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弘德殿,只見師傅們已散出來了,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書房,自不必再進去。小李因為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裡休息,剛坐下在喝茶,只是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奔了來,從窗口探頭一望,便即大聲說道:“嘿,你倒舒服,出了大亂子了!”
太監大都膽小,最怕突如其來,不明事實的驚嚇,所以小李聽見這話,再看到他的神氣,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聲,把個茶杯掉在地上,滾燙的茶直濺到臉上。
“什麼大亂子?你,你快說。”
“萬歲爺把隻手壓傷了。”
聽得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聲問道:“怎麼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簡單,皇帝下了書房,在御花園跟小太監舉銅鼓,舉到一半舉不上去,皇帝要面子,不肯胡亂撒手,想好好兒放回原處,誰知銅鼓太沉,縮手不及,壓傷了右手食中兩指。
闖禍的經過,幾句話可以說完,等禍闖了出來,可就麻煩了。皇帝還想瞞著兩宮太后,只叫傳“蒙古大夫”來診視。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只是上駟院的骨科大夫,官銜就叫“蒙古醫士”,凡是內廷執事人員,意外受傷,都找他們來看。這些人師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皇帝讓他敷了藥、裹了傷,痛楚頓減。但這不是身上的隱疾暗傷,兩宮太后面前是無論如何瞞不住的,所以張文亮決定硬著頭皮去面奏兩宮太后。
想法不錯,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錯誤是,他就近先到了長春宮!正當他在跟慈安太后面奏經過時,翊坤宮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張文亮,等聽說他在長春宮,慈禧太后便教傳敬事房總管。
“壞了!”小李跌腳失聲,“他,他怎麼這麼老實啊?”
換了小李一定先奏報慈禧太后。張文亮按著規矩辦,剛好又觸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小李心裡在想,這一下張文亮要糟糕,連帶所有跟皇帝的人,都有了麻煩了!
那小太監還不大懂事,不了解小李所說的。張文亮“老實”是什麼意思?他只是奉命來找小李,找到了便盡了責任,所以只催著他說:“快去吧!慈禧太后等著你問話哪。”一面說,一面拉著他飛跑。
一進了翊坤宮,便覺得毛骨竦然,因為靜得異樣!太監在廊下,宮女在窗前,其中有玉子和長春宮的宮女,一個個面無表情,眼中卻流露出警戒恐懼之色,彷彿大禍將要臨頭似地。玉子一見小李,先拋過來一個責備的眼色,似乎在怪他不當心,然後伸兩隻指頭,按在唇上,又搖搖手,作為警告。
小李很乖覺,貼牆一站,側耳靜聽,無奈殿廷深遠,聽不出究竟。好久,只見安德海走了出來,在殿門前問道:“跟慈安太后來的玉子呢?”
“在這兒!”玉子提著一管旱煙袋,奔了上去。
“跟我來!”安德海說,“有話要問你。”
是誰問?問些什麼?皇上舉銅鼓傷了手,跟玉子什麼相干?小李心頭浮起一連串的疑問,困惑了一會,想起一個人,不由得一驚!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宮女細看,還好,他要找的那“一個人”不在。
這該輪到我了!小李對自己說。心裡七上八下地在盤算,慈禧太后怎麼問?慈安太后是何態度?玉子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自己該如何隨機應變?
果然,安德海又出現了,這一次沒有說話,只迎著小李的視線招一招手。他疾趨數步,想先探問一下,誰知等走上台階,安德海掉頭就走,明明是發覺了他的來意,有心避開。
“這小子!”小李在心裡罵,同時也省悟了,今天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間興風作浪。
轉念想到安德海這幾天正有求於己,有什麼風吹草動,他為何不從旁相助,教自己見情,那是惠而不費的事,何樂不為?這樣一想,小李的膽便大了。未進殿門,先遙向朝里一望,只見兩宮太后並坐在正面炕上,西邊站著安德海,東邊站著玉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裝煙,可是臉上的表情不甚自然,彷彿擔著心事似的。
地上跪著敬事房的總管太監,正在回話,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的話完了,才高聲報告:“奴才李玉明恭請兩位主子的聖安。”說著,取下帽子,“崩冬”一聲磕了個響頭。
“小李,”慈禧太后一開口就是揶揄的語氣:“你好逍遙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宮這回事,隨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懶,奴才奉萬歲爺的旨意,出宮辦事去了。”
“辦什麼事?”
