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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玉座珠簾(14-2)

慈禧全傳 高阳 10964 2018-03-14
“那不必!”慈禧太后搶在前面說,“非修不可的地方才修,能緩的就緩一緩再說。” “啟奏聞位皇太后,照規矩,各宮宮門,出入觀瞻所繫,理應重修。” “喔!”慈禧太后不容慈安太后開口,緊接著問,“查一查,各宮宮門是那一年修過的?” “奴才已經查過了。”明善掏出一張單子念道:“嘉慶元年,修葺內外大城,二年重修乾清宮、交泰殿;六年,重修午門;七年重修養心殿等宮、太和門、昭德門、貞度門、重華門。到現任已經七十年了。” “七十年?該修一修了!你先派人去看一看再說。” 有了這句話,明善立刻就派司員找了工匠來,到宮內各處去勘察估價。這事傳到寶鋆那裡,大為著急,那一張單子開出來,一定是幾十萬兩銀子,就算打個折扣,也還是一筆巨數。他是戶部尚書,首先就會遭遇麻煩,所以急急趕到恭王那裡去報告消息。

“豈有此理!”恭王拍案大怒,“馬上把這個老小子找來。 等我問他。 ” 明善是內務府世家,對於伺候帝王貴人,另有一套手法,最著重的是籠絡下人,窺探意旨,所以等恭王派了個侍衛來請時,他不慌不忙,先以酒食款待,然後探問恭王何事相召? “寶中黨一到,談不到幾句話,王爺就發了挺大的脾氣。 吩咐馬上請明大人到府。 ” “喔!”明善問道:“可知道寶中堂說了些什麼?” “那就不知道了。” 雖未探聽明白,也可以想像得到。明善不敢延擱,派人陪著那侍衛喝酒,自己也不坐轎,騎了一匹馬,帶著從人趕到大翔鳳胡同鑑園來見恭王。 “聽說派了你'勘估大臣'的差使,軍機上怎麼不知道啊?”

“六爺!”明善知道事已不諧,非常見機,極從容地笑道: “我是替六爺跟寶中堂做擋箭牌。” 這話令人覺得意外,而且難以索解,恭王便問:“怎麼回事?你說!” “修各處宮門,是上頭的意思。”明善把聲音放得極低,“我不能不裝一裝樣子,把工料的單子開上去,一看錢數不少,這事兒就打銷了。倘或上頭跟六爺交代下來,那時候既不能頂回去,更不能不頂回去,不是讓六爺你老為難嗎?” “總是你有理。”寶鋆開玩笑地說,“照你的話,六爺還得見你一個情?” 明善跟寶鋆極熟,聽得這話便針鋒相對地答道:“戶部不也該見我一個情嗎?” “那好!”寶鋆趁勢雙手一拱,半真半假地說:“我正要拜託。大婚典禮,戶部籌款,內務府花錢,務求量入為出,那就算幫了軍機上的大忙了。”

“說實話,”明善收起笑容,擺出不勝頭痛的神情,“凡有慶典,有一部《大清會典》在那兒,按譜辦事,差不到那兒去。現在有個小安子在裡頭胡亂出主意,事情就難辦了。” 這一說,恭王和寶鋆都不開口。安德海已經“成了氣候”,相當難制,“咱們先不提這個。”寶鋆看著恭王問道,“大婚用款,該定個數目吧?” 這件事,軍機大臣已經談過好幾次,決定了數目,寶鋆說這話的用意,是暗示恭王,告知明善,好教他心裡有數,不敢放手亂花。 於是恭王報以一個領會的眼色,轉臉向明善伸了一個指頭:“這個數兒都很難!你瞧著辦吧。將來花不夠,你自己在內務府想辦法。” 一指之數,自然不會是一千萬兩,是一百萬兩。這與內務府原來的期望,大不相同,內務府估計大婚費用,起碼會有三百萬兩,如今只有三分之一,因而明善大失所望。但表面上絲毫不露,滿口答應:“是,是!我那兒請六爺放心,不該花的,一個鏰子也不行,該花的也還得看一看,能省就省,凡事將就得過去就成了。”言外之意是慈禧太后交代下來,內務府就無能為力了。

寶鋆想了想笑道:“這些地方就用得著倭艮峰了!” 這與倭仁何干?明善困惑而恭王會意,但他不願在這時候多談,因而很快地把話扯了開去,談到選秀女的事。 這是一次特選,目的是要從八旗世族中選出一位德容並茂的皇后,所以明善對這件大事,特別留心。當時把初選的日期,備選的人數,那家的女兒如何,如數家珍似地都說了給恭王聽,其中特別提到蒙古狀元崇綺的女兒,觸發了恭王的興趣。 “我老早就听說了,”他瞿然而起,“崇文山那個女孩子是大貴之相,唸書一目十行。可惜我沒有見過。” 親王位尊,八旗世族的婚喪喜慶,很少親臨應酬,因此,恭王沒有機會見到崇綺的女兒。但寶鋆跟崇綺家很熟。崇綺的父親賽尚阿,貴極一時,在咸豐初年,他不曾因剿治洪楊;兵敗獲罪以前,寶鋆是他家的常客。同治四年會試,寶鋆奉派為總裁,所以崇綺又算是他的門生,自然見過這個門生的愛女,這時便接著恭王的話說道:“說她一目十行,不免過甚其詞,不過崇文山對女兒的期許甚高,親自課讀,有狀元阿瑪做老師,或者可以成為才女。”

