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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玉座珠簾(16-2)

慈禧全傳 高阳 11766 2018-03-14
這時在濟南的丁寶楨,已經接到了趙新的密禀,處置的辦法,跟幕中名士,早已商量妥當。一看安德海入網,雙管齊下,一面拜折,一面緝拿。緝拿的原因很簡單:有安姓太監“自稱奉旨差遣,招搖煽惑,真偽不辨”。他的幕友,在敘引趙新的原禀之後,用連慈安太后都可以看得懂的淺近文字禀道: “臣接閱之下,不勝駭異。伏思我朝列聖相承,二百餘年,從不准宦官與外人交結,亦未有差派太監赴各省之事。況龍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織造謹制,倘必應採辦,但須一紙明諭,該織造等立即敬謹遵行,何用太監遠涉糜費?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節儉,普天欽仰,斷不須太監出外採辦。即或實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諭旨,並部文傳知到臣。即該太監往返,照例應有傳牌勘合,亦決不能聽其任意遊行,漫無稽考。尤可異者,龍鳳旗幟系御用禁物,若果系太監,在內廷供使,自知禮法,何敢違制妄用?至其出差攜帶女樂,尤屬不成體制!似此顯然招搖煽惑,駭人聽聞,所關非淺。現尚無騷擾撞騙之事,而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詞私出,真偽不辨。臣職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審辦,以昭慎重。現已密飭署東昌府知府程繩武,暨署濟寧州知州王錫麟,一體跟踪,查拿解省,由臣親審,請旨遵行。”

用僅次於緊急軍報的“四百里”驛遞,拜發了奏摺以後,丁寶楨立刻又用快馬分下密札,其中一通送聊城,給東昌府署理知府程繩武,命令他馬上抓安德海。 程繩武字小泉,是江蘇常州人,剿捻時正當山東單縣知縣,因為守城有功,保升到道員。但軍功所得的功名,過於浮濫,所以道員的班子,僅得署理東昌知府,有山東第一能吏之稱。 能員之能,就在什麼棘手的差使,都能辦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未接巡撫密札以前,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車二十餘輛,隨從三十餘人,一個個橫眉怒目,歪著脖子說話,就知道不大好惹,所以只派人跟在後面,秘密監視,把他送出東昌府,便算了事。 等接到巡撫的密札,他第一個就去找駐紮東昌府的總兵王心安。此人是湖北襄陽人,曾當過多隆阿的部下,後來在胡林翼那裡,調到山東為那時的巡撫閻敬銘所賞識,以後丁寶楨繼閻敬銘的遺缺,對他倚重如故。李鴻章剿捻時,淮軍跋扈異常,丁寶楨和王心安的所謂“東軍”,受盡了李鴻章和淮軍的氣。淮軍大將劉銘傳的部隊,現在由他的侄子劉盛藻帶領駐張秋,所以丁寶楨讓王心安駐東昌,彼此隔了開來,才可以相安無事。

“治平大哥,”程繩武向王心安說,“宮保下令,不能不辦,辦也不難,但只要有句閒話落在外面,我這趟差使就算辦砸了。” “你凡事都有個說法。”王心安笑道,“你說你的,我聽著。”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實在難說得很。宮保清剛勤敏,聖眷正隆,我做屬下的,無論如何不能替他闖禍,這件案子一出奏,面子上是一定好看的,但西太后心裡是怎麼個想法,不能不顧慮。” “這話說得透徹。”王心安問:“你總還有第二吧?” “不但有第二,還有第三。”程繩武說,“第二是我愛惜你的威名,不想請你派兵抓太監。” “承情之至。”王心安又拱手、又搖手,“出隊抓太監,真正是勝之不武,一傳出去,劉省三他們還不當做笑話講?”

