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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玉座珠簾(15-1)

慈禧全傳 高阳 10908 2018-03-14
回到弘德殿,只見師傅們已散出來了,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書房,自不必再進去。小李因為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裡休息,剛坐下在喝茶,只是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奔了來,從窗口探頭一望,便即大聲說道:“嘿,你倒舒服,出了大亂子了!” 太監大都膽小,最怕突如其來,不明事實的驚嚇,所以小李聽見這話,再看到他的神氣,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聲,把個茶杯掉在地上,滾燙的茶直濺到臉上。 “什麼大亂子?你,你快說。” “萬歲爺把隻手壓傷了。” 聽得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聲問道:“怎麼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簡單,皇帝下了書房,在御花園跟小太監舉銅鼓,舉到一半舉不上去,皇帝要面子,不肯胡亂撒手,想好好兒放回原處,誰知銅鼓太沉,縮手不及,壓傷了右手食中兩指。

闖禍的經過,幾句話可以說完,等禍闖了出來,可就麻煩了。皇帝還想瞞著兩宮太后,只叫傳“蒙古大夫”來診視。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只是上駟院的骨科大夫,官銜就叫“蒙古醫士”,凡是內廷執事人員,意外受傷,都找他們來看。這些人師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皇帝讓他敷了藥、裹了傷,痛楚頓減。但這不是身上的隱疾暗傷,兩宮太后面前是無論如何瞞不住的,所以張文亮決定硬著頭皮去面奏兩宮太后。 想法不錯,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錯誤是,他就近先到了長春宮!正當他在跟慈安太后面奏經過時,翊坤宮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張文亮,等聽說他在長春宮,慈禧太后便教傳敬事房總管。 “壞了!”小李跌腳失聲,“他,他怎麼這麼老實啊?”

換了小李一定先奏報慈禧太后。張文亮按著規矩辦,剛好又觸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小李心裡在想,這一下張文亮要糟糕,連帶所有跟皇帝的人,都有了麻煩了! 那小太監還不大懂事,不了解小李所說的。張文亮“老實”是什麼意思?他只是奉命來找小李,找到了便盡了責任,所以只催著他說:“快去吧!慈禧太后等著你問話哪。”一面說,一面拉著他飛跑。 一進了翊坤宮,便覺得毛骨竦然,因為靜得異樣!太監在廊下,宮女在窗前,其中有玉子和長春宮的宮女,一個個面無表情,眼中卻流露出警戒恐懼之色,彷彿大禍將要臨頭似地。玉子一見小李,先拋過來一個責備的眼色,似乎在怪他不當心,然後伸兩隻指頭,按在唇上,又搖搖手,作為警告。 小李很乖覺,貼牆一站,側耳靜聽,無奈殿廷深遠,聽不出究竟。好久,只見安德海走了出來,在殿門前問道:“跟慈安太后來的玉子呢?”

“在這兒!”玉子提著一管旱煙袋,奔了上去。 “跟我來!”安德海說,“有話要問你。” 是誰問?問些什麼?皇上舉銅鼓傷了手,跟玉子什麼相干?小李心頭浮起一連串的疑問,困惑了一會,想起一個人,不由得一驚!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宮女細看,還好,他要找的那“一個人”不在。 這該輪到我了!小李對自己說。心裡七上八下地在盤算,慈禧太后怎麼問?慈安太后是何態度?玉子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自己該如何隨機應變? 果然,安德海又出現了,這一次沒有說話,只迎著小李的視線招一招手。他疾趨數步,想先探問一下,誰知等走上台階,安德海掉頭就走,明明是發覺了他的來意,有心避開。 “這小子!”小李在心裡罵,同時也省悟了,今天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間興風作浪。

轉念想到安德海這幾天正有求於己,有什麼風吹草動,他為何不從旁相助,教自己見情,那是惠而不費的事,何樂不為?這樣一想,小李的膽便大了。未進殿門,先遙向朝里一望,只見兩宮太后並坐在正面炕上,西邊站著安德海,東邊站著玉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裝煙,可是臉上的表情不甚自然,彷彿擔著心事似的。 地上跪著敬事房的總管太監,正在回話,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的話完了,才高聲報告:“奴才李玉明恭請兩位主子的聖安。”說著,取下帽子,“崩冬”一聲磕了個響頭。 “小李,”慈禧太后一開口就是揶揄的語氣:“你好逍遙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宮這回事,隨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懶,奴才奉萬歲爺的旨意,出宮辦事去了。”