“長得怎麼樣?” “長得不算太美。氣度卻是無人可及。” “那就有入選之望了。”恭王點點頭,“不過,也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可惜有一層不大合適,”明善接口,“已經十六歲了。”這就是比皇帝長兩歲,“那有什麼關係?”恭王不以為然,“聖祖元後,孝誠皇后就比聖祖長一歲。皇上年輕,倒是有位大一兩歲的皇后,才能輔助聖德。” “就不知道將來立後是誰作主?”寶鋆說道:“如果兩宮太后兩樣心思,皇上又是一樣心思,那到底聽誰的?” “你們想呢?”恭王這樣反問。 自然是聽慈禧太后的。恭王此問,盡在不言,這個話題也就談不下去了。等明善一走,恭王才跟寶鋆談到“用得著倭艮峰”那句話,為了掃一掃慈禧太后的興致,壓一壓安德海和內務府的貪壑,恭王同意寶鋆的建議,由他以同年的關係,說動倭仁建言:大婚禮儀,宜從節儉。

這用不著費事,方正的倭仁原有此意,不過他因為反對設立同文館一案,開去一切差使,對實際政務,已很隔膜,所以只向寶鋆細問了問內務府近年的開支,立即答應第二天就上奏摺。 第二天是三月初八,皇帝頭一次開筆作短論,公推齒德俱尊的倭仁出題,他也當仁不讓,正楷寫了四個字:“任賢圖治”,由翁同和捧到皇帝座前,講明題意。皇帝點點頭,打開《帝鑑圖說》,找到有關這個題目的那幾篇文章,把附在後面的論贊細看了看,東套兩句,西抄一段,湊起來想了又想,慢慢有了自己的意思。 門生天子在構思,師傅宰相也在構思。倭仁端然而坐,悄然而思,他在想,這道奏摺是給慈禧太后看的,不宜引敘經義,典故倒可以用,但必須挑她看得懂的,最好在《治平寶鑑》上找。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治平實鑑》上,漢文帝衣弋綈、卻千里馬的故事,為了是諷勸太后,他又想到漢明帝馬後的節儉。再敘兩段本朝的家法,這開宗明義的一個“帽子”就有了。 於是他提筆寫道: “昔漢文帝身衣弋綈,罷露台以惜中人之產,用致兆民富庶,天下乂安;明帝馬後服大練之衣,史冊傳為美談,此前古事之可徵者也。我朝崇尚質樸,列聖相承,無不以勤儉為訓,伏讀世宗憲皇帝聖訓:'朕素不喜華靡,一切器具,皆以適用為貴,此朕撙節愛惜之心,數十年如一日者。人情喜新好異,無所底止,豈可導使為之而不防其漸乎?'宣宗成皇帝御制《慎德堂記》,亦諄諄以'不作無益害有益'示戒。聖訓昭垂,允足為法萬世。”

寫完一段,擱下筆看了一遍,接著便考慮,是從內務府寫起,還是開門見山提到宮內的奸佞小人?正在躊躇不定,打算找翁同和去商量一下時,皇帝的文章交捲了。 那真是短論,一共十句話不到,倭仁一看,暗暗心喜,捧著皇帝的稿本,搖頭晃腦地念道: “治天下之道,莫大於用人。然人不同,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必辨別其賢否,而後能擇賢而用之,則天下可治矣。” 看一看鐘,這八句話花了皇帝一個鐘頭。但總算難為他,雖只有八句話,起承轉合,章法井然,虛字眼也還用得恰當。 可是倭仁還守著多少年來督課從嚴的宗旨,不肯誇獎“學生”,怕長他的虛驕之氣,只點點頭,板著臉說:“但願皇上記著君子、小人之辨,親賢遠佞,那就是天下之福了。”

聽這兩句話,皇帝如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他自己覺得費了好大的勁,一個字一個字,象拼七巧板那樣,擺得妥妥帖帖,一交了卷,必定會博得大大的一番稱讚,誰知反聽了兩句教訓!想想實在無趣。用什麼功?用功也是白用,不如對付了事。 這一來,皇帝讀“生書”便顯得無精打采了,倭仁也不作苛求。下了書房,跟翁同和商議上那道奏摺,費了兩天工夫,才定稿繕清,遞了上去。 奏摺送進宮,慈禧太后正在審核內務府奏呈的大婚典禮採辦的單子,安德海在旁邊為她參贊,迎合著“主子”的意思,“這個太寒磣”,“那個不夠好”地儘自挑剔。單子太多,一時看不完,談不完,慈禧太后有些倦了,揉揉眼說:“先收起來,留著慢慢兒看吧!” “時候可是不早了。”安德海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說道:“東西都要到江南、廣東採辦,運到京里,主子看著不合適,還來得及換。不然,內務府就可以馬虎了。”

