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64章 玉座珠簾(20-1)

慈禧全傳 高阳 9624 2018-03-14
這一次是喜事,醇王府添丁,賀客盈門,熱鬧非凡。醇王已有一個兒子,新生一子雖是行二,但為嫡福晉也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這在身分上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皇帝的嫡堂弟兄,也是皇帝的嫡親的姨表弟兄,皇帝的堂兄弟很多,而姨表兄弟眼前卻只有這麼一個。 這個剛降世的皇孫,跟皇帝一樣,應該是“載”字輩,取名第二個字應該是水字旁。宗人府是由醇王府所在地的太平湖得到了啟示,從《康熙字典》裡找了個很特別的“湉”字,取義於左思的《吳都賦》:“澶湉漠而無涯”,照註解,湉是安流之貌,所以杜牧之的詩:“白鷺煙分光的的,微漣風定翠湉湉”,正切“太平湖”的涵義,更合載湉出生地,醇王府槐蔭齋前面那一片紅蓮翠葉,波光如鏡的景緻。看起來這位小皇孫是個天恩祖德,享盡榮華,風波不起,安流到頭,有大福分的人。

這位小皇孫不但天生金枝玉葉,身分尊貴,出世的年月也很好,正趕上醇王聲光日盛之時。他的聲光一直為恭王所掩,近年來先劾惇王管理宗人府攬權自大,其次在天津教案中,主張保護好官和“義民”,為守舊派的正人君子,視為錚錚然的正論。在御前會議中,指責總理衙門辦理對外交涉失體,以及當國者自咸豐十年以來“所備何事”?駸駸然有與恭王分庭抗禮之勢,令人意會到醇王已大非昔比,廟堂之上,獨樹一幟,有他自己的不能不為兩宮太后和恭王、軍機大臣所重視的主張和聲勢了。 為此,載湉滿月,早就有人倡議祝賀。到了日子,一連宴客三天,由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新補了工部侍郎的榮祿,負提調的全責。榮祿人漂亮,辦事更漂亮,把太平湖畔的一座醇王府,里里外外,佈置得如一幅錦繡的圖畫。在原有的戲台以外,另外又搭了兩座,一座是三慶、四喜兩個班子合演的皮黃,一座是醇王府自己的“小恩榮”科班的戈腔,一座是以“子弟書”為主的雜耍,九城聲色,盡萃於此。因此轟動了大小衙門,各衙門的堂官,自然送禮致賀,一定作座上客。以下就要看人說話了,第一種是南書房、上書房的翰林和翰、詹、科、道中的名士,以及軍機章京,醇王派人先打了招呼:不收禮,但儘管請過來飲酒聽戲。第二種是各衙門的紅司官,來者不拒。此外就得有熟人帶領,才能進得去,不過找個熟人也很容易,所以那三天的醇王府,就像廟市那樣熱鬧。

當然,賓客因為身分的不同,各有坐處,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又成一起。這天李鴻藻也到了,以軍機大臣的身分,自是上賓,但他不願夾在寶石頂子和紅頂子當中,特地與一班名士去打交道。 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蔭,再下來就是翁同龢,然後是張之洞、李文田、黃體芳、陳寶琛,汪鳴鑾、吳大澂,還有旗人中的寶廷,正聚在一起,談一個前輩名士龔定庵。 談龔定庵也算是本地風光。醇王府的舊主是道光年間的貝子奕繪,奕繪的側福晉就是有名的詞人西林太清春,傳說中,與龔定庵有一段孽緣,定庵詩中“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就是這座朱門中的故事。 “現在有個人,跟定庵倒像。”張之洞問潘祖蔭:“他也是好聽戲的,今天不知來了沒有?”