小李撒了個謊:“萬歲爺命奴才到琉璃廠,買一本小本兒的詩韻,說帶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話,但接下來卻問得更嚴厲:“奉旨出宮辦事,是怎麼個規矩?你知道不?”
這下糟了!照規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緣由,領了牌子才能出宮,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從中正殿的西角門溜出去嗎?他怎樣想著,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實陳奏,追問起那道方便之門是誰開的?彼此都有不是。
誰知安德海把頭一偏,眼睛望著別處,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門的底蘊揭穿,但話到口邊,終覺不敢,只好又碰響頭。
“奴才該死!”他說,“都因為萬歲爺催得太急,奴才忙著辦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尋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覺地說了句上諭上習見的套語,“這是一款罪,先處分了再說,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總管太監答應著,爬起身來拖小李。
小李還得“謝恩”,剛要磕頭,安德海為他求情:“奴才跟主子回話,李玉明是萬歲爺喜歡的人,求主子饒了他這一次。”
這那裡是為他求情?是火上加油,慈禧太后立即發怒,“怎麼著?皇上喜歡的人,我就不能處罰?”她說:“我偏要打,打一百。”
安德海不響了,神色自若地退到一邊,小李在心裡罵:果不其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著好心”,咱們走著瞧!
就這時候,玉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她原來也就打算替小李說情,因而轉臉說道:“既然還要問他的話,就在這兒讓他自己掌嘴好了。”
這些小事,慈禧太后自然聽從,點點頭:“好!”她望著小李說,“你自己打吧!看你知道不知道改過?”
打得輕了,就表示並無悔意,要打得重,才算真心改過。
於是小李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得既重且快。
小李自責,安德海便在一旁為他唱數,打得快,唱得慢,小李又吃了虧,多打的算是白打。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惡,但都是聽人所說,這一來,卻是親眼目睹,心中十分生氣,便看著他大聲說道:“不用你數!”接著又對慈禧太后說:“也差不多夠數兒了,算了吧!”
慈禧太后這下不如剛才答得那麼爽利,慢吞吞地對小李說道:“聽見沒有?饒你少打幾下。”
第一款罪算是處分過了,還有第二款罪要問。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總管和安德海都退了出去,同時傳諭:不准太監和宮女在窗外竊聽。小李一看,獨獨還留著一個玉子,顯見得要問的話,也與她有關,那就更證明了自己的推測不錯,桂連的事發作了!
窗外人影,迅即消失,殿廷深邃,有什麼機密要談,再也不虞外洩,但慈禧太后卻不說話,有意無意地瞟著左方,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開口。而她,只儘自抽著煙,那份沉寂,令人不安。小李一直以為有慈安太后擋在前面,安德海也會側面相助,可以放心大膽,誰知安德海存著落井下石的心,現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沒有什麼擔當,果真如此,可就完了!
這樣想著,不由得有些發抖,微微抬頭,以乞援的眼色去看玉子,她卻比他要鎮靜些,還報眼色,示以“少安毋躁”,然後推一推慈安太后輕輕說道:“該問什麼,就問吧!”
“也沒有什麼話好問。”慈安太后考慮了好半天了,說這麼一句話,是有意要把事情沖淡,“小李,你說實話,皇帝在別的地方召見過桂連沒有?”
全心全意在對付這件事的小李,一听就明白了,心裡真是感激慈安太后,這句話問得太好了,在他看,這簡直就是在為他指路。 “跟兩位主子回奏,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有三百五十天跟在萬歲爺身邊,就是偶爾奉旨出外辦事,或是蒙萬歲爺賞假,離開一會兒,回來也必得找人問明了,萬歲爺駕幸何處,是誰跟著。奴才不敢撒謊,自己找死,確確實實,桂連除了在母后皇太后宮裡,跟萬歲爺遞個茶什麼的以外,沒有別的事兒!”
他這樣盡力表白,語氣不免過當,特別是最後一句話說壞了。慈禧太后捉住他的漏洞駁問:“什麼'別的事'?誰問你啦?也不過隨便問你一聲,你就嚕嚕囌蘇說了一大套,倒像是讓人拿住了短處似地。哼,本來倒還沒有什麼,聽你這一說,我還真不能信你的話!”
