養心殿召見軍機,是正月二十七的事。恭王與文祥等人早就看出,慈禧太后歸政以後,一定有許多奢靡的舉動,內務府的開支,將會大量增加,所以經過多次密議,決定趁政權轉手之際,以裁抑內務府為手段,希望達成節用的目標。在皇帝問政的第一天,就授意戶部上了個奏摺,同時預先擬好了一道明發上諭: “戶部奏:'部庫空虛,應行存儲款項,請照初議另款封存'一折,四成洋稅銀兩,前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明,解交部庫,另款存儲。近因各衙門奏支之款,絡繹不絕,正項不敷,隨時挪借,殊與初議不符。著該部遵照奏准原案,全數封存。以後各海關報解四成洋稅,隨到隨封,連前所存,一概不准擅動。如庫存正項,一時不敷周轉,惟八旗兵餉及神機營經費,暨隨時緊要軍需,準由該部奏明,暫借四成洋稅開放;仍俟正項充裕,照數撥還,其餘一切放款,概不准奏藉此項,致啟挪移之漸。另片奏:內府外庫,定制攸分,各宜量入為出,不可牽混。又片奏:內府經費,仍照舊添撥各等語。內務府供應內廷一切用項,本有粵海關、天津、長蘆應解各款,及莊園頭租銀,加以戶部每年添撥經費,量入為出,何至用款不敷?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於一切應用之需,核實撙節,並嚴飭各該司員,認真辦理,毋得任意開銷,致涉浮冒!其各省關例解款項,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該大臣等奏明,將該督撫、監督運使等,嚴予處分,以儆玩洩。至由部奏撥之六十萬兩,現經戶部奏明,仍按年籌撥,是內府用款不至過絀。嗣後不得再向戶部借撥,以符定制,將此各諭令知之。” 當然,皇帝這時所看到的是戶部的奏摺,其中也曾提到當年奏准的原案,洋稅除了用作擔保左宗棠西征軍費所借的“洋債”以外,所餘的四成,專戶存儲,預備將來籌辦海軍。此是經國的百年大計,關係異常重要,恭王唯恐皇帝還不能有此深遠的考慮,特為面陳雍正年間的故事。 世宗在位的時候,綜核名實,凡是不急之務,一概停罷,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沒有什麼“大工”。積餘的款項,交存設在內閣之東的“封樁庫”,末年積蓄到三千多萬兩銀子,倉儲糧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提到“封樁庫”,讀過《宋史》的皇帝懂了,“啊!”他深有領悟,“沒有雍正的封樁庫,就沒有乾隆的'十大武功'!這是要緊的。” “是!”恭王欣然應聲,不覺就誇讚了兩句,“皇上聰明睿智,將來必能媲美雍、乾,重開盛世。” “內務府每年由戶部撥六十萬兩,這案子是怎麼來的呢?” 皇帝又問。 “是分兩次定的案,同治四年,奉旨年撥三十萬兩,同治七年又加撥三十萬兩。”恭王答道,“按規矩說,是盡夠用了!” “既然夠用了,為什麼老要挪借呢?”皇帝問道,“借了還還不還哪?” 恭王始而默然,繼而回答了皇帝后面的那句話:“還是沒有法兒還了!只有不借。” “當然!以後不准再藉。”皇帝仍舊放不過內務府。由此開始痛責,說內務府的人“都沒有天良”,而且“貪心不足”,富了還想貴,去年借大婚的名目,濫邀保舉,聲色俱厲地吩咐:“吏部以後決不能再徇私!太不成話了!” 恭王唯唯稱是,他原希望皇帝親政之初,就有這麼一番表示,好讓內務府的人知道,皇恩浩蕩以外,也還有不測的雷霆之威,稍存警惕,略微收斂。但到皇帝說得有些激動,主張清理內務府的爛帳時,恭王心裡不免發慌,內務府的爛帳何能清理?一抖出來,牽涉太廣,甚至慈禧太后的面子上,也會不好看,因而不能不想辦法攔阻。 “內務府積重難返,許多流弊,由來已非一日。糜費自然有之,'傳辦事件'稍微多了些,也是實情。”恭王停了一下又說,“皇上親政伊始,相與更新,內務府上上下下,必能洗心革面,謹慎當差。” “傳辦事件多了些”這句話,皇帝自然明白,這一來就不能再往下說了!他想了一下問道:“現在兩位太后的'交進銀',每年是多少?” “每年十萬,端午、中秋各交三萬,還有四萬年下交。” “兩位太后,今後優游頤養,賞人的地方很多。我看,'交進銀'該添了!”皇帝說道,“雖不說'以天下養',可也不能讓兩位太后覺得委屈。” 這是所費無幾的事,而且恭王已體會到皇帝此舉,是希望慈禧太后以後少叫內務府辦差,所以立即這樣答道:“這是皇上的孝心,就算部庫再緊,也決不能少了兩位太后的用途。 請皇上吩咐一個數目,臣等遵旨辦理。 ” “我看加一倍吧!” “是。”恭王回頭向寶鋆說道:“你記著,馬上叫戶部補了進去。” 這個消息,很快地就傳入深宮,兩位太后對於皇帝的孝心,自然欣慰,不過慈安太后覺得用不了這麼多錢,而慈禧太后則雖不嫌多,但覺得跟皇帝大婚、親政兩次“恭上徽號”一樣,應該謙抑為懷,有一番做作。於是等皇帝在漱芳齋侍膳時,便表示不必增加。皇帝自然極力相勸,最後再是打了個折扣,兩宮太后每年的“交進銀”定為十八萬,端午、中秋各交五萬,年下交八萬。 接著便談起醇王的一個奏摺——醇王管神機營管了十年以上,忽然上折,請將由八旗挑選而得,集中在神機營操練的禁軍,仍舊撥歸原旗,說是“以復舊制”。皇帝頗為困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摔紗帽”? “還不是為了餉嗎?”慈禧太后雖已歸政,仍舊每天在看上諭,戶部所奏“部庫空虛”的折子,說各衙門奏支挪借,除了內務府以外,就是神機營。想來醇王為此不快,所以奏請“復舊制”,餉歸各旗關支,神機營就不必空擔奏支挪借之名了。 這樣一點明,皇帝方始恍然,醇王必是預先已經知道戶部的原奏,有意“鬧脾氣”。對這位“七叔”,皇帝並不怎麼樣敬服,但因為是慈禧太后的親妹夫,不能不另眼相看。好在根據戶部原奏所下的明發上諭,已經特別敘明,“八旗兵餉及神機營經費,暨隨時緊要軍需,準由戶部奏明,暫借四成洋稅開放”,醇王的面子有了,氣也應該消了,只要再下一道上諭,一仍其舊,事情就可了結。 慈禧太后當然同意他的處置,只是發覺皇帝僅僅不過敷衍面子,並未了解自己培植醇王的深意,培植醇王是為了對抗恭王。從同治四年以後,恭王處處謹慎收斂,慈禧太后認為只要自己掌權,一定可以拿他制服,而皇帝年輕,經驗不夠,日久天長,恭王說不定故態復萌,漸起驕矜之心,就會演變成跋扈不臣。這樣看來,今後要培植醇王,更比過去來得緊要。這一點必得讓皇帝了解。 話雖如此,怎麼樣跟皇帝說,卻費躊躇,因為說得含蓄了,怕他不明白,說得太顯露了,又怕引起猜嫌,變成自擾。 想來想去,覺得不妨先從正面來談醇王。 “你七叔的才具,自然不及你六叔。不過他為人忠厚正直,交給他辦的事,不會私下走了樣。”慈禧太后又說,“他還有一樣好處,待人誠懇,屬下都肯死心塌地替他辦事,象榮祿那樣,都是頂能幹的人。有這些人在那裡,他就才具短一點兒,也不要緊。”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將來辦海軍,一定得借重七叔。” “對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軍務交給你七叔,政務交給你六叔。這就好比你的左右兩隻手,你能好好用你這兩隻手,包管太平無事。” 話只能說到這裡,不能再說用那隻“掌軍務的左手”來看住“掌政務的右手”,反正只要兵權在忠誠可靠的人手裡,外而李鴻章、左宗棠,內而恭王等等親貴,誰也不敢起什麼異心。 