“沒有見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張之洞和潘祖蔭一問一答所指的是誰,只有李鴻藻茫然,“是誰啊?”他問。 “李慈銘。”潘祖蔭說。 “喔,是他。”李鴻藻問道:“聽說今年他也下場了?” “是的。”潘祖蔭說:“去年回浙江鄉試,倒是中了,會試卻不得意。” “那自然是牢騷滿腹,試官要挨罵了。”李鴻藻笑道:“龔定庵會試中了,還要罵房官,李慈銘不中,當然更要罵人。不曉得他'薦'了沒有?” “居然未罵,是不足罵。”張之洞笑道,“他的捲子落在霍穆歡那一房,這位考官怎麼能看得懂李蓴客的捲子?” “怪不得!”李鴻藻說,“這真是'場中莫論文'了。” “內務府的人,也會派上考差,實在有點兒不可思議。”潘祖蔭又說:“今年這一榜不出人才,在三月初六就注定了。”

本年會試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總裁朱鳳標,副總裁是毛昶熙、皂保和內閣學士常恩,都不是善於衡文的人。十八房官中,得人望的只有一個御史邊寶泉,霍穆歡以內務府副理事官也能入闈,尤其是怪事。因此這張名單一出來,真才實學之士,先就寒心了。 “蘭公,”張之洞問道,“聽說狀頭原是四川一個姓李的,可有這話?” “有這話。”李鴻藻說:“'讀卷大臣'定了前十本,奉懿旨,交軍機核閱,誰知第一本用錯了典故,而且還有兩個別字,只好改置第九。” “我看了狀頭之作,空疏之至,探花的原卷也有別字。文運如此,非國家之福。”潘祖蔭大搖其頭。 “蘭公,”翁同龢忽然說道,“三月初四那天,飯後未見你到弘德殿,我以為蘭公你要入闈了呢!”

“果然蘭公入闈,必不致有此許多笑話。” 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接著張之洞的話,議論掄才大典,不可輕忽,同時也隱約有這樣一種看法,自倭仁下世,在朝講“正學”的,只有李鴻藻一個,接承衣缽,當仁不讓。 李鴻藻對這些話不能無動於衷,他心裡在想,自己以帝師而為樞臣,提倡正學,扶植善類,責無旁貸。目前的風氣,以柔滑工巧為貴,講求急功近利,如果能培養一班持正不阿的敢言之士,足以矯正時弊,這也是相業之一。自己在軍機的資格雖是最淺,但年紀還輕,轉眼“門生天子”親了政,決不會再出軍機,像明朝的“三楊”那樣,在政府三、四十年,不足為奇,眼光盡不妨放遠些,讓沈桂芬去搞洋務,自己在作育人材上,該好好下一番功夫。

然而,在眼前自是以“啟沃聖學”為第一大事。想起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了,慈禧太后責望過高,而皇帝偏偏又不爭氣,也不能怪皇帝,倭仁的滯而不化,徐桐的自以為是,先就把皇帝向學的興致打掉了一半,什麼叫“循循善誘”,那兩位“師傅”全不理會。倭仁已矣,卻還有徐桐,是個“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腳色,如何得了? 倭仁一死,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怎麼樣能把徐桐也請走?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但是久有此心,卻始終沒有善策,最苦的是不能在兩宮太后面前說一句歸咎徐桐的話,否則一定被人指責為故意排擠。原來還希望他會有外放的興趣,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內閣學士”,要不了一兩年就會當侍郎,然後便是尚書,這條終南捷徑,在徐桐是決不會放棄的。

然而自己又何嘗不然?眼前就快有一個尚書出缺了。鄭敦謹第二次“賞假兩個月”快要到期,這一次奏請開缺,必可如願,徐、翁二人既已獲得酬庸,那麼這一次是該輪著自己升官了。 李鴻藻的想法,一點都不過分。等鄭敦謹“病難速痊,奏請開缺”的折子一到,慈禧太后看了發交軍機處以後,兼著吏部尚書的文祥,立刻提出擬議,以左都御史龐鐘璐調任刑部尚書,李鴻藻由戶部侍郎升補龐鐘璐的遺缺。 這就是“官居一品”了!但李鴻藻憂多於喜,憂的是怕無以上答慈恩!臣子感恩圖報,全在寸心,那怕危疑震撼,至艱至險的境地,抱定“臨危一死報君王”的決心,足了平生,唯有當到師傅,若論報稱,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有人說過笑話,世俗以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是萬般無奈之事,而照“弘德殿行走”的人來說,還要加上一項:皇帝不肯用功!