“這是什麼道理?”慈禧太后問。 “到了日子,要想換也來不及了,明看著不合適,也只好湊付著。” “他們敢嗎?”慈禧太后懷疑,“他們還要腦袋不要?” “大喜的事,主子也不會要人的腦袋。”安德海冷冷地答道。 想想也是,這樣的大典下來,照例執事人員,不論大小,都有恩典。辦事不力,充其量不賞,除非出了大紕漏,那也不過交部議處,不會有什麼砍腦袋、充軍的大罪。就算自己要這麼子嚴辦,總有人出來求情,到頭來,馬虎了事,不痛快的還是自己。 於是她問:“那麼你看怎麼辦呢?” 一直在窺伺臉色的安德海,知道自己的話說動了慈禧太后。打鐵趁熱,便走近一步,躬身低語:“主子不問,奴才不敢說,主子問了,奴才不說,倒像幫著內務府欺瞞主子,那不是神鬼不容?奴才在想,最好主子派一個信得過,而且能幹的人,先到江南、廣東去一趟,摸一摸底兒。” “摸一摸底?那倒是什麼呀?” “價碼儿啊!”安德海指著單子說:“這裡面的虛價,不知有多少!” “對,對!”慈禧太后不住點頭,“可是……,”她躊躇著說:“你也不能出京啊!” 唯一的窒礙就在此!安德海先不作聲,然後慢吞吞地說道:“那全得看主子的意思。主子說一句話,誰敢駁回?” “那也不是這麼說。慢慢兒再看吧!” 事情雖未定局,但還留著希望,安德海不敢操之過急,所以閉口不語。到了上燈,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摺,看到一半,只見慈禧太后,額上青筋躍動,不知道為什麼又生氣了? 為的是倭仁的那道奏摺。他在那段引敘漢朝帝后和本朝聖訓的“帽子”以後,這樣寫道: “近聞內務府每年費用,逐漸加增;去歲借部款至百餘萬兩。國家經費有常,宮廷之用多,則軍國之用少;況內府金錢,堵閭閻膏血,任取求之便,踵事增華,而小民徵比箠敲之苦,上不得而見也!咨嗟愁嘆之聲,上不得而聞也!念及此而痌癅在抱,必有惻然難安者矣。方今庫款支絀,雲貴陝甘,回氛猶熾;直隸、山東、河南、浙江等省,發捻雖平,民氣未復。八旗兵餉折減,衣食不充,此正焦心勞思之時,非豐亨豫大之日也。大婚典禮繁重應備之處甚多,恐邪佞小人,欲圖中飽,必有以鋪張體面之說進者,所宜深察而嚴斥之也。夫制節謹度,遵祖訓即以檢皇躬;崇儉去奢。惜民財即以培國脈。應請飭下總管內務府大臣,於備用之物,力為撙節,可省則省,可裁則裁。總以時事艱危為念,無以粉飾靡麗為工。 則聖德昭而天下實受其福矣! ”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文章倒做得不壞。” 但想到倭仁原是個“迂夫子”,便覺得為他生氣大可不必,這一轉念間,臉色便和緩了。安德海也鬆了口氣,因為慈禧太后生氣的樣子,實在教人害怕。 不過倭仁提到“邪佞小人,欲圖中飽”,下面又有“飭下總管內務府大臣”如何如何的話,這跟安德海所說的意思差不多。內務府中飽是免不了的,但也不能太過分,這得想個辦法,讓內務府的人適可而止。 於是她對安德海說:“你倒去打聽打聽,內務府的人怎麼說?這幾張單子是誰經手開的?” 安德海知道必出於明善父子之手,但正好藉此出宮去辦一天的事,自不宜在此時回奏,因而這樣答道:“現在內務府的人,知道奴才是主子的耳目,所以一見奴才都躲得遠遠兒的。不過奴才自有法子去打聽,就是得多花點兒工夫。奴才請旨,明兒一早就去找人,當天就可以打聽確實了來回奏。” “可以。”慈禧太后又說:“順便看看,有新樣兒的鞋沒有?” 於是第二天等慈禧太后一到養心殿,安德海就從他自作主張,新近開啟的中正殿西角門出宮,一直坐車回家。 ※ ※ ※ 安德海將他家的房屋大修過了,從鄉里把他的叔叔、妹妹,還有個侄女兒都接了來住,在原來的兩個聽差以外,另外擅自從宮裡把他一個親信的同事,名叫王添福的,找了來管家。管家不管雜務,只管替他聯絡各方,說人情的、謀差使的、放賬的,彼此勾結著搞錢的都歸王添福接頭,所以等安德海一回家,他立刻派那兩個聽差,分頭去通知,有那要當面見“安二爺”的,趕快都來! 