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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玉座珠簾(20-2)

慈禧全傳 高阳 10299 2018-03-14
“那麼留下的那十個人,誰的德行好呢?” “皇上別問我。”榮壽公主搖著手說,“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說。” 皇帝還想再問,只見小李匆匆奔了過來,知道有事,便看著他問:“是兩位太后找我?” “是!”小李跪下答道,“快傳膳了,聖母皇太后在問榮壽公主,上那兒去了。” “咱們走了去吧!” 在太監面前,榮壽公主不肯疏忽對皇帝的禮數,請著安答一聲:“是!” 等她抬起身子來,兩下打個照面,皇帝見她淚痕宛然,隨即問道:“大姐,你帶著粉盒子沒有?” 榮壽公主懂他的意思,想起粉盒子由伴同進宮的嬤嬤帶著,一時不知那裡去找她,就能找著,也太耽誤工夫,不由得有些為難了。 小李機靈,立刻說道:“榮壽公主若是不嫌髒,後面丫頭們住的屋裡,就有梳頭盒子。”

“遠不遠?” “不遠。” “好吧,你在前頭走。” 小李在前面引路,皇帝陪著榮壽公主,由一群小太監簇擁著,繞到重華宮西北角,有個小小的院落,裡面有兩排平房,就是宮女們的住處。這天慈禧太后萬壽,都當差去了,院子裡空蕩盪地,晾著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榮壽公主一看這樣子,不是至尊臨幸之地,便側臉說道:“請皇上在這兒站一站吧!我將就著勻一勻臉,馬上就來。” “榮壽公主也不必進去了。”小李指著一間空屋子說,“請在那屋坐,我去找梳頭盒子。” “也好,你可快一點兒。” “是!”小李答應一聲飛快地去了。 果然很快,小李找了個梳頭盒子來,伺候著榮壽公主,對鏡勻臉,掩蓋了淚痕,然後回出來,陪著皇帝一起到了兩宮太后身邊。

“你到那兒去了?”正在用膳的慈禧太后問。 “皇上召見。”榮壽公主不願撒謊,而且也覺得根本不須撒謊,“在重華宮說了一會兒話。” 慈禧太后不再問了。她也知道,皇帝一定是問志端的病情。慈禧太后也為此煩心,很想問一問,又怕一問惹得榮壽公主傷心,此時此地,大不相宜,所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但這一下,慈禧太后聽戲的興致大減。好在戲也不多,到了下午三點鐘便已完畢。福晉命婦,跪送兩宮太后及皇帝離座,各自出宮,榮壽公主卻有些躊躇,不知是隨著大家一起離去,還是稍待片刻,怕慈禧太后會找。 就這時有個太監匆匆而至,特來召喚。等榮壽公主出殿,只見慈禧太后站在軟轎前面在等,一見她便說:“我本想留你,又怕你心掛兩頭。你還是回去吧!”