因為既不能罰跪,又不能打手心,甚至還不能罵一句“蠢材”,至多說話的聲音硬點兒,板起了臉,就算“頗有聲色” 了。 然而兩宮太后並不知道他的難處。旗人把西席叫作“教書匠”,弘德殿的諳達,就大致是這樣一種身分。對授漢文的師傅已算是異常尊敬,而在李鴻藻已經覺得相當委屈,最教他傷心的是,慈禧太后說過這樣一句話:“恨不得自己來教!”這簡直就是指著師傅的鼻子罵飯桶。當然,聽到這話難過的,不止他一個,至少還有一個翁同龢,不過翁同龢未曾親聞,是聽他轉述,感受又自不同。 “怎麼得了呢?”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今年十六了!連《大學》都不能背。明年大婚,接下來就該'親政'了,可是連個折子都念不斷句!說是說上書房,見書就怕,左右不過磨工夫!這樣子下去,不是回事!總得想個辦法才好。”

“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兩宮太后垂詢書房功課,恭王總覺得不便多說,只拿眼看著李鴻藻,示意他答奏。 李鴻藻是為皇帝辯護的時候居多,不過說話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陳詞,便只有引咎自責。 “按說,皇帝是六歲開蒙,到現在整整十年了。十六歲中舉的都多得很,皇帝怕連'進學'都不能夠。”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你們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看皇帝那樣,幾乎連句整話都不會說。讀了十年的書,四位師傅教著,就學成這樣子嗎?” “兩宮太后聖明!”李鴻藻答道:“皇上天資過人,卻不宜束縛過甚。臣等內心慚惶,莫可名狀,唯有苦苦諫勸。好在天也涼了,目前書房是'整功課',臣等盡力輔導。伏望兩位皇太后,對皇上也別逼得太緊。”

“天天逼,還是不肯用功,不逼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說,“別的都還在其次,不能講折,就是看不懂折子,試問,那一年才能親政?” 照她的意思,似乎垂簾訓政,著實還要幾年。也許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婚後還不能親政,言官一定會糾參師傅,十年辛苦,倘或落這樣一個結局,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為此,李鴻藻為皇帝授讀“越有聲色”,無奈皇帝不是報以嘻笑,便是鬧意氣,令人無可措手。 因為慈禧太后曾說過,皇帝連“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來,李鴻藻覺得這話未免過分,皇帝講奏摺有囫圇吞棗的地方,作論時好時壞,往往通篇氣勢,不能貫串,作詩要看詩題,寫景抒情,常有好句,鬚髮揮義理的題目,不免陳腐,甚至不知所云。拿這些歸咎於師傅未曾盡心教導,猶有可說,說是《大學》都背不出來,不免離譜,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鴻藻挑了一天,打算為皇帝溫習。這是他為皇帝在熱河“避暑山莊”開蒙的一本書。當時皇帝只有六歲,念來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動顏色,連聲嘉許。倏忽十年,應該愈益精熟,所以先拿這本書作個試驗。 “皇上近來讀《宋史》,總記得趙普在家常念的那本書吧?” “不是說他'半部論語治天下'嗎?” “是!。”李鴻藻從容說道:“'溫故而知新',臣請皇上默誦一章。” 皇帝一聽這話,便喊:“小李!”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越發得勢,儼然是大總管的派頭,經常伺候皇帝上了書房,便溜到茶房裡去休息,所以此時是一個姓崔的太監,進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高興地問。 “皇上且莫問小李。”李鴻藻對崔太監說:“取來!” “是!”崔太監輕聲答應,從書架上把一函取了來,略略拂拭灰塵,打開封套,把其中的兩本書放在李鴻藻面前。 隨手一翻,是《為政》篇,李鴻藻便指定背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像提起兒時的遊伴那樣,說是怎麼樣的一個小太監,他可以記得起,若問某人是什麼樣子,皇帝就根本無從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個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個頭,亦都無用。 這一下,李鴻藻的傷心、失望和自愧,並作一副熱淚,流得滿臉都是。 這是皇帝第二次看見師傅哭,第一次是倭仁為恭王所擠,奏請兩宮太后派他在總理衙門行走,固辭不獲,在授讀時,不知怎麼,忽然悲從中來,老淚縱橫,把皇帝嚇一大跳,不知他為何傷心。但這一次李師傅的哭,皇帝卻是了解的,內心愧悔,要想一兩句話來安慰,卻不知如何措詞?同時也恨自己,何以開蒙時就念過的書,會肯不出來?因而悄悄把那本移了過來,要看個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話,皇帝突有靈感:“師傅! 這句話怎麼講? ” 李鴻藻擦一擦眼淚,定睛細看,只見皇帝一隻手掩在書上,把“器”字下面那兩個“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為笑,差一點沒有罵出來:淘氣! “皇上聰明天縱,上慰兩宮,下慰萬姓,只在今日痛下決心!” 皇帝對這位啟蒙的師傅,別有一分敬憚之意,當時便在詞色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李鴻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來,一面威嚇,一面安撫,恩威並用的目的,是要責成他想法子阻勸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精神都放在書本上。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顯得更重要了。他雖一心只打算著討皇帝的歡心,但近來慈禧太后為了皇帝的功課不好,一再遷怒到“跟皇帝的人”,挨罵是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於今李師傅又提出嚴重警告,里外夾攻,不能等閒視之,所以就在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萬歲就算體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幾篇書背熟了它,只要萬歲爺咬一咬牙發個狠,奴才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扯淡!”皇帝不悅,“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書房,回來有'引見'的召見,該那兒行禮的行禮,午正又上書房,讀滿書,溫熟書,講折子,總得到申時過後才能完事。一回宮又要視膳。整天忙得個臭要死,還嫌這嫌那!如今索性連你都來教訓我了!”說著,便是一腳踹了過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來,依然跪在皇帝跟前,“萬歲爺的苦楚,奴才怎麼不知道?”他說,“聖母皇太后萬壽快到了,好歹把這幾天敷衍過去,兩位皇太后誇獎萬歲爺,奴才也有面子,奴才情願此刻挨打挨罵,不願意看聖母皇太后責備萬歲爺!” 這兩句話把皇帝說得萬般無奈,嘆口氣說:“光是背熟了書也沒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過去才行。”