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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玉座珠簾(19-2)

慈禧全傳 高阳 10774 2018-03-14
為此,鄭敦謹耿耿於懷,這時聽了曾國藩意見,越覺得滿懷抑鬱難宣,不由得就發了牢騷。 “不該辦的非辦不可,該辦的卻又不能辦。”他說,“讀書六十年,真不知何以為懷!” 曾國藩的牢騷更多,但養氣的功夫,他比鄭敦謹來得到家,所以不動聲色地答道:“相忍為國而已!” 能忍是一回事,辦案又是一回事。鄭敦謹那個年過得很不是滋味,大年初一還好,年初二一早,馬新貽的胞弟,浙江候補知縣馬新祐,領了他的過繼給馬新貽的兒子毓楨,跪在欽差大臣的行轅門口,放聲痛哭,請求伸冤。好不容易給勸了回去,接著便是袁保慶來拜,鄭敦謹跟他的叔叔袁甲三是會試同年,所以袁保慶稱他“老世叔”,為他指出張文祥供詞中,種種不合情理的疑竇,要求嚴辦。袁保慶向來心直口快,對曾國藩和魁玉都有批評,張之萬更為他隱隱約約指責得一文不值。江蘇巡撫丁日昌丁憂開缺,張之萬奏旨接任,朝命一到,忙不迭地趕往蘇州,催丁日昌交卸,膽小怕事到如此,頗為袁保慶所譏評。

“還有人居然在馬制軍被難之後出告示,說'總督家難,無與外人之事。'老世叔請想,疆臣被刺,怎能說是'家難'?” 鄭敦謹也聽說過這件事,出告示的人就是梅啟照。 “這當然是失言!”他說,“我奏旨跟滌相會辦此案,凡事亦不能擅專。等稍停幾日,我再約諸公細談。” 過了初五,鄭敦謹會同曾國藩約集江寧的司、道、府、縣會談案情,別人都不講話,只有孫衣言侃侃而談,說指使的人倘能逍遙法外,則天下將無畏懼之心,又何事不可為?所以這一案辦得徹底不徹底,對世道人心,關係極大。又說,民間謠諑紛傳,上海戲園中甚至編了“張文祥刺馬”這麼一出新戲開演,明明是誣衊馬新貽的荒唐不經之談,而竟有朝中大臣,信以為真,做一首詩,說什麼“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場獨寫真”,馬新貽含冤而死,复蒙重謗,天下不平之事,那裡還有過於這一案的?

上海丹桂茶園編演“刺馬”新戲,轟動一時,連遠在安慶的安徽巡撫英翰,都有所聞,特為諮請上海道塗宗瀛查禁,以及孫衣言所提到的那兩句詩,鄭敦謹無不知道。那首詩出於喬松年的手筆,鄭敦謹跟他雖是同年,也覺得他做這樣的詩,實在有傷忠厚。 不過喬松年家世富饒,雖做過大官,不脫絝褲的習氣,養尊處優,深居簡出,跟恭王是倡和的朋友,一時覓不著詩材,信口開河,不足為奇。所以鄭敦謹這樣答道:“喬鶴儕的話理他幹什麼?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馬端愍的清譽,總有洗刷的一天。” 曾國藩也深深點頭,用馬新貽的諡來譬解:“端愍之端,即是定評。至於民間好奇的流言,事定自然平息,此時倒不必亟亟於去闢它!等定讞以後,我自然要替馬端愍表揚。”

鄭、曾二人作此表示,使得孫衣言的氣平了些。當時決定正月初七開審,照例由首縣辦差,定制了簇新的刑具,送到欽差行轅,就在二廳上佈置公堂,一共設了五個座位,除去鄭敦謹和隨帶的兩名司員以外,另外兩個座位是孫衣言和袁保慶的。 這是那兩名司員想出來的主意,因為此案的結果,已經可以預見,怕他們兩人將來不服,會說閒話,甚至策動言官奏劾,別生枝節,所以建議鄭敦謹用欽差大臣的身分,委札孫衣言、袁保慶參與會審。 接到委札,孫衣言特為去看袁保慶,要商量如何利用這個機會,追出實情。袁保慶因為曾國藩接任後,仍舊被委為營務處總辦,公事極忙,經常在各營視察。替他料理門戶的是他過繼的一個兒子,名叫世凱,字慰庭。袁世凱這時才十三歲,矮矮胖胖,因為常騎馬的緣故,長了一雙“里八字”的羅圈腿,貌雖不揚,腦筋極好,已脫盡童騃之態,很整個成年的樣子,凡有客來,如果袁保慶不在家,都歸他接待。 “慰庭!”孫衣言把手裡的公事揚了揚,“令尊也接到委札了吧?”

