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

第56章 玉座珠簾(16-1)

慈禧全傳 高阳 9303 2018-03-14
敬事房的總管太監,到內務府來求見明善,屏人密談,說是安德海已經跟他說過,奉慈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幹,要帶幾個人走。 “喔!”明善問道:“他的話到底是怎麼說的?是傳懿旨,還是來跟你商量?” “既不是傳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彷彿就是告訴我一聲。” “那麼,你現在來告訴我是什麼意思?是跟我說一聲呢,還是怎麼著?” “太監不准出京。現在小安子胡鬧,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聲。”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訴你一聲,你聽听就是了。你現在來跟我回,我也是聽聽。” “這……!”那總管太監很老實,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著急地說,“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著走,怎麼行呢?”

“沒有什麼不行!”明善看他老實,教了他一著:“小安子說奉懿旨,你就'記檔'好了!” 那總管太監明白了,一記了檔,將來不出事便罷,一出事就有話好說,安德海是翊坤宮的人,來傳慈禧太后的懿旨,還能不遵辦嗎? 於是他如釋重負地笑著,給明善恭恭敬敬請了個安:“多謝明大人指點。” “你懂了就行了。回宮告訴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說他的閒話。” “是。我馬上告訴他們,就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兒。” “一點都不錯。”明善又問,“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長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對,對,好日子!”明善冷笑著,停了一下又問:“萬歲爺知道這回事兒不?”

“那倒不清楚。我沒有跟萬歲爺回,大概小李總會說吧!” “嗯。”明善隨隨便便地說:“我託你捎個信給小李,有空到我這兒來一趟,我有點小玩意,進給萬歲爺。” 敬事房總管辭出內務府,回到宮裡,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監取過“日記檔”來,把安德海的話當做“傳懿旨”,據實筆錄,然後坐下來細想經過。他人雖老實,卻頗持重,心想太監之中,十個有九個與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黨,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話,跟大家一說,必定有人會去告訴他。他可能會想,說這話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聰明的話,必定會想到,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顯見得不懷好意。這樣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較妥善的安排,甚至打銷此行,而不論如何,他一定會設法報復。那一來豈非弄巧成拙,自招禍害?

想通了這其中的關鍵筋節,他覺得裝糊塗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將來有卸責的餘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於是他什麼話都不說,只叫人把小李找來,悄悄告訴他說,明善要見他一面。 “大叔,”小李問道:“明大人找我,總還有別的事吧?” “沒有聽說。” “那麼,大叔,”小李又問:“小安子的事兒,你總知道了吧?” “我知道。”總管太監神色自若地反問一句:“咱們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會說出這句話來?小李細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態度,連連答道:“是,是!怎麼能不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嗎?” 談到這裡,不必再多問什麼。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書房,小李興匆匆地趕到內務府求見明善。請安站起,只見明善開了保險櫃,取出一具裝飾極其精緻的小千里鏡,交到他手中說:“剛得的一個小玩意,託你進給萬歲爺。”

小李答應著,當時就把千里鏡試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這個給你。”錚然一聲,明善把一塊金光閃亮的洋錢,往桌上一丟。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請安道謝,然後取過金洋來看,只見上面雕著個雲鬟高聳、隆鼻凹眼的“洋婆子”的腦袋,便即問道:“明大人,這是誰啊?” “是英國的女皇帝。”明善又說,“英國金洋最值錢,你好好留著玩兒,別三文不值兩文的賣掉了,可惜!” “不會,不會。明大人的賞賜,我全藏著。” “我問你,”明善放低了聲音問道:“小安子的事,萬歲爺知道不知道?” “知道。” “萬歲爺怎麼說?”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細地看了看窗外,然後伸手掌到腰際,併攏四指往前一推,同時使了個眼色。