“是!”榮壽公主忽有無限淒惶,“只怕有好幾個月不能來給皇額娘請安。” 這意思是說,如果志端一死,穿著重孝,便不能進宮。慈禧太后自然懂她的意思,趕緊安慰她說:“你也別難過!年災月晦,過了這一陣子就好了。等志端稍微好一點兒,我打發人來接你!” 榮壽公主聽這一說,自然強忍眼淚,磕頭辭別。慈禧太后對志端的病情,也十分關心,每天派人去問,一天好,一天壞,問到第六天上,說是志端死了! 這個消息很快地傳到養心殿,皇帝正在用膳,一聽便擱下了筷子,儘自發怔,隨便小李如何解勸,皇帝只是鬱鬱不歡。 “唉!”皇帝忽然感慨,“人生朝露!” 小李聽不懂他那句話,只知道皇帝傷心得厲害,上書房無精打采,惹得李師傅又動聲色。心裡非常著急,不知怎麼樣才能把皇帝哄得高興起來。

小李試過許多方法,比較見效的就是談到宮外的情形。皇帝一年總有幾次出宮的機會,但出警入蹕,在明黃轎子里拉開趟簾,偷偷看上一會,也不過幾條大街上的門面市招,買賣是怎麼做法,居家過日子是不是也像宮裡那樣有許多繁瑣的規矩?總不明白。至於市井俚俗,如何熱鬧有趣,那就更只有從《清明上河圖》上去想像了。 因此,聽到小李講廟會、講琉璃廠、講廣和居、講大柵欄的戲園子,皇帝常常能靜下心來聽,問東問西,有不少時間好消磨。但是除了廟會和戲園,皇帝問起琉璃廠的書、崇效寺的牡丹,以及翁師傅他們在酒樓宴客的情形,小李就無法回答了。 “有澂貝勒陪著萬歲爺上書房,那就好了!” 小李無意中的一句話,引得皇帝的心又熱了,他心目中最嚮往,甚至最佩服的就是載澂。不說外面的情形他懂得多,就在書房裡有他在一起,一定也十分有趣。他聽小李講過載澂在上書房淘氣,捉弄他授讀的師傅林天齡的許多笑話,最讓他忘不掉的是學林天齡的福建京腔。光聽載澂學舌,雖也能叫人發笑,但還不知他的妙處,直到林天齡升侍郎謝恩召見的那一天,聽他那種用大舌頭在咽喉頭使勁發音的腔調,想起載澂學他的聲音,皇帝差一點笑出聲來,只能用大聲咳嗽來掩飾,惹得軍機大臣相顧愕然,慈禧太后大為不快。

於是他跟慈安太后要求,下懿旨派載澂在弘德殿伴讀。 “這件事怕難。”慈安太后答道:“載澂不學好,你六叔一提起來,就又氣又傷心。照我看,你娘就不會答應。” “他不學好,難道我就跟著他學?那是不會有的事!而且弘德殿的規矩,比上書房嚴,說不定還把載澂管好了呢!” “話倒是有你這麼一說。不過……,”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下,“看機會再說吧!” 這個機會是指跟慈禧太后商量,卻想不到有個意外的機會,年底下翁同龢的老母病故,照例奏請開缺。這個在翁同龢“哀毀逾恆”的變故,為兩宮太后及恭王、文祥、李鴻藻帶來了極大的難題,皇帝的功課正在緊要關頭,而三位師傅中,徐桐根本不受重視,只為尊師重道起見,不便撤他的“書房差使”,他也就賴在弘德殿,儼然以帝師自居。李鴻藻則因軍機事繁,不能常川入值,最得力的就只有一個翁同龢,偏偏就是他不能出力。

於是只好將上書房的師傅林天齡到弘德殿行走,而載澂也就順理成章地跟到弘德殿去伴讀。 ※ ※ ※ 一過了年,上上下下所關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後,兩宮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預定的皇后,才十四歲,明慧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員外鳳秀的女兒。鳳秀姓富察氏,隸屬上三旗的正黃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乾隆的孝賢純皇后就出於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將相輩出,煊赫非凡。到了傅恆、福康安父子,疊蒙異數,更見尊榮。鳳秀的女兒,論家世,論人品,都有當皇后的資格。慈禧太后已經盤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讓,皇帝不敢反對——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對的理由。唯一的顧慮,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綺的女兒,則一旦選中別人,或許會引起許多閒話,叫人聽了不舒服。照現在恭王的話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議中宮,則自己的顧慮,似乎顯得多餘了。

西邊的太后這樣在琢磨,東邊的太后也在那裡盤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邊相反,看中的是崇綺的女兒。這是真正為了皇帝,她自己不雜一毫愛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不喜此人,則雖以懿旨,不得不從,將來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來問一問。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閒閒問說,“你的意思怎麼樣啊?” “我聽兩位皇額娘作主。” “這是你的孝心。不過我覺得倒是先問一問你的好,母子是半輩子,夫婦是一輩子。我是為你一輩子打算!” 皇帝感激慈愛,不由得就跪了下來:“皇額娘這麼替兒子操心,選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這樣子,那十個人,在你個個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兒挑。”慈安太后想了一會說,“庶出的當然不行!”