“辦什麼事?” 小李撒了個謊:“萬歲爺命奴才到琉璃廠,買一本小本兒的詩韻,說帶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話,但接下來卻問得更嚴厲:“奉旨出宮辦事,是怎麼個規矩?你知道不?” 這下糟了!照規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緣由,領了牌子才能出宮,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從中正殿的西角門溜出去嗎?他怎樣想著,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實陳奏,追問起那道方便之門是誰開的?彼此都有不是。 誰知安德海把頭一偏,眼睛望著別處,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門的底蘊揭穿,但話到口邊,終覺不敢,只好又碰響頭。 “奴才該死!”他說,“都因為萬歲爺催得太急,奴才忙著辦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尋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覺地說了句上諭上習見的套語,“這是一款罪,先處分了再說,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總管太監答應著,爬起身來拖小李。 小李還得“謝恩”,剛要磕頭,安德海為他求情:“奴才跟主子回話,李玉明是萬歲爺喜歡的人,求主子饒了他這一次。” 這那裡是為他求情?是火上加油,慈禧太后立即發怒,“怎麼著?皇上喜歡的人,我就不能處罰?”她說:“我偏要打,打一百。” 安德海不響了,神色自若地退到一邊,小李在心裡罵:果不其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著好心”,咱們走著瞧! 就這時候,玉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她原來也就打算替小李說情,因而轉臉說道:“既然還要問他的話,就在這兒讓他自己掌嘴好了。”

這些小事,慈禧太后自然聽從,點點頭:“好!”她望著小李說,“你自己打吧!看你知道不知道改過?” 打得輕了,就表示並無悔意,要打得重,才算真心改過。 於是小李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得既重且快。 小李自責,安德海便在一旁為他唱數,打得快,唱得慢,小李又吃了虧,多打的算是白打。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惡,但都是聽人所說,這一來,卻是親眼目睹,心中十分生氣,便看著他大聲說道:“不用你數!”接著又對慈禧太后說:“也差不多夠數兒了,算了吧!” 慈禧太后這下不如剛才答得那麼爽利,慢吞吞地對小李說道:“聽見沒有?饒你少打幾下。” 第一款罪算是處分過了,還有第二款罪要問。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總管和安德海都退了出去,同時傳諭:不准太監和宮女在窗外竊聽。小李一看,獨獨還留著一個玉子,顯見得要問的話,也與她有關,那就更證明了自己的推測不錯,桂連的事發作了!

窗外人影,迅即消失,殿廷深邃,有什麼機密要談,再也不虞外洩,但慈禧太后卻不說話,有意無意地瞟著左方,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開口。而她,只儘自抽著煙,那份沉寂,令人不安。小李一直以為有慈安太后擋在前面,安德海也會側面相助,可以放心大膽,誰知安德海存著落井下石的心,現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沒有什麼擔當,果真如此,可就完了! 這樣想著,不由得有些發抖,微微抬頭,以乞援的眼色去看玉子,她卻比他要鎮靜些,還報眼色,示以“少安毋躁”,然後推一推慈安太后輕輕說道:“該問什麼,就問吧!” “也沒有什麼話好問。”慈安太后考慮了好半天了,說這麼一句話,是有意要把事情沖淡,“小李,你說實話,皇帝在別的地方召見過桂連沒有?”

全心全意在對付這件事的小李,一听就明白了,心裡真是感激慈安太后,這句話問得太好了,在他看,這簡直就是在為他指路。 “跟兩位主子回奏,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有三百五十天跟在萬歲爺身邊,就是偶爾奉旨出外辦事,或是蒙萬歲爺賞假,離開一會兒,回來也必得找人問明了,萬歲爺駕幸何處,是誰跟著。奴才不敢撒謊,自己找死,確確實實,桂連除了在母后皇太后宮裡,跟萬歲爺遞個茶什麼的以外,沒有別的事兒!” 他這樣盡力表白,語氣不免過當,特別是最後一句話說壞了。慈禧太后捉住他的漏洞駁問:“什麼'別的事'?誰問你啦?也不過隨便問你一聲,你就嚕嚕囌蘇說了一大套,倒像是讓人拿住了短處似地。哼,本來倒還沒有什麼,聽你這一說,我還真不能信你的話!”