小李懊喪欲死,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兩個嘴巴,為的是把好好一件事搞壞了,不過他也很見機,知道這時候不能辯白,更不能講理,唯有連連碰頭,表示接受訓斥。
玉子也是氣得在心裡發恨,但她比小李更機警,詞色間絲毫不露,只定下心來在想,這就該問到自己了,可不要像小李那樣,道三不著兩,反倒讓人抓住把柄。
她料得不錯,果然輪到她了。慈禧太后對她比較客氣,聲音柔和地問:“玉子啊,你說說倒是怎麼回事兒?”
她不慌不忙地走出來,斜著跪向慈禧太后,心裡已經打算好了,越描越壞事,所以決定照實陳奏。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玉子的聲音極沉穩,“桂連生得很機靈,萬歲爺對她挺中意的。做奴才的總得孝敬主子,萬歲爺喜歡桂連,所以等萬歲爺一來,奴才總叫桂連去伺候。”
這番話說得很得體,慈禧太后不能不聽,但也還有要問的地方:“是怎麼個伺候啊?”
“無非端茶拿點心什麼的。有時候萬歲爺在綏壽殿做功課,也是桂連伺候書桌。”
“喔!”慈禧太后心想:這樣子皇帝還會有心思做功課?但這話到底沒有問出來,換了一句:“桂連在屋裡伺候,外面呢?”
小李這時嘴又癢了,搶著答了一句:“外面也總短不了有人伺候。”
“誰問你啦?”慈禧太后罵道:“替我滾出去!”
這就等於赦免了,小李答應一聲,磕個頭退出殿外。
“玉子,”慈禧太后的聲音越發柔和了,“我知道你挺懂事的,你可不能瞞我!其實這也算不了什麼,一瞞反倒不好了。”
“奴才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瞞兩位主子。”玉子斬釘截鐵地為她自己,也為皇帝和桂連辯白:“萬歲爺喜歡桂連,拉著手問問話是有的,別的,決沒有!奴才決不是撒謊。”
“也許你沒有看見呢?”
“那不會!”慈安太后接口說道:“我那一班丫頭,都讓玉子治服了,一舉一動她都知道。”
“那麼,”慈禧太后對玉子點點頭,表示滿意:“你起來吧!”
等玉子站起身來,慈禧太后提議去看看皇帝的傷勢,慈安太后自然同意。於是太監、宮女一大群,簇擁著兩宮太后到了養心殿西暖閣。那裡的太監和首領太監張文亮,都在寢殿中照料,跪著接了駕,回奏說皇帝剛剛服了止疼活血的藥睡著。
“能睡得著就好!”慈安太后欣慰地說,“咱們外面坐吧,別把他吵醒了。”
到了外面,慈禧太后把張文亮極嚴厲地訓斥了一頓,又吩咐嚴格約束小李。最後追究出事的責任,平日陪著皇帝“練功夫”的小太監,一共有五名,每人打二十板子,這是從輕發落,因為慈禧太后決定把皇帝傷手的事,瞞著師傅們,所以處罰不便過嚴,免得惹人注意。
這重公案算是料理過了,對桂連跟皇帝的親近,慈禧太后始終不能釋然。從上年年底,皇帝經常逗留在長春宮,問起緣故,聽安德海說起是為了桂連,她就決定要作斷然處置,只以礙著慈安太后,很難措詞,所以一直隱忍不言。現在事情既然挑明了,正不妨就此作個明白的表示,把桂連攆出宮去。
但是,這總得有個理由。桂連似乎沒有錯處——桂連有沒有錯處,對她本人來說,無關緊要,要顧慮的是,對慈安太后得有個交代。
“有了!”她自語著,想起有件事,大可作個“題目”。
於是第二天在召見軍機以後,慈禧太后特意問起書房的情形。這該歸李鴻藻回奏,啟沃聖聰,他自覺責任特重,只要兩宮太后問到,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皇帝常有神思不屬的情形,功課有時好,有時壞。聖經賢傳,不甚措意,對於吟詠風花雪月,倒頗為用心。
這番陳奏,慈禧太后恰好用得著,退朝休息,她悄悄對慈安太后說道:“姐姐,有句話,我今天可不能不說了,這樣子下去,不是回事!”
見她神色肅然,慈安太后不由得詫異:“什麼事啊?”
“我跟你實說了吧,桂連的事,都瞞著你,我聽得可多了!