皇帝聽出意思來了,這是指賽尚阿的女兒,崇綺的幼妹,——阿魯特家,姑侄雙雙入選在十名以內,說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兒了。 “就有一點,怕你不願意。”慈安太后試探著說,“崇綺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歲。” 皇帝今年十七歲,慈安太后怕他嫌說娶個“姐姐”回來。而皇帝的心思卻正好不同,他經常獨處,要擔負許多非他的年紀所能勝任的繁文縟節,有時又要獨斷來應付若干艱鉅,久而久之,常有惶惶無依的感覺,所以希望有個像榮壽公主那樣的皇后,一顆心好有個倚托。而且聽說崇綺的女兒,端莊穩重,詩書嫻熟,閒下來談談書房裡的功課,把自己得意的詩念幾首給她聽聽,就像趙明誠跟李清照那樣的生活,就可以製一副楹聯,叫做“天家富貴,地上神仙”,這副楹聯,就叫皇后寫。久聽說崇綺的女兒寫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還沒有深通翰墨的,這副對聯掛在養心殿或者乾清宮,千秋萬世流傳下去,豈非是一重佳話?

想到這裡,皇帝異常得意,“大一兩歲怕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說,“聖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誠仁皇后小一歲?” 皇帝不以為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高興,於是為皇帝細說她看中這位“皇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親政以後,年紀太輕,難勝繁劇,而兩宮太后退居深宮,頤養天年,不便過問國事,就幫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賢淑識大體,而又能動筆墨的皇后,輔助皇帝。 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並不相悖,而是進一步的開導,皇帝一面聽,一面不斷稱“是”。 “你娘的意思,還不知道怎麼樣?”老實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時候聊起來,總是挑人的短處,也不知道她是有意這麼說,還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規矩一步一步走,最後唯有在剩下的十個人中,挑一個皇后出來,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說是全看得上,換句話說,慈禧太后並無成見。這樣,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來,事情便可定局。

母子倆有了這樣一個默契,言語都非常謹慎,順理成章的事,就怕節外生枝,所以保持沉默,是最聰明的態度。皇帝雖有些沉不住氣,卻至多跟小李說一句半句。小李在這兩年已學得很乖覺,每一句話的輕重出入,無不了解,似此大事,連恭王都說“不敢妄議”,何況是太監?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誡,越發不肯多說,有太監、宮女為了好奇,跟他探聽“上頭”的意思時,他總是這樣回答:“等著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兒的工夫嗎?” 雖說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卻是“度日如年”四個字,不足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賽尚阿、崇綺父子的日子最難過。一家出了兩個女孩子在那最後立後的十名之列,這件事便不尋常。賽尚阿閒廢已久,回想當日蒙先皇御賜“遏必隆刀”,發內帑二百萬兩以充軍餉,率師去打長毛的威風,以及兵敗被逮,下獄治罪和充軍關外的苦況,恍如隔世。誰知兒子會中了狀元,如今孫女兒又有正位中宮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號,輪不到自己,但椒房貴戚,行輩又尊,大有復起之望,不出山則已,一出則入閣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倆雙雙落選,又將如何?榮華富貴,果真如黃粱一夢,則來也無端,去也無憑,寸心悵惘於一時,也還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別是蒙古旗人,無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時候,紛紛慰問,還得打點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應酬,最是教人難堪。而且,科舉落第,慰問的人還可以代為不平,罵主司無眼,說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後還有揚眉吐氣的機會,選後被擯,替人家想想,竟是無可措詞,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綺自比他父親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講理學的人,著重在持志養氣,要教人看起來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養。