小李懊喪欲死,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兩個嘴巴,為的是把好好一件事搞壞了,不過他也很見機,知道這時候不能辯白,更不能講理,唯有連連碰頭,表示接受訓斥。 玉子也是氣得在心裡發恨,但她比小李更機警,詞色間絲毫不露,只定下心來在想,這就該問到自己了,可不要像小李那樣,道三不著兩,反倒讓人抓住把柄。 她料得不錯,果然輪到她了。慈禧太后對她比較客氣,聲音柔和地問:“玉子啊,你說說倒是怎麼回事兒?” 她不慌不忙地走出來,斜著跪向慈禧太后,心裡已經打算好了,越描越壞事,所以決定照實陳奏。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玉子的聲音極沉穩,“桂連生得很機靈,萬歲爺對她挺中意的。做奴才的總得孝敬主子,萬歲爺喜歡桂連,所以等萬歲爺一來,奴才總叫桂連去伺候。” 這番話說得很得體,慈禧太后不能不聽,但也還有要問的地方:“是怎麼個伺候啊?” “無非端茶拿點心什麼的。有時候萬歲爺在綏壽殿做功課,也是桂連伺候書桌。” “喔!”慈禧太后心想:這樣子皇帝還會有心思做功課?但這話到底沒有問出來,換了一句:“桂連在屋裡伺候,外面呢?” 小李這時嘴又癢了,搶著答了一句:“外面也總短不了有人伺候。” “誰問你啦?”慈禧太后罵道:“替我滾出去!” 這就等於赦免了,小李答應一聲,磕個頭退出殿外。 “玉子,”慈禧太后的聲音越發柔和了,“我知道你挺懂事的,你可不能瞞我!其實這也算不了什麼,一瞞反倒不好了。” “奴才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瞞兩位主子。”玉子斬釘截鐵地為她自己,也為皇帝和桂連辯白:“萬歲爺喜歡桂連,拉著手問問話是有的,別的,決沒有!奴才決不是撒謊。” “也許你沒有看見呢?” “那不會!”慈安太后接口說道:“我那一班丫頭,都讓玉子治服了,一舉一動她都知道。” “那麼,”慈禧太后對玉子點點頭,表示滿意:“你起來吧!” 等玉子站起身來,慈禧太后提議去看看皇帝的傷勢,慈安太后自然同意。於是太監、宮女一大群,簇擁著兩宮太后到了養心殿西暖閣。那裡的太監和首領太監張文亮,都在寢殿中照料,跪著接了駕,回奏說皇帝剛剛服了止疼活血的藥睡著。 “能睡得著就好!”慈安太后欣慰地說,“咱們外面坐吧,別把他吵醒了。” 到了外面,慈禧太后把張文亮極嚴厲地訓斥了一頓,又吩咐嚴格約束小李。最後追究出事的責任,平日陪著皇帝“練功夫”的小太監,一共有五名,每人打二十板子,這是從輕發落,因為慈禧太后決定把皇帝傷手的事,瞞著師傅們,所以處罰不便過嚴,免得惹人注意。 這重公案算是料理過了,對桂連跟皇帝的親近,慈禧太后始終不能釋然。從上年年底,皇帝經常逗留在長春宮,問起緣故,聽安德海說起是為了桂連,她就決定要作斷然處置,只以礙著慈安太后,很難措詞,所以一直隱忍不言。現在事情既然挑明了,正不妨就此作個明白的表示,把桂連攆出宮去。 但是,這總得有個理由。桂連似乎沒有錯處——桂連有沒有錯處,對她本人來說,無關緊要,要顧慮的是,對慈安太后得有個交代。 “有了!”她自語著,想起有件事,大可作個“題目”。 於是第二天在召見軍機以後,慈禧太后特意問起書房的情形。這該歸李鴻藻回奏,啟沃聖聰,他自覺責任特重,只要兩宮太后問到,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皇帝常有神思不屬的情形,功課有時好,有時壞。聖經賢傳,不甚措意,對於吟詠風花雪月,倒頗為用心。 這番陳奏,慈禧太后恰好用得著,退朝休息,她悄悄對慈安太后說道:“姐姐,有句話,我今天可不能不說了,這樣子下去,不是回事!” 見她神色肅然,慈安太后不由得詫異:“什麼事啊?” “我跟你實說了吧,桂連的事,都瞞著你,我聽得可多了! 皇帝才這麼大歲數,不能讓那麼個丫頭給迷惑住了! ”說得好難聽!慈安不由得有些皺眉,“什麼事瞞著我? ”她問:“你又聽到了什麼? ” “可多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說:“只說一件吧,桂連跟皇帝要了個寶石戒指,你知道不?” “這……,”慈安太后有些不信:“不會吧?” “我本來也不信,從沒有這個規矩,桂連不敢這麼大膽,誰知道真有那麼回事。你知道,皇帝跟誰要了個戒指給她?” “誰啊?” “大公主。” 這下慈安太后不能不信了,“我真不知道!”她不斷搖頭,顯得不以為然地。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我再跟你說了吧,桂連那麼點兒大,人可是鬼得很!她拿那個戒指,當做私情表記。” “啊!”慈安太后失聲而呼,不安地說:“怎麼弄這些個鼓兒詞上的花樣?剛懂人事的男孩子最迷這一套。” “可不是嗎!李鴻藻的話,就是應驗。” “你是說皇帝愛做風花雪月的詩?”