皇帝才這麼大歲數,不能讓那麼個丫頭給迷惑住了! ”說得好難聽!慈安不由得有些皺眉,“什麼事瞞著我? ”她問:“你又聽到了什麼? ”
“可多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說:“只說一件吧,桂連跟皇帝要了個寶石戒指,你知道不?”
“這……,”慈安太后有些不信:“不會吧?”
“我本來也不信,從沒有這個規矩,桂連不敢這麼大膽,誰知道真有那麼回事。你知道,皇帝跟誰要了個戒指給她?”
“誰啊?”
“大公主。”
這下慈安太后不能不信了,“我真不知道!”她不斷搖頭,顯得不以為然地。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我再跟你說了吧,桂連那麼點兒大,人可是鬼得很!她拿那個戒指,當做私情表記。”
“啊!”慈安太后失聲而呼,不安地說:“怎麼弄這些個鼓兒詞上的花樣?剛懂人事的男孩子最迷這一套。”
“可不是嗎!李鴻藻的話,就是應驗。”
“你是說皇帝愛做風花雪月的詩?”慈安太后緊皺著眉:
“這樣子下去,唸書可真要分心了。”
“已經分心了!”慈禧太后的神色,異常不愉,“前些日子讓他念個奏摺,結結巴巴,念不成句,這,怎麼得了呢?”
慈安太后不響,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迴轉身來,扶著椅背沉吟。
慈禧太后也不作聲,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示。
“我得問一問這回事兒!”
“問誰啊?”慈禧太后說,“問她自己?”
“不!我叫玉子問她。”
“問明白了怎麼著?”
“真要有這回事兒,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問也是白問。”
“不會!”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說,“戒指的事,大概玉子也不知道,不然,定會告訴我。”
“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說,“連玉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記是什麼?”
“啊!我倒想起來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麼辦?那決沒有再打發出去的道理!”
這確是個疑問,也是個麻煩。照規矩來說,宮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決不能再放出宮去。那一來就得有封號,最起碼是個“常在”或“答應”,既然如此,也就不能禁止皇帝與桂連“常在”,或者不准桂連“答應”皇帝的宣召,反倒是由暗化明,正如皇帝所願。
於是慈禧太后想了一會,徐徐說道:“就有這回事,也算不了什麼!”
“這不能這麼說,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慈安太后聽出她有置之不理的打算,忍不住不平,“我聽先帝告訴過我,康熙爺手裡就有這麼回事,有個宮女也就是在康熙爺十四、五歲的時候,伺候過他老人家,一直到雍正爺即位,問出來有這麼個人,才給了封號。你想想,那五六十年在冷宮裡的日子,是怎麼個過法?”
“當然羅,”慈禧太后很見機地說:“真的有那麼回事,咱們也不能虧待人家。不過,我想不至於。”
“好了,等我好好兒問一問再說。”
※ ※ ※
慈安太后回到長春宮,顧不得先坐下來息一息,先就把玉子找來,屏人密詢。問起寶石戒指的事,玉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問,而且大表不滿:“你怎麼瞞著我不說呢?”
“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奴才不敢胡亂奏報,惹主子心煩。”
“還說不要緊!”慈安太后皺起了眉,顯得有些煩惱,“據說桂連拿這個戒指,當做私情表記。”
“這……。”玉子不免詫異:“誰說的?”
“你別問誰說的,你只說有這回事沒有?”
“大概不會。”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細去問一問桂連。”
“對了!你都問清楚了來告訴我。還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說,“有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桂連到底在別的地方伺候過皇上沒有?你……懂我的意思嗎?”
玉子怎麼不懂?不過這話要問桂連,卻有些說不出口,見了面反倒是桂連很關切地問皇帝的傷勢。
“你少問吧!”玉子有些責怪她,“外面已經有許多閒話了。”
“說我嗎?”桂連睜大了一雙眼,天真地問:“說我什麼?”
“說你……,”玉子忽然想到,不妨詐她一詐,“說萬歲爺叫小李偷偷兒把你帶了出去,也不知在什麼地方過了一宵。”
“那有這回事?”桂連氣得眼圈都紅了,“誰在那兒嚼舌頭?”
“真的沒有?”
“我發誓!”
桂連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玉子趕緊攔住她說:“我信,我信。我再問你,皇上賞的那個戒指,你當它是什麼?”
“當它什麼?這話我不懂。”
“我是說,你可覺得皇上賞這個戒指,有什麼意思在裡頭?”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皇帝喜歡這個人,才有珍賞。不過桂連害羞,這話說不出口,只這樣答道:“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萬歲爺討的嗎?”