那年中狀元的時候,興奮激動得大改常度,頗為清議所譏,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將要脫胎換骨的剎那,不自覺地把條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來!就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車之鑑,觸目驚心,自誓這一次無論如何要學到曾國藩的“不動心”三字,所以謹言慎行,時時檢點,一顆心做作得像繃得太緊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這樣如待決之囚的心情之下,聽到一種流言,使得崇綺真的不能不動心了!這個流言是說他的女兒,決無中選之望,因為出生的年份,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兒生在咸豐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選,正位中宮,慈禧太后就變成“羊落虎口”,這衝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這話不能說是無稽之談。崇綺知道慈禧太后很講究這些過節,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權,只要有此顧慮,愛女定在被擯之列。這真正是“命”了!崇綺憂心忡忡了一陣子,反倒能夠認命了。 然而這話也只能擺在心裡,說出去傳到宮中,便是一場大禍,所以表面照常預備應選,到了“二月二,龍抬頭”的那一天,昧爽時分,親自伴送幼妹和愛女到神武門前候旨。 這天的宮中可真熱鬧了,近支的福晉、命婦,紛紛奉召入宮,襄助立後的大典,地點還是在御花園的欽安殿。老早就有內務府的官員,進殿鋪排,一張繫著黃緞桌圍的長桌後面,並列兩把椅子,那是兩宮太后的寶座,東面另設一椅,則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鑲玉如意,一對紅緞彩繡荷包,另外一隻銀盤,放著十支彩頭簽,同治皇后就從這十支彩頭簽中選出來。 鐘打八下,皇帝侍奉兩宮太后,由停王福晉為首的一班貴婦人扈從著,臨禦欽安殿,侍候差使的內務府大臣行過了禮,隨即奉旨,將入選的十名秀女,帶進殿來。八旗中靈氣所鍾的女孩兒,都在這裡了,一個個都是絕世的豐神,行動舉止,穩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過了禮,所以進得殿來,不慌不忙地站在應該站的地位上,分成兩排,從從容容地行了大禮,只聽得慈禧太后說道:“都站起來吧!” 十個人列成兩排,依照父兄的官階大小分先後,第一次還算是複選,兩宮太后已經商量停當,先自十中選四——只要是在最後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長別父母,迎入深宮的終身,就像殿試進呈的十本卷子那樣,三鼎甲、傳臚,都在其中,至不濟也是“賜進士出身”的二甲。這最後四名,將是一後、一妃、兩嬪,而此時所封的妃,只要不犯過失,循序漸進,總有一天成為皇貴妃,同樣地,此時所封的兩嬪,亦必有進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頭簽,念給慈安太后聽:“阿魯特氏,前任副都統賽尚阿之女。”賽尚阿自充軍赦還後,曾賞給副都統的職銜,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級相當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兒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問。 “好!”慈安太后同意。 於是賽尚阿的小女兒跪下謝恩。以下就一連“撂”了三塊“牌子”。 “撂牌子”也得謝恩,而事實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來說,這是真正的開恩,因為,在他們看,選入深宮等於送入監獄。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個知府崇齡的女兒,姓赫舍哩,論貌,她是十個人當中的魁首。在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顧,視線繞來繞去總停留在她臉上,所以此時看見慈禧太后拿著她的那支彩頭簽躊躇時,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讓她說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動作時,兩宮太后交換了一個同意的眼色,總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綺的女兒和鳳秀的女兒站在一起,崇綺的職稱是“翰林院日講起注官侍講”,跟鳳秀的刑部員外,都是從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裡的司員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當慈禧太后還未把她那支彩頭簽念完時,慈安太后就開口了。 “這當然留下!” 慈禧太后沒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著選上了鳳秀的女兒以後,又說一聲:“先都帶出去吧!回頭再傳。” 