當然,皇帝不會想得那麼多,那麼深,他只是緊記住了慈禧太后所說的“象榮祿那樣,都是頂能幹的人”這句話,打算著有機會要好好重用這些人。 一存下這個念頭,便接連兩次召見榮祿,問的是謁陵的路途中,如何警蹕。榮祿語聲清朗,奏對從容,一切部署,答得井井有條,皇帝相當滿意。 到了三月初五,皇帝奉侍兩宮太后啟鑾,恭謁東陵。儀駕出朝陽門,先到東嶽廟、慈雲寺燒香,然後按站駐蹕預先修理佈置好了的行宮。王公親貴隨扈的雖多,最重要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恭王、一個醇王。醇王以御前大臣的身分帶著榮祿打前站,一路出警入蹕,歸他綜領全責。恭王則帶著沈桂芬及一班軍機章京,隨攜“行寶”,每天晚膳後,請見皇帝,奏對承旨,照常處理軍國大事。 當然,每天是在轎子裡的時候多,禦轎雖大,到底還是氣悶,皇帝視為苦事,得要想個消遣的辦法。 他想下來騎著馬走,但春雨如油,又是山道,載澂不敢答應,看看勸不住,只好去禀報醇王,醇王趕來苦苦相勸,最後說要“面奏太后定奪”,皇帝才怏怏作罷。 這樣就只好坐在轎子裡找消遣了。這原有乾隆的成法可循,這位很懂得享福的皇帝,最喜書畫古董,南巡時往往攜了精工縮制的書法名畫,在轎中展玩。師傅們用膳休息的懋勤殿,就有這樣一箱子“小玩意”。皇帝本來也想取幾件在轎中用來遣悶,只是徐桐認為“玩物喪志”,奏諫不從,卻攜了一大堆聖經賢傳,皇帝一直未動,此時也不想拿來看,於是找了載澂來商量。 “轎子裡實在坐不住。”他說,“你想法兒去找兩部閒書來給我消遣。” “臣專差到京去取《太平廣記》來呈閱。” “那書,”皇帝搖搖頭,“沒有意思。另外呢?應該很多吧?” “是!閒書多得很。”載澂放低了聲音說,“不過,臣不敢進呈。” “怕什麼?我在轎子裡看,誰也不知道。看完了交給小李藏著,他不敢不當心。” 載澂想了一下,面有笑容,“臣馬上去辦。”他說,“今兒是不成了,最快得明兒晚上。” “好吧!能多快就多快。” 到了第二天晚上,駐蹕隆福寺行宮,這已經到了東陵了,白天在獨樂寺、隆福寺拈香,晚膳以後,召見軍機,因為京里的“包封”未到,無事可辦,恭王只回了幾句話就退了出去。時候尚早,皇帝正閒得無聊,只見載澂神色怡然地進寢殿請安。皇帝看到他手中的藍布包,便知閒書到了,吩咐太監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小李侍候。 “是那玩意吧?” “皇上看了就知道了。” 載澂解開藍布包,裡面是兩函書,一看封面題簽就皺眉了,“誰要看什麼?”皇帝把那部書往外一推。 載澂一言不發,把那部書取了一本,翻開第一頁,屈膝上呈。皇帝接到手裡,看不了幾行,帶著些歉意地,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來是個障眼法兒!”他說,“這部什麼《品花寶鑑》,我連名字都不知道。那一部呢?” 那一部書封面是高士奇扈從聖祖東巡,記口外風物的《松亭行紀》,內頁是談明末秦淮名妓的。皇帝得到這兩部書,如獲至寶,但卻給小李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不但平時收藏要謹密,而且皇帝每每看到二更天還不忍釋手。晚上不睡,第二天寅卯之間,如何起身?所以每夜都得軟磨硬騙,費好大的勁,才能把皇帝手中的書奪下來。 等回鑾以後,皇帝自然不敢把閒書帶到書房裡去。但不論讀書做文章,神思只要略微疏忽,就想到《品花寶鑑》中所描寫的乾嘉年間的梨園艷屑,或者明末秦淮河舫的旖旎風光上面去了。當然,皇帝不用功,李鴻藻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動聲色”,只有好言規諫。 