慈安太后緊皺著眉: “這樣子下去,唸書可真要分心了。” “已經分心了!”慈禧太后的神色,異常不愉,“前些日子讓他念個奏摺,結結巴巴,念不成句,這,怎麼得了呢?” 慈安太后不響,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迴轉身來,扶著椅背沉吟。 慈禧太后也不作聲,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示。 “我得問一問這回事兒!” “問誰啊?”慈禧太后說,“問她自己?” “不!我叫玉子問她。” “問明白了怎麼著?” “真要有這回事兒,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問也是白問。” “不會!”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說,“戒指的事,大概玉子也不知道,不然,定會告訴我。” “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說,“連玉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記是什麼?” “啊!我倒想起來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麼辦?那決沒有再打發出去的道理!” 這確是個疑問,也是個麻煩。照規矩來說,宮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決不能再放出宮去。那一來就得有封號,最起碼是個“常在”或“答應”,既然如此,也就不能禁止皇帝與桂連“常在”,或者不准桂連“答應”皇帝的宣召,反倒是由暗化明,正如皇帝所願。 於是慈禧太后想了一會,徐徐說道:“就有這回事,也算不了什麼!” “這不能這麼說,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慈安太后聽出她有置之不理的打算,忍不住不平,“我聽先帝告訴過我,康熙爺手裡就有這麼回事,有個宮女也就是在康熙爺十四、五歲的時候,伺候過他老人家,一直到雍正爺即位,問出來有這麼個人,才給了封號。你想想,那五六十年在冷宮裡的日子,是怎麼個過法?” “當然羅,”慈禧太后很見機地說:“真的有那麼回事,咱們也不能虧待人家。不過,我想不至於。” “好了,等我好好兒問一問再說。” ※ ※ ※ 慈安太后回到長春宮,顧不得先坐下來息一息,先就把玉子找來,屏人密詢。問起寶石戒指的事,玉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問,而且大表不滿:“你怎麼瞞著我不說呢?” “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奴才不敢胡亂奏報,惹主子心煩。” “還說不要緊!”慈安太后皺起了眉,顯得有些煩惱,“據說桂連拿這個戒指,當做私情表記。” “這……。”玉子不免詫異:“誰說的?” “你別問誰說的,你只說有這回事沒有?” “大概不會。”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細去問一問桂連。” “對了!你都問清楚了來告訴我。還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說,“有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桂連到底在別的地方伺候過皇上沒有?你……懂我的意思嗎?” 玉子怎麼不懂?不過這話要問桂連,卻有些說不出口,見了面反倒是桂連很關切地問皇帝的傷勢。 “你少問吧!”玉子有些責怪她,“外面已經有許多閒話了。” “說我嗎?”桂連睜大了一雙眼,天真地問:“說我什麼?” “說你……,”玉子忽然想到,不妨詐她一詐,“說萬歲爺叫小李偷偷兒把你帶了出去,也不知在什麼地方過了一宵。” “那有這回事?”桂連氣得眼圈都紅了,“誰在那兒嚼舌頭?” “真的沒有?” “我發誓!” 桂連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玉子趕緊攔住她說:“我信,我信。我再問你,皇上賞的那個戒指,你當它是什麼?” “當它什麼?這話我不懂。” “我是說,你可覺得皇上賞這個戒指,有什麼意思在裡頭?”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皇帝喜歡這個人,才有珍賞。不過桂連害羞,這話說不出口,只這樣答道:“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萬歲爺討的嗎?” “那是說著好玩兒的。”