“喔,這個樣!”明善想了好一會又說:“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準了!” “是,我跟萬歲爺回奏。” “不,不!”明善使勁搖著手說,“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裡有數兒就行了。我知道萬歲爺少不了你。” 這句話把小李恭維得飄飄欲仙,同時也助長了他的膽氣,覺得他應該替皇帝拿主意。但是這個主意怎麼拿?倒要請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麼時候動手啊?'出洞'就打,還是怎麼著?” 這一問,明善煞費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兒子商量過——文錫的手腕圓滑,聲氣甚廣,當夜就打聽到,山東巡撫丁寶楨,早就對人表示過,如果安德海膽敢違制出京,不經過山東便罷,經過山東,可要小心。以丁寶楨清剛激烈的性情來說,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從天津循海道南下,則又無奈他何,現在從通州沿運河走,山東是必經之路,無論如何逃不脫丁寶楨的掌握,只要疆臣一發難,軍機處便有文章好做。拿這話說給小李聽,自然可以使他滿意,就怕他年紀輕,得意忘形洩漏出去,或者皇帝處置不善,為慈禧太后所覺察,都會惹出極大的禍事。想來想去,總覺得是不說破的好。

於是他這樣答道:“沉住氣!這條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沒影兒了,忙什麼?” 看樣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過不肯說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聽,回到宮裡,把那小千里鏡進給皇帝,又悄悄面奏,說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隨時可以把案子翻出來殺他。又說恭王和軍機大臣必有辦法,勸皇帝不必心急,靜等事態的演變。 “好!”皇帝答應了,“不過,你還得去打聽,有消息隨時來奏。” 於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宮,到安家附近用不著打聽,只在那裡“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許多關於安德海的新聞聽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親眼看見十幾輛大車,從安家門前出發,男女老少,箱籠什物,浩浩蕩盪地向東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還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麼大膽子?”

“小安子的膽子比天還大。”小李答道:“好威風!就像放了那一省的督撫,帶著家眷上任似的。” “還有家眷?倒是些什麼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紙來,“奴才怕記不清,特意抄了張單子在這兒。”接著便眼看紙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兩銀子買的媳婦兒馬氏,有他叔叔安邦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兒——名叫拉仔,才十一歲。外帶兩名聽差,兩名老媽子。” “哼!”皇帝冷笑,“還挺闊的。” “聽說到了通州,還得僱鏢客。” “什麼?”皇帝問道:“什麼客?” “鏢客。”小李接著解釋鏢局子和鏢客這種行業,是專為保護旅客或者珍貴物品的安全:“小安子隨身的行李好幾十件,聽說都是奇珍異寶,所以得僱鏢客。”

“喔!”皇帝問道,“他真的帶了人到江南去做買賣?是些什麼人?” “陳玉祥、李平安……。”小李念了一串太監的名字。 “這還了得?”皇帝勃然動容:“非殺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勸忍耐,但話到口邊,突然頓住。在這一剎那,他的想法改變了,安德海一出京,罪名便已難逃,皇帝就這時候把他抓回來砍腦袋亦無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著並不反對皇帝這麼做。 但是,皇帝卻只是一時氣話,並不打算立刻動手,實際上他也還不知道如何動手。有慈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張,安德海所以有恃無恐,道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這時候才發覺,這一關不設法打破,要殺安德海還真不易。想來想去,只有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額娘,”他說,“宮裡出了新聞了!”

慈安太后一听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話,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開,然後問道:“你是說小安子?” “是!”皇帝很堅決地表示:“這件事不嚴辦,還成什麼體統?什麼振飭紀綱,全是白說!” 慈安太后不作聲,心裡盤算了好一會,始終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皇帝滿意? “皇額娘,”皇帝憤憤地說,“這事兒我可要說話了。” “你別忙!”慈安太后趕緊答道,“等我慢慢兒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沒有用。”慈安太后陪著聽了八年的政,疆臣辦事的規矩,自然明白:“他不是說要到江南嗎?兩江地方也不能憑他口說要什麼,便給什麼,馬新貽或是丁日昌,總得要請旨。等他們的折子來了再說。” 這句話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癥結,“折子一來,留中了怎麼辦?”他問,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如果有這樣的奏摺,慈禧太后一定會把它壓下來。