“是!今天一早到的。”袁世凱答道:“家父昨天下午到六合查案去了,委札還不曾過目。” “你拆開看了沒有?” “看了。怕是緊要公事,好專差禀告家父。” “令尊什麼時候回來?” “臨走交代,今天下午一定回來,正趕得上明天開審。” “我要跟令尊好好談一談。奉委會審的,就是我們兩個人。” 孫衣言說,“此案不平的人極多,無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要想講話也無從講起。所以我們兩個人的責任特重,等於要為所有不平的人代言。等令尊回府,請你先把我的意思轉達,今天晚上我在舍間專候,或是令尊見訪,或是給我一個信,我再來。無論如何要見一面。” “是!老伯的吩咐,我一定告訴家父。不過……,”袁世凱笑了笑又說,“我想放肆說一句,不曉得老伯容不容我說?”

“說!說!你常多妙悟,我要請教。” “不敢當!”袁世凱從容答道,“我勸老伯不必重視其事,更不必有所期望。照我看,鄭欽差不過拿這委札塞人的嘴巴而已!” 幾句話把孫衣言說得愣在那裡,作聲不得。好半晌才用無窮感慨的聲音說道:“我的見識竟不如你!不過……。”他把下面的那句話咽住了,原來是想說:欽差的用心,連個童子都欺不住,何能欺天下人? “老伯是當局者迷,總之,是太熱心的緣故。”袁世凱老氣橫秋地說,“我勸老伯大可辭掉這個差使。” “這也是一法,但不免示弱。”孫衣言很堅決地說:“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不辭,我要爭!” 這種擇善固執的態度,袁世凱再聰明亦不能了解,而袁保慶是了解的,當夜去回拜孫衣言,表示也要據理力爭。

第二天一早,欽差行轅外,聚集了好些百姓,有些純然是來看熱鬧,有些則是來替張文祥“助威”的。當然,欽差大臣奉旨審問如同大逆的要犯,跟地方官審理案件不同,警戒嚴密,不得觀審,百姓只能在一府兩縣差役的彈壓之下,遠遠站在照牆邊張望。 此外從欽差行轅到上元縣衙門,一路也有百姓在等著張文祥。他一直被寄押在上元縣監獄,獨住一間死刑重犯的牢房,但睡的高鋪,吃的葷腥,有個相好,釣魚巷的土娼小金子,偶爾還能進去“探探監”,所以養得白白胖胖,氣色很好。這天一早,扎束停當,飽餐一頓,然後上了手銬,在重重警戒之下,被押到欽差行轅。看到夾道圍觀的人群,不由得滿臉得意,看的人也很過癮,覺得張文祥為兄報仇,不但義氣,而且視死如歸,頗有英雄氣概,恰恰符合想像中的俠義男兒的模樣。

孫衣言和袁保慶是早就到了,在花廳裡陪著鄭敦謹閒談,談的是天津教案。正在相與感嘆,國勢太弱,難禦外侮之際,督署派來當差的武巡捕來報,說張文祥已經解到,請欽差升堂。 等坐了堂把張文祥帶了上來,鄭敦謹看他一臉既兇且狡的神色,心里便有警惕,所以問話極其謹慎,而張文祥其滑無比,遇到緊要關頭,總是閃避不答。那兩名司員因為已經得到指示,也是採取敷衍的態度,一句來一句去,問是問得很熱鬧,卻非問在要害上面。 於是袁保慶開口了,他是問起一通奇異的文件。在馬新貽被刺以前幾天,督署接到一封標明緊急機密的公事,封套上自然蓋著大印,但印文模糊,不知是那個衙門所發?打開來一看,裡面是一張畫,畫的一匹死馬,文案上趕緊叫人逮捕那投文的人,卻已不知去向。這張意示警告的畫,究竟是誰弄的玄虛?袁保慶要問的就是這一點。