程繩武不願動用王心安的軍隊,又怕王心安心裡不舒服,一番招呼打過,反教王心安見情,這就是能吏之能。這時便接著又說:“不能仰仗麾下,於是就有第三,安德海的鏢手不少,要抓他未必肯就範,兩下動手,必有死傷。傳了出去,人家說一聲:程某人連個太監都治不了!這個面子我丟不起。” “你與眾不同,人家不算丟面子的事,在你就算丟面子了。 那麼,你現在是怎麼個打算呢? ” “我的打算是寧願智取,不必力敵。我自己帶小隊跟了下去,見機行事。今天來跟治平大哥商量的是,好不好藉我幾支短槍?” “那還用得著'商量'二字?你要多少,派人來說一聲,我還能不給嗎?” 其實,程繩武有自己的親兵小隊,一共二十多人,每人一支火力其強的“後膛七響”。他特意跟王心安借槍是有意套親近,當時寫了張借槍八支的字據,面交王心安。等他回到衙門,已有一名把總將槍送到,額外有兩百發“子藥”,說明是王心安所奉送。程繩武派人點收,厚犒來使。然後查問安德海的行踪。

“已經打過尖,走了。”為他帶領親兵的一名姓餘的千總告訴他。 “出東門,還是出南門?”程繩武問。 “出東門。” 由東昌府南下有兩條路,出南門是走陽谷、鄆城。出東門則又有兩條路,一條是正東,經平陰、肥城到泰安,折而往南,為自古以來的南北通衢,一條是東南,由東阿、東平、汶上,經兗州入江蘇。不知道安德海走的是那一條? “大人!”躍躍欲試的餘千總問道:“是不是要抓那一幫太監?” 程繩武微微一驚,要逮捕安德海是個絕大的機密,如何消息已經外洩?但他深有經驗,已洩漏的機密,越是重視,傳播得越快,最好的辦法是淡然處之,因而他用信口答話的語氣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就該護送他出境,倘或是——是要抓這一幫太監,殺雞焉用牛刀,今天夜裡就可以一網打盡。”

“喔!”程繩武的臉色變得很“正經”了,他覺得這個餘千總,不能視之為老粗,便有意跟他作個商量,於是問道:“護送是大可不必。我先問你,你怎麼知道要抓這幫太監?” “有人從濟南來說——很靠得住的一個人,說宮保大發雷霆,非抓這個人不可。” “那個人?”程繩武的話聲十分峭急。 “是,是個姓安的總管太監,說是太后面前的紅人。” 程繩武不答話,只點頭。過了好一會才說:“不必護送,也不必抓他,不過差使比抓還難,我不知道你辦得了辦不了?” 這是激將法,餘千總當然要上當,滿臉不服地說:“大人的差使還沒有派下來,如何就說人辦不了?” “別人辦不了,你當然能辦。”程繩武慢條斯理地說:“他們中午在這裡打的尖,今晚必宿桐城驛,由此分途,所以要到明天,才知道他們是投正東,還是往陽谷?你今夜就走,把他們的行踪打聽清楚,連夜趕回來告訴我。”

“是!”餘千總答道,“我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趕回來禀報大人。” “好!”程繩武又問:“你是怎麼樣子去打聽?” 餘千總想了想答道:“我不帶人。就我自己,換上便衣,到桐城驛一問那些腳伕就知道了。等打聽清楚,即時回來,大人明日起身,就有確實消息聽見。” “就這麼說。等事情完了,我保你換頂戴,不然就托王總兵給你補實缺。你快走吧!明天一早,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消息果然來了,安德海是往東阿的這條路走。程繩武是早就準備好的,穿便衣、戴涼笠,帶著十幾個人追了下去,臨行之前,先上一通密禀,說明情況。 在烈日下跟踪了兩天,突然發覺安德海的行程變了,由汶上縣動身,本應直下兗州,卻折而往東到了寧陽,又往北走。程繩武派人去一打聽,才知道安德海興致不淺,要迂道去一遊泰山,再由泰安南下。

就這時候,王心安奉到丁寶楨的命令,帶著一小隊人,趕了下來,追著程繩武,彼此商量。照王心安的意思,就要動手,而程繩武依然力主慎重,說泰安知縣何毓福極其能幹,一定有辦法可以“智取”。否則就等安德海從泰山下來,派兵攔截,也還不遲。 王心安同意了他的辦法,秘密商量了一番,特為遣派餘千總,持著程繩武的親筆信,搶先到了泰安。等安德海的車隊一到,天色將晚,進了南關,先投客店。最大的一家,字號叫做“義興”,巧得很,正有兩個大院子空著,等安德海歇了下來,剛剛撣土洗臉,坐著在喝茶,黃石魁進來告訴他說: “泰安縣派了人來。見不見他?” 一路都不大有人理,不想這裡與眾不同,安德海似乎很高興,“見,見!”他說:“怎麼不見?”