“對了!”慈安太后說,“我就是在琢磨這個。辦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等我試一試。” 她的辦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鬧病的機會,預備提議讓皇帝看奏摺,一則使得慈禧太后可以節勞休養,再則讓皇帝得以學習政事。慈禧太后不是常說,皇帝不小了,得要看得懂奏摺?而況現在書房裡又是“半功課”,晝長無事,正好讓皇帝在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為然,當天就傳懿旨:內奏事處的“黃匣子”先送給皇帝。不過慈禧太后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監,會趁此機會,從中舞弊,或者洩漏了機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宮看奏摺。這樣,她才好親自監督。 皇帝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書房就到翊坤宮看折子,打開黃匣,第一步先找有無關於安德海的奏摺?十天過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氣。 “怎麼回事?”他問小李,“應該到江南了吧?兩江總督或是江蘇巡撫,該有折報啊!” “早著吶!”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兩天,在天齊廟帶了個和尚走。” “那兒又跑出個和尚來了?” “那和尚說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帶著他走了。”小李又說,“到通州僱鏢客又耽誤了一兩天。這會兒只怕剛剛才到山東。” 小李料得不錯,安德海的船,那時剛循運河到德州,入山東省境。 德州是個水陸衝要的大碼頭,安德海決定在這裡停一天。兩艘太平船泊在西門外,船上的龍鳳旗在晚風中飄著,獵獵作響,頓時引來了好些看熱鬧的人,交相詢問,弄不明白是什麼人在內? “大概是欽差大臣的官船。”有人這樣猜測。 “不對!”另一個人立刻駁他:“官船見得多了,必有官銜高腳牌,燈籠上也寫得明明白白。怎麼能掛龍鳳旗?” “那必是宮裡來的人。”有個戲迷,想起的情節,自覺有了妙悟,極有把握地說:“對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進香。” “你倒不說皇上南巡?”另一個人用譏笑的語氣說,“如果是太后到泰山進香,辦皇差早就忙壞了!趙大老爺也不能不來迎接。” “你知道什麼?”那戲迷不服氣,“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著船中說:“那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監的尊稱。既有老公,又有龍鳳旗,說是太后進香的前站人員,這話講得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們還是打聽一下再說。”有人指著從跳板上下來的人說。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個聽差,名叫黃石魁,撇著一口京腔,大模大樣地問道:“你們這兒的知州,叫什麼名字?” “喔!”想要打聽消息的那人,湊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爺姓趙,官印一個新字,就叫清瀾,天津人。” “你們的這位趙大老爺,官聲好不好啊?” “好,好,很能幹的。” “既然很能幹,怎麼會不知道欽差駕到?”黃石魁繃著臉說,“還是知道了,故意裝糊塗?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趙大老爺不知道。”那人大獻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爺找地保來,讓他進城去禀報。” “不用,不用!”黃石魁搖著手說,“看他裝糊塗裝到什麼時候?” “請問老爺,”那人怯怯地問道:“這位欽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採辦龍袍。”黃石魁又說,“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紅人,不然派不上這樣的差使。” “是,是!請問欽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爺尊姓?” “我姓黃。我們欽差大人,是京里誰人不知的安二爺。閒話少說,”黃石魁問道:“這兒什麼地方能買得到鴨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領黃老爺去。” “就託你吧!”黃石魁掏出塊碎銀子遞了過去,“這兒是二兩多銀子,買四隻肥鴨,多帶些大蔥。錢有富餘,就送了你。” 錢是不會有富餘的,說不定還要貼上幾個。