“那是說著好玩兒的。”桂連笑道,“誰知道萬歲爺真的賞下來了。”
“那麼你呢?”玉子毫不放鬆地追著問:“萬歲爺賞你這個戒指,你心裡不能不想一想,是怎麼個想法?”
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裡醒來,伸手到枕頭下面,摸著那個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熨貼舒服,什麼憂慮都能棄在九霄雲外。她總是這樣在想:天下只有一位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萬,單單就是自己得了賞!光是這一點,就讓她有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了的驕傲與得意。然而這些話,跟玉子也是說不出口的,不過她也不願意騙她,明明是騙不過的,偏要說假話,顯得對玉子太不夠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響。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發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動作,一會兒輕輕咬著嘴唇,一會兒亂眨一陣眼,一會兒又摸臉,又捻耳垂,彷彿那隻手擺在什麼地方也不合適似的神態,玉子心裡在想:說她把那個戒指當作“私情表記”,這話倒真也不假。
“唉!”她嘆口氣:“是非真多!”
“怎麼啦?”桂連最靈敏,一聽這語氣,頓時驚疑不定,臉上的笑容,消失得乾乾淨淨。
看她這害怕的樣,玉子卻又於心不忍,搖搖頭說:“跟你不相干。你不必多問,隻小心一點兒好了!”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桂連急忙一把拉住:“什麼事小心?
怎麼小心啊? ”
“少亂走!少提萬歲爺!還有,你把你那個戒指給我,我替你收看。”
這又為的是什麼?桂連越發驚疑,但她不敢再問,怕問下去還有許多她不敢聽的話,就這幾句話已夠她想好半天的了。
從桂連手裡接過了戒指,玉子隨即回到慈安太后那裡去複命。她的回奏,跟慈禧太后所說所想的一樣,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這句話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說的,說時容易做時難,她從來沒有攆過宮女,尤其是這個宮女。一攆,不但桂連會哭得淚人兒似的,也傷了皇帝的心。不攆呢,還真怕皇帝會因此分心,不好好唸書,這關係實在不輕!
一個人在燈下想了半天,始終覺得左右為難,委決不下。
於是她重新叫人開了殿門,召玉子來商量這件事。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決斷,“看樣子,不攆也不行,”她說,“西邊既然有這個意思,主子把她留著,往後挑眼兒的事一定很多,桂連那日子也不好過。”
“對了!”慈安太后馬上被說動了,“替桂連想一想,也還是出去的好。”
“桂連伺候了主子一場,也沒有犯什麼錯,總得求主子恩典。”說著,玉子跪下來為桂連乞恩。
“起來,起來!”慈安太后很快地說,“當然得好好打發她出去。”
於是慈安太后決定為桂連“指婚”。一時雖不知道把她嫁給什麼人,但商量好了,要挑這樣一個人:年輕有出息,家世相當而有錢,婆婆脾氣好,免得桂連嫁過去吃苦。同時最好不在京城裡,嫁得遠遠地,省得有人知道了,當作一件新聞,傳來傳去,令人難堪。
桂連的出處倒商議停當了,但還有皇帝這一面,讓他知道了怎麼辦?他一定會尋根問底地追索遣嫁桂連的原因,那時又何詞以答?慈安太后覺得這才是最大的難題。
“當然得瞞著萬歲爺。”玉子答道,“就怕瞞不住。”
“瞞是瞞得住的。誰要走漏了消息,我決不輕饒!看誰敢多嘴?”慈安太后又說,“可是,桂連這個人到那兒去了呢?得編一套說詞,能教皇帝相信,不怎麼傷心才好。”
“傷心是免不了的。”玉子接口,“就說桂連得了急病,死了!萬歲爺傷心也就是這一回。”
慈安太后接納了她的意見。第二天朝罷,跟慈禧太后商量,自然同意。當時召見敬事房總管太監,秘密地作了指示,讓他到內務府傳旨明善,為桂連找適當的婆家,密奏取旨。
“這件事,當然不是三兩天辦得了的,得先把桂連挪出去。”慈禧太后問道:“你跟內務府商量,看挪到什麼隱秘一點兒的地方?”