照袁保慶想,如果張文祥真的為了私仇,處心積慮,非置馬新貽於死地而後快,則行踪愈隱密愈好,豈能事先寄這麼一張畫,讓馬新貽好加意防備?這是情理極不通之處。 而且,反過來看,果真馬新貽有過那種不義的行為,則此畫的涵意,在他是“啞子吃扁食,肚裡有數”,也會特加防範,何致漫不經心,自取其禍? “王書辦!”袁保慶說:“把那張畫取來!” 王書辦是上元縣的刑房書辦,張文祥一案的捲牘證據,都歸他保管,知道他指的是那張“死馬”的畫,當即取來呈堂。 “張文祥!”袁保慶把那張畫提示犯人:“這張畫你以前見過沒有?” 他問得很詭譎,因為這張畫以前沒有提出來問過,是最近欽差到了江寧,有人突然想起,這張畫來路可疑,特為檢了出來歸案。袁保慶疑心張文祥根本不知其事,但如說了緣由,他必定一口承認,真相就難明了。所以故意這樣套他一句,如果張文祥不知就裡,一口回答“不曾見過”,則送畫的自另有人,追出這個人來,就可以知道指使的是誰。

然而他失望了,張文祥看了看答道:“見過的。” “你在那裡見過?” “是我送給老馬的。” “咄!”有個司官拍案叱斥:“豈有此理!你對馬制台,怎麼能用這樣無禮的稱呼?” 張文祥把雙三角眼翻了翻,什麼表示也沒有。 “我問你,這張畫是你親自送到總督衙門的嗎?”袁保慶又問。 “是我自己送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辦?你不想想,這一下有了防備,你還能有僥倖一逞的機會?” “明人不做暗事!先給他個信,教他小心!”張文祥答非所問地,但彷彿強詞奪理,很難駁詰。 袁保慶也感覺到了,張文祥實在難對付!凡是犯人,或者想脫罪,或者想避重就輕,企求著堂上筆下超生,決不敢胡扯惹問官生氣。而張文祥不同,本性既兇狡,又根本沒有打算活命,若說他有些微畏懼之心,無非怕吃眼前虧,可是堂上定了決不用刑的宗旨,那就連這一絲忌憚都沒有了!因此信口雌黃,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拿他毫無辦法。

好在目的是要追指使的人,袁保慶便不理他那套大言不慚的話,仍舊在那幅畫上追根。 “那麼,這張畫,是你自己畫的?” “這也沒有了不起,反正一匹'死馬'!” “哼!”袁保慶冷笑一聲:又喊:“王書辦!” “喳!”王書辦趨前聽命。 “拿紙筆給他,開去手銬,叫他照樣畫一張!” 王書辦依言照辦,把那張畫鋪在張文祥面前,再取一副筆硯,一張白紙,一一擺好,然後指揮差役開去手銬,把枝筆遞到張文祥手裡。 就在提筆要畫的那一刻,他忽然將筆一丟,搖搖頭說: “我畫它不像!” 袁保慶一聽這話,立即拍案喝道:“說!這張畫是誰畫的?” 突如其來地這一聲,大家都嚇一跳,張文祥彷彿也是一驚,愣了一下,立即恢復正常,很隨便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誰畫的。” “這一說,是個什麼人交給你的。是不是?” 旁敲側擊地套了半天,終於把意向說明白了,袁保慶是在套問指使的人。張文祥卻是彷彿早就看出他的用意,不慌不忙地答道:“也沒有什麼人交給我。” “那麼,這張畫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袁保慶連連擊桌:“說,說!” 張文祥絲毫不為所動,“倒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說,“是我在地上撿到的,想起正好寄給他,當個口信,便這麼做了!” 這樣回答,跡近戲侮,袁保慶大怒,“好刁惡的東西,真正十惡不赦!”急怒之下,不暇考慮地下令:“看大刑!” 大刑就是夾棍,看看三根木梃,幾條繩子,卻不知多少好漢過不了這一關。鄭敦謹也是不主張對張文祥用刑的,此時便想開口阻止,卻讓一名司官用眼色阻止住了。