這不僅因為皇帝已經親政,而且也因為皇帝已經大婚,成婚就是成人,自然不能再用近乎訓督童子的態度來授讀。而且,皇帝的態度也自然而然地變過了,以前是凡事求教,即使有何見解,也是出於商榷的語氣,自親政以後,講書之際,涉及實際政務,皇帝常用召詢軍機的口吻,讓李鴻藻陳述意見,便帶著些考問的意味。這使得李鴻藻不能不慎重回答,因為一句話的出入,立可就有影響,如果與恭王的意見相反,就會引起很大的誤會,疑心他以帝師的地位,在不該奏陳政務的場合,侵奪軍機的權柄。倘或有此情形,必遭大忌,以致李鴻藻常有左右為難,無所適從之苦。 最麻煩的,自然是總理衙門的事務,隨班進見時,他可以不說話,而在弘德殿有所垂詢,他便無所閃避。從謁陵回京,各國使臣要求覲見一事,到了拖無可拖,推無可推的時候,而禮節上一直未能定議。這天皇帝拿了一個李鴻章的折子給“師傅”看,上面是這樣寫著: “先朝召見西使時,各國未立和約,各使未駐京師,各國國勢雖強,不逮今日,猶得律以升殿受表常儀。然嘉慶中,英使來朝,已不行三跪九叩禮,厥後成約,儼然均敵,未便以屬禮相繩。拒而不見,似於情未洽,糾以跪拜,又似所見不廣,第取其敬有餘,當恕其禮不足。惟宜議立規條,俾相遵守,各使之來,許一見,毋再見,許一時同見,毋單班求見,當可杜其覬覦。且禮與時變通,我朝待屬國有定制,待與國無定禮,近今商約,實數千年變局,國家無此禮例,德聖亦未預定,禮經是在酌時勢權宜,以樹之準。” 讀完這道奏摺,李鴻藻拿它放回御案,最好能夠不陳述意見,但皇帝不放過他,“師傅,”他問,“你看李鴻章的話,有可取之處沒有?” 李鴻藻很清楚,這個折子中的意見,必是跟恭王預先商量好的,內外一致,已有成議,要想教各國使臣向皇帝磕頭,是萬萬辦不到的事了。倘或不行跪拜禮便拒而不見,則原折的所謂“於情未洽”,是句很含蓄的話,實際上怕會引起極大的糾紛,度時量力,似乎不能不委屈求全。 李鴻藻雖講理學,但也信服“為政持大體”這句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只有捐棄成見,表示贊成:“臣以為'取其敬有餘,恕其禮不足',說得很好。不過如何是'敬有餘'?總當誠中形外,有所表見才是!” 皇帝細想了一會,不置可否,他心裡並不以李鴻藻的話為然,只是尊重師傅,不肯說出口來。李鴻藻當然亦不便再有什麼陳奏。於是,李鴻章的折子,依然只有交總理衙門會議奏复。 覲見的事又拖下來了,皇帝也樂得不聞不問,有空就看載澂去覓來的閒書,倦了便跟皇后聊聊閒天,但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不了好久。 “萬歲爺!長春宮召見。” 看見小李那惴惴不安的神色,皇帝心裡有些嘀咕,“怎麼了?”他問,“看你那樣兒!” 小李知道瞞不住了。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氣忿難平,想把實情和盤托出;一方面又怕惹出是非來,“吃不了,兜著走。”此時多想一想,還是謹慎小心為妙。這樣,說話的態度就越顯得惶恐了。 “剛才上頭把皇后傳了去了,聽說受了責備,到底為了什麼,奴才沒有能打聽得出來。”小李接著用哀告的聲音說,“萬一是為了皇后,上頭說兩句重話,萬歲爺千萬忍一忍!這話,奴才本來不配說,只是一片赤膽忠心,不說,奴才心不安。萬歲爺就看這一點兒愚忠,聽奴才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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