“這樣,”慈安太后深怕桂連受委屈,很快地說,“就挪到明善家。你告訴他,我說的,桂連是他家的貴客,好好兒接待。”
“是!奉懿旨交下去的人,明大臣決不敢疏忽。”敬事房總管又說:“奴才請旨,桂連那兒,是不是讓玉子去傳諭,比較合適?”
“可以。你就听我那兒的招呼,到時候把她接出去好了。另外傳旨各處,不准提這件事!誰要是說一句,活活打死!”
慈安太后從未說過如此嚴厲的話,所以敬事房總管,懍然領旨,退了出去,立即召集各宮首領太監,很鄭重地交代了下去。但要太監宮女守口如瓶,就像瓷瓶摔在磚地上能不碎一樣地難,所以當天就有人去告訴桂連,說她要被“攆出去了”!
這是為了什麼?桂連不能相信,卻不能置之度外,她心裡在想,果有此事,玉子一定知道,不妨到她那裡去探探口氣。
“嗨,你來得正好!”玉子顯得特別親熱,也特別客氣,從來當她小妹妹看待,總是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說話,這時卻破例站起身迎接。
這就是不妙的徵兆!桂連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紅了。
“咦!怎麼啦?莫非誰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誰欺侮我,”桂連使勁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玉子姐姐,你得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太后要攆我?”
一聽這話,玉子就氣了,“誰在那兒嚼舌頭?”她神色嚴肅地問。
“你甭管。你只說有這麼一回事沒有?”
玉子省悟到自己錯了,如果自己先就發脾氣,又如何能平心靜氣來勸桂連?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麼攆出去。兩位太后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管教你嫁過去稱心如意。”
桂連以先入之見,認定了是被攆,所以一聽她的話,就覺得胸膈之間有股氣直往上沖,顧不得害羞,脹紅了臉問:
“這又怎麼想起來的呢?總有個原因在那兒。”
“咦!男大不當婚,女大不當嫁嗎?”
桂連心想:若說女大當嫁,你二十多了,怎麼不嫁?但雖在氣頭上,她也知道這話說出來,就不用再打算談下去了。
因而換了句話說:“我才十四歲。”
“十四歲就不能嫁嗎?”
這話強詞奪理,桂連越發不服:“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挑上我?”
“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怎麼叫偏偏挑上你?”
盡是這樣不著邊際,叫人聽不進,卻又駁不倒的話,桂連又受屈、又生氣,真的要掉眼淚了!
“那怕讓我死,總也得跟我說個緣故。現在到底為的是什麼呢?這麼多人,偏偏兩位太后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她一句重一句地說:“為什麼?”
“嗨!”玉子正色答道,“你說這話,就算沒有良心。西邊的不說,光說咱們太后,待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連原有些自悔失言,聽得玉子這一番指責,更覺無話可答。而越是如此,心中越有抑鬱難宣之感,胸脯起伏著好半天,忽然橫下心來,起身就走。
“你怎麼走了呢?”玉子一把拉住她,“我還有好些話沒有說吶!”
“你也不用說了。反正我就知道,總有人看我不順眼,我讓他們順了心意就是了。”
看她殘淚熒然,容顏慘淡,語言中又隱隱含著決絕的意味,玉子頓時會意,同時大吃一驚,立刻放下臉來,神色嚴重地訓斥。
“你心裡可放明白一點兒!你自己死不足惜,別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對了桂連的心思。氣憤不平,打算著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過憑一股子不顧一切的勇氣,現在讓玉子迎頭一攔,想想不錯,宮女在宮中自殺,父母一定會被治罪。這一下,立刻就洩了氣了。
“天底下就有那種蠢人,好好的日子不想過,自己作死!”玉子也有些生氣,切齒罵道:“你倒說說,嫁出去,一夫一妻過日子,有那些兒不好?你就願意一輩子守在那兒,”她用手往東一指,指清冷寂寞的“東六宮”,“跟那些個老妃子一樣,撿些零綢子什麼的,繡個荷包做雙鞋,叫老太監偷偷兒的拿到外面去換零用錢?你怎麼這麼喜歡自己找罪受啊?”
說也奇怪,這一罵反倒把桂連罵得安靜了下來,坐在那裡低著頭不響。
玉子發洩過了,氣也平了,“我跟你說的可是好話。”她說,“我在宮裡十年,什麼慘樣兒沒有見過?”