鄭敦謹也明白,一說阻攔的話,便是當眾糾正了袁保慶,逢他盛怒之際,說不定拂袖而起,甚至即時出言頂撞,豈非大失體統?好在那司官既有眼色遞過來,自然必有打消他這個命令的辦法,且等著看! 上元縣的差役無不明白,張文祥決不會上刑,簇新的刑具是欽差審問,照例定制,不過擺擺樣子而已。此時看見欽差不作聲,而袁道台的面子不能不顧,於是響亮地應一聲: “喳!”身子卻站在那裡不動。 袁保慶越發惱怒,剛要出言責備,只聽一名司官——是向鄭敦謹使眼色的那個人,拉開嗓子喊道:“來啊!拉下去打!” “喳!”差役們又是響亮地答應。 “問得太久了,”那人趕緊轉臉向鄭敦謹說,“請大人暫且退堂休息吧!” 鄭敦謹出了翰林院就當刑部主事,這些問案的“過門”,無不深悉,因而一面起身,一面向袁保慶和孫衣言看了看說: “兩位老兄請花廳坐吧,這裡讓他們去料理。” 經過這一番周折,袁保慶怒氣稍平,方始領悟到那司官是替他圓面子的手法,可想而知的,張文祥也決不會“拉下去打”。 等他們回到花廳,兩名司官接著也到了,擦臉喝茶抽水煙,亂過一陣,在等候開飯的那段休息的時間內,少不得又要談到案情。 “鄭大人!”這回是孫衣言先說話,“今日一審,洞若觀火。張文祥雖奸狡無比,但別有所恃者在,倘無所倚恃,就不致於如此頑惡!” “喔,倒要請教,所恃者何?” “所恃者,堂上不用刑!”孫衣言說,“鄭大人兩綰秋曹,律例自然精通,倒要請教鄭大人,如何才能教張文祥吐實?” “說起來我是三進刑部,不止兩綰秋曹。”鄭敦謹說:“大清律例嘛,如今年紀大了,只怕記不周全,三十年前剛分部的時候,背得極熟。教犯人吐實,自然也有辦法,無奈不能用!” “想來鄭大人是指的刑訊之製。”孫衣言特為搶在他前面說:“凡命案重案,男子許用夾棍,女子許用拶指,這是律有明文的。” “不錯,律有明文。”鄭敦謹答道,“然而仍舊不能用。這個犯人在堂上的情形,老兄已經親見,刑用得輕了,熬刑不供,無濟於事,用得重了,怕有瘐斃的情事出現,那時我擔處分是小事,不能明正典刑,豈非更對不起馬端愍?” “在法言法。”袁保慶幫著爭辯,“夾棍既為律之所許,自然應當用,用過了無濟於事,事後就無遺憾了。”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鄭敦謹搖著頭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倘或誣服,隨意供出幾個人來,說是幕後指使,請問,又將為之何?” “自然依法傳訊。” “傳訊不承,難道又用刑求?” “未曾傳訊,安知其不承?” 兩個人針鋒相對,展開激辯,一場舌戰無結果而散,反倒耽誤了這天的審問。到第二天,接得消息,說有一營新兵,因為長官苛虐,有譁變之虞,袁保慶不能不親自去料理,剩下孫衣言一個人參加會審,自更不發生作用。而從這天審過以後,鄭敦謹又鬧病,中間停了幾天。事實上審與不審,幾無區別,孫、袁二人,爭既爭不過,鬧亦鬧不起來,照例陪坐而一籌莫展,以致變得視會審為一大苦事。 在此期間,有好些人來游說解勸,多雲張文祥死既不怕,便無所畏,刑訊之下,倘或任意胡攀,使得案子拖下來不能早結,則各種離奇的謠言,將會層出不窮,愈傳愈盛,使得馬新貽的清譽,更受玷辱。倘或張文祥竟死在獄中,則成千古疑案,越發對馬新貽的聲名不利。 還有一些人則比較說得坦率,而話愈坦率,愈見得此案難辦。他們向孫衣言、袁保慶提出一個難題:張文祥在刑訊之下,據實招供,是湘軍某某人、某某人所指使,說不定還會扯上江南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名字,請問辦是不辦?