於是領進來一個穿藍布大褂、戴紅纓帽的“底下人”,向安德海請了安,自己報名:“小的叫張昇,敝上特為叫張昇來給安欽差請安。敝上說,本來該親自來迎接的,因為未奉到公事,不敢冒昧,不過曉得安欽差是奉太后差遣,也不敢失禮。”說著,打開隨身攜來的拜匣,取出一張名帖,雙手捧上。 “喔!”安德海看了看名帖,“原來是何大老爺!” “是!”張昇說道,“敝上叫張昇來請示,敝上備了一桌席,給安欽差接風,想屈駕請過去。如果不便,就把席送過來。” 這是有意帶些激將的意味,安德海一听就說:“沒有什麼不便!既然貴上知道我的身分,倒不能不叨擾他一頓。” “是!安欽差賞臉。”張昇請了個安說,“還有幾位老爺,也請一起過去。”

“好!你等一等。” 於是安德海找人來商量了一下,決定帶著陳玉祥、李平安,一起赴席,黃石魁隨行伺候。由張昇帶路,坐車直奔泰安縣衙門。請到花廳,張昇退了出去,另有個聽差,拿個托盤,捧來三杯茶——不是什麼待客的蓋碗茶,安德海一看,臉色就變了。 “黃石魁,黃石魁!”他大聲喊著。 外面沒有回音,黃石魁不知道到那裡去了?安德海親自走到廊下來看,只見迴廊上、假山邊,影影綽綽好幾條人影。 “怎麼回事?”陳玉祥趕了過來,小聲問說。 “豈有此理!”安德海發脾氣罵道:“這算是什麼花樣?”“別是……。”陳玉祥剛說了兩個字,便有人拉了他一把,回身看時,是李平安在向他搖手。 彼此面面相覷,好半天,安德海才說了句:“沉住氣!”

所謂“沉住氣”實在是束手無策。很顯然地,安德海此時最要緊的是,依舊擺“欽差”的架子唬人,所以拉起京腔,大發牢騷。但陳玉祥、李平安卻真是嚇壞了,一見有人持燭進來,趕緊上去抓住他的手問道:“何大老爺說請我們吃飯,怎麼人面不見?” 那聽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總快出來了吧!”說著,把蠟燭放在桌上,管自己退了出去。 “你們少說話!”安德海板著臉說,“凡事有我。” 教太監不說話是件很難的事,陳、李兩人到底忍不住了,躲在一邊,悄悄低語,不時聽得怨恨之聲。這當然會把安德海搞得很煩,在花廳磚地上來回走著,一有響動,便朝外看,當是何毓福到了。 何毓福終於到了,他在等著程繩武和王心安商量處置辦法。 “義興”棧那兩座大院子,原是特意命店家騰出來的,一入陷阱,往外封住,加以“蛇無頭不行”,那些鏢手不敢自討沒趣,乖乖地守在院子裡,不敢胡亂行走。等處置好了這些人,程、王二人也到了。就在“義興”棧商量停當,程繩武仍回東昌,王心安分一半人駐守“義興”棧,他自己帶著另一半,護送安德海到濟南。 於是何毓福趕回縣衙門,一進花廳便抱拳說道:“失迎,失迎!東城出了盜案,不能不趕了去料理。以致說給安欽差接風,變成口惠而實不至。”他接著便大喊一聲:“來啊!” 還是那持燭的聽差,對主人態度自然大不相同,進了門垂手站著,聽候吩咐。 “快擺酒!”他說,“只怕欽差已經餓了,看廚房裡有什麼現成的點心,先端來請貴客用。” “喳!”那聽差答應著,退出去時,還給“貴客”請了個安。 這一下搞得安德海糊里糊塗,不辨吉凶。反正伸手不打笑臉人,替陳玉祥、李平安引見以後,坐下來跟何毓福寒暄,先是請教功名,然後便說如何奉慈禧太后懿旨,到蘇州採辦龍袍,接下來大談宮內的情形,自然都是外面聽不到的秘辛。 談了一會,席面鋪設好了,聽差來請主客入座。安德海大概心裡還有些嘀咕,酒也不敢多飲,怕醉後失言,陳玉祥和李平安卻是沒腦子的人,看何毓福的態度,疑慮一空,開懷暢飲。 “老爺!”聽差走來向何毓福說道,“省裡有人來。” “誰啊?” “是撫台衙門的'戈什哈'。說有緊要公事,跟老爺面回。” “喔!”何毓福說道:“安欽差不是外人,你把他請進來。” 王心安的衛士所扮的戈什哈,進來行了禮,拿出一封程繩武所寫的信,遞了上去,何毓福匆匆看完,隨即揚臉說道: “安欽差,得請你連夜上省。” 