那人自覺替欽差辦事,是件很夠面子,可以誇耀鄉里的事,就倒貼幾文,也心甘情願,所以答應著接過銀子,飛奔而去。 ※ ※ ※ 這時在知州衙門的“趙大老爺”,已經得到消息,丁寶楨下了一道手令,叫德州知州趙新註意安德海的行踪。 手令上說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禀報。因此趙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邊境上等著,一發現那兩條掛著龍鳳旗的太平船,立即馳報到州。及至船泊西門,黃石魁託人去買鴨子,旁邊就有人聽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報到了趙新那裡。 “怎麼叫'不法'呢?”趙新找他的幕友和“官親”來商議,“按說掛龍鳳旗就是不法。憑這一點就能抓他嗎?”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個姓安的太監,當年誅肅順的時節,立過大功,恭王都無奈其何!東翁去抓他,真正叫'雞蛋碰石頭'!” “話是不錯。”趙新問道:“對上頭怎麼交代?” “也沒有什麼不好交代,姓安的並無不法情事,連鴨子都是自己花錢買的,並未騷擾地方,何可謂之'不法'?” “不然!”有個“官親”是趙新的遠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們自己花錢買鴨子,正見得他們沒有'勘合'。” “勘合”是兵部所發,凡奉准出京的官兵,每到一個驛站,必須繳驗勘合,證明身分,同時取得地方的一切供應。所以出示勘台,不但是應盡的義務,也是應享的權利,如果安德海有勘合,吃兩隻鴨子就不必自己花錢了。 大家都覺得他的看法不錯,只有蔡老夫子獨持異議:“就算沒有勘合,也不能證明他不法,誰敢說他沒有懿旨?你又不能去問他!” 趙新決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禀報總得禀報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搖頭,“丁宮保剛介自許,做事顧前不顧後,倘或根據東翁的禀報入奏,太后只說一句:一路都沒有人說話,何以那趙某無事生非?東翁請想,丁宮保聖眷正隆,而且是據禀出奏,不會有處分,東翁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氣筒了!” 這話說得很透徹,趙新深以為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難題,這樣不聞不問,雖不會得罪宮裡的太后,卻要得罪省裡的巡撫,不怕官只怕管,得罪上司,馬上就會丟官。因而趙新皺著眉在那裡踱來踱去,不知何以為計? 幕友們不能眼看東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總算有了個結論,禀報一定要禀報的,只看用什麼方式?有人提議上省面禀,蔡老夫子認為這萬萬使不得,倘或丁寶楨當面交代一句:把安德海抓了起來!不奉令不可,奉令辦理則出了事口說無憑。那就糟得不可救藥了! “我倒有一計,”仍舊是趙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夾單'如何?” 下屬謁見上司寫履歷用“紅手本”,有所禀報用“白手本”,但有些事不便寫明在手本上,譬如孝敬多少銀子作壽禮之類,就另紙寫明,附在手本內,稱為“夾單”。夾單不具銜名,所以向來由上官隨手抽存,不作為正式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趙新停住腳說:“我剛才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上頭要出奏,天坍下來自有長人頂,禍福不見得與我有關。就怕不出奏,留個禀帖在那裡,不曉得那天翻了出來,我非受累不可。用夾單這個主意,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准定這麼辦,不過,也不必忙,這不是什麼捻匪馬賊到了,用不著連夜飛禀。” “東翁說得是。”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們動身那一刻再禀報,也還不遲。” “對,對!送鬼出了門,就沒有我們德州的事了。”趙新的侄子附和著。商量停當,各自散去。趙新總覺得還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來,提議換上便衣,悄悄到西門外去窺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較持重,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爺”年輕好奇,全力慫恿,拗不過他們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應了。 三個人都只穿著一件紗衫,各持一把團扇,用作遮臉之用。