桂連笑道,“誰知道萬歲爺真的賞下來了。” “那麼你呢?”玉子毫不放鬆地追著問:“萬歲爺賞你這個戒指,你心裡不能不想一想,是怎麼個想法?” 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裡醒來,伸手到枕頭下面,摸著那個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熨貼舒服,什麼憂慮都能棄在九霄雲外。她總是這樣在想:天下只有一位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萬,單單就是自己得了賞!光是這一點,就讓她有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了的驕傲與得意。然而這些話,跟玉子也是說不出口的,不過她也不願意騙她,明明是騙不過的,偏要說假話,顯得對玉子太不夠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響。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發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動作,一會兒輕輕咬著嘴唇,一會兒亂眨一陣眼,一會兒又摸臉,又捻耳垂,彷彿那隻手擺在什麼地方也不合適似的神態,玉子心裡在想:說她把那個戒指當作“私情表記”,這話倒真也不假。 “唉!”她嘆口氣:“是非真多!” “怎麼啦?”桂連最靈敏,一聽這語氣,頓時驚疑不定,臉上的笑容,消失得乾乾淨淨。 看她這害怕的樣,玉子卻又於心不忍,搖搖頭說:“跟你不相干。你不必多問,隻小心一點兒好了!”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桂連急忙一把拉住:“什麼事小心? 怎麼小心啊? ” “少亂走!少提萬歲爺!還有,你把你那個戒指給我,我替你收看。” 這又為的是什麼?桂連越發驚疑,但她不敢再問,怕問下去還有許多她不敢聽的話,就這幾句話已夠她想好半天的了。 從桂連手裡接過了戒指,玉子隨即回到慈安太后那裡去複命。她的回奏,跟慈禧太后所說所想的一樣,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這句話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說的,說時容易做時難,她從來沒有攆過宮女,尤其是這個宮女。一攆,不但桂連會哭得淚人兒似的,也傷了皇帝的心。不攆呢,還真怕皇帝會因此分心,不好好唸書,這關係實在不輕! 一個人在燈下想了半天,始終覺得左右為難,委決不下。 於是她重新叫人開了殿門,召玉子來商量這件事。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決斷,“看樣子,不攆也不行,”她說,“西邊既然有這個意思,主子把她留著,往後挑眼兒的事一定很多,桂連那日子也不好過。” “對了!”慈安太后馬上被說動了,“替桂連想一想,也還是出去的好。” “桂連伺候了主子一場,也沒有犯什麼錯,總得求主子恩典。”說著,玉子跪下來為桂連乞恩。 “起來,起來!”慈安太后很快地說,“當然得好好打發她出去。” 於是慈安太后決定為桂連“指婚”。一時雖不知道把她嫁給什麼人,但商量好了,要挑這樣一個人:年輕有出息,家世相當而有錢,婆婆脾氣好,免得桂連嫁過去吃苦。同時最好不在京城裡,嫁得遠遠地,省得有人知道了,當作一件新聞,傳來傳去,令人難堪。 桂連的出處倒商議停當了,但還有皇帝這一面,讓他知道了怎麼辦?他一定會尋根問底地追索遣嫁桂連的原因,那時又何詞以答?慈安太后覺得這才是最大的難題。 “當然得瞞著萬歲爺。”玉子答道,“就怕瞞不住。” “瞞是瞞得住的。誰要走漏了消息,我決不輕饒!看誰敢多嘴?”慈安太后又說,“可是,桂連這個人到那兒去了呢?得編一套說詞,能教皇帝相信,不怎麼傷心才好。” “傷心是免不了的。”玉子接口,“就說桂連得了急病,死了!萬歲爺傷心也就是這一回。” 慈安太后接納了她的意見。第二天朝罷,跟慈禧太后商量,自然同意。當時召見敬事房總管太監,秘密地作了指示,讓他到內務府傳旨明善,為桂連找適當的婆家,密奏取旨。 “這件事,當然不是三兩天辦得了的,得先把桂連挪出去。”慈禧太后問道:“你跟內務府商量,看挪到什麼隱秘一點兒的地方?” “這樣,”慈安太后深怕桂連受委屈,很快地說,“就挪到明善家。你告訴他,我說的,桂連是他家的貴客,好好兒接待。” “是!奉懿旨交下去的人,明大臣決不敢疏忽。”敬事房總管又說:“奴才請旨,桂連那兒,是不是讓玉子去傳諭,比較合適?” “可以。你就听我那兒的招呼,到時候把她接出去好了。另外傳旨各處,不准提這件事!誰要是說一句,活活打死!” 