安德海臉色一變,強作鎮靜地問道:“怎麼啦?” “省里送信來,說內務府派了人來,有要緊話要跟你當面說。” 安德海和陳、李二人的臉色,都不再是那麼又青又白地難看了,“必是京里有什麼消息。”陳玉祥自作聰明地說。 “當然是傳消息來!”安德海微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開口,自己又接著自己的話說:“必是兩位太后,傳辦物件。 不知道信上說明了沒有,是內務府那一位? ” “你看!”何毓福把信遞了過去。 他接信一看,上面寫的是: “分行東昌府、泰安州、濟寧州暨所屬各縣:頃以內務府造辦處司官,馳驛到省,言有要公與出京採辦欽使面洽。奉憲檯面諭:飛傳本省各縣,轉知其本人,並迅即護送到省。毋忽!合函錄諭轉知,請惠予照辦為盼。” 下面蓋著一個條戳,字跡模糊不清,細看才知是“山東巡撫衙門文案處”九字。 “信上催得很緊,當然也不爭在這一晚。”何毓福說:“安欽差儘管寬飲,等明天我備車送你去。” “不!”安德海雖是沉著,但很重視其事的神情,“還是今夜就走的好。白天坐車,又熱,灰沙又多,實在受不了。” “悉聽尊意,我馬上叫他們預備。” 於是把聽差找了來,當面吩咐備車,車要乾淨,馬要精壯,反复叮嚀著,顯得把安德海真的奉為上賓。 “你們倆呢?”安德海問他的同伴,“也跟我走一趟濟南,去逛一逛大明湖吧?” 聽他有邀陳、李作伴的意思,何毓福便慫恿著他們說:“一交了秋,濟南可是太好了,'一城山色半城湖'。兩位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有機會為什麼不去逛一逛?” “好啊!”陳玉祥向李平安說:“咱們跟著二爺走。”“那麼,”何毓福緊接著說,“回頭就從這兒走吧。安欽差也不必回店了,我會派人去通知。”他看著安德海問:“有什麼話要交代?我一定給說到。” 安德海有些躊躇,照理應該回去一趟,但想想回去也沒有什麼話,無非說要到濟南一行,很快就會回來。就這樣一句話,托何大老爺轉達也是一樣。 於是他說:“沒有別的話,就說我三兩天就回來。” “是了,我馬上派人去通知。” “勞駕,勞駕!”安德海放下酒杯說,“請賞飯吧!”吃完飯,安德海又改了主意,“不必麻煩了。”他說,“我還是自己回店去一趟。” 一回店,底蘊便盡皆洩露,何毓福是早就籌劃妥當的,毫不遲疑地答說:“都聽安欽差的意思。回頭上了車,先到南關彎一彎,也很方便。” 等上了車,先是往南而去,然後左一轉,右一轉,讓安德海迷失了方向。八月初二沒有月亮,夜色沉沉,不易辨認東西南北。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車子已經出城了。 “餵,餵!”他在車中喊道:“停一下,停一下!” 不喊還好,一喊,那御者揚起長鞭,“刷”地一響,拉車的馬潑開四蹄,往前直衝,跑得更快了。接著,聽得蹄聲雜沓,有一隊人馬,擎著火把,從後面趕了上來,夾護著馬車,往西而去。 ※ ※ ※ 初秋氣爽,正是“放夜站”的天氣,而且大亂已平,百業復甦,所以這條路上,晚上亦是商旅不絕,一望見燈籠火把,軍隊夾護,都當是什麼顯宦,不知因為什麼要公,星夜急馳,誰也沒有想到是丁宮保捉“欽差”。 天一亮,名城在望,王心安一馬當先,直入南門,要投巡撫衙門。這個衙門很有名,原是前明洪武年間所建的齊王府,其中許多地方,沿用舊名,二堂與上房分界之處,就叫“宮門口”。因此,“宮保”亦幾乎成了山東巡撫專用的別稱。巡撫恩賞了“太子少保”的“宮銜”,都可稱為宮保,不過總不如有宮銜的山東巡撫,喚作宮保來得貼切。 丁宮保已經在半夜裡接到程繩武專差送來的密禀,知道安德海將在泰安落網,計算途程只百把里路,一早可到,所以早就交代撫標中軍的緒參將,派人在南門守候,等王心安把安德海押到,立即帶著他去見丁寶楨。 王心安是丁寶楨的愛將,特假詞色,親自站在簽押房廊前迎候,等他一進“宮門口”,先就喊道:“治平,你辛苦了!” 