不久,各色各樣的人,紛紛都到了安家,他們的來意,已聽王添福說過,安德海很乾脆,但也很囂張,“行”或“不行”只有一句話。不行的怏怏而去,能幫忙的,由王添福陪同到一邊去談細節,主要的是“談價錢”。 忙到下午該吃晚飯了。他家跟宮裡的規矩一樣,四點鐘就吃晚飯,安德海自己高高上座,他那個六十多歲名叫安邦太的叔叔和王添福左右相陪。席間只有安德海一個人的話,左一個“太后”,右一個“太后”,談得興高采烈,一頓飯吃了將近一個鐘頭。 好不容易安邦太才有開口的機會:“皇后選定了沒有?” “早著哪!”他說,“複選留下六十二個。再選一次,起碼還得刷掉一半,那一半記上名字,等過一兩年再挑。” “大婚到底是那一年呢?” “還有三年。” “日子定了沒有?”安邦太問,“那該欽天監挑日子吧?” “當然得欽天監挑。要等皇后選定了,跟皇上的八字合在一起看一看,才知道那一天大吉大利。” “原來跟外頭百姓家也沒有什麼分別。” “誰說沒有分別?大婚的用款,戶部就撥了一百萬,還有內務府的錢,還有'傅辦'的東西呢?”安德海數著手指說:“長蘆鹽政、兩淮鹽政、粵海關、江海關,這些個有錢的衙門,誰也跑不了。” “德海啊,”聽得眉飛色舞的安邦太,一臉的嚮往之情。 “你不是說,太后要派你到江南去製辦龍袍嗎?多早晚動身啊?” 安德海在新年宴請親友,酒酣耳熱之際,曾經大吹其牛,欺侮大家不懂江寧、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衙門幹些什麼,說慈禧太后要派他到蘇州去製辦龍袍。安邦太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裡,暗底下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太后派出去就是“欽差”,那番風光,著實可觀,一心在想,要沾侄子的光去玩一趟,也享一享富貴榮華,所以這時候忍不住又提了起來。 “快了!快了!”安德海答得極爽利,就像已奉了懿旨似地,“到時候,大家一起跟我去!” 真的獲得了承諾,安邦太反而不肯相信,怯怯地問道: “行嗎?那時候你是欽差的身分。” “對了,欽差!”安德海搶過來說,“欽差不要帶隨員嗎?” “喔,隨員,隨員!”安邦太連連點頭,知道了他自己的“身分”。 他們叔侄倆在交談,王添福一句話不說。等安邦太有事離座,他才低聲問道:“二爺,你真的要下江南?” 在他面前,不能吹得太離譜,安德海略想一想答說:“我跟上頭提過了。上頭沒有說不教去,看樣子有個七成賬。” “如果真的能去一趟,那可是個挺大的樂子。” 那還用說?安德海心裡在想,這一趟抽豐打下來,起碼也撈它個十萬、八萬,等把一切大婚典禮採辦各物的價錢打聽清楚,回來再跟內務府算賬,好便好,不好就洩他們的底,“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二爺!”王添福另有想法,“咱們可以做一趟好買賣。” “做買賣?”這是安得海所沒有想到的,“什麼買賣?” “珠寶買賣。” 王添福自己就有許多珠寶,幾乎全是從宮裡偷出來的。但在京城裡無法脫手,因為那家王公府第的福晉、格格,有些什麼奇珍異寶,那位貴官的夫人,有些什麼出色的首飾,珠寶市的那些行家,能夠源源本本,道明來歷。而官眷所用的首飾,跟民間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一樣,珠寶市怕惹事,不大敢銷這些黑貨。但到了天高皇帝遠的江南,多的是富家大戶,只要東西好,不怕價錢貴,而且聽說是大內的珍品,還可以多賣幾文。 “果然好買賣!”安德海的心思也很靈活,“這筆買賣咱們有兩個做法:一個是把他們的貨色買過來轉手;一個是讓他們跟了去,先說定規,咱們得抽成,三七、四六,或是對開。” “一點不錯。”王添福說,“我就知道有好幾個人手裡有東西,急於想脫手。二爺,你就管想辦法,把這趟差使討下來。 別的嚕囌事兒全歸我,包你辦得滴水不漏。 ” 安德海緊閉著嘴唇,極認真地考慮這件事,下了決心非把它辦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辦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個太太。