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日子,一論一詩,由翁同龢出題和批改。詩倒還好,寫景抒情的題目,跟皇帝的性情對路,作論就很難說了,不是空空泛泛,沒個著手之處,就有堯天舜日,典故太多,無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日子,這時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便悄悄說道:“聽說翁師傅出的題目,都是頭一天想好了,寫在紙片兒上,夾在書裡,書是由他的聽差拿著,奴才想法子把題目早一點兒弄出來,萬歲爺也好有個準備。” “這……,”皇帝有點心動,但終於斷然決然地拒絕:“那怎麼可以!這不就像翰詹大考舞弊一樣嗎?不行,還是我當場現做。” “那就再好都沒有了。”小李非常見機,“師傅們都誇萬歲爺聰明,只要把心靜下來,什麼事不管,專心對付,一定對付得下來!” 里里外外都是激勵之聲,把皇帝逼得無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說法,“咬一咬牙發個狠”,專心去啃書本。 說也奇怪,只一轉念間,難的不覺得難,容易的覺得更容易。這天翁同龢出了一個論題,叫做“禹疏儀狄”,那是出在《戰國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題旨極其明白。皇帝靜一靜心,先把古來以酒亡國的帝皇一個個想下來,等想到東漢靈帝,意思便很多了,不必再往下想。 材料夠了,只看如何安排?這時便想到了《帝鑑圖說》中每一篇所附的論贊,這本書有畫有故事,皇帝從小就喜歡,也背得很熟,把其中談到好酒誤國的幾篇,檢出來看了一下,掩卷細思,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就這樣邊想邊做,一段五百字的論文,不過一個多時辰,就脫稿了。 窗課交到翁同龢那裡,一看便覺驚奇。因為一開頭便覺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祿”,欲貶先揚,不但蓄勢,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祿”這四個字,亦有來歷,出於《宋史》,是宋太祖對王審琦所說的話,皇帝能引史傳成語,雖用典故,卻如白描,見得學力確有長進,翁同龢非常高興。看完這篇“禹疏儀狄”,果然文氣暢順,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寫評語。 詩題是皇帝早有預備的,最近做過“薊門煙樹”、“瓊島春陰”,一定還是在“燕山八景”中出題目,不脫“太液秋風”、“玉泉垂虹”之類。等出了題目,是做“玉泉垂虹”,限了很寬的“一先”的韻,皇帝毫無困難地交了卷。 兩本卷子拿回來,有圈有評,頌揚備至。這下皇帝臉上象飛了金一樣,視膳的時候,挺胸抬頭,顧盼自如,不再象平常那樣,畏畏縮縮,總是避著慈禧太后的眼光,深怕她來查問什麼似地。 慈安太后是最了解皇帝心事的,知道他今天一定有說出來很漏臉的事,不讓他說,憋在心裡,自然難受,所以閒閒問道:“今天上了什么生書啊?” “今天不上生書,做論、做詩。”皇帝說,聲音很爽脆,微揚著臉,彷彿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喔,對了,今兒初三。”慈安太后說,“文章做得怎麼樣? 一定是滿篇兒的'槓子'! ” “'槓子'倒沒有。”皇帝矜持地說,“略微有幾個圈!” “那可難得!”慈安太后故意這樣笑道,“不過我可有點兒不大相信,拿你的文章來我看!” 於是皇帝便問:“小李呢?” 只問得這一聲,宮女太監們便遞相傳呼:“叫小李!取萬歲爺做的文章!” 小李是早就預備好的,捧著皇帝的一論一詩兩篇窗課,得意洋洋地走進殿來,直挺挺往中間一跪,雙手高舉過頂,宮女從他手裡接過詩文稿,呈上膳桌。 慈安太后一看,喜動顏色,“還真難為他!”她看看在註視的慈禧太后說,“翁師傅很誇了幾句。”