看桂連此時已有受教的模樣,玉子不肯放過解勸的機會,拉著她一起坐在榻上,為她細說后妃的苦楚,虛榮一時,哀怨無窮!什麼天家富貴,都是騙人的話,只是受了騙的人,還要自己騙自己,不肯說破,以致於他人又受了騙。
“你看,麗太妃就是一個榜樣!你沒有見過鹹豐爺在日,她是怎麼個樣子?我見過。”玉子搖著頭說,“想想從前,看看今天,簡直不能比了。”
話是說得不錯,可是桂連覺得她有些無的放矢,“我可沒有什麼痴心妄想。”她說,“你這些話跟我說不上。”
“不存這些妄想最好。”玉子很欣慰地,“既然這個樣子,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怎麼說?這些都是桂連想知道的,但無法開口向玉子探問。
“好了,話也說明白了。你這下總該知道,不是給攆了出去,簡直就是超生了。”玉子又動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說,你家大人知道了這個消息,喜歡得會掉眼淚。再說,兩位太后一再吩咐,務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這是'指婚',比平常說的媒又不同,你嫁了過去,婆家決不敢虧負你,你想那有多好?”
桂連不答,但神色間明白表示出來,心神飛越,在嚮往家人團圓,樂敘天倫的光景了。
“我在想,”玉子又款款深情地說,“明年我就出去了。從此只怕再沒有進宮的日子,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夢裡見面。現在總算還有你一個,而且還是你先出去。將來有了女婿,可別忘了姐姐,好歹也捎個信兒給我。”
這番話把桂連說得臉紅了。原是帶著些戲謔,不便一本正經地談論,只是這樣用埋怨的語氣問道:“倒是往那兒給你捎信啊?誰知道你在那兒?”
“我有家啊!”玉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時候,我寫個字給你。”
“明天就走?”桂連失聲問說。
“是這樣,”玉子很婉轉地說,“咱們太后特別交代了,說你是內務府大臣明大人家的貴客……。”
“玉子姐姐!”桂連用很冷靜,但也很固執的聲音說:“你一定得告訴我,為什麼這麼急?”
因為桂連已接受勸告,話中也在作出宮的打算了,問往那裡給自己捎信,就是一個明證,所以玉子決定跟她說實話。
“那麼,我跟你說真的吧!是要讓你避開萬歲爺,趁萬歲爺這兩天傷了手,先把你挪了出去。”
桂連到此時才算真正明白,頓時臉色大變,原來皇帝對自己是如此眷注,以致於必須把自己出宮的事瞞著他!這一夜思前想後,總覺得於心不甘,皇后、貴妃的尊榮,雖不敢妄想,妃嬪的身分,將來是一定會有的。但一出宮什麼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這件事,還可挽回,無奈如此迫促,不知道怎麼才能見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淚,整整一夜不曾睡著。
她終於發現,這完全是枉費工夫的妄想。見不著面,只有想想別後的光景,等皇帝手傷好了,他自然會到長春宮,那時替她端茶的,也許是玉子,也許是別人,反正不會是自己。於是他會問:“桂連呢?”這話不知怎麼回答他,想是編一套說詞騙他。而他會不會相信,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斷定的,皇帝會傷心!想起他那白皙的額頭下,那雙重重壓著的,難得舒展的濃眉,桂連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難得有開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書房、要“坐朝”、要到這裡、那裡去行禮、來回到兩宮太后那裡問安侍膳,像個木頭人兒一樣,為御前大臣和太監擺佈來、擺佈去,還有許多禮節束縛著,像個小老頭兒似的,那些好幾個大人做著都嫌累的事,壓在他一個人肩上,彷彿把他的背都壓得彎了。
到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什麼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才顯得像個孩子?同時她也明白了每次皇帝拉著她的手時,她總願意讓他多看一會?這不是求榮希寵,只是可憐他而已。
以後呢?桂連流著眼淚在想,巴望再能有個人讓皇帝喜歡,可以像自己這樣伺候他。然而,那個人可千萬不要像自己這樣,又被遣出宮去,讓皇帝又傷一回心。
“桂連、桂連!”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時竟聽不清楚是誰?她迷惘地朝外一望,才發覺已經大天白亮了。回想一下門外的聲音,才辨出是玉子。急忙掀開帳子,趿著鞋去打開了門。
“睡到這會兒!”一句話未完,玉子的表情和聲音都變了:“你的樣兒好怕人!一定是一夜沒有睡,你看你,眼睛都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