總兵巡撫品級相同,但巡撫照例掛兵部侍郎的銜,以便於節制全省武官。因而王心安以屬員見“堂官”的禮節,疾趨數步,一足下跪,一手下垂請了個安說:“心安跟大人交差。” “人呢?”丁寶楨一面說,一面往裡走,“進屋來談。” “一共四個人,安德海,一陳一李兩個太監,還有個安德海的跟班。都交給緒參將了。” 接著是緒參將來回禀,說把那四個人看管在轅門口,請示在何處親審? “不忙!”丁寶楨說,“等我先聽一聽經過情形。” 於是王心安盡其所知,細細陳述。談到一半,聽差來報,泰安縣知縣何毓福趕來禀見,隨身帶著一隻箱子,是安德海的最要緊的一件行李。 “請進來,請進來。” 連人帶箱子一起到了簽押房,打開箱子一看,裡面是簇新的一件龍袍和一掛翡翠朝珠。 “該死!”丁寶楨這樣罵了一句,“真的把宮裡的龍袍偷出來招搖。這掛朝珠也是御用之物,疏忽不得。”他向緒參將說,“加上封條,送交藩司收存。” 這就該提審了。丁寶楨吩咐把文案請了來,說明經過,邀請陪審,有個文案看了看他的同事說:“我們還是迴避的好!” “是,是!理當迴避,請宮保密審吧!” 這一說,丁寶楨明白了,他們是怕安德海在口供中,難免洩漏宮禁秘密,不宜為外人所聞。便點點頭說:“既如此,我回頭再跟各位奉商。” “大人,”何毓福站起來說,“我先跟大人告假,回頭來聽吩咐!” “好!你一夜奔波,先請休息。午間我奉屈小酌,還有事商量。”丁寶楨說到這裡,拉住王心安的手,“你別走!” 於是,只剩下王心安一個人,在撫署西花廳陪著丁寶楨密審安德海。 緒參將說把安德海看管在轅門口,其實是奉為上賓,招呼得極其周到,只是行動不能自由而已。等丁寶楨傳令提審,緒參將親自帶人戒備,從轅門到二堂西面的花廳,密布親兵,斷絕交通,然後把安德海“請”了進去。 他很沉著,也很傲慢,微微帶著冷笑,大有“擒虎容易縱虎難”,要看丁寶楨如何收場的意味。同時也彷彿有意要摔一番氣派,那幾步路走得比親王、中堂還安詳,橐橐靴聲,方步十足,威嚴中顯得瀟灑自如,真不愧是在宮裡見過世面的。 “安德海提到!”在丁寶楨面前,緒參將又另有一種態度,掀開簾子,這樣大聲禀報。 “叫他進來!” 由聽差打起簾子,安德海微微低頭,進屋一站,既不請安,也不開口,傲然兀立。 王心安忍不住了,怒聲叱斥:“過來!你也不過是個藍翎太監,見了丁大人,怎麼不行禮?誰教你的規矩?” “原來是丁大人。”安德海相當勉強地讓步,走過來垂手請了個安。 丁寶楨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方始用他那口一板一眼的貴州口音問道:“你就是安德海?” “是的。我是安德海。” “那里人哪?” “直隸青縣。” “今年多大歲數?” “我今年二十六歲。” “你才二十六歲,”丁寶楨說,“氣派倒不小啊!” “氣派不敢說。不過我十八歲就辦過大事。” 那是指“辛酉政變”,安德海奉命行“苦肉計”,被責回京,暗中與恭王通消息那件“大事”。丁寶楨當然明白,卻不便理他,只問:“你既是太監,怎麼不在宮里當差,出京來幹什麼?” 安德海念著那兩面旗子上的字作答:“奉旨欽差,採辦龍袍。” “採辦龍袍?”丁寶楨問,“是兩宮太后的龍袍,還是皇上的龍袍?” “都有!”安德海振振有詞地答道:“大婚典禮,已經在籌辦了。平常人家辦喜事,全家大小都得制一兩件新衣服,何況是皇上大喜的日子?” “你說得有理!不過,我倒不明白,你是奉誰的旨?” “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 “既奉懿旨,必有明發上諭,怎麼我不知道?” “丁大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德海很輕鬆地答道: “那得問軍機。” “哼!”丁寶楨冷笑,“少不得要請問軍機。你把你的勘合拿出來看看!” 