清朝的太監跟明朝的太監不同,明朝的太監和宮女有幾萬人之多,長日無事,太監和宮女配對兒“做夫妻”,但除了極少數六根未淨的以外,總是只有飲食,沒有男女,所以那些一對對的假夫妻,稱為“菜戶”,或者叫做“對食”。最大的一戶“菜戶”,就是魏忠賢和客氏,對食之際想出來的花樣,荼毒六宮,把座大明江山都給搞垮了。 這個壞榜樣,清朝的皇帝最著重,雍正、乾隆兩朝,尤其認真,太監和宮女,不准“妹妹、哥哥”地亂叫,但宮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太監又是京東、京南的人居多,積了幾個錢,便在近在咫尺的家鄉買田買地,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從家鄉帶個女人來服侍,就算娶親,為法所不禁。 當然,縉紳門第,殷實人家決不會跟太監結親,就是略堪溫飽的,也決不肯把女兒嫁給太監,因為這不但名聲不好聽,而且斷送了女孩子的終身。跟太監做夫妻,等於守活寡,不是萬不得已,不會走上這條路。 因此太監娶親,往往是花錢買個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這件事了,所以一聽王添福提起,便力表贊成,“我勸過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說,“去年我從南皮上京,還帶了個女孩子來,人是再老實都沒有,模樣兒也過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氣,不要,這就難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裡找。” “京城裡我可不熟了,不知道上那兒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說,“這事本來倒不急,現在要上江南,路上總得有個體己的人照應才方便。安大叔,咱們先託說媒的找幾個來看了再說。” 於是找了媒婆來說,也看了幾家窮家的女兒,等安德海回家,便向他一個一個地形容,那個瘦、那個胖、那個調皮、那個忠厚。安德海仔細聽完,躊躇著說:“姓馬的那家,看樣子倒還合適。” “對了。”王添福說,“我也覺得馬家那妞兒好,今年十九歲,不大不小正配得安二爺,安二爺今年二十五?” “不!”安邦太說,“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先把馬家的八字拿來合一合,合上了再看。” “不對!看不中,合上了也沒有用。” 於是決定由安德海先相親,王添福說道:“今天是來不及了。你那天能出宮?” “總得十天以後。” “今天三月二十九,再過十天就是初九,那就約了在隆福寺吧!”王添福說。 東四牌樓的隆福寺,逢九、十之期廟會,約了在那里相親,也很適當,安德海點點頭表示同意。 “下江南的事,怎麼樣?” “有八成兒了。”安德海很興奮地說,“上頭這麼交代:得跟皇上說一聲。” “那麼你跟皇上提了沒有呢?” 安德海不即回答,想了想才說:“我不打算跟皇上提。” 這不大妥!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賞安德海綠頂子戴的妙事,便提醒他說:“二爺!皇上跟你彷彿不大對勁,你可得當心一點兒!” 最後一句話,安德海認為是藐視,很不服氣,“哼!”他冷笑一聲:“十來歲一個毛孩子,怕的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著臉,搖著手,頗不耐煩地,“我自己的事兒,自己不知道?何用你來教訓?”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氣”,便不再多說,心裡在想,他現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勢,這在風頭上,一旦失寵,必有殺身之禍。自己得多留點心,看出風色不對,要早早抽身。不過,那總也是皇帝親政以後的事,眼前倒還不忙。 