到時候說不定軍機處會來一道廷寄,轉述密旨,以大局為重,不了了之,則欲求此刻所得的結果,將張文祥比照大逆治罪,或許亦不可得。再有少數人的措詞,更玄妙得叫人無法置答,說是倘或因嚴追指使而激出變故,地方受害,只怕反令公忠體國的馬新貽,在九泉之下不安。這樣,孫、袁二人的執持,反倒是違反死者的本意了。 就這樣川流不息地爭辯著,搞得孫衣言和袁保慶筋疲力竭,六神不安。最後有了結果,認為張文祥的行凶原因,與魁玉、張之萬的審問所得,完全一樣。 供詞已經全部整理好,即將出奏,會審的人照例都該“閱供”具名,表示負責。孫衣言和袁保慶,使出最後一項法寶,拒絕具名。 “這是無法勉強的事。”鄭敦謹苦笑著說,“案子總得要結,只好我跟滌相會銜出奏。反正兇手是張文祥,定擬了'比照謀反叛逆,凌遲處死,並摘心致祭'的罪,對馬端愍也算有了交代了。” 在會銜復奏時,曾國藩特別附了一個夾片,陳明“實無主使別情”。他是個重實踐的人,與那些三天一奏、五天一折,喜歡發議論以見其能的督撫,純然兩路,無事不上奏,所以上奏格外有力,附這樣一個夾片,雖不免“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痕跡,但確有用處,意思是知會軍機,此案到此就算結束,再也問不出別的來了。這樣,倘或還有言官不服,要想翻案,軍機處就會替他擋在前面,設法消弭,不致再別生枝節。 當然,馬新貽的家屬、舊部,還有些秉性正直的人,心有不甘,但也只能發發牢騷,無可作為。朝廷重視此案,兩派欽使,而且對馬新貽的卹典甚厚,總算仁至義盡,這口氣還能叫人咽得下去。至於案子的辦得不徹底,細細想去,也實在有些難處,再加上曾國藩的“面子”,就只有忍氣吞聲。不過孫衣言是個讀書人,有筆在手,可以不爭一時爭千秋,他為馬新貽所撰的墓誌銘,秉筆直書: “賊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實,而叛逆遺孽刺殺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經斷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懼,而獄已具且奏!衣言遂不書'諾'。嗚呼!衣言之所以力爭,亦豈獨為公一人也哉?” 這篇文章一出,外界才知別有隱情,對鄭敦謹的聲名,是個很大的打擊。他本來就有難言的委屈,從結案以後,就杜門不出,欽差在辦案期間,關防是要嚴密的,一到結案,便不妨會客應酬。而魁玉邀遊清涼山,曾國藩約在後湖泛舟,鄭敦謹一概辭謝,只傳諭首縣辦差僱船,定在二月初回京復命。 ※ ※ ※ 於是曾國藩派了一名戈什哈,去送程儀,兩名司官每人一百兩,這在“曾中堂”,出手已經算很闊的了。送鄭敦謹的是二百兩,附了一封曾國藩親筆寫的信,說這筆程儀,是致送同年,不是饋贈欽差,同時表明,絕非公款,是從他個人的薪給中分出來的,請鄭敦謹無論如何不可推卻,否則就是不念交情。 鄭敦謹還是“不念交情”,斷然謝絕。到了二月初六,攜帶隨從,上船回京,一路悶悶不樂,每每終宵長吁短嘆。這樣到了清江浦,便得起旱換車北上,新任漕運總督張兆棟把他接到衙門裡去住,留他盤桓數日,鄭敦謹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 不久,從江寧來的消息,鄭敦謹和曾國藩會銜的奏摺,已奉上諭批准,馬新貽“著再加恩,照陣亡例賜卹,並於江寧省城建立專祠,用示篤念藎臣,有加無已至意。”