安德海的臉色變了,“又不是兵部派我的差使,”他嘴還很硬,“那裡來的勘合?” “沒有勘合不行!”丁寶楨直搖頭,彷彿有些蠻不講理似的。 安德海軟下來了,“丁大人,”他說,“你老聽我說。” “你有啥子好說的?儘管說嘛!”丁寶楨又補了一句:“總要說得像話才行。” “丁大人!”安德海雙手一攤,作出無可奈何之狀,“這就說不到一處了。我說奉了懿旨,你老跟我要兵部勘合。這是兩碼事嘛!” “怎樣叫兩碼事?你歸內務府管,譬如內務府的官員出京辦事,難道就像你這個樣,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只憑你一句話?” “這……,丁大人,我說句不怕你老生氣的話,你老出了翰林院,就在外省,京里的情形不熟悉。”安德海把臉仰了起來,說話的神氣,顯得趾高氣揚,“內務府的人,不一定能當內廷差使,就是內廷差使,也還有講究,有'內廷行走',有'御前行走'。不奉聖旨,那怕是王爺,也到不了內廷。” 他賣弄的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管事的太監這個身分。丁寶楨心想,到此刻這樣的地步,他的神態、語氣,還是如此驕狂,那麼,平日是如何地狐假虎威?可以想見。這樣轉著念頭,反感愈甚,打定主意,非要問他個水落石出不可。 “我是外官,不懂京里規矩。我倒問你,御前行走怎麼樣? 憑你口說欽差就是欽差嗎? ” “憑我口說?嘿,丁大人,我算得了什麼?不都是上頭的意思嗎?”安德海振振有詞地說,“你老請想,如果不是上頭的意思,我出得了京嗎?就算溜出京城,順天府衙門,直隸總督衙門,他們肯放我過去嗎?” “對了!就是這話,在我這裡就不能放你過去。” “那麼,”安德海彷彿有些惱羞成怒了,“丁大人,你預備拿我怎麼樣,難道還宰了我?” 一聽這話,丁寶楨勃然大怒,但他還未曾發作,王心安已經憤不可遏,搶上前去,伸手就是一個嘴巴,把安德海的腦袋打得都歪了過去。 “混帳!”王心安瞪著眼大喝,“你再不說實話,吊起來打!” 看樣子安德海是氣餒了,捂著臉,好久才說了句:“何必這樣子?有話好說嘛!” “跟你說好的你不聽,偏要歪纏,不打你打誰?” “哼!”丁寶楨冷笑著接口:“你別想錯了,你以為我不敢宰你?” “聽見沒有?快說。”王心安揎一揎臂,又打算著要揮拳。 “要我說什麼呢?” “說實話!”丁寶楨問道,“你是怎麼私自出京的?” “我不是私自出京。”安德海哭喪著臉說,“我在慈禧太后跟前當差,一天不見面都不行,私自出京,回去不怕掉腦袋?” 這話實在是說到頭了,但丁寶楨無論如何不能承認他這個說法,“你說來說去就是這一點,”他駁得也很有道理,“在慈禧太后面前當差的人也多得很,像你這樣,全成了欽差了,那還成話嗎?再說,太監不准出京,早有規矩,慈禧太后有什麼差遣,什麼人不好派,非得派你不可?” “丁大人明見,”安德海緊接著他的話答道,“宮裡這麼多人,為什麼不派別人,單單挑上我?這有個說法兒,上頭有上頭的意思,不是天天在跟前的人,就說了也不明白。” “慢著!”丁寶楨終於捉住了他話中的漏洞,毫不放鬆地追問:“原來你也不過是揣摩皇太后的意思!啊?說!” 安德海依然嘴硬:“上頭交代過的。還有許多意思,我也不便跟丁大人明說。” “你還敢假傳聖旨?”丁寶楨拍著炕幾,厲聲說道,“你攜帶婦女,擅用龍鳳旗幟,難道這也是上頭的意思?” “這,這是我不對!” “還有那面小旗子,上面畫的那玩意,我問你,那是什麼意思?也是上頭交代過的?”丁寶楨有些激動,怒聲斥責:“你一路招搖,驚擾地方,不要說是假冒欽差,就算真有其事,也容不得你!你知道你犯的什麼罪?凌遲處死,亦不為過!” 直到這地步,才算讓安德海就範,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於認罪了:“我該死,我該死!求丁大人高抬貴手,放我過去吧!”說著,人已矮了一截。 下跪亦無用,丁寶楨大聲喊道:“來啊!” 