她已經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盤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齋休息時,藉故遣開了皇帝,揮走了宮女太監,要先跟慈安太后談一談。 “姐姐!”她原來想用探詢的口氣,問慈安太后屬意何人?話到口邊,覺得還是直抒意願的好,所以改口說道:“我看鳳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穩重。” “年紀太小了。”慈安太后搖搖頭,“皇帝自己還不脫孩子氣,再配上個十四歲的皇后,不像話!” 慈安太后論人論事,很少有這樣爽利決斷的語氣,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時竟想不出話來駁她。 “我看是崇綺的女兒好!相貌是不怎麼樣,不過立後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說,比皇帝大兩歲,懂事得多,別的不說,起碼照料皇帝唸書,就很能得她的益處。” 慈禧太后不便說“羊落虎口”的話,從來選後雖講究命宮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與太后是不是犯沖?不在考慮之列,所以她只勉強說得一句:“那就問問皇帝的意思吧!” 於是兩宮太后傳懿旨,召皇帝見面。由於關防嚴密,料知有所垂詢,必不脫中宮的人選,皇帝心裡已有預備,但話雖如此,卻以憚於生母的嚴峻,始終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覺。 而出乎意外的是,進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溫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無笑容,大有凜然之色。皇帝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但也沒有工夫去細想,請過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問話。 “立後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說道:“我們選了兩個人在這裡,一個是鳳秀的女兒富察氏,一個是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大清朝從康熙爺到如今,沒有出過蒙古皇后,后妃總是在滿洲世家當中選,你自己好好兒想一想吧!” 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兩百年來的成例,應該選富察氏為後。皇帝不願依從,但亦不肯公然違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是請兩位皇額娘斟酌,兒子不敢擅作主張。” 這語氣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聽不懂,還是有意裝傻?就這沉默之際,慈安太后先給了皇帝一個鼓勵的眼色,然後開口說話。 “那兩個人,我們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問問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那是你們一輩子的事,你自己說一句吧!” 這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話,硬起頭皮說了就可過關,這樣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 “兒子願意立阿魯特氏為後。” 話一說完,接著便是死樣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惱怒,比三年前聽說殺了安德海還厲害,胸膈間立刻血氣翻騰,陣陣作疼,她的肝氣舊疾,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傷心絕望到不能不撒手拋棄一切的那種語氣說,“隨你吧!”說完就要站起身來,眼睛望著另一邊,彷彿無視於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輕輕喊了她一聲,“外面全等著聽喜信兒呢!” 這是提醒她,不可不顧太后的儀制,立後是普天同慶的喜事,更不可有絲毫不美滿的痕跡顯露,引起內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當然聽得懂她的意思,轉回臉來,換了一副神色,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後說道:“回欽安殿去吧!” 於是仍由皇帝侍奉著,兩宮太后复臨欽安殿,宣召最後入選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親選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說道:“現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後,你要中意誰,就把如意給她!” “是!”皇帝跪著接過瞭如意,站起身來,退後兩步,才轉身望著一排四個的八旗名媛。 第一個是賽尚阿的女兒,自知庶出,並無奢望,如果侄女兒被立為後,日朝中宮,伺候起居,那是什麼滋味?因此眉宇之間,不自覺地微帶幽怨,襯著她那件紫緞的袍子,顯得有些老氣,在四個人中,相形遜色,皇帝看都沒有看她,就走了過去。 