看見王添福不作聲,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麼樣,總是幫著自己做事,他心裡不舒服,口中不說,暗底下在銀錢進出上搗鬼,吃虧的還是自己,所以立刻又換了一副臉嘴來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極親熱,“你見得事多,我有個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算給小李一點兒甜頭,讓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氣。” 王添福是老狐狸,對於安德海的詞色,沒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絲毫不存芥蒂的平靜聲音答道:“對!這一著兒挺高。” “小李嘴饞,愛吃甜的,我就拿這些東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不過……,”王添福說,“最好再實惠一點兒。” “給錢?” “給錢得有個給法。”王添福教了他一個法子。 於是安德海這天回宮,特意去找小李,手裡提著幾個木頭盒子,一進門就往上揚了揚。一望而知,盒子裡裝的是餑餑,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說,“你看看,哥哥我給你捎了什麼來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高興地喊道:“嘿!滋蘭齋的。” 說著打開盒子,拈了一塊江米桃仁的水晶糕往嘴裡塞。 “怎麼樣?” “真不賴。”小李的聲音含含糊糊,不斷點著頭。 “你看這一個,”安得海念著招貼上的一首詩:“'南楂不與北楂同,妙制金糕數匯豐;色比胭脂甜若蜜,鮮醒消食有兼功!'匯豐齋的山楂蜜糕,你嚐嚐!” “謝謝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請了個安,站起身來在衣服上擦一擦手,又吃山楂蜜糕。 一面吃,一面閒談,安德海說些什麼,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膩了,把皇帝喝剩下,他帶了回來的一壺普洱茶,嘴對嘴喝了個暢快,這才有工夫跟安德海答話。 因為吃的是南食,話題便落入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說了些,然後突然一轉,談到來意。 “兄弟,”他問,“你可曾聽見有人說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話兒來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二叔的差使很多,我不知道你說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蘇州嗎?”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會的神氣,“是這一件。是派二叔到蘇州去製辦龍袍?” “對了!”安德海說,“兩位太后的,還有皇上的。太后的好辦,織造衙門當差當慣了的,皇上的就費事了,不能按現在的尺寸做。” “是啊,大婚還有三年,到那時候穿,得按那時候的尺寸辦。” “你明白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說,“大婚那年,皇上十七歲,身材有多高,織造衙門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著,先做個樣子,琢磨合適了,穿起來才好看。” “對,是非得這麼辦不可。二叔,你什麼時候動身啊?我得求你捎點兒東西回來。” “那還用說嗎?吃的、穿的、用的,你開單子給我,包你一樣不少。不過,”安德海略停一停,接著往下說,“皇上雖然還沒有親政,咱們尊敬主子的心,萬不可少,太后是這麼說,皇上看我當差的一番孝心,也點個頭不更好嗎?” “這個……,”小李問道:“二叔,你交辦的事,沒有什麼說的。