站在廊下的戈什哈有四五個,聞聲一起進屋,最後是緒參將趕了過來,直到丁寶楨面前,請個安聽候指示。 “搜他!” “喳!”緒參將答應著,回身把手一招,上來兩名戈什哈,一個如老鷹抓小雞似的,捏住安德海的衣領往上一提,另一個就解開他的衣襟,亮紗袍子裡面,雪白的一件洋紗襯衣,小襟上有個很深的口袋,摸出一個紙包,隨手交給緒參將。他捏了一下,發覺裡面是紙片,便不敢打開來看,轉身又呈上丁寶楨。 “哼!”丁寶楨看完那兩張紙片,冷笑著說:“太監不准交結官員,干預公事,憑這個,就是一行死罪!”說完,他把那兩張紙片揣入懷中,誰也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 “跟大人回話,”緒參將報告,“他身上別無異物。” “先押下去,找僻靜地方仔細看守。不准閒人窺探。” “是!”緒參將又揮揮手,示意把安德海押下去。 “丁大人!”被挾持著的安德海,盡力掙扎著,扭過頭來說道:“是真是假,你老把我送到京里一問就明白了。” 丁寶楨不理他,等他出了花廳,才向王心安低聲說道: “這傢伙在做夢,還打算活著回京里!” “大人!”王心安喊了這一聲,遲疑著似乎有什麼逆耳之言要說。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丁寶楨又對緒參將說:“把另外兩名太監提上來!” 陳玉祥、李平安都是面無人色,瑟瑟發抖,一進花廳,雙雙跪倒,取下帽子,把頭在青磚地上碰得咚咚作響,然後自己報著名,只是哀懇:“丁大人開恩!” “你們說實話,是誰叫你們跟著安德海出來的?” “是!”年紀大些的李平安說:“是安德海。” “你們倆都歸他管嗎?” “不歸他管。” “既然不歸他管,他怎麼能指揮你們?叫你們出京就出京?” “回丁大人的話,”李平安怯怯地,但謹慎地回答:“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寵的人,他的話,我們不能不聽。” “那麼,他為什麼不找別人,偏要找你們倆呢?” “不止我們兩個,”陳玉祥插嘴答道,“一共是五個人。” “為什麼單找你們五個?”丁寶楨問,“總有個緣故在內。” “這……,”李平安遲疑地說,“想來是我們平常很敬重他的緣故。” 那就不用說,都是安德海的同黨了。丁寶楨又問:“你們一起來的,共有多少人?” “總有三十多個。” “都是些什麼人?” 於是李平安和陳玉祥查對著報明各人的身分,除了安德海的親屬和下人以外,從車伕、馬伕、到剃頭、修腳的,流品甚雜。這些人將來都可以發交屬員去審,丁寶楨就懶得問了。 押下那兩個太監,又提審黃石魁。宮裡的情形,他不會清楚,問到安德海出京的經過,卻答得很詳細,道是早在四月裡,就有出京之說,但一直到六月下半月,才忽然忙了起來,那些跟隨的人,大半都是黃石魁去找來的。 “安德海為什麼要帶這麼多人?”丁寶楨不解地問。 “因為,”黃石魁答道,“小的主人,喜歡鬧氣派。” 丁寶楨認為他答得很老實。不安分的人,多喜歡來這一套,包攬是非、招搖跋扈,即由此而起。接著,他又問起黃石魁如何假充前站官抓車,所得到的答复,也能令人滿意。初步的“親審”,到此結束。 這時臬司潘霨、濟南府知府、首縣歷城縣知縣,都已聞信趕來伺候。丁寶楨只傳見了首縣,把安德海等人發了下去,嚴加看管。其餘臬司和濟南府一概擋駕,因為他在沒有跟文案商量妥當以前,不便對掌理一省刑名的臬司有何表示。 回到“宮門口”簽押房外的廳上,已設下一桌盛撰,但丁寶楨無心飲啖,把文案們都請了來,說明案情,徵詢各人的意見。 “宮保,”有人這樣答道:“我在屏風後面聽著,有一層疑義,提出來跟宮保請教。安德海的隨從中,有天津的一個和尚,說是願意回南,安德海喜歡招搖,帶著他一起走,也算是做好事,這在情理上講得通,然而,何以有綢緞鋪和古董舖的掌櫃,而且各帶一名伙計隨行?其中怕有隱情。” “這話說得是。”