第二個就是赫舍哩氏,生得長身玉立,膚白如雪,一雙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見她穿一件月白緞子繡牡丹,銀狐出風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規定的六寸,款式便顯得時新可喜。她是經過父母再三告誡的,盡夠美了,就怕欠莊重,所以這時把臉繃得半絲皺紋都找不出來,但天生是張宜喜宜嗔的臉,就這樣,仍舊讓皇帝忍不住想多望兩眼,望得她又驚又羞,雙頰浮起紅暈,雙眼皮望下一垂,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搖搖,幾乎就想把如意遞了過去。 踏開兩步站定,正好在引起兩宮太后爭執的那兩個人中間,皇帝是先看到鳳秀的女兒富察氏,圓圓的臉,眉目如畫,此刻看來嬌憨,將來必是老實易於受擺佈的人。皇后統攝六宮,也須有些威儀,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麼樣也不像皇后。 象皇后的是這一排第三個。崇綺的這個女兒,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詩書氣自華”,在皇帝面前,神態自若,謙恭而不失從容,一看便令人覺得心裡踏實,是那種遇事樂於跟她商量的人。 這就不必有任何猶豫了,“接著!”皇帝說,同時把那枝羊脂玉的如意遞了過去。 “是!”崇綺的女兒下跪。穿著“花盆底”不能雙膝一彎就跪,得先蹲下身去請安,然後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嫻熟地做完了這個禮節,然後接過如意,垂著頭謝恩:“奴才恭謝兩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隱隱然存著的,皇帝臨事或會變卦的那個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所以沉著臉不響,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已經把一個紅緞繡花荷包抓在手裡了。 “這個,”她回頭對恭王福晉說,“給鳳秀的女兒富察氏。” “是!”恭王福晉接過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過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給她,輕聲說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謝恩。” 也虧得她這一聲,這位未來的妃子才不致失儀,等她謝過恩,慈禧太后站起身來,什麼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這樣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顧,跟著慈禧太后出來,先就吩咐:“到養心殿去吧!” 這一說,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養心殿,只見以恭王為首,在內廷行走的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南書房翰林,還有弘德殿的師傅和諳達,都在那里站班,望見兩宮太后和皇帝駕到,一起跪下磕頭賀喜。 然後就是召見軍機——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輸了一著,不能再輸第二著!倘或自己怏怏不樂,凡事由慈安太后開口,顯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給臣下有了這樣一個印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隱藏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布:“崇綺的女兒,端莊穩重,人品高貴,選為皇后。 你們擬旨詔告天下吧! ” 旨稿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號,就可“明發”,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片”呈上御案,說明是內閣所擬的封號,請朱筆圈定。 妃子的封號,脫不了貞靜賢淑的字樣,嬪御較多,有個簡單的辦法,就像大家巨族的字輩排行那樣,從《康熙字典》的“玉”字部去挑,只要與前朝用過的不重複就行。慈禧太后提起朱筆,圈了三個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號,瑜、珣兩字就得有個交代了。 “崇齡的女兒是瑜嬪,賽尚阿的女兒是珣嬪。瑜嬪在前,珣嬪在後。”慈禧太后轉臉問道:“這麼樣好不好?” 已經獨斷獨行,作了裁決,還問什麼?而且這也是無關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意。 “臣請旨,”恭王又問:“大婚的日子定在那個月?好教欽天監挑吉期。” 這是早就談過了的,未曾定局,此時要發上諭,不能不正式請旨。慈禧太后不願明說,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讓她發言。 “總得秋天。”慈安太后說,“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裡怎麼樣?” 恭王躊躇了一會說:“八月裡怕局促了一點兒。” “那就九月裡,不能再晚了。” 