而張文祥也就在上諭到達的第二天伏法,行刑的地點在江寧城北小營,曾國藩親臨監視。兩江總督親蒞刑場,監視正法,是從未有過的事,因而引起許多揣測,說倘非如此,或者會有意想不到的變故,唯有曾國藩親臨坐鎮,才得安然無事。 鄭敦謹又聽到消息,說馬家的報復甚酷,定制了一把刀、一把鉤,交給劊子手作行刑之用。凌遲重刑,數十年難得一見,有人說只“扎八刀”,有點臠割的意思就行了,有人說要用“魚鱗剮”,一片片細切。而張文祥則是介乎其間,用定制的鉤子紮住皮肉往上一拉,快刀割切,鉤一下,割一下,自辰至未,方始完事,張文祥始終不曾出聲。 於是鄭敦謹以一種奇怪的、豁達的聲音對張兆棟說:“我的責任已了!該回去了。” “春寒料峭,起旱苦得很,何不再玩些日子?”張兆棟說,“反正案子已了,回京復命就晚些也不要緊。” “我不回京。”鄭敦謹搖搖頭說,“我回家。” 張兆棟愕然,想了一下說道:“想來老前輩出京時就已請了假,順道回籍掃墓?” “'田園將蕪胡不歸'!”鄭敦謹朗聲念了這一句,又黯然搖頭:“九陌紅塵,目迷五色,我真的厭倦了。” 張兆棟大為詫異:“老前輩聖眷優隆,老當益壯,著實還有一番桑榆晚景,何以忽有浩然歸去之志?” “早歸早好。”鄭敦謹說:“滌相是抽身不得,以致於不能克保全名。像我,駑馬戀棧,只恐真如滌相所說的,'名既裂矣,身敗在即!'歸去,歸去!岳麓山下,白頭弟兄,負暄閒話,強似千里奔波來審無頭命案!” 這一說張兆棟才知是為馬新貽一案,受了委屈,先還當他是發發牢騷,解勸了一番,也就丟開了。誰知第二天一早,鄭敦謹親自來跟張兆棟要求,派一名專差為他遞告病的奏摺,同時請張兆棟替他僱一隻官船到長沙,竟真個要辭官回裡了。 “老前輩何必?”張兆棟說,“就要告病,等回京復了命再奏請開缺,也還不遲。” “那就辭不成功了。”鄭敦謹說,“士各有志,老兄成全了我吧!” 說到這話,張兆棟不便再勸,當天就派了專差,為他遞折,接著又傳淮安府首縣的山陽知縣辦差,派了一隻大號官船,床帳衾褥,動用器具,一律新置,作為對這位刑部尚書的敬意。 那兩名司官,自然也要苦勸,而鄭敦謹執意不聽。問他辭官的原因,他答了八個字:“外慚清議,內疚神明。”說唯有辭了官,才能消除對馬新貽和他的家屬,以及孫衣言、袁保慶等人的疚歉之感。 “此案外界閒言閒語很多。大人這樣子一辦,見得朝廷屈法,恐怕上頭會不高興。”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鄭敦謹說,“只怕不高興的不是朝廷,是我們湖南同鄉。然而我也顧不得了!屈法是無奈之事。若以為屈法是顧全大局,以此自寬自解,恬然竊位,豈不愧對職守?” 說到這話,那兩名司官心裡也很難過。原來是打算著辦這件名案可以出一出風頭,就像總理衙門的章京陳欽辦天津教案那樣,雖然費心費力,到底名利雙收。誰知年前衝寒冒雪,吃盡辛苦到江寧,落得這麼個窩囊的結果,除了曾國藩的一百兩程儀以外,什麼也沒有撈到! 於是吃了一頓張兆棟特備的,索然寡味的離筵,水陸異途,各奔前程。鄭敦謹趁一帆東風,過洞庭湖回長沙,兩名司官走旱路回京復命。一到部就為同事包圍,都要知道鄭尚書辭官的真相。 最後連恭王也知道了,特地傳諭,叫那兩名司官到軍機處去見他,詢向鄭敦謹倦勤的原因,那兩名司官不敢隱瞞,照實答复。於是恭王也就據實陳奏兩宮太后,因為兩宮太后也覺得事出突然,頗為懷疑,曾經一再問起,恭王不能不奏。 “我說呢,鄭敦謹年紀雖大,精神一向很好,怎麼一下子就告了病。原來其中還有這麼多隱情!”