到了西門外運河旁邊,只見岸上在看熱鬧的,總有三、五百人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還沒有上來,岸上一片漆黑,但船上卻是燈火輝煌,船窗大開,遙遙望去,艙中似乎女多於男,正在品竹調弦,玩得很熱鬧。 “怎麼,還弄了班女戲子?” 趙新剛問得一聲,一陣風過,果然聽得弦索叮咚,只是他怕人發覺真面目,站得太遠,聽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細看一看。 擠到人叢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個濃妝豔抹,二十來歲的女子,團團坐著,有的彈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樣樂器,兩個人伺候,彈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輕攏慢撚,另有個人替她按弦,那個人一手按弦,另一隻手又拉著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個人替她按弦。這樣交錯為用,居然並未糾纏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趙新的侄子,卻是另外有所矚目,看到上首正中坐著個太監,二十來歲,生得白白淨淨,一張帶些女人氣的臉,另有些男女老少,圍坐在他左右。心想這就是安德海了,看樣子不像個壞人,怎會如此膽大妄為? “你瞧見沒有?”他聽見旁邊有人指著船上說:“那裡掛著件龍袍!” “對了,看見了。” “聽船下的人說,明天是安二爺生日,要讓大家給龍袍磕頭。” “這是什麼規矩?”有人在問:“老公生日,給龍袍磕頭乾什麼?” “就是啊,我也奇怪。一問,據說安二爺是這麼說的:你們大家替我拜生日不敢當。為人總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你們朝龍袍磕頭行禮,也算替我盡了孝心了。” 這算什麼禮數?無非挾龍袍以自重而已!趙新的侄子想,這就是大大的不法!於是趕緊又擠了出去,把所見所聞都告訴了趙新。 “那兩個人伺候一件樂器的玩意,叫'八音聯歡',現在少見了。”蔡老夫子說。 什麼“八音聯歡”,都是閒話。趙新心裡在想,看這樣子,安德海出京,到底奉了旨沒有?著實難說。於今只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離境,否則這場麻煩不小。所以回到衙門,立即找了捕快來,吩咐一面監視那兩條太平船,一面在暗中保護,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與當地百姓發生了什麼糾紛,務必排解彈壓,不要鬧出事來。 第二天一早,派去監視的人,回來報告,說安德海的船走了。所報的情形與趙新昨夜所見,又自不同。船上有兩面大旗,一面寫著“奉旨欽差”,一面寫著“採辦龍袍”,兩面大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畫的是一個太陽,太陽下面一隻烏鴉,這只烏鴉樣子特別,是三隻腳。 “啊呀!”趙新失聲說道:“只怕真的是奉懿旨的欽差了!” “這……,”蔡老夫子不解地問道:“東翁何所見?” 趙新是舉人出身,肚子裡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說:“《春秋》上有句話,叫做'日中有三足烏',你記不記得?” 蔡老夫子細想了一會,想到了:“啊,啊,原來是這麼個出典!” “還有個出典。”趙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記》取來。” 取來《史記》,翻到《司馬相如傳》,趙新指著一處給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烏為之使”,下面的註解是:“三足烏,青鳥也,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看見沒有?”趙新很得意地說,“這就很明白了,'為之使'者欽差,'西王母'者西太后也!” “還有這樣深奧貼切的出典,”趙新的侄子笑道:“看來他倒是經高人指點過的。” 腹笥是趙新寬,腦筋卻是辦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當時冷笑一聲:“哼,一點不高!就憑這只三隻腳烏鴉,此人就罪無可逭了!” 趙新一愣:“這是怎麼說?”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圍,把趙新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東翁請想,為'西王母取食',不就是說,奉西太后的懿旨來打秋風,來搜括嗎?明朝萬曆年間這種事很多,本朝那裡有這種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掛出幌子來?誣罔聖母,該當何罪?真正是俗語說的,要'滿門抄斬'了!” “啊!老夫子,”趙新兜頭一揖,心悅誠服地說:“你比我高明。照此看來,他這個欽差還是假的。