丁寶楨深深點頭,“我還覺得安德海帶那些太監,必有作用。他本人膽大妄為,跟他來的那五個太監,總有明白事理的,難道不知道太監不准出京,犯了這個規矩,非同小可,就不顧自己的禍福,貿貿然跟了他來?” “是啊!”王心安建議:“我看還得嚴加拷問,真相才會大白。” “問不妨問,無須用刑。”丁寶楨這樣表示,隨即派了一個差官到歷城縣下達口頭的命令,設法問明實情具報。 歷城縣的知縣也很能幹,把陳玉祥、李平安二人隔離開來,個別詢問。話裡套話,終於摸到了底蘊,劉同意和王階平都是跟著去做買賣的,只是性質正好相反,一個賣,一個買。有珠寶要帶到江南去賣,所以帶著古董舖的人去估價,以免吃虧;又想從蘇杭等地,買一批綢緞運到北方銷售,這自然要請教綢緞舖的掌櫃。 珠寶是從那裡來的呢?陳、李二人雖不肯說明,但從話風中可以推想得到,是竊自宮中。丁寶楨接獲報告,大起戒心,他只要殺安德海,不願興起大獄,現在牽出一件宮中的大竊案,可能是幾十年的積弊,如果認真究辦,株連必廣,而未見得會有結果,於公,非大臣持重處事之道,於私,只會惹來麻煩,徒然挨罵。 因此,丁寶楨決定把這陳、李二人的這一段口供,連同從安德海身上搜出來的那兩張紙片,一起銷毀。但木本水源,推論到底,無非安德海的罪狀,益見得此人該死! “安德海罪不容誅!”他神色凜然地說,“決不能從我手上逃出一條命去。我想,先殺掉了他再說。” 這真是語驚四座了,彼此相顧,無不失色,“宮保,”有個文案提醒他說:“不論如何,安德海決不會無罪。等朝旨一下,他就是欽命要犯了,交不出人,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我就是不願意交人。地方大吏,像這樣的事,該有便宜處置之權。” “說得是。不過出奏的時節,有'請旨辦理'的話,既然如此,就不能擅自處置了。” 丁寶楨略一沉吟,慨然說道:“我豁出去了,就有嚴譴,甘受無憾。” 大家都認為犯不著為了安德海,自毀前程,苦苦相勸,丁寶楨執意不從。談到後來,泰安縣知縣何毓福,越眾出座,向上一跪說道:“大人,我有幾句話,請鑒納。” “有話好說,不必如此,請起來!” 何毓福長跪不起,“大人,”他說,“照我的看法,安德海一定處死。到了該明正典刑的時候,卻提不出人來,綁到刑場,這是莫大的憾事。” 這一層,丁寶楨不能不考慮,同樣一死,逃脫了“顯戮”,便是便宜安德海了。 “而且,可能有人不以大人此舉為然,只是義正辭嚴,不得不依國法處置,如果大人不依律辦,豈不是授人以柄,自取其咎。”何毓福又說:“大人,恕我言語質直!” 這一層,尤其說中了要害,都道他說得有理,但口頭上不便明說,“不以此舉為然”的人,自然是慈禧太后,正好抓住丁寶楨擅殺欽命要犯的錯處,為安德海報仇,那不是太傻了嗎? “為此,務求大人鑑納愚衷,請再等兩天,看一看再說。” “你是說等朝旨?”丁寶楨說,“不殺安德海,我無論如何不甘。” “宮保必能如意。”居於末座,一個素以冷峭著稱,為丁寶楨延入幕府的朱姓候補知縣,慢條斯理地說道:“人在歷城監獄,宮保要他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 語氣涉於諧謔不莊,卻真正是一語道破!朝旨下達,安德海處死,自然最好,不然,擅殺欽命要犯是嚴譴,違旨擅殺一樣也不過是嚴譴。而且在處分以外,還有個說法:“因為朝廷不殺,我才殺他。”否則,有人問一句:“是不是疑心朝廷會庇護此人,所以迫不及待地先動手?”這話會成為“誅心而論”,倘或言官參上一本,降旨“明白回奏”,還真無以自解。 “好!”丁寶楨親手扶起何毓福,“諸公愛我,見教極是。 我不能不從公意,就讓此獠延命數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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