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不過他就是告病,也該回京復了命再說,就這麼擅自回籍,也太說不過去了。” 聽她的語意不滿,恭王怕惹出“交部議處”的話來,會引起各方的揣測,又生是非,因而趕緊為鄭敦謹進言:“這一案,鄭敦謹勞而無功,不免覺得委屈。臣等叫人寫信勸他銷假,請兩位皇太后,暫時不必追究了。” 既然恭王為他乞情,慈禧太后也就算了,“最好讓他銷假。”她說,“不然,面子上不好看。” 這話就算說得很重了,恭王不敢再多說什麼,只答應一聲:“是!” “倭仁的病,怎麼樣了?”慈安太后問。 “不行了!”恭王微微搖頭,“不過拖日子罷了。” “那是先帝敬重的人。”慈安太后看著右面,用徵詢的語氣說,“給他一個什麼恩典,沖沖喜吧!” “也好!”慈禧太后看著恭王問:“你們倒看看,怎麼辦才合適?” 問到這一層,恭王恰好可以陳奏擬議中的辦法。大學士本以官文為首,他已在正月裡病故,這是個滿缺,該由瑞常以協辦大學士坐升,瑞常空出來的一個缺,照例由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升任,而文祥是在同治六年就已調任吏部,等著拜相,此時順理成章地得了協辦。但是四位大學士,兩殿兩閣,需要重新安排,官文所遺的文華殿大學士,為殿閣之首,依慣例應該由曾國藩以武英殿大學士改授,但入閣是倭仁在先,科名亦是倭仁早,因此,倭仁以文淵閣改為文華殿,亦未始不可。 等恭王把這番周折奏明以後,兩宮太后一致認可,以倭仁為文華殿大學士。這是名義上的“首輔”,說到做官,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以復加的高官。但是沖喜沒有能把倭仁衝好,到四月裡假滿,再賞假兩個月,並頒賜人參,這就再無銷假之期了。師傅的卹典,一向優厚,加贈太保,入祀賢良祠,賜諡第一個字自是“文”字,第二個不出大家所料,是理學大臣專享的“端”字。 這一下又出一個大學士缺,應該由文祥坐升,以他的聖眷,兩宮太后應該早有交代,但一直不提,就知道事情有變化了。 一打聽,是兩廣總督瑞麟的兒子,刑部主事懷塔佈在替他父親活動入閣。瑞麟是內務府管銀庫出身,家資豪富,兩廣總督又是有名的肥缺,加以瑞麟於慈禧太后娘家有恩,文祥已知道爭他不過。果然,等瑞麟為大婚進貢的珍品一到,兩宮太后親臨檢視以後,慈禧太后有話下來了。 “倭仁的遺缺,該誰補啊?”她這樣問。 問到這話,即是不願讓文祥升任的明確表示,好在恭王已跟文祥商量過,所以答奏得很漂亮。 “照規矩,該由文祥升補。”恭王手指著說,“不過文祥已經跟臣說了,受恩深重,不敢再邀非分之榮,而且剛得協辦不久,資望還淺,應該多歷練歷練。倭仁病故,空出來的大學士一缺,請兩位皇太后另簡資深望重的大臣接補。” “嗯,嗯!”慈禧太后深為滿意,轉臉向慈安太后問道,“你看,叫瑞麟補,怎麼樣?” 慈安太后因為瑞麟對“大婚傳辦事件”,相當巴結,表示同意:“講資望,瑞麟也夠了。他是那一年進的軍機?我記得是鹹豐三年。” “是!”恭王是跟瑞麟一起進軍機的,記得很清楚:“咸豐三年十月裡。” “那就叫瑞麟補!”慈禧太后覺得對文祥有疚歉,便看看他說:“你就讓他一步吧!” 聽得這話,文祥趕緊跪下答道:“聖母皇太后的話說重了,奴才惶恐之至。奴才自覺蒙天恩補了協辦,受恩已經逾分,實在不敢再作非分之想。目前大婚費用浩繁,除了戶部的正項以外,全靠各省督撫感恩圖報,共襄大典。瑞麟時傳諭交辦的活計、洋貨,都能敬慎將事,如期辦妥,為昭激勵,應該讓他補這個缺,兩位皇太后的聖裁極是!” “話雖如此,瑞麟到底太便宜了一點。”