慈安太后從未說過如此嚴厲的話,所以敬事房總管,懍然領旨,退了出去,立即召集各宮首領太監,很鄭重地交代了下去。但要太監宮女守口如瓶,就像瓷瓶摔在磚地上能不碎一樣地難,所以當天就有人去告訴桂連,說她要被“攆出去了”! 這是為了什麼?桂連不能相信,卻不能置之度外,她心裡在想,果有此事,玉子一定知道,不妨到她那裡去探探口氣。 “嗨,你來得正好!”玉子顯得特別親熱,也特別客氣,從來當她小妹妹看待,總是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說話,這時卻破例站起身迎接。 這就是不妙的徵兆!桂連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紅了。 “咦!怎麼啦?莫非誰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誰欺侮我,”桂連使勁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玉子姐姐,你得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太后要攆我?” 一聽這話,玉子就氣了,“誰在那兒嚼舌頭?”她神色嚴肅地問。 “你甭管。你只說有這麼一回事沒有?” 玉子省悟到自己錯了,如果自己先就發脾氣,又如何能平心靜氣來勸桂連?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麼攆出去。兩位太后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管教你嫁過去稱心如意。” 桂連以先入之見,認定了是被攆,所以一聽她的話,就覺得胸膈之間有股氣直往上沖,顧不得害羞,脹紅了臉問: “這又怎麼想起來的呢?總有個原因在那兒。” “咦!男大不當婚,女大不當嫁嗎?” 桂連心想:若說女大當嫁,你二十多了,怎麼不嫁?但雖在氣頭上,她也知道這話說出來,就不用再打算談下去了。 因而換了句話說:“我才十四歲。” “十四歲就不能嫁嗎?” 這話強詞奪理,桂連越發不服:“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挑上我?” “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怎麼叫偏偏挑上你?” 盡是這樣不著邊際,叫人聽不進,卻又駁不倒的話,桂連又受屈、又生氣,真的要掉眼淚了! “那怕讓我死,總也得跟我說個緣故。現在到底為的是什麼呢?這麼多人,偏偏兩位太后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她一句重一句地說:“為什麼?” “嗨!”玉子正色答道,“你說這話,就算沒有良心。西邊的不說,光說咱們太后,待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連原有些自悔失言,聽得玉子這一番指責,更覺無話可答。而越是如此,心中越有抑鬱難宣之感,胸脯起伏著好半天,忽然橫下心來,起身就走。 “你怎麼走了呢?”玉子一把拉住她,“我還有好些話沒有說吶!” “你也不用說了。反正我就知道,總有人看我不順眼,我讓他們順了心意就是了。” 看她殘淚熒然,容顏慘淡,語言中又隱隱含著決絕的意味,玉子頓時會意,同時大吃一驚,立刻放下臉來,神色嚴重地訓斥。 “你心裡可放明白一點兒!你自己死不足惜,別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對了桂連的心思。氣憤不平,打算著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過憑一股子不顧一切的勇氣,現在讓玉子迎頭一攔,想想不錯,宮女在宮中自殺,父母一定會被治罪。這一下,立刻就洩了氣了。 “天底下就有那種蠢人,好好的日子不想過,自己作死!”玉子也有些生氣,切齒罵道:“你倒說說,嫁出去,一夫一妻過日子,有那些兒不好?你就願意一輩子守在那兒,”她用手往東一指,指清冷寂寞的“東六宮”,“跟那些個老妃子一樣,撿些零綢子什麼的,繡個荷包做雙鞋,叫老太監偷偷兒的拿到外面去換零用錢?你怎麼這麼喜歡自己找罪受啊?” 說也奇怪,這一罵反倒把桂連罵得安靜了下來,坐在那裡低著頭不響。 玉子發洩過了,氣也平了,“我跟你說的可是好話。”她說,“我在宮裡十年,什麼慘樣兒沒有見過?” 看桂連此時已有受教的模樣,玉子不肯放過解勸的機會,拉著她一起坐在榻上,為她細說后妃的苦楚,虛榮一時,哀怨無窮!什麼天家富貴,都是騙人的話,只是受了騙的人,還要自己騙自己,不肯說破,以致於他人又受了騙。 “你看,麗太妃就是一個榜樣!你沒有見過鹹豐爺在日,她是怎麼個樣子?我見過。”玉子搖著頭說,“想想從前,看看今天,簡直不能比了。” 