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趕在十月初十以前辦喜事,這樣,今年慈禧太后萬壽,就有皇帝皇后,雙雙替她磕頭。恭王當然體會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聲:“臣等遵旨。” “六爺,”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禮,還是你跟寶鋆倆主辦。在上諭上提一筆,省得不相干的人,從中瞎起哄。” 這不知指的是誰?恭王一時無從研究,只答應著把三道旨稿交了給沈桂芬,在養心殿廊上填好了名字封號,呈上御案,兩宮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發。 喜訊一傳,崇綺家又熱鬧了,特別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興奮,無不親臨致賀。崇綺早有打算,這時強自按捺著興奮無比的心情,作出從容矜持的神態,周旋於賓客之間。但他的父親與他不同,不斷以感激涕零的口吻,歌頌皇恩浩蕩,表示他家出了狀元,又出皇后,不僅是一姓的殊榮,實由於朝廷重視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為圖報之日。賓客自然附和他的話,還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與賽尚阿有淵源的人,便在私下談論,說大學士官文、倭仁,相繼病故,老成凋謝,朝廷更會篤念耆舊,賽尚阿還有復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緊的是讓兩宮能夠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這麼一個人。 最後是賽尚阿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吩咐聽差把“大爺”叫了來說道:“你替我擬個謝恩的折子!” “是!”崇綺答道,“兩個折子都擬好了,我去取了來請阿瑪過目。” “怎麼?”賽尚阿大聲問道:“怎麼是兩個?” 怎麼不是兩個?立後該由崇綺出面,封珣嬪該由賽尚阿出面,定制如此,不容紊亂。崇綺便即答道:“一個是小妹妹的,一個是孫女兒的。” “嗐!”賽尚阿不以為然,“都具我的銜名,何必兩個折子? 一個就行了! ” 崇綺大為詫異,不知他父親何以連這規矩都不懂?便吞吞吐吐地說道:“這怕不行吧?” “怎麼叫不行?你說!” “家是家,國是國。”崇綺囁嚅著說,“立後的謝恩折子,一向由後父出面……。” 話不曾說完,賽尚阿大發雷霆,放下鼻煙壺,拍桌罵道:“忤逆不孝的東西!你在放什麼狗臭屁?什麼後父不後父的,沒有後祖那來的後父?國有國君,家有家長,我還沒有嚥氣,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裡頭了!真正混帳,豈有此理!” 一見老父震怒,崇綺嚇得不敢說話,但不說也實在不行,只得硬著頭皮開口:“阿瑪息怒。兒子是請教了人來的。” “什麼?”賽尚阿越發生氣,“你為什麼不來請教我?”他把臉氣得潔白,眼睜得好大,直瞪著崇綺,突然揚起手,自己拿自己抽了一個嘴巴,頓足切齒:“該死,該死,生的好兒子!怪不得要倒霉,打自己兒子這兒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這番動作和語言,把一家人都嚇壞了!崇綺更是長跪請罪,而賽尚阿餘怒不息,把湖南兵敗,革職充軍的那些怨氣,都發洩在兒子身上,痛斥崇綺不孝,責他空談理學,甚至說他中狀元,也只是朝廷看重蒙古旗人,並非靠他的真才實學。 旗人家規矩大,家法嚴,崇綺的妻子,榮祿同族的姐姐瓜爾佳氏,看“老爺子”發這麼大的脾氣,領著幾個兒子,在丈夫身旁環跪不起。而賽尚阿因為撫今追昔,心裡很不是滋味,所以牢騷越發越多。最後把未來的皇后請了出來,也要下跪,這才讓賽尚阿著慌收篷。 當然,謝恩的折子需要重擬,兩個並成一個,是賽尚阿率子崇綺,叩謝天恩。遞到御前,正碰上慈禧太后心境惡劣,召見軍機時,冷笑著把賽尚阿狠狠地挖苦了一頓,連帶便談到後族的“抬旗”。 皇后身分尊貴,照理說應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備的秀女,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下五旗的妃嬪,生子為帝,母以子貴,做了太后,則又將如何?為了這些難題,所以定下一種制度,可以將後族的旗分改隸,原來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為“抬旗”。賽尚阿家是蒙古正藍旗,照京城八旗駐防的區域來說,應該抬到上三旗的鑲黃旗。 “不能一大家子都抬,那算什麼呀!”慈禧太后說,“賽尚阿用不著瞎巴結,承恩公輪不到他,抬旗自然也沒有他的分兒!” 這些地方就要看“恩典”了,如果兩宮太后對賽尚阿有好感,恭王又肯替他講話,則“一大家子”抬入上三旗,也未始不可。照此刻的情形,賽尚阿求榮反辱,結果只有崇綺本支抬入鑲黃旗,賽尚阿和他另外的兩個兒子,仍隸原來的旗分。 兩宮太后對立後曾有爭執,外面已有傳聞,但宮闈事秘,頗難求證,等看到崇綺本支抬旗的上諭,見得後家所受的恩遇不隆,似乎證實了立阿魯特氏為後非慈禧太后本意的傳說。當然,這種傳說一定會傳入慈禧太后耳中,使得她頗為懊惱,越發眠食不安,左右的太監和宮女,無不惴惴然,不知道什麼時候,為了什麼原因會觸犯了她的脾氣,所以舉止語言,異常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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