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問,“你今年五十幾?” “奴才今年五十四。”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說:“那總還可以替朝廷辦二十年的事。” 這意思是來日方長,不必爭在一時。文祥便又磕頭謝恩。接著慈禧太后談起洋務,連恭王在內,軍機五大臣,倒有四個兼了總理衙門的差使,而事無鉅細,盡皆參與的是沈桂芬。文祥是他的薦主,寶鋆在辦理教案那一段期間,深得他的助力,而恭王雖以軍機領袖,照規在御前召對,只有他一個人發言,但近年來凡屬於照例的陳述,都讓他人奏對,所以此時為了培植沈桂芬,不約而同給了他一個在兩宮太后面前顯露才具的機會。 沈桂芬跟李鴻藻一樣,說話都極有條理,但李鴻藻還不免有正色立朝,直顏犯諫的味道。而沈桂芬則是煦煦然,娓娓然,如巨族管家對女主人回話的那種神態,所以慈禧太后覺得格外動聽。 首先談教案,他說崇厚到了巴黎,因為法國“內亂”,法皇拿破崙第三為普魯士皇威廉第二所俘虜,竟找不到一個可以接受大清國修好致意的君主。而“法相”仍舊堅持羅叔亞所提出來的要求,由張光藻、劉傑為豐大業及被殺教士、修女抵命,同時要崇厚就在巴黎定議。 “崇厚告以無權開議。這個答复很妥當,不過崇厚寫信回來,要總理衙門奏請兩位皇太后准他回國。臣等以為斷斷不可。”沈桂芬接著又說:“法國現已戰敗,自顧不暇,此是國家之福,這一案正好趁此了結。臣等以為崇厚必得在巴黎撐著,一回來就會別生枝節,說不定前功盡棄。” “對啊!該這麼辦!”慈禧太后深為滿意。 接著沈桂芬又面奏直隸總督李鴻章主持交涉的中日商約辦理情形,以及曾國藩與李鴻章會奏的,選取聰穎子弟赴泰西“肄習技藝”一案。依照中美商約,招選幼童,委派刑部主事陳蘭彬和江蘇同知容閎帶領赴美,學習軍政船政。原奏的辦法是由陳、容二人“酌議章程”,經費由江海關洋稅項下,按年指撥,經總理衙門核議章程,請旨辦理。沈桂芬此刻便是面奏章程大要,聽候裁斷。 “發憤圖強是要緊的,就怕把子弟教壞了!不過,美國總算還好,天津教案沒有夾在裡頭起哄。”慈禧太后想了想又說,“這件案子是早就談過的,曾國藩、李鴻章在洋務上經驗得多,他們這麼提議,總理衙門又說該這麼辦,我們姐妹倆,自然得依。就怕事情還沒有辦,先就自己鬧意氣,像那一年開同文館,惹出多少無謂的是非!現在倭仁也故世了,我不願意再說他什麼,只望大家體諒朝廷,自己委屈一點兒!別盡顧著自己掙名聲,教朝廷為難。” 這話在李鴻藻聽來,很不是味道,他也像倭仁一樣,絕口不談洋務。 ”洋務不是不可談,但內如董恂,外如崇厚,彷彿以為中國人生來就該怕洋人,只好把洋人敷衍得不找麻煩,便已盡其辦洋務的能事。而凡有保舉,總理衙門的人,總是優先,各地的海關道,總理衙門更視為禁臠,好像除了他們,就沒有人懂得如何跟洋商收稅?其實不過藉機把持而已。這些為清議所不齒的行為,使得李鴻藻看不起辦洋務的人,因而抱定有所不為的宗旨,不沾洋務。當然也就對在洋務上特別巴結的沈桂芬,懷有反感了。 因此,這天君臣們談得越投機,李鴻藻越如芒刺在背。等退了朝,卻又不得休息,有個應酬非去不可。上年慈禧太后老母,承恩公惠澂夫人病故,開吊那天,方家園車馬喧闐,只有李鴻藻沒有理這回事,慈禧太后為此大不高興。前車之鑑,這一次可不能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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