話是說得不錯,可是桂連覺得她有些無的放矢,“我可沒有什麼痴心妄想。”她說,“你這些話跟我說不上。” “不存這些妄想最好。”玉子很欣慰地,“既然這個樣子,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怎麼說?這些都是桂連想知道的,但無法開口向玉子探問。 “好了,話也說明白了。你這下總該知道,不是給攆了出去,簡直就是超生了。”玉子又動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說,你家大人知道了這個消息,喜歡得會掉眼淚。再說,兩位太后一再吩咐,務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這是'指婚',比平常說的媒又不同,你嫁了過去,婆家決不敢虧負你,你想那有多好?” 桂連不答,但神色間明白表示出來,心神飛越,在嚮往家人團圓,樂敘天倫的光景了。 “我在想,”玉子又款款深情地說,“明年我就出去了。從此只怕再沒有進宮的日子,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夢裡見面。現在總算還有你一個,而且還是你先出去。將來有了女婿,可別忘了姐姐,好歹也捎個信兒給我。” 這番話把桂連說得臉紅了。原是帶著些戲謔,不便一本正經地談論,只是這樣用埋怨的語氣問道:“倒是往那兒給你捎信啊?誰知道你在那兒?” “我有家啊!”玉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時候,我寫個字給你。” “明天就走?”桂連失聲問說。 “是這樣,”玉子很婉轉地說,“咱們太后特別交代了,說你是內務府大臣明大人家的貴客……。” “玉子姐姐!”桂連用很冷靜,但也很固執的聲音說:“你一定得告訴我,為什麼這麼急?” 因為桂連已接受勸告,話中也在作出宮的打算了,問往那裡給自己捎信,就是一個明證,所以玉子決定跟她說實話。 “那麼,我跟你說真的吧!是要讓你避開萬歲爺,趁萬歲爺這兩天傷了手,先把你挪了出去。” 桂連到此時才算真正明白,頓時臉色大變,原來皇帝對自己是如此眷注,以致於必須把自己出宮的事瞞著他!這一夜思前想後,總覺得於心不甘,皇后、貴妃的尊榮,雖不敢妄想,妃嬪的身分,將來是一定會有的。但一出宮什麼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這件事,還可挽回,無奈如此迫促,不知道怎麼才能見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淚,整整一夜不曾睡著。 她終於發現,這完全是枉費工夫的妄想。見不著面,只有想想別後的光景,等皇帝手傷好了,他自然會到長春宮,那時替她端茶的,也許是玉子,也許是別人,反正不會是自己。於是他會問:“桂連呢?”這話不知怎麼回答他,想是編一套說詞騙他。而他會不會相信,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斷定的,皇帝會傷心!想起他那白皙的額頭下,那雙重重壓著的,難得舒展的濃眉,桂連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難得有開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書房、要“坐朝”、要到這裡、那裡去行禮、來回到兩宮太后那裡問安侍膳,像個木頭人兒一樣,為御前大臣和太監擺佈來、擺佈去,還有許多禮節束縛著,像個小老頭兒似的,那些好幾個大人做著都嫌累的事,壓在他一個人肩上,彷彿把他的背都壓得彎了。 到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什麼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才顯得像個孩子?同時她也明白了每次皇帝拉著她的手時,她總願意讓他多看一會?這不是求榮希寵,只是可憐他而已。 以後呢?桂連流著眼淚在想,巴望再能有個人讓皇帝喜歡,可以像自己這樣伺候他。然而,那個人可千萬不要像自己這樣,又被遣出宮去,讓皇帝又傷一回心。 “桂連、桂連!”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時竟聽不清楚是誰?她迷惘地朝外一望,才發覺已經大天白亮了。回想一下門外的聲音,才辨出是玉子。急忙掀開帳子,趿著鞋去打開了門。 “睡到這會兒!”一句話未完,玉子的表情和聲音都變了:“你的樣兒好怕人!一定是一夜沒有睡,你看你,眼睛都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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