你就吩咐吧,是讓我去代奏,還是先讓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說你有事面奏,請皇上召見?”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請皇上召見。兄弟,我的意思是,我雖是太后面前的人,不過皇上也是主子,請你給我探一探口氣。”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為止,安德海還有這樣的表示,聽命於太后,對皇帝不過尊重體制,說一聲而已!只要照實回奏,立刻就能激起皇帝的震怒。 果然,一聽小李的奏報,皇帝便拉長了嗓子說:“好啊! 他真的不要腦袋了! ” 小李大為著急,雙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帶著埋怨的聲音說:“萬歲爺千萬別嚷嚷!一嚷,事情就辦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點點頭,放低聲音說:“來!咱們核計核計。” 於是,小李把皇帝引入極僻靜之處,把他所打聽到的,關於安德海的消息,都說了給皇帝聽。安德海預備到江南去販賣珠寶,這話已經在宮裡悄悄傳開了,皇帝聽了,只不住聲冷笑。 “奴才請旨,怎麼回答小安子?” “你說呢?” “奴才就說萬歲爺已經點頭了。” “不!”皇帝還很天真,“我點頭答應了,將來怎麼辦他?” “這怕什麼?”小李答道,“將來他還敢說是奉旨的嗎?證據在那兒?萬歲爺又沒有寫手詔給他。” “那……,”皇帝想了想說:“你就這麼告訴他,說我沒那麼大的工夫,管他的閒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覺到,這是一個最好的回答。說是“點頭”了,顯得皇帝對安德海還很不錯,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細想一想,就會發覺,事有蹊蹺,唯有這樣回答。正合皇帝的性情,裝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說,“你再去打聽,小安子還出了些什麼花樣?”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聽,打聽到了,隨時來回奏。不過奴才要請萬歲爺,最好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說不定暗中在瞧萬歲爺的臉色。讓他識破了,江南不去了,那就不好玩兒了!” 最後那句話,提醒了皇帝,也打動了他的心,想著有一天把安德海抓住,降旨正法,人人叫好稱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說什麼,他依什麼。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結,不斷有“新聞”去說給皇帝聽,最使他感到興趣的是,說安德海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了個十九歲的女孩子作妻子。 “一百兩銀子就娶個媳婦兒?”皇帝驚訝地問:“這麼便宜?” “那是現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錢。” “那個女孩子長得怎麼樣?” “奴才不知道,聽說還挺齊整的。” “唉!”皇帝嘆口氣說,“誰不好嫁,嫁給小安子?馬上就得做寡婦了。”停了一下,皇帝又說:“你倒去看看,到底長得怎麼樣?”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對那個女孩子如此關切?這話自然不便開口動問,只是在想,怎麼樣才能去看一看,好回來交差? “只有一個法子,”小李覺得這是個出宮去找朋友的機會,“奴才請主子賞兩天假,到處去打聽。” “為什麼要兩天?給你一天假。先去打聽了再說。” 