慈禧太后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來打秋風,決不會教他把幌子掛出來。明明是安德海的招搖。” “東翁見得是。事不宜遲,趕快禀報。這面小旗比那些龍鳳旗更關緊要。現在不必用夾單了,用正式禀帖,三足烏這件事一定要敘在裡頭。不過不必解釋,丁宮保翰林出身,幕府裡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殺安德海不可!殺了還要教慈禧太后見情,因為這是替'西王母'辨誣。” 趙新自然受教,當時就由蔡老夫子動筆,寫了一個禀帖,即時交驛站遞到省城。 安德海卻是懵然不知,拜過龍袍,吃過壽麵,過了他自出娘胎以來最得意的一個生日,然後揚帆南下,當天到了直隸的故城縣。由此往西的一段運河,出名的彎曲,本地人稱為“三彎三望”,十里路走了一天,到達了一個極大的鎮甸,名叫鄭家口,兩岸都是人家,防捻軍的圩子高得跟城牆一樣,也是個水陸衝要的大碼頭。 泊舟吃飯,安德海剛端起酒杯,只見黃石魁走來說道: “二爺,果不其然,到臨清就過不去了。” 過不去是因為運河水淺。咸豐五年,銅瓦廂決口,黃河“神龍掉尾”,由南甩到北,在壽張、東河之間,衝斷了運河,山東境內的運河原靠汶水挹注,自從分成兩截,汶水到不了北運河,而黃河挾泥沙灌入,以致河床日久淤積,只有春夏間水漲時,可通輕舟。最近天旱水涸,從臨清到張秋這一段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陰溝了。 “那就起旱吧!”安德海說:“除了'逛二閘',我從來就沒有坐過船,還真嫌它氣悶。” 他是輕輕鬆鬆的一句話,黃石魁卻上了心事。這麼多人,這麼多行李,從京里到通州,陸礎續續忙了兩三天才走完,這時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輛大車,著實吃力。 “怎麼啦?”安德海不解地問。 黃石魁不即答話,轉臉看著他的一個同事問:“你看呢?” 這個人小名叫田兒,也是安家的聽差,他是山東人,所以黃石魁向他問計。但田兒也是皺著眉,苦著臉,想了好一會才說:“要能'抓差'就好了。” “為什麼不能抓?”安德海立即接口,聲音很大,顯得有些生氣似的,“你們倆就是我的'前站官'!” “對!”有個太監李平安說:“你們倆就照二爺的吩咐去辦。” 看樣子不辦不行,同時也怕一時辦不好,安德海會生氣,因而黃石魁出了個主意:“這樣吧,船還是照樣走,咱們到臨清起旱。我跟田兒沿路抓車,抓到了在臨清等。” “這倒可以。”安德海點點頭。 黃石魁還要說什麼,田兒悄悄拉了他一把,於是兩個人走到船頭上去密密商議,田兒埋怨他說:“你也不弄弄清楚,隨便就答應了下來。這個差使麻煩得很,弄不好會闖大禍!” 黃石魁嚇一大跳,急急問道:“闖什麼禍?” “你只看這個,”田兒指著圩子說,“就知道這裡的老百姓不好惹。散兵游勇如果不安分,不是給活埋了,就是砸碎腦袋,扔在河裡。” 黃石魁越發心驚,但也有些不信:“那不是沒有王法了嗎?” “哼!”田兒冷笑道:“這還算好的,離臨清四十里地的油房鎮,去年一下子就殺了六、七百官兵。” 越說越玄了,黃石魁疑心他有意嚇人,便故意問一句:“那麼,你說應該怎麼辦呢?差使已經攬下來了,也容不得你打退堂鼓!” 田兒愣了好一會,無可奈何地答道:“也只好往前闖了。 不過得找那五個鏢手一起去。 ” “這個主意不錯,就算擺樣子也用得著。”黃石魁說了這一句,轉身又回中艙去作商量。 安德海還沒有表示,隨行的有個六十歲的老太監郝長瑞,先就面有難色。黃石魁心裡明白,他們帶著許多珠寶,需要保護,鏢手一走,放不下心。 “你老看,”黃石魁指著岸上的圩寨說,“這一帶家家有火槍,地方最平靜不過。而且掛著'欽差'的旗子,誰瞎了眼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 “對!”安德海深以為然,斷然作了決定,“你們把老韓他們帶去好了。” 老韓叫韓寶清,是他們五名鏢手的頭腦。當黃石魁去僱他們保鏢時,他就提出疑問,說既是奉旨出京,沿途自有官兵護送,何用僱人保鏢?黃石魁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交了過去。每人二百兩銀子的酬勞,算是很優厚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鏢”。誰也不會想到,太監會帶上那麼些值錢的細軟,決不會出事,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必去管他了。 由於有這樣的默契,所以黃石魁和田兒冒充“前站官”去抓車,韓寶清也就不以為怪,好在抓車還是“給官價”,麻煩不大。那五名鏢手的主要用處,是對付關卡上的小官兒,如果有人表示懷疑,想盤問底細,韓寶清便領著他的同事,一擁而上,揎臂握拳,作出預備揍人的樣子,這一下便能把對方嚇得縮項噤聲,放他們揚長而去。 一路走,一路抓,抓了有二十多輛大車,聲勢浩蕩地直奔臨清南灣,等安德海一到,舍舟登岸,打發走了那些“女戲子”,還有三十多人,坐車沿著乾涸的運河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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