接著便把稿子遞回給皇帝:“拿給你娘去看吧!” 慈禧太后不懂詩,這種議論文的好處,因為奏摺看得太多,連夾縫裡的意思都明白,讀皇帝這篇“禹疏儀狄”,聲調鏗鏘,筆致宛轉,也覺得很高興,但不願過分獎許,怕長了他的驕氣,便淡淡地說道:“長進是有點兒長進了,不過也不怎麼樣!” 皇帝滿懷希望,以為必有幾句讓他很“過癮”的話可聽,結果是落得“不怎麼樣”四個字的考語,頓時覺得一身的勁都洩了個乾淨,用功竟是枉拋心力! ※ ※ ※ 過不了幾天就是慈禧太后的萬壽,因為籌辦大婚正忙,而且明年是她四十整壽,必有一番大大的熱鬧,所以這年為示體恤,並無舉動。話雖如此,福晉、命婦,照常入宮拜壽,由昇平署的太監,伺候了一台戲,只少數近支懿親,得以陪侍入座。 皇帝這兩天比較高興,因為第一,萬壽前後三天不上書房;第二,有了一班遊伴——都是跟他年紀相仿的堂弟兄和至親,惇王的兒子載濂、載漪;恭王的兒子載澂,載瀅;僧王的孫子也是醇王的女婿那爾蘇;榮安公主的額駙苻珍;獨獨不見榮壽公主的額駙,就是“六額駙”景壽的長子志端。 “怎麼?”皇帝悄悄問小李,“大格格的女婿,怎麼沒有見?” “今兒聖母皇太后大喜的日子。”小李單腿下跪答道:“萬歲爺別問這檔子事吧!” 皇帝既驚且詫:“出了什麼亂子?怎麼沒有聽說?” 看看不能攔著他不問,小李便即答道:“榮壽公主額駙,病得起不了床了。” “啊……”皇帝失聲問道,“什麼病?這麼厲害!” “吐血!一吐就是一痰盂。大夫已經不肯開方子了。” 皇帝聽了,半晌作聲不得,怒然跺一跺腳說:“我跟兩位太后去回,我得去看一看!” “使不得,使不得!”小李把另一條腿也跪了下來,亂搖著手說,“沒有這個規矩。萬歲爺一去看了,就非死不可。” 這個規矩,皇帝也聽說過,懿親重臣病危,皇帝有時親自臨視,這是飾終難遇的榮典,也就表示此人已經死定了。高年大臣還無所謂,志端只有十八歲,他家還抱著萬一的希望,皇帝如果臨視,就像乾隆年間,於敏中蒙御賜陀羅經被那樣,不死也得死!豈不是太傷“六額駙”和榮壽公主的心? “再說,”小李怕皇帝不死心,又加了一句:“都說是癆病,要遠人,兩位皇太后決不能讓萬歲爺去。” 這就無法了!皇帝想到十八歲的榮壽公主,年輕輕就要守寡,心如刀絞,無論如何也排遣不開。 “你看看大格格在那兒,我要問問她。” “不介!”小李大有難色,“今兒是什麼日子?說得榮壽公主傷了心,哭哭啼啼的,多不合適。” “大格格最懂事,我也不會惹她傷心。不要緊,我在重華宮等。你悄悄兒把她去找來。” 小李無奈,只好這樣轉念,榮壽公主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寵的人,又是姊弟相聚,就算讓上頭知道了,也不是什麼罪過!便答應遵旨去找。 榮壽公主正坐在兩宮太后身後,陪著聽戲,只見有個宮女悄悄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寫著一行字:“萬歲爺在重華宮召見,問額駙的病。” 稱“萬歲爺”便知是皇帝的近侍傳旨。她一看這張紙條,心就酸了。一方面為她丈夫的病傷心,一方面也為皇帝的垂念姊弟之情而感動。但這時候決不能掉一滴眼淚,強忍著把心定下來,然後等一齣戲完,才托詞溜了出來,只見小李迎上來請了個安,卻未說話。 雖未說話,卻有暗示,微微一頷首,意思是跟著他走。 榮壽公主向來講究這些氣派、過節,所以雖已會意,卻渾似未見,只揚著臉一直往前,小李也很乖覺,疾趨而前,側著身子從她身旁趕了上去,遠遠地領路。 一進重華宮,榮壽公主便看見皇帝的影子,自然,皇帝也看見了她。這就不須小李再引路了,姊弟兩人都往前迎,走到相距五、六步的地方,榮壽公主蹲下身去,先給皇帝請安,照例說一句:“皇上好!” 皇帝沒有答話,怔怔地看著榮壽公主,彷彿千言萬語,不知說那一句好似地。榮壽公主當然了解他的心境,除了感動以外,也不能說什麼,因為她不能反過去來安慰皇帝。 “志端怎麼啦?”皇帝終於說了這麼一句,“聽說病很重!” 榮壽公主的淚水在眼眶裡,就像一碗滿到碗口的水,經不起任何晃蕩,只要一晃,必定會溢出來。這時趕緊背過身子去,手扶著門框,心裡不斷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就這樣盡力自製,畢竟還是流了一陣眼淚。 “聽說志端的病,跟阿瑪的病一樣。”皇帝在她身後嘆口氣:“怎麼會得了這個病?” 榮壽公主覺得皇帝的話,非常不中聽,志端雖跟先帝一樣,得了癆病,但漸致不起的原因卻不同。先帝是用醇酒婦人遣愁,有了病自己不知道愛惜保養,志端卻是婚前就有了病,百藥罔效,逐漸地病入膏盲。 於是她說:“志端的身子,本來就弱。” “是啊!”皇帝正要說這句話:“當初誤了你!皇額娘不該把志端指給你!” “皇上!”榮壽公主倏地轉過身子來,神色鄭重地說,“我沒有絲毫怨聖母皇太后的心,皇上也千萬不用如此說,皇上待我的情分,我那裡有不知道的?如果為了我,惹出些是非來,那可就罪不容誅了。我實在是誰都不怨,包裡歸堆一句話,就怨我自己福薄!” “誰都不怨”這四個字,正見得她怨的人多,第一個太后就不該把個癆病鬼“指婚”;第二是爹娘,應該為女兒打算、打算,當然,等懿旨下來,已是無可挽回,但事前談論多日,只要肯去想辦法,必能打消;第三是“六額駙”,也該想想他兒子的病,不該害人,何況害的是自己的嫡親的內侄女! 最後榮壽公主也要怨自己,當初不該曲從,只說一句:“我不嫁,願意伺候皇額娘一輩子!”那就是絕好的遁詞。女兒守著娘不嫁,誰也不能逼迫,榮安公主不是因為捨不得麗貴太妃,雖已指婚,至今還在宮裡? 就因為如此,榮壽公主早就咬一咬牙認命了。雖有一肚子委屈,卻不宜在皇帝面前傾吐,因而換了個話題:“皇上大喜啊!” 皇帝一愣,“你指的什麼?”他問。 “這一陣子聖學猛進,說那天在兩位太后面前,很漏了一回臉。” 提到此事,皇帝現在有些傷心了,不過當然不能答說:用功也是白用,沒有人知道。因而笑笑不答。 姊弟倆心裡的話多得如一團亂絲,抽著一個頭緒,可以滔滔不絕地談下去,一中斷了,又得另覓頭緒。在片刻沉默以後,皇帝忽然問道:“載澂呢?在家幹些什麼?”“那兒有回家的時候?一下了'上書房'就在外面胡鬧。” 榮壽公主說:“我可不愛理他!” 皇帝聽得這話,心裡很舒服,因為如不是拿自己當最親近的人看,她就不會罵她一母所生的胞弟。然而皇帝卻真羨慕載澂,能一下了上書房,便在“外面”,何必還要“胡鬧”? 就逛逛看看也夠了! “載澂甘趨下流,皇上見了他,好好兒訓他。”榮壽公主又說,“我每一趟進宮,都聽兩位太后談皇上的功課,皇上將來是太平天子,總要想到千秋萬世的基業,大清朝的天下,都在皇上一個人身上,在書房裡吃苦,就算是為天下臣民吃苦。我常常在想,皇上的功課,我替不了,能替得了就好了,也省得聖母皇太后一提起來,唉,我也不說了,反正聰明不過皇上,天下做父母的苦心,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一段話是勸皇帝用功,說得委婉懇切,皇帝不勝內慚,除卻連連點頭外,無詞以答。 “今兒母后皇太后告訴我,說定在明年二月裡選皇后,要讓皇上自己挑,皇上可得好好兒放眼光出來。” 說到這一層,皇帝不免略顯忸怩。轉念一想,正是一個絕好的時機,這件事不能跟師傅去談,更不能問計於小李,現在跟榮壽公主商量是再也適宜不過了。 於是他說:“大姐,我倒正要問你,你看是誰好啊?” 未來的皇后,一選再選,這年二月裡選得剩下十個候選的,在八旗貴族中私下談論,大都認為崇綺的長女,氣度高華,德才俱勝,足以母儀天下。榮壽公主自然也聽到過這些話,但她最識大體,像這樣立後的大事,決不可表示意見,因為這也像擁立皇帝一樣,是件身家禍福所關的事,福是談不到,已經是固倫公主了,尊貴無比,還想什麼?這樣,便只有禍沒有福,再笨的人也不會幹這種傻事! “這是第一等的大事,總得皇上自己拿主意。誰也不敢胡說。” “我就是沒有主意才問你。這兒也沒有人,我也不會把你的話告訴誰。說句實話,這件事除了你,我沒有第二個可以商量的人。” 最後一句話激發了榮壽公主的做姐姐的責任,然而依舊不便明言,只這樣答道:“尋常人家有這麼一句話:'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立皇后總以德行最要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