第二天,小李被賞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宮,先到內務府,找著一個素日相好的筆帖式,名叫瑞年,跟他打聽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揚著臉說了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聲說道:“兄弟,你在這兒少提小安子。” “為什麼?”小李訝然,也有些不悅,“連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願意提他。”瑞年的聲音越發低了,“眼看他要闖大禍,躲遠一點兒,少提這個人的好。” 這一說,那裡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語氣。不過安德海一向跟內務府有勾結,少不了也有親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結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態度,倒不能不問個究竟。 “小安子要闖禍,你們也不勸勸他?”小李試探著問。 “你怎麼不勸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勸他,不是狗拿耗子嗎?” “都一樣。”瑞年答道,“內務府都齊了心了,隨他怎麼樣,只在旁邊看著就行了!” “啊!”小李明白了。 “你明白了?”瑞年也向他試探,“你倒說給我看看,你明白了什麼?” “小安子不懷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將來有你們受的。” 瑞年聽了他的話,先不作聲,慢慢地笑了,終於點點頭說:“你真的明白了。” 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為興奮,“那麼,”他問,“你們怎麼治他呢?” 一句話沒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衣服,埋怨著說:“你大呼小叫的,幹什麼?” “喔,”小李吐一吐舌頭,放低了聲音說,“你告訴我,你們預備怎麼治他?我決不說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對頭,勢不兩立。” 這最後一句話把瑞年說動了心,他眨著眼很鄭重地:“我跟你實說了吧,這件事連六王爺都知道了,該怎麼辦,得看他的眼色。眼前是三個字:裝糊塗!所以誰也不提他。兄弟,幾時你跟文大爺見個面,怎麼樣?” 他所說的文大爺就是文錫,小李知道了,內務府如何對付安德海,都由文錫在發號施令,而文錫又承恭王的意旨辦理。治安德海這麼個人,竟要驚動親王親自過問,可以想見,此事關係甚大,就像打一條毒蛇那樣,不是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驚蛇,必被反噬。轉念到此,覺得自己的警惕還是不夠,得要好好當心。 因此,他覺得此時跟文錫見面,有害無益,所以很誠懇地答道:“不是我不願意去見文大爺,怕走漏風聲不大合適。請你先跟文大爺說,我給他請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我去見文大爺,有幾句要緊話說。” “好,就這麼著!我一定把你的話說到。” 從內務府辭了出來,小李頗為高興,自覺此行大有收穫。想不到內務府上下一條心,安德海為“公敵”,更想不到恭王亦參與其事!照此看來,即使有慈禧太后這樣硬的靠山,安德海寡不敵眾,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於要把跟內務府搭上了線的經過,回宮面奏,好博得皇帝的歡心,因而打消了原來在外面找朋友聽聽戲,吃吃小館子,好好逛一天的打算。掉轉身來,沿著宮牆,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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